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同人)林家有女名青筠》作者:一条大鱼 晋江银牌推荐VIP2016-08-02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451872总书评数:401 当前被收藏数:3499文章积分:48,452,340 林青筠前世死于家族遗传病,没料到竟有重生的机会,只是处境很不妙。 这里是红楼世界。 她一睁眼就面临家破人亡,安危不保,可造成一切的元凶竟是煊赫至极的金陵甄家之二公子。 为避祸,她接受林爹友人相助,前往扬州投奔巡盐御史林如海。 孰料林如海不仅庇护于她,更是将她认为义女抚养照料。林青筠素来奉行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不论林如海何等用意,她认了这份恩情,必会竭尽所能涌泉相报。 (女主与黛玉相互依靠扶持,经过数番波折,最终各觅幸福。)PS:本文林派 林青筠cp徒晏林妹妹cp庄黎 排雷:女主CP就是纯亲王,很俗,亲们跳坑请注意。 内容标签:红楼梦 宫廷侯爵 宅斗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青筠,林黛玉 ┃ 配角:庄黎, ┃ 其它:红楼 银牌编辑评价: 林青筠穿越到红楼世界,有了刚死的秀才爹,还对上个强悍的仇家——红楼里赫赫有名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甄家!为避祸,她托庇于林家,这个林家就是绛珠仙子林黛玉的家,其父便是红楼中深情爱妻好男人林如海。林青筠得到林家父女真心相待,感激之余便拿出穿越福利金莲子为林家父女调理身体,使得林家父女摆脱了原著中早逝的命运。长久相处,感情日深,她一心为黛玉将来打算,孰料一道圣旨降临,她被指给当朝皇后嫡子、自小体弱多病随时会死的纯亲王为妃…… 本文女主独立、理智却不偏执,将自身得失看的很淡,却把别人对自己的真心看的很重。当受过她帮助的林如海改变了原著中早逝的命运变得位高权重,当黛玉拥有健康和显赫家世,红楼中的故事又会如何发展?女主因身份尴尬、出生极低,婚事几经磨难,最终得到皇家赐婚指给随时可能病逝的纯亲王做王妃,这门婚事又是否能一帆风顺、夫妻相合? 第1章 为避祸托庇林家门 自古来盐政关系到国之根本,朝廷特在扬州设置巡盐御史之职,一年一换,而做为前科探花,出生世袭列侯之族的林如海已是连任三四年。外人羡慕眼红,初时林如海亦为得朝廷重用而意气风发,可如今唯有苦笑。这盐政一旦沾上就如烫手山芋般难以脱手,偏遇着多事之秋,自嫡妻贾敏去后,连唯一的女儿都不敢养在跟前。 恰逢今日休沐,抛开恼人公务,拿了卷书打发难得的闲暇时光。 “老爷,林姑娘为您送汤来了。”贴身小厮江平禀报道。 “难为她有心了。”林如海轻一叹息。 林青筠进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心下知道他是想起远在京都贾家的林黛玉了。 “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伯父今日休沐,怎不邀三五好友出门踏春?许出去逛逛,能做出几首好诗来让侄女儿拜读。”林青筠一面将雪白的汤盅摆在桌上,一面言语轻快自然又熟稔的玩笑。 自来到林家距今已有三月有余,哪怕林如海确如原著中所说是个儒雅读书人,然礼教之下,又岂会与这个已十一岁的小姑娘相处?何况,对外称她是林家旁支姑娘,实则她与林家没有丝毫干系,林如海只是应友人之托让她在府上暂住以避祸罢了。 她与林如海能有如今亲近,乃是刻意努力的结果。 她穿来时原身已家破人亡,自身亦岌岌可危,幸而得原身父亲同门师兄出手相助,将她送来扬州林家。当年读原著时对这位昔年的探花郎便很有好感,爱妻爱女,可惜薄命,唯一的骨血也泪尽而亡。 初时她只是感激林如海收容庇护之恩,仗着年岁小又是晚辈,便每每炖着汤水略尽心意。然林如海虽忙于公务,又不管府务,却吩咐管家仔细照料,时常问起她的近况。林家下人大多本分尽责,内宅并无女主子,又见老爷如此重视,谁都不敢轻慢,她在林府过的甚是自在如意。 林青筠很清楚,林如海是见她年龄与黛玉相仿,又怜悯她身世,方才悉心照料,也以此缓解思女之苦。 相处日深,又有恩情在前,总不可能铁石心肠。 进入三月以来林如海已病了两回,虽是小病症,但身子抵抗力差了是事实。林青筠很担心,她记得原著说林如海是在林黛玉十岁左右死的,她比林黛玉大两岁,林黛玉今年已九岁。 将特意熬煮的汤水盛了一碗,端给林如海:“伯父上回说这个汤味道好,我专程跟厨房里孙大娘学的,伯父尝尝侄女儿手艺如何?” “有空便我来这儿拣两本书看,何苦去弄一身烟火气,汤水有厨下人就够了。”林如海虽如此说,心里却极为熨帖,何况这汤熬煮的火候正好,春日里喝上一碗,仿佛能将骨头缝子里的残余寒气驱散。 “若要看书什么时候看不得,也不差这点功夫。如今黛玉妹妹不在家,我必要照管好伯父,不然等黛玉妹妹回来见着伯父瘦了,岂不要哭红了眼睛。”林青筠有意将话题引到林黛玉身上。 林如海闻言笑道:“她在外祖母家好好儿的,何苦千里奔波回来,等过一二年身子好些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林青筠一听就明白,等两年再接,那时林黛玉已大了,只怕是回来备嫁。看来早先贾家来人接林黛玉,林如海便已暗中与贾母就两个玉儿婚嫁之事达成了协议,这才使得林如海放心将女儿托付,可惜林如海终究有些读书人的天真,只看到贾家早年荣耀风光,哪知如今内里混乱。 林青筠虽知贾家行事,但又不能平白无故说出来,只好说:“伯父所言也有理,只是我想起黛玉妹妹小小年纪便离家远去京都,几年不曾回来,也不知暗地里怎么伤心想家。外祖家虽好,到底是别人家,且上下人口繁杂,总不能面面俱到,况黛玉妹妹是客居,但凡有什么不自在,也不好说。” “何至于此,外祖母极疼爱她,必不会使她委屈。” 林如海觉得贾家是诗礼之家簪缨之族,且黛玉是外孙女儿,又有两玉婚约在,贾家焉能不好生照料?然听了林青筠的一番话,到底心中有所触动。一来乃是疼爱女儿之故,二来却是因林青筠此人。 照管林青筠是因友人之托,亦是怜悯,但两人叔侄相称乃至日益亲近,除却林青筠之用心,林如海对其心性的赞赏却是主因。 最初林如海只觉此女虽出生乡野,小小年纪又遭逢大变,却未一味哭泣哀怜,反倒沉静稳重,言谈不俗,自有常人不及的坚韧乃至世家之风,可见其父教女之功。且喜她爱读书,知礼仪,绝不会无故提起贾家,担忧黛玉。 “你可是知道什么?”林如海问。 “……倒是听说过一点子闲言碎语,虽不见得十足可信,但空穴不来风。”林青筠故作迟疑,这才将早先想好的托词说出:“前几日去栖灵寺进香,因人太多,便在山下茶馆内暂歇,无意听见其他香客说起贾家。因妹妹在贾家,这才留心听了听,说的却是贾家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据说宝二爷比妹妹大一岁,算来也有十岁之龄,却厌恶读书,总在內纬厮混,且喜吃丫鬟嘴上胭脂,贾家二老爷虽有心严厉管教,却因贾老太君溺爱而无可奈何。按理我不该议论贾家宝二爷,可想到妹妹也顾不得了。贾老太君疼爱妹妹,更疼爱嫡亲孙儿,两人日常间岂非常见面?依着宝二爷的性子……如今只是传着宝二爷之事,可见着妹妹也大了,我总担心贾家某些下人嘴里不严,一个不防备又胡沁出什么话来,那时妹妹可如何是好?” 闻言林如海犹如头顶一个惊雷,哪怕他再自持才情谋略到底是个男人,对内宅之事到底不能考虑周全,经此一席话才如梦初醒。 贾敏在世时亦提起宝玉,说此子生的聪慧得人意,贾母极为溺爱,偏生有些古怪脾气,不爱读书只爱与丫头胡闹,竟是个混世魔王。虽那时宝玉尚小,但俗话说“三岁看老”。贾敏去世后,贾老太君来信透出联姻之意,他只想着怕黛玉无人教导,贾家好歹是外家,有贾母看护岂不比在风云诡谲的扬州安全得多?哪知听到今日之语。 这些话能传到金陵,只怕京中更甚,一时间忧心焦灼,生怕自家女儿清白名声被带累了。 林青筠见他真的听进心里,暗松口气,收拾了汤盅碗碟托词告退。 林如海唤进管家福伯,吩咐道:“你悄悄的使人去京中打听打听,看小姐在贾家如何,特别留心贾家宝二爷的事。” 此时的林如海只担心贾宝玉似幼时般顽劣不堪,暗恼当初不曾仔细思虑便送女进京。幸而彼此只是透露了意思,并未有约定落于纸上,若那宝玉当真混账,他自不能害了女儿。 福伯见他声色不同以往,不敢怠慢,当即选出两个妥帖可信之人快马启程。 转眼已是四月,林青筠如往常般给林如海送汤。 林如海正在看邸报,当朝会试举行是在三月,四月放榜,五月初殿试。邸报刊登了这届会试上榜的三百名贡生,因会试是分地域按比例录取,林如海首先看的便是南部贡生,前三名皆是素来有名的青年才俊,看到第十名时一顿。 张鸣! 当确认籍贯无误,不由得赞叹大笑:“好!张兄此回可要大宴宾客了。” “伯父怎么如此高兴,可是少见。”林青筠迈步进来,疑问道。 “青筠来了,正看到一件喜事。”林如海不是迂腐板正之人,否则也不会为女请举人为师,亦不会赞同林青筠读书。见她进来便将手中邸报递过去,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看,以往林黛玉在家时也常翻看邸报,所以他的动作很是自然随意。 林青筠眼中染了笑意,越发觉得穿越能遇到一个像林如海这般的长辈实为一大幸事。虽因心理年龄之故无法将其视为父亲,但几月相处,林如海每场有闲便教导她读书,堪称师长,林青筠对他很是尊敬。 接过邸报顺其所指一看:“张鸣?伯父认得他?” 林如海笑道:“你看他是哪里人。” 林青筠又看,见上头写的是金陵应天府,她便是金陵人士,后来受先父张师兄相助…… “伯父,他莫不是我父亲师兄张先生家的三公子?”来林家前林青筠曾在张家住过几日,知道张家有三位公子,其中最小的一个去了京都应试。 “正是他!”林如海想起那张鸣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若无意外,殿试必定题名,端的是年轻有为才华横溢。 林青筠自然也知道,若非因着女子不能谈论外男,她当真要称赞几句。 说来这张鸣读书上颇有天分,婚事上却颇多坎坷。古人成婚早,张鸣十五岁时说了一门亲,未等过门女方却得病亡故,至十九岁时方娶亲,哪知其妻生产时难产,一尸两命。古人迷信,加之张鸣才气难免遭人嫉妒,便传出了些不好的流言,以至于其妻亡故一年后张家欲再为他说亲,竟都是些不堪人家。张鸣为此发恨,一门心思只读书。眼下中了贡生,还愁找不着好亲事? 此时她却没发现,林如海看她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 “老爷,去京都的人回来了。”福伯突然进来,打破一室安静。 林青筠识趣的告退,只留下汤盅。 谁知刚出了房门走了没几步远,忽从房中传出一阵瓷碗破碎声响,心里一惊。想着方才福伯所言,蓦地了悟,只怕是上回的话令林如海不踏实,特派人去京都打听了。从书中便知道,贾家下人素会偷奸耍滑,嘴不严,有心打听什么事情打听不出?原著里林如海敬重贾敏,又与贾政互有欣赏,兼之贾家祖上宁荣二公之名,便对贾家信任有加。眼下得了真实消息,岂能不恼怒? 林如海确实恼怒异常,贾宝玉果系不堪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贾家对黛玉的态度。别的且不说,当年进贾家的第一天便遭遇了那许多陷阱算计,别说是个六七岁刚刚丧母的小女孩儿,便是个大人细思来也会不寒而栗。此时他才真的理解贾敏对贾家复杂的心态,也明白为何贾母来信再三夸赞宝玉,偏生她从不接话,把黛玉嫁到贾家岂不是入了虎狼窝么?! 勉强将翻腾的心绪压住,立刻急声吩咐福伯:“赶紧安排车马行人去贾家将小姐接回来,就说我病了,不论贾家有何说辞,务必将小姐接回来!” 第2章 黛玉归家如海认女 林黛玉秉性柔弱,自京都到扬州走了月余,终于在端午节后到达。一路舟车劳顿,虽已是疲惫不堪,但忧心父亲之病,一见着福伯就隔着车窗询问病情。 福伯感慨小姐一片孝心,却因有外人在场不敢据实相告。此回林黛玉回扬州是由贾琏护送,初时接到扬州要接黛玉的消息,贾母不舍,只说黛玉病了,幸而福伯早有准备,说自家老爷病的严重一心挂念小姐,贾母这才松口,令贾琏亲自送来,之后再带回去。 福伯对着贾琏客气道:“琏二爷一路辛苦,房舍已收拾妥当,琏二爷暂做歇息,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下人。我家老爷这两日虽好些,仍是起不得身,见不了琏二爷。” 贾琏闻言笑道:“送妹妹回来乃是分内事,说什么辛苦。虽说姑父病着不该打搅,但侄儿登门却不拜见长辈实在失礼,况且听说姑父之病老祖宗甚是担忧,我也该问问姑父平日里请医吃药之事,回去好叫老祖宗明白。” 福伯故作犹豫,这才同意去禀报。 稍时贾琏便被引进林如海的卧床,刚一进门便闻见一股子药味,耳边已听见哭声。定睛一看,原来是表妹黛玉坐在床边轻声啜泣,而歪在床上的林如海正在安慰。细看林如海形容,面白憔悴,颇见消瘦,且气虚话短,三句一喘,五句一咳,一副病入沉疴之相。 贾琏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来扬州,那时林如海虽因贾敏亡故而憔悴消沉,一身儒雅风流却不曾消减,少许几句言谈亦令他受益颇多。再看眼下,不由唏嘘。 “侄儿拜见姑父。听闻姑父病了,老祖宗甚是担心,令我亲自送妹妹回来。姑父这病可好些了?请了哪位大夫?吃些什么药?若有用得着侄儿的地方,姑父只管吩咐。” “琏儿有心了。”林如海虽在内宅事上有些糊涂,但为官多年,城府谋略非一般人可比,否则如何能在巡盐御史一职上连任多年?只一眼就看出贾琏前来的目的以及此刻心思,贾家派贾琏来探他的虚实倒也罢了,难得这贾琏良心未泯有份善念,若幼时便多加教导,凭着那份聪敏机变,未尝不能有所建树。 林如海道:“不过是旧疾犯了,往年常有,只是今春来的迅猛,幸而寻到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吃了几剂药好转过来。倒是吓着玉儿了。” 林黛玉忙拭泪道:“只要爹爹没事,玉儿便不怕。” 林如海怜爱的摸着黛玉的头,对贾琏说道:“琏儿一路辛苦,只管好生歇上两日,在扬州城内随意逛逛,我命管家打点一批土仪你带回去,老太太与府上对玉儿悉心照料,以此聊作谢意。” 贾琏一愣,当领会到他的意思,忙道:“姑父这是什么话,贾家是妹妹外祖家,妹妹去外祖家做客小住要什么谢礼。老太太最是疼爱妹妹,咱们府上的三位姑娘都得靠后,真是一日都离不得,此回闻得姑父病了方送来,走时老太太再三交代了,若是姑父病愈,务必要我将妹妹再带回去。” 林如海淡淡笑道:“不怕琏儿笑话,我膝下只你妹妹一个,她去了京中几年我甚是想念。此次她回来我不欲再送她去,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老太太看了必不会为难你。” “可是这……”贾琏也不愿拆散人家父女,黛玉这个表妹是水做的玻璃人儿,在林家是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千娇百宠金尊玉贵,贾家哪里比得?奈何老太太再三严令。想劝,可林姑父十分坚决,且话不能说过,他也张不开那个嘴,最后只得做罢。 贾琏一走,林黛玉不禁再次询问:“爹爹的病当真好些了?可我瞧着爹爹脸色实在苍白,该叫大夫再来仔细诊视才是。” 林如海笑而不语,抬眼扫向她身后,见跟着的丫鬟是雪雁,便问:“听说你身边跟着个叫紫鹃的丫头,怎么不见?” 黛玉不解其意:“紫鹃是外祖母赐的丫头,自到女儿身边便一心一意,万事妥帖。方才我要看望爹爹,紫鹃留在女儿房中整理东西。” 林如海听了点点头,转而吩咐雪雁与其他人都下去,林黛玉只以为他有些话要私下交代,却见他突然喊了一声:“青筠。” 黛玉正疑惑,却见从旁边的折叠山水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人来,当即一惊。 但见此人比自己略长一两岁,眉目如画,气质如兰,有竹之清雅,春花之烂漫。这人十分面生,分明不是府里人,看穿着打扮倒像谁家小姐,可见父亲态度又大有文章。 林如海介绍道:“玉儿,她亦姓林,名青筠,比你大两岁,你称姐姐便是。” 林黛玉虽有疑惑,却信父亲,当即收回打探,对着林青筠称呼道:“青筠姐姐。” “黛玉妹妹。”林青筠此刻的心情是微妙的。 世外仙姝林妹妹! 哪怕在林府住了几个月,对于林黛玉的印象都停留在原著中那个身体娇弱,因爱情无望而泪尽夭亡的可怜女子身上。如今亲眼相见,林黛玉虽才九岁,可绝世姿容已现,身上自有一股婉转风流。 林如海又道:“玉儿不必为为父的病担心,刚才你琏二哥在跟前不便言说,为父实无大病,不过是三四年未见想玉儿了。” “……那爹爹这脸色?”黛玉十分惊讶,显然没料到自家爹爹会装病。聪慧敏感如她,早就觉出不妥,隐约猜到几分,但既父亲不说破,她便佯作不知。 “黛玉妹妹莫慌,伯父脸上不过是伪装,用水一洗就能干净。”林青筠出声解释,这副“易容”出自她手,因早料到贾家必有人跟来,特意准备好,只为让来人眼见为实。 林如海虽对贾家未尽心照料女儿而不满,但终究是岳家,兼之贾母尚在,正值多事之秋,不欲和贾家闹的难看,这才同意林青筠的提议。当伪装完成着实效果惊人,福伯初见吓了一跳,以为他当真病了,险些就慌张的请大夫。 林黛玉此时同样震惊,仔细审视终于发觉不同。 “黛玉妹妹与伯父许久未见必有许多话说,我去交代厨下做些清淡好消化的汤水,再备些妹妹爱吃的家乡菜。”林青筠有意让父女两个独处。 待她走后,林黛玉终于忍不住:“爹爹,青筠姐姐……” “她并非咱们林家族人。”林如海知道她心中疑惑,也没隐瞒,将林青筠之身世来历一一道尽:“她原是金陵人,如今到咱们家却是为避祸。他们家在一个村子里,家中只有父亲和小姑,其父是个秀才,在村中学堂内教书,日子本过的平顺。偏生去年甄家二公子去庄子上,那庄子离小村很近,就看见了林小姑……” 单从林青筠的相貌便可推测林小姑之姿容,甄家二公子本在庄子里窝的无趣,这下子起了色心,先是诱哄不成,便直接强掳。林小姑虽是村姑,却也认得些字,骨子里又刚烈,见逃不脱,竟一头碰死了。 林黛玉是小姑娘,这些话却是不好说给她听。 “青筠父亲性子耿直,又与其妹感情极深,见甄家非但毫无悔过,竟还出言威胁,当即写了状纸去了衙门告状。甄家何等权势,说是在金陵一手遮天亦不为过,当地县令哪里敢管这等案子。甄二公子听闻他敢告状,指使手下豪奴将其一顿暴打,又放火将林家一把火烧了。其父没几日便不治身亡,青筠伤痛未过,村中人怕遭受迁怒不敢收留她,以至于无处栖身,哪知有人偷偷送来消息,说甄家要来抓她送给甄二公子做补偿。青筠逃跑时掉入江水中,幸而命大被浪头冲上岸,又被闻讯赶来的张先生救回家。只是张先生无权无势,若甄家得知青筠在张家必不会放过,这才送到扬州来托我照管。” 林黛玉早已听得呆了,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爹爹,天下间竟有这等事?难道就没了讲理的地方么?” 黛玉长这么大,一直养在深宅内院,哪里听过这样事情。 若在以往林如海也不会与她说这些,可经过贾家的事,他将林青筠的话听在了耳中。玉儿性子太净太直,与姊妹相处自然无妨,可人要长大,接触的人事会越来越复杂,有些东西总要心中明白。 林如海反问她:“你可知金陵甄家是怎样的家世?” 林黛玉沉默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母亲去世时她虽年幼,却已被教导了许多东西,也曾帮着拟定送往各家的节礼,其中便有甄家。他们家与甄家只是平常走动,反倒是外祖母家与甄家是老亲,关系十分亲密。由甄家思及贾家,再想起在贾家时的经历耳闻,忍不住频频蹙眉。 “你既明白,就该知道青筠的无奈。” “玉儿明白。”知晓其身世,再忆起方才见面的情景,林黛玉如同其父一样感慨起林青筠的坚韧不俗。 这一切只是无人知晓的误会罢了。 林如海突然说道:“我欲认她做义女。” 林黛玉略感惊讶:“爹爹很喜欢青筠姐姐?” “若非她的一番话,你如今还在贾家。”林如海叹口气:“自你母亲去后,我忙于公务,致使你无人教导陪伴,所以你外祖母派人来接我才同意。可现在想想,外祖家再好,终究不若自家自在,何况若有青筠陪着你,为父也放心。她虽只大你两岁,不如你才思敏捷,却难得那份见识心性。你与她多多相处,自有好处。” “女儿明白爹爹苦心。女儿总是一个人,每每看见别人姐妹亲热十分羡慕,如今爹爹为我找个这般好的姐姐,女儿只有高兴。”林黛玉对林青筠的初次印象很不错,兼之想着自己不在家,只怕平日里都是青筠姐姐在孝顺爹爹,方与爹爹这般亲近,她心中着实感激又羞愧。 当林青筠得知林如海之意,震惊下忘了言语。 古人认干亲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毕竟不是那些豢养歌姬乐妓充为养女送给达官显贵的人,林如海认义女是要走正式程序上报官府登记在册的,往后她便是林家上了契的义女了。 一阵沉默后,林青筠跪下来,真心实意的磕了三个响头。 林如海此举虽有用意,但最得益的人绝对是林青筠,她无法不领这份恩情。别说什么林如海即将死掉,林家很快会烟消云散的话,此时可没人会知道林家的命运,所以绝对是她占了大便宜,从一个乡野村姑一跃成为当朝三品大员的义女。 何况,林如海未必会死。 第3章 暗用奇药黛玉管家 林如海特意选了个极近的吉日,发帖广邀同僚世交,一时间扬州城中无人不知巡盐御史林大人要认义女。 贾琏听闻此事着实吃惊,原以为林如海是终于想通要过继儿子,再听是认义女,反而糊涂不解了。赶忙叫小厮找林家下人打听,方得知义女来历,不过是林家远支投奔来的,无父母兄弟,林如海怜悯之下认作义女给黛玉作伴,于是便丢开手不放在心上。 林如海大肆操办,皆是为将来之计。 林家族中他已写信命妥协可靠之人跑了一趟,特告知老族长一声,以示对族中尊重。林家到林如海这一支人数凋零,可旁支远族人口众多,亦有早年合家因故离开族地谋生的,再者姑娘家的名字一般也不上族谱,所以哪怕真有人细究,问到老族长哪里也未必查得出究竟。 关于林青筠的户籍本在金陵,然而早在躲避甄家时便想到此节,张先生在救人之后亲自去给林家烧纸,特立了一块碑,乃是林家三口之坟,衙门里林青筠的户籍也就此销除。林青筠来到扬州后,张先生在书信中有所提及,林如海便以流民之由直接在扬州重新办理户籍,挂在林家名下。 这些事情林如海一早就跟林青筠说过,她也并无异议。 认亲过后,贾琏见实在接不走黛玉,只得只身登船返京。 这日清早,林青筠洗漱完毕准备照旧往园中散步,出门后想起黛玉,脚步一转,往其房中去。黛玉的院子在正院旁边,以往贾敏在世为方便照看女儿便就近收拾了住处,而林青筠初来时是客居,走过去倒也不算远。 “姑娘,大姑娘来了。”刚进院子便有丫鬟眼尖的通传。 林青筠被认作义女,实际相处却如过继女儿,出嫁前都会在林家生活。且因比黛玉大两岁,府中人为称呼方便,便以“大姑娘”呼之,对林黛玉仍是喊“姑娘”,并不排序。 “大姑娘起的真早,快请进,我家姑娘刚梳完头,正说要去看大姑娘呢。”从房里走出个丫鬟,绿色比甲,白绫裙子,面貌秀丽,却是紫鹃。 几日相处使得林青筠对紫鹃很是喜欢,确如原著上说的是个慧紫鹃,难得对黛玉那份忠心妥帖,十个丫鬟也比不上。便是林如海一开始不大放心,在旁观几日后也不得不赞了一声。 “我是早起惯了,妹妹还小,且一路上劳累恐还未调整过来,该多歇歇才是。”林青筠笑着走进去,果见黛玉刚从菱花镜前起身。 今日黛玉梳着倭坠髻,家常不出门,只带着朵蓝色珠花,一只娇小精致的凤头簪,身上是浅蓝纹锦比甲、白色圆领中衣,下配着纯白纱裙,腰间系着蓝色如意丝绦。这身装扮清雅飘逸,越发显得林黛玉空灵婉转,而林青筠却感慨她的心思细腻、善良体贴。 刚下船归家时黛玉穿着鲜亮,乃是为其父正值病中怕素净不吉利,而次日就换了装扮,皆是浅蓝、浅粉等新雅颜色。固然黛玉适合这样颜色,但小姑娘也爱大红这类鲜艳衣服,何况为父亲看着高兴也会穿,眼下改了,却是因林青筠之故。定是林如海将青筠之身世一一告知,黛玉知其正值孝中,哪怕与己不相干,却仍是体贴的更改了衣着。 “青筠姐姐快坐。”黛玉亲热的拉她坐下,命丫鬟上茶,嘴里说道:“姐姐昨天讲的故事只讲了一半,到底后面如何?究竟谁是铁鞋大盗?” “急什么,这会儿吃饭还早,你随我去园中走走,咱们边走边说。”林青筠没有早起吃茶的习惯,并不喝茶,携了黛玉就出门。 她是想着黛玉自幼身子弱,先天不足,唯有后天来补,每日适当的活动锻炼有益无害。至于所讲的故事,也是一时闲了随口说的,选了陆小凤这类的武侠探案故事主要是为其中的花满楼,果然黛玉对花满楼此人的生活态度所感染,赞叹连连又若有所思。 以黛玉聪慧,只怕已猜到林青筠所讲故事之用意。自母亲去后,贾家来接,虽贾母悉心关爱,亦有姊妹陪伴,到底不同,如今有人这样处处为她着想,仿佛真得了个亲姐姐似的,不由得亲近之意更甚。 沿着园中走了一圈,林青筠尚好,黛玉额头却出了层细汗。 青筠一面为其拭汗一面柔声说道:“妹妹自幼多病,皆是体质弱于常人的关系。说句不怕妹妹笑的话,我自幼乡野长大,田间地头漫山遍野都跑过,身子较常人康健。有句俗话说‘生命在于运动’,妹妹若每日坚持动一动,只怕病就少了。” 黛玉看她面色如常气息平缓,全然不似自己,不免羡慕异常:“细想来姐姐所言有理,常听得哪家夫人哪家小姐病了,却少见丫头们得病,她们一般也是不做粗活吃□□细,想来是多走动的关系。往后我便依姐姐说的,早晚走上一圈,许有效验也未可知。” “必定有效!你见义父如今身子如何?”青筠笑问。 黛玉略一歪头,眼神疑惑的看她,端的娇俏可爱:“我也想着呢。爹爹比几年前我上京时好多了,正想着是请了哪位大夫吃了什么好药,听姐姐提起,莫不是另有缘故?” 青筠点头:“自来了这里,我感激义父庇护,便寻些适合义父进补的汤水每日做了送去,另外请江平监督着义父,每日早晚都要走走。如此来观些景致心胸开阔,出些汗反觉轻快,胃口也比往常好些,再睡眠充足,自然慢慢就养回了气血精神。” 话虽如此,实则真正起作用的乃是林青筠的秘宝。 林青筠前世患有家族遗传病,已是无治,一日三岁的小侄儿拿着个小瓶儿跑来塞给她,稚声稚气的说这是神仙的丹药瓶儿,里面装着神奇的丹药,只要吃了就能药到病除。她当时只当孩子玩闹,可此回穿越而来时手中就攥着小玉瓶,里面有九颗金莲子,清香不俗,闻之便眼明脑清。 后来因感激林如海,想到其早逝的命运,便将一枚金莲子碾碎成粉,每日熬汤时放入一些,果见林如海日益康健。林家只父女两个,对黛玉她本就喜爱,现今又日常相对多了亲近,自然不愿黛玉身子一直娇弱。依照前法,她开始暗中为黛玉调理,金莲子哪怕不是灵丹妙药,可调理身体确实有奇效。 黛玉却不知内情,见了父亲之例在前,顿时信心大增。到底她也清楚未出阁的姑娘家传出身体多病不是好事,也累得父亲忧心。 林家饮食清淡,早饭也简单,两人刚用完就见许大娘从外面进来。 “给二位姑娘请安。”许大娘是林家老夫人留下的人,世代家仆,极是忠心。自贾敏去后,虽有几房姬妾,但大家子没有让姨娘管家的,便由许大娘总领,贾敏身边留下两位嬷嬷协助。 “许大娘坐。许大娘可有事?”黛玉扫了眼许大娘以及其身后跟着的捧着一摞册子的丫头,疑惑问道。 青筠到底不是正经小姐,遇到这种事只坐在一旁不开口,但心里已有猜测。 许大娘并未坐,笑说道:“老爷说了,如今姑娘刚回来不急着上学,便是请先生也得寻摸些功夫。正巧如今内宅杂事无人料理,姑娘逐渐大了,正好可以接手帮着分担些,我与另两位嬷嬷从旁协助。这些都是府里的内务册子,特送来给姑娘过目,若姑娘一时看不过来,请大姑娘帮衬些就是了。” 这是要黛玉开始学着管家了。 至于说青筠帮衬,不过是委婉之言,真实意思是青筠可跟着一起学。 黛玉在许大娘张口提到林如海时便已起身,垂首肃目听完,这才说:“既是爹爹的吩咐,那便先将册子留下,待我与青筠姐姐看过,若有不懂之处便问许大娘。” “是。”许大娘将册子留下,又说:“如今倒是一件要紧事回禀,请姑娘拿个主意。大姑娘先前身边只两个丫头服侍,到底少了些,按理该同姑娘一例。” 黛玉几乎不带考虑张口就说:“竟是我疏忽了,正是该给青筠姐姐挑两个好丫头服侍才是。许大娘可有什么人选?” “妹妹不必麻烦,要那么多丫头也是摆设。”青筠这话是客气可是实话,她还是不大习惯屋子里放一堆人,十分不自在。 “便是摆设也不能少。何况丫头们各有其职,该配齐了才是,免得用时方少了。”黛玉当即吩咐许大娘将待选的女孩子们带来,排成一排一共十个,对青筠笑道:“姐姐别推辞,快挑两个好的。” 见状,青筠不再推拒,扫了眼十个女孩子,小的十岁,大的不过十三四岁,皆模样清秀,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儿。想着如今身边的白鹭相思已经用惯了,一个总管房内诸事,一个针线极好,且都不是生事懒惰之人,也已知她性情喜好,是不必再换的。 忖度片刻,指了两个十二三岁瞧着略显活泼的。 “就你们两个吧,往后就叫百灵、画眉。” “这下子一共有四个,姐姐屋子里可热闹了。”黛玉言外之意是她几个丫头都是鸟雀的名字,叽叽喳喳叫起来可不是热闹么。 “我看她们四个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你的雪雁。”青筠笑回一句,又补了两个小丫头,余者便让许大娘做主了。 待许大娘走后,两人便翻看起各样册子,主要是林家日常开支、宾客亲眷往来礼单,以及田庄商铺进项等。 林青筠只匆匆一扫便感慨林家家业之巨,想来也是常理。林家自来血脉单薄,几未分家,又是世袭列侯出身,几代娶妻皆是大族有丰厚的十里红妆,再加上林如海得圣上隆恩连续好几年任职盐政,盐政自来是肥缺,便是不贪,每年的三节两寿灰色收入也非同一般。 想到原著中林家父女的命运,这巨额家业也占了主因。 第4章 看账册青筠谋生财 这日早起,林青筠刚起身梳洗完毕,但见紫鹃捧着个木托盘进来。 “给大姑娘请安。今儿是月初,大姑娘特命我来给大姑娘房中送月钱,皆按着旧例,白鹭、相思、百灵、画眉四个是一等,每人一吊钱,桃香、荷香、菊香、梅香四个是二等,每人五百钱。姑娘以往在家时,每月是五两,所以给大姑娘送来五两。”紫鹃说着将托盘搁在桌上。 林青筠眼神微动,心里叹息着,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劳烦你跑一趟,想必今日妹妹也忙,我就不过去打搅。” “是。”紫鹃福了一身,告退而出。 青筠让白鹭将送来的月钱收了,再次感慨黛玉七窍玲珑之心。 她记得贾府小姐们每月月钱是二两,黛玉在那里住过必然也知道,可见自家定每月五两实在过高。黛玉不仅是林家唯一的大小姐,且林家已然绝了再有子嗣的可能,兼其自幼多病,父母越发疼爱,别说每月五两月钱,怕是有钱尽着她花。黛玉之所以定下五两却是有意为之,青筠托庇林家,身无分文,虽衣食无忧却仍需日常花费,或打赏下人、或姊妹往来、或额外采买等,若月钱太少不够花费只怕也不会张口索取,倒不如直接给的充足,且名正言顺不会使人有施舍之感。 用过早饭,青筠开始做针线。 在原主记忆中是会做针线的,一般江南女儿都擅刺绣,只是如今虽承袭了记忆知道绣法,下针却并不那么容易。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古人对女子要求颇多,女红不可避免,何况技多不压身,这身体如今还小,勤练几年许就补回来了。 不知何时忽听院外有嘈杂,头也不抬的问道:“白鹭,出什么事了?” 白鹭出去了会儿回来,脸上颇有些纳罕:“两个婆子竟大庭广众之下打了起来,那边林姑娘叫去问话,两个竟攀扯到先夫人身上去了,姑娘说可笑不可笑。” 青筠皱眉,将针线一搁就往那边去,生怕黛玉为此生气。 刚一进院子就觉不对,整个院中下人整肃无声,院中跪着两个婆子正不住磕头求饶,房门口站着黛玉,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眼中犹带怒色。 分明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尽管已气得狠了,却始终忍着不曾发作,只因她很明白局面,她不再是父母呵护下的娇小姐,如今管了家就得镇得住方能立得稳,若她一点儿做的不好,别人议论她倒是轻的,只怕又如这两个婆子般攀扯她父母教养的不好。母亲在世时为子嗣计已然吃够了苦,如何能让她在身后还被人嚼舌。 青筠止住脚步,觉得黛玉外柔内刚,这等事情虽会伤心却未必处理不好。 果然,只见黛玉说道:“你二人当差时吃酒本就当罚,如今又当着我的面儿议论起已逝的主母,何其狂妄。来人,将二人各打二十大板撵出去永不录用。” 这番话说的简单却有风雷之声,当真有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当家气势。 且说到“撵出去永不录用”时,两个婆子已哭喊哀求。挨板子受罚不怕,永不录用等于绝了一辈子前程。她们都是林家老奴,只能为林家服务,可如今林家不用了,等于每月银米没了着落,哪怕饿不死,这一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可见黛玉是恼的狠了。 许大娘早闻讯赶来,却如青筠一样没有插手,这会儿见了黛玉处置不由得满意点头。一边吩咐诸人散了,一边与青筠叹道:“以往还觉得姑娘身子弱,性子软,谁知竟看差了。到底是夫人教导的好,恍惚竟似看见了夫人当年。” 黛玉并非性子软,而是心性良善,不记仇,不愿以恶意揣测他人。以往她可以做个琴棋书画中的女子,可在必要的时候,她也能担起责任管家理事,且她通文墨,心思又灵敏,料理起事情来只怕不比脂粉堆里的英雄王熙凤差。 “青筠姐姐来了。”黛玉看见了她,脸色神色已平静。 “在外头站了半日不累?进去歇歇。”青筠并不提刚才的事,挽着她的手同入房中。 黛玉却说:“早知家务事繁杂,直至今日自己料理才真的懂得,母亲在世能料理的妥妥当当,我却不如。” 青筠笑道:“你与义母比什么,你还小呢,等你将来嫁了人自然就做的好了。” 黛玉先是一愣,随之脸上飞红,不依不饶的赶上来打她:“我以为你是正经人,哪知你竟来说这些话打趣我,真是和琏二嫂子一样。” “我说的哪里不对?难不成你将来不嫁人?”青筠故意与她玩闹一阵子,见她微微喘气方才停下告饶:“是我不对,我错了,不该说这些浑话。妹妹大人大量,宽恕我一回。” 黛玉轻哼一声,扭身坐在一边翻看账册,嘴里道:“既如此,就饶了你。” “我就知道妹妹不是小气的人。” 哪知只这一句平常话,黛玉却怔怔出神,紧接着眼泪忽然滚落。 青筠一惊:“妹妹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什么?可是我那句话得罪了?” 黛玉摇头,只是哭着不说话。 这时幸而有紫鹃,服侍了几年,紫鹃最是了解黛玉,但凡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没有不懂的。这会儿见她好好儿的突然落泪,略一思忖便知缘故。 “大姑娘别误会,不与大姑娘相干。”紫鹃先安抚了青筠,这才好笑的说黛玉:“姑娘又哭了,瞧把大姑娘吓得。我知道姑娘心里委屈,拿起子小人最是爱嚼舌,姑娘是什么身份的人,为这个生气实在犯不着。况且姊妹们都知姑娘为人,何曾说过姑娘?现下姑娘已回了自家,自己当家做主,又有大姑娘作伴,何等自在,还想以前那些小事做什么,岂不是让老爷和大姑娘担心?” 黛玉停下眼泪,嗔怪的瞪紫鹃一眼,却也止不住笑了。意识到青筠在一旁看着,脸上又是一红,十分窘迫:“让姐姐看笑话了,都是妹妹不懂事,本说再也不哭的,却没忍住。” 青筠此时也明白了,定是贾家那些人乱嚼舌,黛玉心思纤细敏感,每每为此流泪。许是贾家有人拿黛玉性子说嘴,她那话才勾得黛玉触景生情的伤心。算算时间,如今薛家尚未进京,王夫人虽因着贾敏缘故不喜黛玉,却也犯不着如此早的和贾母打擂台,只怕是和薛家通过书信已确定金玉良缘之事,这才先为薛家铺路。 毕竟王夫人是当家主母,若无她的话,下人岂敢议论贾母十分重视疼爱的外孙女儿? “谁能一辈子不哭呢?只别哭得多了,容易伤身。”青筠有意岔开话题,但凡提及贾家,十回里六七回都得落泪,怪不得后人说黛玉与贾家反冲呢。青筠平日里有心引导,加之如今并非原著中的处境,黛玉整个人开朗不少,小姑娘偶尔诙谐玩笑把青筠笑的肚子疼。 “姐姐放心,我如今都改好些了。”黛玉取出一张礼单子递给她:“正说要丫头给你送去呢,这是金陵张家送来的礼,这上头是专给你的,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自来到林家,张家那边每隔一二月便会打发送些东西来,并不贵重,却很贴心。青筠以往都回自己做的针线,皆是给张家夫妇,再搭些应节之物,却是林家帮着准备的。 “正做好了一条抹额,打算给张夫人送去呢。”青筠算着手头银钱,也有二三十两,除了今日的月钱,其他都是初来时张夫人塞在包袱中的,正好可以采买些别的。 “青筠姐姐别忙,爹爹说张家的礼晚几天再送去。” “这是为何?” “姐姐莫不是忘了,现今五月,正开殿试,要不了多久就该张榜了。爹爹说依着张家三公子的功力,只要不出意外必定榜上有名,等邸报下来有了结果,一起送礼去贺喜。” “正是,我都忘了。”实则区别不大,她到底是姑娘家,送的是份心意,真正要送大礼贺喜的乃是林家。 如今林如海让黛玉管家,这礼单自然由黛玉拟定,所以黛玉才翻看往来礼册,上头有往年别家中举送礼的旧例,参照着预先拟定了再交由林如海过目。 青筠闲来无事,又翻看起一本商铺的进出账目。这商铺的账册虽送了来,实则并不由黛玉管,都是外头管事掌柜们打理。林家铺子多经营绸缎布匹、钗环香粉,进账不错,田庄进益虽不如,却每年都有增添,另会从中支出一笔银子增设祭田、修缮宗祠以及捐给林家家塾。 青筠虽在林家衣食无忧,又有林家父女真心相待,并无不满。只她毕竟不是古人,习惯了自食其力,如今这样一草一纸、一食一饭皆有林家供给,甚至将来都要由林家打算,实在令她心中发慌。与其说是“无功不受禄”,不如说是心理缘故,若没了林家她当如何?若能自己赚钱仿佛就有了底气。 她所面临的困境是,身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没有银钱,没有门路。 如今她虽是林如海义女,却也算秉承书香教导,决不能亲自沾手经商,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反将林家置于险地。她手中无人可用,只能依仗林家,但如何说服林如海同意倒是个难题。 第5章 张鸣中举林海连任 自接手管家,黛玉便时常邀着青筠一起,又有许大娘等人从旁协助,真让青筠学了不少。黛玉从处理了那两个婆子之后,顿觉母亲去世这几年,府内没有主母镇着规矩总归疏漏不少,便有心整顿。 黛玉手里拿着府中下人的花名册,思量了半日与她说道:“咱们家正经主子只三个,下人却有一二百,爹爹那边暂且不说,便是你我院中大小丫头婆子不过十来个,算上各处当差的,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人多是非多,派差上亦有重叠,反而容易生乱,不如裁些人下去。” “如何裁减?又用什么名目?”青筠问道,要知道大家子一贯只有买人没有卖人,只有家业败落才有此举,若有哪家要打发下人出去,定会寻些好听的名目。更何况,黛玉初管家,年岁又小,更要注意不能落下什么刻薄名声。 黛玉手指卷着发梢说道:“下个月便是祖母生忌,正好以此开恩放一批人出去,也不要身价银子,只将身契发还令他们自去。有那仗着几辈子的体面作威作福懒惰吃酒的,许他们出去荣养,月例银米照领,只不许继续当差。姐姐以为如此可妥当?” “妹妹想的很周全,不妨再去问问福伯,许义父那边也有躲懒耍滑的,正好趁此机会一并放出去。”青筠这是话中有话,但相信以黛玉聪慧必会明白。 “姐姐的意思是……”黛玉心下一动,立时了然。她到底是官家千金,自小耳濡目染经历过,知道官场上斗争时常殃及内宅,母亲在世时便处理过这类事。那时她亦曾好奇问过那些人有何不妥,母亲顾虑着她尚小,便只说他们手脚不干净。 随后黛玉命人传话给福伯,福伯自是禀报林如海。 “便将之前的那两人添上。”林如海本想找个机会自己处理,却不料女儿先提及了,不免感慨女儿大了。 几年前贾敏去时,内忧外患,他不得以将女儿送往贾家。如今接了回来,必要为女儿将来打算。但凡坐着巡盐御史一职诸事便不能由己,几经思虑,他写了密折上京将扬州近来动向一一奏明,并以年高体病精力难支为由请调回京,眼下只等圣上批复。另则家中没有主母,黛玉上无教导,恐将来大了遭人诟病。他又同时休书一封给京中故交,请其帮着延请两位宫中退出来的教养嬷嬷。 内宅的黛玉得了福伯递来的名单,又与青筠商议了一回,便在次日令许大娘将下人全都召集起来,当即办理。乍一听府上要放人出去,下人们皆惶惶不安磕头表忠心不肯离去,待许大娘肃场,念了要放出去的名册又言明不要赎身银子,且可将各人攒下的体己带走,众人虽仍不大情愿却也不再闹。 青筠是知晓名册的,同样清楚福伯送来的两个人名,只见那两人很是慌乱,却不曾有过出格举动。 其后又念了几人,皆是出去荣养的老嬷嬷。这几人明显想闹,可既然说了是荣养,银米照领又不用做事,这算是主子给的恩典,如何闹去?最好只得各自去了。 许大娘见林黛玉心有成算,恩威并施,手段虽有稚嫩,却已是不错了,不由心下大慰。待众人散去,捧着几本册子说道:“姑娘,这是库房的册子,如今姑娘接手管家,按例是该清点清点库房。” “正好,我正要找出几匹上等细纱罗做衣裳呢。”黛玉挽起青筠:“姐姐也去瞧瞧,选两匹你喜欢的,你房里的相思手巧的很,让她给你做两套夏衣穿。” “看库房里的宝贝我倒有兴趣,衣服就免了,刚入夏府里就做了四套。我平日不出门不见客,做多了也白放着,到明年也穿不上了。”青筠倒真不缺衣服。虽说穿来时已身无分文,可到了张家,张夫人让人赶做了两套,来了林家,每季四套,另有成套首饰,如今衣裳已装了两三口大箱子。 “那些人做的哪有咱们自己做的精细。我新得了个图样,绣在衣服上必定好看,姐姐做一套墨竹的,我做件兰草的。”黛玉一贯不穿针线房做的衣裳,都是领了料子由丫鬟们做,她对穿戴也十分讲究,时常自己亲自配色画图,品味雅致不俗,她也乐在其中。 见她如此有兴致,青筠便笑道:“既如此,就劳累你,我只管等着新衣裳穿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库房,林家库房极大,整整一个院子的房舍都是东西。库房里分门别类,先进了放置绫罗绸缎的屋子,里面摞满了各色料子,开绸缎庄都够了。 “二位姑娘,这边架子上都是纱罗,前头这些是今年新得的,且都是上等进上的细纱,颜色也多,做夏衣正合适。”许大娘说道。 青筠选了淡青的做寝衣,碧色与纯白做中衣和纱裙,黛玉选了淡紫、纯白。此外,黛玉又挑了两匹素净茧绸,不容青筠拒绝,都让丫鬟送到她房里去。 选好料子,这才一边念着册子一边核对库房中的数目,青筠跟着一一看过,认了好些绫罗绸缎。这些东西以往她从未接触过,许大娘此番提及清点库房,一是管家必经的过程,二来也是变相的教导认布料,这是身为主母的必备技能之一。 “难得来一趟,咱们再看看别的。”黛玉虽有些乏了,却仍是提议再去别的房中看看。 “也好。”青筠领了她的好意。青筠很清楚,她哪怕比黛玉大些,心理年龄更成熟,但仍有许多不如。她缺的是世家千金自小的耳濡目染与熏陶,诸多常识般的东西她却不知道,幸而正值孝期不必出门应客,尚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 几日后,林如海接到邸报,张鸣果然中了,且是二甲第三十五名。纵有旁人在他之上,可如他这般年轻的却极少,可想而知是何等意气风发。林如海告知了青筠与黛玉,两人立刻将早先拟定的礼单又斟酌一遍,筹备整齐后又福伯派人送往金陵。 林家父女感情极深,日常相处也不似别家那般拘泥规矩,每隔两三日父女便会一同用饭,林如海也借此闲暇考教她二人诗书。这日晚饭时青筠却敏感察觉林如海心情不佳,分明白天才接到邸报得知张鸣中举,早年便几番提及可见十分欣赏,如今不喜反忧却是何故? “爹爹可有烦恼?”黛玉最是敏感,又是自家爹爹,自从先前被惊吓一回,她一直很关心林如海身体,每日都要问上一二回。 林如海见她二人都看着自己,满眼疑问探究,想了想,道出实情:“之前我上请奏圣上,言道自己精力不济,希望能调回京中任一闲职。” “圣上如何说?”黛玉也紧张起来,她自小便知爹爹公务辛劳,不仅耗神费力更是危机重重,若可能,她自然愿意爹爹卸了这烫手山芋。 林如海轻叹:“圣上让我再任一年。” 盐政毕竟非同其他,林如海已连任多年,对其中门道十分清楚,乍然换个人来必定支撑不住。何况眼下各方蠢蠢欲动,圣上要找个值得信任又能担此重任的合适之人十分不易。 青筠也料到林如海想卸任不容易,只是再拖延一年…… 明年黛玉便是十岁,也是原著中林如海逝去的那一年,哪怕她为其调理了身体,可谁知是否会有别的变故?且原著中故事多讲表象,到底林如海是病逝还是其他原因,谁能说的清楚? 第6章 嬷嬷到来官媒提亲 这日知府家开了赏花宴,特下帖子来请黛玉和青筠。青筠正值孝期不好出门赴宴,便婉拒了,黛玉却不好不去,一早便坐车过去了。以往两人几乎每日里同吃同玩,或看书作画,或与丫头们说故事,或一起做针线,时间也不觉得难打发,今天黛玉不在,加之天长日头毒,青筠不免觉得恹恹的。 刚用过午饭,许大娘来了。 “请大姑娘安,这几日大姑娘瞧着清减了好些,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许大娘辈分高资历深,又一向忠心并不倚老卖老,很得下人之心。许大娘面上对二人以主子相待,心里却拿两人当小辈疼,平素里没少用心思,青筠与黛玉自是明白。 “许大娘快坐。这么热的天大娘怎么亲自过来?有什么事叫丫头传一声就是了。”青筠一面说着一面命丫头倒茶。 “大姑娘别忙,我奉老爷之命带人过来。”许大娘一说,青筠就已起身,许大娘指着其后跟着的两人说道:“先前老爷请京中故交帮着寻两位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好放在姑娘们身边,将来自有好处。那位故交老爷十分上心,果然就请了两位嬷嬷,以往都是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的,因家中没什么人,又喜欢江南气候,这才应了老爷。二位嬷嬷一位姓李,一位姓周,今日刚到,老爷命我带嬷嬷们过来先见见大姑娘。大姑娘身边留一位,另一位给那边姑娘送去。” “劳义父费心了,辛苦许大娘跑一趟。”青筠快速打量了两人,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自从进来便稳稳站着垂首肃立、目不斜视,端的好规矩。她也曾听说有些宫里出来的嬷嬷仗着曾服侍过尊贵主子,对姑娘们动辄训斥,且脾气极难相处,所幸这二人初见还不错。若她们守规矩尊本分,她也会和气相待,毕竟不管她本人面上看着如何,实则心里自有一股脾气。 她也深知教养嬷嬷的好处,何况还在服侍过皇后娘娘,端的体面不凡,连自己身份都无形中抬高一些,以后绝不会有人随意拿自己规矩说事。然而她到底不是正经小姐,以往听多了老嬷嬷的刁钻恶毒,心里无形有些排斥。 “李嬷嬷便留在我这里,周嬷嬷跟着妹妹吧。”原本青筠不愿先挑,但今天黛玉不在,也不好将两位嬷嬷撂在这里,反显得小家子气。 “那姑娘瞧着安置吧,我带周嬷嬷过去。”许大娘说完领着人退下去了。 待许大娘走后,青筠请李嬷嬷坐了,问道:“嬷嬷一路辛苦,可用过饭了?” 李嬷嬷并不落座,也不似想象般严肃,反倒笑着回道:“劳姑娘关问,刚到府里见过老爷,老爷已命摆过饭了。” 青筠见她说话和气,又不自持身份,心下添了几分好感。“嬷嬷坐吧,我的事想必嬷嬷也知道了,我不比正经的小姐姑娘们,往后还要劳嬷嬷不辞辛苦尽心教导。若嬷嬷有事只管开口,我能帮得上必不推辞。” 乃因两位嬷嬷是请来的,并非卖身林家,自然与别的嬷嬷不同。 “姑娘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事。” 青筠又与她聊了一会儿,先前那点排斥渐渐散了,恰好白鹭来回说屋子收拾好了,便请李嬷嬷下去歇着。 自此后,她明显感觉不同。房里有了李嬷嬷,似一根镇海神针,往常偶尔偷懒耍滑的小丫头们自律多了,且无人敢随意进出她的屋子,乃因李嬷嬷上任头一天便给大小丫鬟们讲了一课,再三严申规矩,特别是姑娘房中的规矩。另则,她与黛玉无长辈教导,许大娘到底是下人,两位嬷嬷来了,哪里做得不妥,哪里疏漏皆能一一指出教导,且二位嬷嬷是服侍过皇后娘娘的人,如何交际应酬最是懂得,甚至各家隐秘之事亦知一二,她与黛玉受益匪浅。 这日天气凉爽,青筠与黛玉相约着在园中作画。 青筠前世学过画,擅长素描与粉彩,也喜欢写实油画,对于中国古典山水、工笔等却是不懂。好歹她也有绘画底子,黛玉只以为她从未学过,当初教她时只叹她天赋绝佳,如今她已能画工笔画儿,黛玉更擅长意境深远的山水写意。 眼下两人正画荷花图,黛玉题诗。 “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时,也曾画过夏日荷花,又在这亭中弹琴,爹爹便抱着我在一旁欣赏。”黛玉触景生情,眼眶红了。 “我记得今日义父休沐,不如请义父来鉴赏咱们的画儿。”青筠提议道。 “这个主意好!”黛玉也是想父亲了,当即附和,命雪雁去请。 少顷雪雁回来却是神色古怪,频频望向林青筠,嘴里说道:“老爷有客,不得空。” 黛玉蹙眉:“什么客?” “……张官媒。” 青筠一愣,再联系雪雁那异样神色,瞬间有了猜测。 黛玉同样猜到了,挑眉道:“怎么竟有官媒来?难道不知咱们家的事?” 这是委婉说法,哪怕猜到是给青筠提亲,但没说明之前黛玉是不能嘴里说出来的。所谓“咱们家的事乃指林青筠的事”,林青筠今年十一,是说亲之年,然而她正值孝期岂能说亲? 青筠立时猜到原委,低声与黛玉说道:“外人哪里知道,便是府里人也不大清楚,她们只以为我生□□素净颜色罢了。” 林青筠并未大张旗鼓守孝,林家人知道,外人却未必,大家子规矩,下人岂能议论主子。只不知她从未出门,谁会突然给她提亲? 黛玉显然也醒悟过来,又问雪雁:“你可听到了什么?谁家请来的官媒?” 雪雁摇头:“我并没靠近,福伯说老爷忙着会客,我便回来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两位嬷嬷对视一眼,李嬷嬷上前对青筠说道:“大姑娘不必担心,哪怕亲事再合适,也断没有在孝期议亲的。” 青筠自然知道。 当天晚饭时青筠便知是谁提的亲了,竟是知府夫人要为庶子提亲。 “怪不得那日去赴宴,知府夫人待我很是热情,也问了姐姐的事,我竟没察觉。只是那天姐姐便是以守孝为由没去他家,怎么明知孝期却来提亲?这安的什么心!”黛玉知道的事多了,也明白知府夫人提亲不是看中林青筠,而是看中其是林家义女,不免十分愤怒。 青筠关注的却是另一面:“义父回绝虽有理,可岂知对方如何想?只怕就此记恨,仗着知府的职能,恐会给义父添不少麻烦。” 黛玉却通透:“若如此,这亲事更不能应呢。一则人品不堪,二则……”黛玉抬手指指天,压低声音道:“只怕上头知道就该猜疑了。” 青筠惊讶的看向她,想不到她在朝政上也如此敏锐。 黛玉颇有些得意的笑道:“许姐姐知道,就不许我猜出一二分?只是女孩儿家不好妄议朝事,以往爹爹许我看邸报也不准私下议论。这位方知府是去年调任来的,看家里的礼单册子,他们与我们家平平,却是与京中刘侍郎家结了干亲。刘侍郎的女儿几年前得了圣上指婚,嫁给了三皇子为侧妃。” 青筠点头叹道:“偏生义父还要再任一年,何其艰辛。” “即便能调任回京,谁知是否就能得清静。”黛玉一贯多思多虑,未免也悲观些。 “人这一辈子若想清清静静,只能剃了头做和尚姑子了,只怕那和尚姑子也不能真清静呢。”青筠问她:“听说贾家来信了?” 黛玉脸上顿时多了笑容:“姊妹们和宝玉写了信来,说起她们作诗联句十分热闹。宝玉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和我炫耀说他的字有大长进了。” 青筠知道她在贾府亦有快乐时候,特别是宝玉待她十分尽心与别人不同,他们的兄妹情分自然深。只是仔细观察许久,发觉此时两人还是两小无猜的兄妹之情,顿时放心不少。若林如海不早逝,黛玉必定不会嫁给宝玉,乃因宝玉别的有千样好,只不爱读书林如海就看不中。 “我看他说的不是谎话,那信上的字确实不错。”难为那么齐整的蝇头小楷,青筠每写一回都手酸,且只能勉强练得齐整,至于字的风骨就难了。 “可见他也知用功了。”黛玉又想到宝玉在信里说贾母想她了,不由愧疚。算来贾母待她确实好,疼的比亲孙女儿还多,她却不能在跟前孝顺一二。 青筠也想到了贾母,却与黛玉不一样。自贾琏走后,贾母又打发人来接过一回,林如海只打点了一匹土仪礼物,其他的婉拒了,只说舍不得女儿。显见得贾母并未对两个玉儿的婚事死心,眼下倒还好推,若明年薛家进了京,贾母只怕也要急了。 第7章 接书信林海犯疑惑 知府家来人提亲,林如海着实意外,自然也明白对方用意。只他实在不愿搅入皇子们的争斗,先前义忠亲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唯有对圣上尽忠方是臣子本分。早先各方试探拉拢不断,这回却是毫无征兆就上门,若不是知府自作主张,便是三皇子急躁了,皆非明智之举。 推掉亲事,林如海照常办公,至于林青筠那边……两个女儿皆那般聪慧,窥一知十,焉能猜不透此举背后之意。得女如此,此生足矣。 今日收到一封金陵来信,乃是张鸣之父张令闻托林如海寻门路。 自殿试已过去一两月,虽说每年许多人侯不到职缺,但张鸣显见得不在此列。张鸣排名虽非头等,胜在年轻,且出自寒门,当今最喜人才,不拘一格提拔寒门士子,依着张鸣成绩应当第一批就有所着落才是。或者是有人暗中阻拦,然通篇之下,张令闻并未由此言语,却说张鸣年轻希望在外历练两年。 林如海想到了甄家,若甄家确实由此能力,然张家在林青筠一家的事上并无作为,不过是代林家三口收拾罢了。难不成知道了青筠未死? 想不透其中缘故,只能暂且罢了,当即修书一封给京城故交,请其帮忙周旋一二。旁人大多爱留在京中,张鸣想谋外放倒也不难,只是好地方不容易,穷乡僻壤才出政绩。 然而事情古怪,月余后收到京中回信,却说有人快上一步已为张鸣谋了侯缺,在翰林院当值,乃是典簿厅笔帖式。这职务看似不起眼,却因隶舒翰林院而格外不同,寻常人无门路根本进不去,每届只一甲三名有此殊荣直入翰林。张鸣能进翰林院实是好事,熬上两三年,再谋外放,但凡有几分功绩,再调回京便是直升。事情怪也怪在这里,谁会平白无故为旁人使力? 林如海想到前不久知府所为,不免有些担心,但愿不是某位皇子才好。 写信回复了张令闻,林如海想起黛玉前两日有些咳嗽,便起身去看看。 江平宽慰道:“老爷放宽心,小姐已不是先前了。以往每年春秋两季哪次不病上几回,今年入秋却只咳嗽了两回,请大夫吃了药几日便好了。听许大娘说,如今小姐也不似往年似的饭只吃一两口,有大姑娘看着呢,每回一碗饭都能吃完,早晚跟着大姑娘在园中散步,虽看着还柔弱,脸色却红润多了,夜间也睡的安稳。不是我夸口,咱们小姐现在比别人可强得多呢,便是老爷也大不同了。” 林如海亦有所感。 以往公务沉重多耗心血,缺乏保养下时常有些小病症,精神也一年少似一年,又逢贾敏去世哀伤过度,身子险些垮了。青筠来了一年,平素里关心饮食督促锻炼,不知不觉竟有如此变化,怎不令他惊喜万分。原以为看不了黛玉几年,现在却越发舍不得。 江平留在二门处,林如海去了黛玉院子。 “见过老爷。”几个丫鬟上前见礼,嘴里回道:“姑娘往大姑娘那边去了。” “姑娘的病好了?” “回老爷,姑娘本也不是大病,只咳嗽两声,药都没吃,只每日晚间喝一碗冰糖熬雪梨,已是好了。”回话的是紫鹃。紫鹃一贯不爱出门,只守在房里,每回黛玉从外面回来,热茶热水都妥帖齐备,便是在外面也有人送东西,冷不着热不着。 林如海点点头,抬步往林青筠那边走。 刚入院里,但见外面只两个婆子在廊下闲话,丫鬟们则都在房门口引颈朝内张望,嘴里叽叽喳喳。 领路的丫鬟重重咳嗽两声,扬声道:“老爷来了,都堵在门口做什么!” 丫鬟们闻声忙赶来行礼,屋里的人也随之出来。 “爹爹来了。”黛玉脚步轻快的出来,一身白底红边对襟长衣,大红百褶裙,娇俏清灵。见了礼忙请着林如海往一间屋子去,嘴里还不停的夸赞着:“爹爹来的可真巧,青筠姐姐的画刚做完,简直栩栩如生,我还从未见过呢。” 虽是义父女,也当有所避讳,闺房是决计不能进的。林如海特意从窗外往内看了一眼,屋内书架林立,案上四宝齐备,原来是书房。刚踏入书房的门,迎面便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萦绕鼻端,倒像是西洋画颜料的味道。他本人对此并无涉猎,却知当今对此很感兴趣,请了西洋画师画了不少西洋景儿。 循着味道脚步一转,一个人赫然映入眼中,吓了一跳。 “爹爹可是吓到了?那是姐姐做的画,不是真人。”黛玉促狭的一旁偷笑,又怕他当真吓着赶忙解释。 “妹妹可真顽皮,我说为什么不准我出声,竟是准备在这里。”林青筠从旁边的帐幔后走出来,亲自斟茶赔罪:“义父喝口茶压压惊,都是青筠胡闹,望义父宽恕一二。” 林如海这才仔细看眼前之“人”,果然,哪里是什么人,竟是与常人等高的一幅画。画中画的乃是黛玉看书,手中书还举着,似来了什么人,黛玉转头望来轻含一笑,恍若明珠生辉,仙子下凡尘,可若细看,会发觉黛玉眼中的丝丝狡黠,越发为此画添了灵气。 林如海抚掌叹笑:“好画!好画!为父竟不知青筠有此等技艺,比之大家也不差了。” “义父过誉了。”这幅画很费了些功夫,从黛玉回来便在筹备,直至今日方才画成。她喜欢画画,可如今身份毕竟不好平白无故露出来惹人怀疑,便借故说喜欢西洋画,黛玉心热,立刻给她准备好一切东西,找不到人请教,两个便搜罗相关书籍自己摸索,她天分绝佳,已然是“学成”了。 林如海又品鉴了一回,赞赏几句,问了两人近来读什么书,两人一一回答。 不得不说黛玉在诗书上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灵性,青筠本是现代人,作诗实在勉强,却不妨碍她品诗。黛玉的诗很美,风流婉约,灵气逼人,一如其人。 临走时林如海突然问黛玉:“你外祖母疼了你几年,今年不能过去,你可准备了什么?” 贾母便是在婚事上有所私心,终究是真心疼爱,兼之是长辈,林如海在当初气恼之后也罢了。贾母年事已高,身为后辈何必过多苛责,总归他不会将女儿嫁入贾府。 黛玉虽不知婚事,却知父亲与贾府生了嫌隙,同时她也不愿离家,所以提及贾府只谈论姊妹们。这会儿见父亲询问,便笑说道:“女儿已想好了,外祖母和姊妹们都说想我,可山水迢迢哪里能轻易见到,正好,青筠姐姐竟有如此神技,我便请姐姐将女儿画下来送给外祖母,外祖母见了画像便似见了女儿,岂不好?” “你想的妥当。”林如海点头。 待其走后,林青筠想到这画儿是送到贾府,未免横生波折,便提议道:“既然妹妹要送画像,何不顺道题一首诗。” “姐姐这么好的画儿题诗做什么?白糟蹋了。”黛玉觉得西洋画儿上写诗不大合适,也实在不舍坏了这画的格局。 “那便写两句话,也是为老太君看了高兴的意思,你只将字往下边写一点就是了。”林青筠提笔蘸墨,递到她手里。 “姐姐可是难为人了,这可怎么写?”黛玉觉得写什么都不像,便不肯。 青筠见状,自己提笔在画的左下处写了一行小字:外孙女儿黛玉遥叩外祖母。 黛玉一看就笑了:“姐姐这是做什么?若要写,信里有的是地方,何必如此。快罢手吧,再写画儿就真毁了。” 青筠暗叹,她这是为谁呢?还不是怕宝玉见了吵着要,贾母疼他跟命根子似的,又有心撮合两个玉儿,能不给他?若真给了宝玉,传出去像什么?倒不如做个标记,便是给了宝玉也不怕了,上面写的明白,这是黛玉给老太君的一片孝心。 第8章 遭遇暗算将计就计 古时交通不便,送年礼都要提前,刚入腊月,林家送年礼的船便往京城去了。 每年年节应酬便多,兼之林如海为巡盐御史,几乎日日有人请吃酒,除了官场同僚,另有扬州大小盐商。若要做好官,特别是做好盐政,一味清高最是要不得,几年下来林如海深谙其道。正月里择几家吃酒,其他的推掉,除了年节礼物冰炭孝敬并不收其他,扬州官员与盐商都十分清楚,已无人再自讨没趣。 初三这日,知府设宴相邀,同席的还有扬州城几大盐商,地点便在西湖边的一处私园。这园子乃是盐商相赠,如今白雪皑皑,梅花争相吐艳,清雅至极。 席间请了舞姬助兴,这乃是常态,林如海初时并未在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知府方洲突然指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妙龄舞姬说道:“此女名红蔷,乃是个清倌人,不仅舞跳的好,容貌绝佳,难得还会吟诗作画,堪称才女。林大人乃是前科探花,文采斐然,这红蔷可是对林大人仰慕已久啊。” 红蔷清丽一笑,莲步生香的行至林如海席前,执壶斟了一杯酒敬上,人却已低了头,显出无限娇羞:“红蔷有幸一睹林大人真容,实乃三生有幸,一杯薄酒聊表红蔷倾慕之心,望林大人不要推辞。” 此时林如海有什么不明白,这是专门设下的美人计。最初来扬州时没少遇到这类事,明着的、暗着的,便是用尽手段进入府里被贾敏打发出去的亦有,只后来那些人见他始终无动于衷方才罢手。后来贾敏仙逝,又有人动了心思,均被他挡了,线不到时隔三四年又重新上演。 “林某已年过半百,早不似当年了,红蔷姑娘好意林某心领,这酒就罢了。林某不胜酒力,实不能再喝。”林如海婉拒了敬酒,只因他清楚,一旦接受一杯,马上就会有第二杯、第三杯,方洲明知他不喜女色,岂会明知故犯?只怕是有后手。 做了几年盐政,林如海养成了谨慎性子,宁肯多疑,也不敢大意。 此番后,林如海留心席间各人神色,佯作醉酒起身告辞。 方洲等人挽留不得,便亲自将其送上马车。 林如海细想近来知府等人的举动,总似有些违和。 已是亥初,天寒地冻街面上早没了人,怕车打滑,马车走的并不很快。刚转过一个街角马车猛的一颠,只听马一声嘶鸣,扬起蹄子跺了两下,突然就似开弓利箭般飞奔而出。只听哐当哐当乱响,速度太快,地面又湿滑,车厢颠簸的几乎散架,林如海更是被颠的头晕眼花,刚吃过酒,险些吐出来。咔嚓一响,车厢终于承受不了这种速度断开,整个儿翻到在地,林如海额头在车壁上撞了一记,近乎晕厥。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江平吓得变了脸色,连滚带爬的打开毁坏的车门,将林如海扶了出来。 林如海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抬手一摸,满手是血。 “老爷,您流血了!”江平见状更慌,车夫更是抖的如同筛糠,跪地磕头不绝。 “先回府,立刻去请大夫,记住,要大张旗鼓的请,情况怎么严重怎么说。”林如海哪怕到了这会儿,在最初的惊乱后已平静下来,心中猜测了许多可能。想必这不是车夫的失误,亦非单纯意外,既然那些人处心积虑要算计,一次不成总会又下一次,倒不如将计就计。 这个时候林青筠正在黛玉房中,两人说些闲话等候林如海赴宴回来,却不妨突然听到林如海出事请大夫的消息,把两个人吓坏了。两人也顾不得什么,立刻裹上大毛斗篷迎着刺骨夜风往林如海的院子走去。 刚进院子便见林如海房中的大丫鬟敛秋站在房门口,训诫那几个不懂规矩乱议论的小丫头,与此同时念夏端着水盆出来,映着通明的烛火,盆中的清水已变做血水,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格外吓人。 “爹爹!”黛玉到底年小,兼之担忧过甚,一见这情景就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摇晃,几欲昏倒。 林青筠眼疾手快的一把托住她,同时口中安慰:“妹妹别慌!义父许是受了伤,清洗伤口哪能没血呢?未必就严重。这会儿义父正要静静的等大夫诊脉,妹妹万不可乱了阵脚,反教义父担忧。” “是,姐姐说的是。”黛玉缓了缓,力作镇定,脚步极快的行至房门前,隔着门并未见任何声响,又是担心又不敢乱闯,只问敛秋:“爹爹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还不来?里头收拾好了没有?我得进去见见爹爹。” “姑娘别慌,大夫就来了。”敛秋一开腔就漏了馅儿,声音明显异常,倒像是带着哭声儿。 黛玉听出来了,一怔,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爹爹,爹爹可是……” 林青筠也吓了一跳,一面安抚黛玉一面细问敛秋:“老爷到底伤到哪里?这会儿怎么样了?你仔细说。” 正在这时院门口一阵杂乱,却是听闻消息赶来的三位姨娘,每人都是丫头婆子跟着,呼啦啦一片。这三人在林家十分低调,心知林如海纳她们只为子嗣,虽说应有份例从未短过,可若要出格儿争些别的,旁人不说,林如海第一个容不下她们,因此都谨守本分。 这会儿见两位姑娘立在房门前,三人见了礼,便离着几步站在台阶之下,一声儿不敢出。她们个个在心内念佛,希望林如海逢凶化吉平平安安,乃因她们终生依靠都在林如海,若林如海有个万一,她们想求个衣食安稳都不能了。 “大夫来了!”院门外有人喊了一声,众人忙分开路径,但见许大娘搀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大夫急步赶来,如此寒冷的天,已是满头大汗。 林青筠与黛玉随着大夫身后进去,怕扰着大夫,只立在外间儿等候。黛玉过于紧张,唇抿的泛白,攥着青筠的手无意识的十分用力,青筠虽疼,但见她如此神态只好默默忍了。 隐约的听见里间有说话声,声音太小,青筠并未听清,过了一会儿才见大夫出来。 黛玉先上一步迎上去追问:“敢问赵大夫,我父亲如何了?可要紧?” 赵大夫略一顿:“姑娘不必过于担忧,不妨事,不妨事。” “阿弥陀佛。”黛玉大松一口气,连忙进去探望。 青筠落后一步,目送许大娘将大夫送出去,回思方才大夫言语神色颇为古怪。这赵大夫乃是林家常用,且在扬州本地很有名声,医术亦佳,想来不会有差错才对。 入得内室,只见黛玉趴在床边低声抽泣,林如海轻抚其头,倚靠在床上面色发白,头上缠着一圈儿纱布,显见得是撞上了头。虽说面色不好,应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旁的看上去倒没什么大碍。 “妹妹快别哭了,义父受了伤怕是也累了,有什么话尽着说完,也好让义父早些歇息。” 黛玉擦拭了眼泪,仍是哽咽难停:“我只是心疼爹爹,好容易身体养好了些,偏生又遇到这种事。我就说那方知府不安好心,这么冷的天请什么客,偏生早先两家已生了嫌隙反倒不好推辞,平白让爹爹受这番苦。” 黛玉是心疼而至迁怒,青筠在旁听着却觉出事出的蹊跷。 林如海将两人神色收入眼底,叹笑道:“大夫都说了并无大碍,我这般只是做给外人瞧的,快别哭了。” 黛玉微微一愣,细品下来察觉其意,不觉更是伤心。 “爹爹这官做的太苦,何时是个头?若能不做官,一家子平平安安,哪怕粗衣淡饭也好。” “妹妹又钻牛角尖了。”林青筠将她扶起来,试探着问林如海:“义父大张旗鼓的做戏,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林如海有些事情不瞒着她们,何况这回还要她们配合,自然得讲明白了。 “他们费尽周折谋划的无非是这巡盐御史一职罢了。先前圣上令我再任一年,不出意外,任满后定是调回京中,那么趁此一年功夫倒是能好生布置一番,好使来接任者不至于忙乱。然而这段时间知府等人动作频频,怕是又得了什么新指示,他们毕竟不知圣上打算,这才急着想将我弄倒,好换他们的人。人一旦急了就有昏招,昏招同样是狠招,为父职责所在,兼之身为朝廷命官他们有所顾虑,但你们就不能留在这儿了。为父之软肋唯你二人,若他们对你二人动手,为父便是后悔亦晚矣。” “义父要我们上京?”林青筠止不住皱眉,只因一旦上京便要去贾府,实在是令人头疼的地方。 “爹爹,我不走!”黛玉听得此言越发担忧,越发不肯轻易离开,她已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父亲。 “玉儿听话。”林如海将内外利害一一分析与她二人,末了说道:“话虽如此,却也不会立刻让你二人马上就走,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再者说,你们上京不过是先行一步,不多久为父便回京了,那时咱们一家三口自然团聚。” 黛玉虽仍不情愿,却也不愿做父亲拖累,只得含泪点头。 林青筠猜测着林如海所说的“理由”,见黛玉妥协,不失时机的说道:“义父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妹妹。此番若去了京城,先把咱们家的宅子收拾出来,等义父到了京城一切都已妥当,再不必费心半点的。” 青筠如此只为不住贾府,一来她本就不喜贾府,人多嘴杂应付起来实在耗神费力,二来她到底不是正经亲戚,住着始终别扭且不自由。若她将林家宅子收拾出来,平日里住着,隔十天半月也能接黛玉回去住几日,让人知道黛玉并非无家可归投奔去的,正经的三品大员之嫡女,省得贾府那起子小人乱嚼舌。 林如海领悟其话中之意,看她一眼,终究是含笑道:“也好,你一贯仔细周全,玉儿有你看着我也放心。” 第9章 元宵节后贾母接人 元宵节荣国府上下张灯结彩摆席唱戏,一家子孙男娣女都簇拥着贾府老太君,可谓花开锦屏,热闹奢华不能尽述。 王熙凤虽是大房媳妇,却在二房住着,托着既是姑妈又是婶娘的王夫人,打理府中内务,乃是声名赫赫的管家奶奶。兼之她一贯会说笑,热闹场合少不了她,贾母亦爱她伶俐标致,称她做“凤辣子”。王熙凤与李纨皆是孙子媳妇,并不落座,只在席间伺候,招呼过一回,回头正想奉承贾母几句讨老人家开心,谁知竟见一贯爱热闹的贾母没甚精神的斜倚在靠枕上,连宝玉唤了两声都不曾听见。 王熙凤询问的望向鸳鸯,鸳鸯却是摇摇头,显然也不知缘故。 “老太太,可是今儿的戏不好?若果真不好,下一回的戏就只能我和二爷来唱了。”王熙凤走到贾母跟前,幽幽叹口气。 贾母果然被引回神,纳闷问道:“这是怎么说?” 王熙凤道:“今日的酒席是我操办的,戏班子是二爷请的,偏生老太太不喜欢,可不是办砸了?事儿既没办好,我与二爷只能在老太太跟前唱一出‘负荆请罪’,也不求别的,只求老太太看在我俩辛苦一场的份儿上,好歹笑一笑,省得这么冷的天吃了酒积在心里不受用。” “你这猴儿!”贾母一下子被逗笑了,指着她笑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倒要瞧瞧,琏儿倒罢了,你却是唱一出来解解闷。” “哎呦,老太太肯赏脸是我的福气,哪怕唱的不好,也是彩衣娱亲了。”王熙凤口齿伶俐声音清脆,一篇子话说下来就令人听的舒畅。她亲自将炉子上烫的热酒取了一壶,倒了一杯奉与贾母:“老太太吃口热酒,再点两出好戏。先前宝玉与姑娘们都各做了灯谜儿,前头老爷们也送了些进来,咱们何不趁此乐一乐?凤儿却不猜他们的,只求老太太出一个,凤儿若猜着了,老太太随便赏件什么是个意思就成。” 贾母撑不住又笑了:“你这凤辣子!我说绕一篇子话是做什么,竟是算计我的东西呢。偏不给你,你若猜着了,我把东西赏大姐儿,难不成你和大姐儿抢去?” “老太太都这么说了,我哪儿敢啊,我一个泼皮破落户哪里比得老太太的曾孙女儿,可别讨打了。”王熙凤连连摆手,故作一脸惊怕。 贾母又是一阵笑。 少顷丫头们排着队上来,人手一盏精巧花灯,上头贴着灯谜。贾母出彩头,不管是谁但凡猜着了便有赏。为着奉承老太太开心,上至邢王二人、东府里的尤氏婆媳,下至李纨领着三春姊妹与大姐儿,并宝玉、贾环、贾兰、贾琮,乃至各主子身边有头脸的大丫鬟们纷纷参与凑趣儿,好不热闹。 偏生贾母却叹了口气。 王熙凤一贯精明,这会儿也品出了点儿什么,便故意笑道:“老太太好好儿的就叹气,莫不是舍不得彩头?要是我,我也舍不得,这些姊妹兄弟们个个儿聪敏,只怕没有猜不着的灯谜,老太太可要大出血了。”话音一转,又一副庆幸:“好在林妹妹家去了,不在,若不然依着林妹妹的聪慧灵透,怕是要将老太太的库房给搬空喽。” 贾母嗔道:“你这凤丫头只会算计东西,哪里知道我的心,若是你林妹妹在这里,便是把东西都赏了她又如何。这狠心的林丫头,一走便是一年,把我这老婆子忘到脑后了,白疼她几年。” “老太太这是想林妹妹了?这还不好办,老太太一声令下,咱们就派船只去接。”王熙凤嘴上说着,心思活络开了。虽说老太太确实疼黛玉,可黛玉回扬州后林姑父便不舍其离家,老太太接了一回没接来,自此便不再提及,怎么这会子正过节却想起林妹妹来了? 不经意的瞥见王夫人,心下一动。 前些天接到金陵薛家书信,乃是表弟薛蟠打死人的事儿,薛家姨妈求到王夫人这里,王夫人岂能撒手不理?当即修书,令人送往金陵王家,请本家老爷往应天府去一趟。那应天府知府正是贾家保送的贾雨村,得了话,必不会推脱。 王熙凤到底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替王夫人管家,知道许多内情。薛家姨妈共有一双儿女,儿子薛蟠已是不成器,可喜女儿宝钗生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读书识字比兄长强十倍。其父在世时便极疼此女,如今宝钗年方十三,薛家姨妈正要带其上京待选,偏生出了薛蟠这事。 先前林黛玉在贾家住了二三年,贾母疼她一如宝玉,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端倪,怕是老太太有心撮合两个玉儿婚事。王夫人年轻时刚嫁入贾家,与未出阁的小姑子贾敏难免生出嫌隙,且素来不喜娇娇柔柔的标致女孩子,如今怎肯同意黛玉做自己儿媳妇?然而老太太有这意思,贾政又是个孝顺的,王夫人便想起侄女宝钗。老太太虽已不管家,到底是贾府的宝塔尖儿,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既知道王夫人的主意,岂能没对策? 想到此处,王熙凤暗悔嘴快失言。她虽喜欢黛玉,可王夫人到底是亲姑妈又是婶娘,自己话头一起,老太太可不是顺势要接人?如此来,岂不把王夫人给得罪了? 果然,贾母听了她的话眼睛一亮,嘴里立刻说道:“到底是凤丫头想得到!这会儿天还冷,路上不大好走,等出了正月你便与琏儿一道去接。你林姑父身子不好,家里又没个长辈,玉儿小小年纪岂不孤单。你姑妈早早儿的便撇下我去了,只留下玉儿,我这做外祖母的不多疼些,还指望谁去。” 王熙凤一怔,没想到贾母把自己也给指派出去了,尽管不大情愿可也不敢推辞,只得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林姑父如今身体定是好转了,若得知老太太如此想念妹妹,必会送妹妹过来。何况老太太可是一品国公夫人,有老太太亲自教导妹妹,林姑父只有感激的,岂能不乐意。” 宝玉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听闻要接黛玉,喜的上蹦下跳,连连催问着何时启程何日回来。贾母笑呵呵的摸着头一一作答,宝玉高兴的钻在贾母怀里直叫“老祖宗”。 王夫人突然喊了一声:“宝玉,不准胡闹,多大的人了还腻在老太太身上,还不快下来!” 贾母却是揽着宝玉笑道:“他能有多大?在外他老子管着他跟管着猫狗似的,难得今天过节,你又来说他做什么。” 闻言王夫人便不再做声。 王熙凤冷眼旁观着,越发后悔刚才冲动之言,这下子好了,把自己折里边儿了,躲都躲不开。 席散后,王夫人身边的金钏来请。王熙凤已有预料,去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果然提及去往扬州接林黛玉的事。 “老太太上了年纪,就爱和孙子孙女儿们玩乐,又最疼你去世的林姑妈,对你林姑妈留下的女儿自然爱屋及乌。难为老太太疼她,你林妹妹本就生得比咱们家姊妹强些,偏生自幼体弱多病,又没了母亲,实在可怜。如今老太太令你与琏儿去扬州接人,你便早做打点,管家的事儿不必担心,暂且由珠儿媳妇接手料理。只一件事嘱咐你。”王夫人扶了扶鬓角,抿口茶,道:“你林妹妹身子不好,何况春寒料峭最易犯病,只怕你去时她不巧又病了,如何能撑着病体千里奔波?老太太是断不依的。若果真如此,你打发人送信回来,看老太太如何说。” 这番话已是暗示的十分明白了。 “是,我记着太太的话。”王熙凤心里却想,两头谁也得罪不起,到时候只管送信回来,由得她们打擂台,她只管遵令行事。 正月刚过完,贾琏凤姐儿两个便交割了手中事务,带着男女仆妇乘船南下。王熙凤自幼长在京中,何曾出过远门,何况此回是往扬州去,若没有她跟着,指不定贾琏又多了几个相好的。又不甘出门一趟失了贾府消息,且有些机密事须得人料理,便将平儿留下,只带着丰儿。 一路顺风顺水,到达扬州时正值桃花初绽,游人如织。 先几日贾琏便已打发人去林家送信,林如海得知贾家来人并不意外,意外的却是王熙凤的到来。只怕贾母担心同上回一样被婉拒接不着人,这才令王熙凤同来,若王熙凤与黛玉说些贾府人事,特别是贾母的思念之情,以黛玉敏感多思的性子岂能毫无触动?若林如海疼女儿,自然舍不得女儿伤心,许就同意送女上京了。 若是按本意,林如海自然不愿意黛玉去贾府,只是眼下局势变化太快,他已决定将计就计、引敌入彀,因此必须将黛玉青筠送走。贾府哪怕规矩上疏漏些,到底是国公府第,且远离扬州,最是安全不过。贾家再三打发人来接黛玉,外人都只道贾母疼惜外孙女儿,知府等人也不会起疑。 贾琏夫妻进了林府,贾琏去见林如海,王熙凤则被引入内宅见黛玉。 从初入林家起,王熙凤便感到林家与贾家不同。林家下人明显不多,却各司其职、各行其事,无人胡乱走动随意言语,处处规矩整肃,俨然是诗礼大家气派,便是王熙凤见惯了贾家排场与奢华,也不由得暗赞一声。 轿子在二门处停下,王熙凤扶着丰儿的手下来,一眼便见两位俏生生的姑娘立在二门迎接。穿大红裙的是黛玉,而其身旁着蓝衣的应当就是先前听闻被林姑父认作义女的林青筠了,单看形容气度竟与黛玉不差仿佛,哪里似乡野穷秀才的女儿。 此时林青筠也在观察王熙凤。 但见其头戴金碧辉煌的五凤朝阳挂珠钗,一双凌厉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不怒自威。穿着大红撒亮金牡丹花长身对襟褙子,白色立领中衣,下着大红素面百褶裙,一如原著所描述的“身条苗条、体格风骚”。 果然是王熙凤!这身奢华艳丽的衣饰无一不显示着国公府第当家奶奶的气派! “琏二嫂子,一路辛苦。”黛玉迎上来,挽住王熙凤的手关问了路上行程,又对其介绍了林青筠。末了说道:“屋子已命人收拾妥当,凤姐姐一路风尘仆仆必定乏了,先梳洗歇息,有事只管使唤丫头们,和自家一样,千万别外道才是。” “哟,一年不见,林妹妹竟是大不同了,听听这番话,倒是管家奶奶的口气。”王熙凤起先只觉得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不俗,且气色精神都比在贾府时强,乍一听她这番言语,才惊觉反应过来。 黛玉含蓄浅笑:“爹爹公务繁忙,内宅亦无长辈,我与青筠姐姐虽年幼不懂,但有许大娘与两位嬷嬷从旁协助教导,倒也勉强料理得来。比不得凤姐姐执掌国公府第,管着一家子几百人口,我们家人口少,倒是省好些事。” “妹妹自谦了,我瞧着极好,怪不得都说妹妹聪慧过人,果然不错,诗书压倒众人倒罢了,竟连管家都能妥妥当当,可是了不得了。”王熙凤着实吃惊,却也感慨。黛玉今年十岁正是学习管家理事的时候,林姑妈不在了林姑父一个大男人还想着呢,可贾家三个姊妹平素里不过跟着珠儿媳妇做针线,或陪着老太太玩乐,哪里操心过别的。 “凤姐姐惯会打趣人。”黛玉将她送到客房,临走时嘱咐丫鬟们好生服侍。 王熙凤梳洗一番,躺在榻上闭眼假寐。因连日坐船坐车身子酸疼,便令丫鬟捶腿揉肩,只等贾琏那边探了林姑父的意思才好谋划下一步。忽而想起林家认得这个义女,瞧着品格儿不俗,却不知为人性情如何。再者,扬州距京城路远音信难通,好多消息不知,糊涂办事可不是她王熙凤的行事。 王熙凤打量了一眼捶腿的林家小丫头,漾笑问道:“呦,生得好清秀模样,早听说江南女孩儿个个儿水灵,今儿一见果然不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在林家几年了?可还有父母?” 小丫头一惊,显然没料到王熙凤会问话,虽紧张,仍是谨守规矩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回道:“回琏二奶奶的话,奴婢原姓孙,叫小荷,父母是林家的老人儿,五岁便进来当差,今年十岁。” 王熙凤又问:“你们府里另一位林姑娘平日里喜欢什么?带来的东西都是比着你们姑娘送的,怕不合她的心。” “琏二奶奶是问大姑娘?大姑娘性子极好,同姑娘性情相投,每日里一处读书写字、管家理事,又十分上心老爷姑娘的身子,连老爷都说因着大姑娘的缘故身子好些了呢。偏正月里吃酒回来时车翻了,老爷伤得不轻,把两位姑娘吓坏了。如今正值时节交替,老爷又犯了旧疾,两位姑娘每日忙完府里的事,还要亲自看着老爷的汤药饮食,忙的不得了。”小荷因着对方是亲戚,且言语含笑似温和可亲,兼之说的这些并非秘密,便一张嘴全都倒了出来。 王熙凤敏锐的捕捉到“大姑娘、姑娘”这样的称呼,诧异于林家对这义女的看重,毕竟“大姑娘”可不是随便叫的。如史湘云,贾母是史家的老姑太太,与湘云极亲,再加上贾母乃是贾家最高掌权者,湘云待遇自是不言而喻,可便是如此,贾家下人也不会直接称呼其“大姑娘”,而是要在前加上姓氏,称“史大姑娘”,既是与自家姑娘们区分开,亦是显示其乃是亲戚客居的身份。 正说着话,丰儿禀了一声:“奶奶,二爷来了。” 第10章 栖灵寺青筠论福气 王熙凤起身迎上去,心急的刚要问又顾虑,摆手令丫头们出去,亲自倒了茶捧给贾琏,这才问他:“怎么样?可探着林姑父的话了?” 贾琏瞅她一眼,哼笑道:“探话?林姑父是什么人?我哪儿敢在他跟前弄鬼,我都照实说了。” “如何?” 贾琏狠灌了一气茶水,说道:“若在去年必是不成,偏巧年初林姑父便伤了头,据说整整养了大半个月方才好转,兼之时令之气,林姑父身上时常不好,听闻老太太思念林妹妹以致于卧病,十分愧疚,大有松动之意。林姑父请你我略住几日,恰逢桃红柳绿,正好领略一番江南□□。既如此,你我便恭敬不如从命,等着林姑父的话吧。” “看来十有*是准了。”王熙凤想到王夫人的盘算落了空,未免事后落不是,打算立刻写信送回去,好歹是知会过,她也无能为力。 难得来扬州一趟,兼之这几日无事,贾琏自是坐不住,却又畏惧凤姐之威不敢去寻花问柳,林家丫头亦是万不敢沾手。没奈何,只能请着凤姐一起出去逛逛。 “二爷来了趟扬州也体贴了,竟来请我。”王熙凤何尝不知道他,不过故意打趣罢了。 贾琏笑道:“这扬州与京城可是大不同,衣裳钗环格外别致新巧,你便是瞧不上,买几件回去也好送人,也是来了一趟的意思。” 王熙凤含笑扫他一眼,刹那风情直把贾琏看酥了眼,上来就一把搂住,惹得凤姐娇笑不断:“大白日里头,做什么,快松开,仔细丫头们看见!” 贾琏却一本正经道:“怕什么!你我夫妻。难得清闲这几日,咱们也该用功,正经给大姐儿添个弟弟,咱们大房有了后,老爷和大太太知道你的好儿,老太太也更疼你不是。” 这话说的凤姐心里一动。 她嫁进贾家五年,只添了个大姐儿,何尝不想要个儿子。如今大姐儿三岁,她与贾琏虽不如成亲头两年蜜里调油,到底也是年轻夫妻,可这肚子就一直没动静。尽管平日里她自持刚强,接手管家将贾家上下料理的妥帖周全,然而人人却盯着她的肚子瞧,一再说她善妒不容人,便是她再觉得年轻孩子早晚会有,这心里头的苦也一点不少。 “快起开,方才林妹妹来请我呢,我得过去一趟,你先把车马安排好,我就回来。”凤姐收回心思拍开他的手不再混闹。 贾琏伸手在她嘴上抹了一下,笑道:“晚上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凤姐嗔笑瞪去一眼,理了理头发便出去了。 此时林青筠也正在黛玉房里,见凤姐过来,黛玉忙笑着起身相迎:“凤姐姐来了,快坐。夜里睡的可好?饭菜可合胃口?方才我和青筠姐姐还说起凤姐姐呢。” “放心罢,我吃的好睡的好,就是无事可做倦的慌。倒是你们姐俩,好好儿的说我做什么?”王熙凤方才撒了个谎,并非是黛玉请她,而是她有事问黛玉。 林青筠笑着接话:“自然是说琏二奶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 “哦,原来是在打趣我,什么脂粉堆里的英雄,别说我是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就万幸了。”这话一出口便惹得众人笑起来,王熙凤道:“好妹妹,我正有件事要问你。” “凤姐姐请说。” “我来时听说你们扬州城外有个什么寺,香火极是灵验,偏巧你琏二哥也困不住,要邀我出去逛逛,我就想着去那寺里瞧瞧。”王熙凤这话说的含糊。 黛玉到底玲珑剔透,且在贾府住过,稍一细品她这话便反应过来,当即也不说破,道:“想必凤姐姐说的是栖灵寺,香火确实鼎盛,且风景极好,凤姐姐难得来扬州,正该去逛逛。” “到底妹妹是扬州人,知道的多。我瞧着今日天气也好,两位妹妹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让你琏二哥陪着,咱们姊妹三个一起去。”王熙凤到底不信神佛,今日不过是因贾琏的话触动心事,相较之下她更爱热闹,且这两人怕是以后要常相处,先投了老太太的好儿总没坏处。 青筠尚未张口,一旁的黛玉先说道:“正是呢,青筠姐姐好些时日没出门了,正好沾着凤姐姐的光,咱们一道去逛逛。栖灵寺的平山堂、栖灵塔都大有可观,可惜寺之西侧的西园逛不得。听爹爹说西园建的极妙,是利用蜀冈本身地势形态,加以点缀,使得山岭环抱,别具一格。岭间古木参天,沿水种竹,极富山林野趣,更有当世第五泉,取之烹茶香甘清冽。” 青筠笑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不去,可惜尝不到你说的好水。” 待通禀了林如海,车马亦齐备。 贾琏骑马,凤姐青筠黛玉三个同坐一辆大车,丫头们的车跟在后面,又带着护院等人,浩浩荡荡便出了城。栖灵寺位于扬州北郊蜀冈之上,昨日刚下过雨,今天路面尚有些湿滑,因此前来进香的人不多。马车停在山门前,丫鬟们先捧来帷帽,伺候着三人戴好,这才往寺里去。 三人中除黛玉真心祈祷林如海身体康健外,青筠与凤姐都不是什么虔诚信徒,进香毕,便游览起寺中景致。 至平山堂,但见花木扶疏,庭院幽静,更是凭栏可眺望江南诸山,令人神清气朗胸怀舒展。黛玉是个诗意之人,见了此景不由得感慨,与青筠谈及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所作的关于栖灵寺的诗。 王熙凤不懂什么诗什么词,见她们说的高兴,便道:“你们慢慢儿看,我去瞧瞧你们琏二哥,顺带和寺里的和尚说一声,今儿咱们就在寺里用午饭。” 黛玉见有众婆子丫头们跟着,便应道:“凤姐姐只管去,我和青筠姐姐在这儿等着。” 林青筠与黛玉都心知肚明,王熙凤有心求子,又碍着面上难为情,这才暗地里自己过去。 青筠心下思量着,若将来上了京,在林如海未调任回去之前贾母定是要让黛玉常住贾府,且于情于理推辞不得。贾母到底上了年纪,有些事照管不到,且如今管家的是凤姐,若能与之交好,于黛玉而言实是好事。且看凤姐言行,未必没有此想法。 午间用了斋饭,便在寺里的厢房歇息。 青筠昨夜睡的足,这会儿也不困,闻得黛玉睡了,便有心自己去逛逛。李嬷嬷到底上了年纪,且素日里少劳动,猛然逛了这么久也累了,青筠便令丫头服侍着她歇着,自己戴好帷帽,带着白鹭和百灵画眉出去。 寺里其他地方都逛过,倒是西园不得去,偏生勾的好奇。 西园乃是御苑,隔着院墙可隐约瞧见里头的竿竿翠竹,有亭有水有屋有桥,又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毗邻清幽古刹,便是不曾进去亦能想象是怎样的妙处。青筠走了一会儿,见院墙边有几块乱石,便拣一块略平整些的擦拭干净了坐着歇脚。 “姑娘喝口茶。”白鹭将百灵捧着的茶壶取了,倒了一盅茶递来。 “你们也随意歇歇。”青筠着实有些渴了,喝了茶,边赏看风景边看丫头们玩闹。 别说百灵画眉两个小的,便是白鹭一贯稳重也跟着玩笑起来,只因她们虽比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们衣食无忧,却不得自由,一年到头也难得出趟门。这会儿白鹭正为相思可惜,偏生今儿病了,只好留在府里看屋子,等姑娘下回出门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这时忽听百灵问道:“大姑娘,贾家是来接姑娘进京的么?” “嗯。”青筠并没瞒着,左不过是几日的事情,道:“妹妹的外祖母甚是思念妹妹,又不知义父请了宫里的嬷嬷,怕妹妹无长辈教导,这才打发人来接。” “那贾家就是金陵四大家族的‘贾家’?”画眉也问起来。 “你也知道?”青筠记得她不是府里家生子,而是后买来的,忽而想起她的家乡,了悟道:“是了,险些忘了,你家是金陵的。” “我再没家的,往后林家便是我家,姑娘就是我主子。”画眉是被家人卖了给哥哥娶媳妇的,实则她家也不是十分贫寒,只因爹娘嫌女儿是赔钱货不愿养,便卖给了人牙子,险些进了秦淮河的画舫,辗转几次吃了不少苦才到了林家,因此对家人十分怨怒,直把原本名姓都忘了,再不肯记得。 “你也犯不着提起家人就恼一回,你如今在这里,自然与原先家人再不相干的。”百灵与她好,少不得劝她一句,又说:“我也听人说起过金陵四大家族,还有句歌儿呢。‘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那位琏二奶奶本是金陵王家的姑娘,嫁给了贾家,如今又做着国公府的管家奶奶,怪道来时那等排场,倒像是见了王妃似的。” “说的你好像见过王妃似的,可别打了嘴。”画眉不客气的嘲笑。 “我不过是那么一比,我一个小丫头哪里见得了王妃,就你会笑话人。”百灵眼珠子一转,笑嘻嘻的道:“说道场面,我倒真见一个。那天我跟着孙妈妈出门儿,正好赶上郑老爷嫁女儿,我的天,那嫁妆可真了不得,浩浩荡荡直排了几条街,光是陪嫁的金子就有十箱。这哪里是娶媳妇儿,分明是娶了座金山啊。” “人家郑老爷是大盐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青筠笑着打断两人斗嘴:“好好儿的佛门清净地,张口钱闭口钱,以后可了不得,都是厉害小媳妇儿。” 百灵画眉脸上一红,想不到竟被打趣,兼之她一贯待下人和气,说笑玩闹也不见恼,便回道:“姑娘何必打趣我们,倒是姑娘以后了不得,指定是要做官太太戴凤冠霞帔的,倒是不知以后的姑爷是何等人物。” “小蹄子乱嚼舌什么,嬷嬷说的规矩都忘了,竟议论起主子的事儿来了,仔细一会儿告诉嬷嬷挨罚!”白鹭立刻喝斥。 “罢了,这儿也没别人,不过这话往后也不要说了。”青筠倒是不恼,且不是古人也不觉羞臊。 偏生百灵画眉两个初入府里,且年纪小,青筠一贯不拘着她们,反惯得她们胆子大起来。见她不生气,又笑嘻嘻的缠上来:“好姑娘,这儿也没别人,倒和我们说说想要个怎样的姑爷?” “可真是淘气了!”青筠气笑了,到底如今要入乡随俗,姑娘家哪里能张口闭口谈论这些,何况她还在孝期。当即指着二人,声色比以往严厉:“我一贯宽着你们可也别纵的过了,这等口没遮拦最是要不得,我是你们姑娘自然不在意,可若在外人跟前犯了忌讳,我也拦不得。” “姑娘息怒,是我们错了。”百灵两个忙收了声请罪。 青筠叹道:“你们往后多跟着李嬷嬷学规矩,有你们的好处。眼下在这里,大家打量着你们小,多有宽容,若将来进了京也这么着,小命儿没了都不知为什么。” 白鹭一愣:“姑娘,什么进京?咱们难道也跟着进京不成?” “妹妹一个人义父哪里放心,有我伴着,也省得妹妹不好生吃饭。”青筠敷衍过去,又与她们说:“你们方才谈论郑老爷嫁女儿,羡慕人家女儿好福气了吧?” 百灵画眉对视一眼,不解问道:“难道这福气还不好么?” “是呀,她家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盐商,穿金戴银娇生惯养,如今又嫁给京城大官儿做官太太,还有那么多的嫁妆,这不是福气是什么?不知多少人羡慕眼红呢。” 青筠嗤笑,声音清清冷冷满是嘲讽:“你们只看表面,倒要深想想。做官之人讲究名声,你们数数看有几个官家娶媳妇选的是商户之女?哪怕郑家再有钱,一个商字在身,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士农工商排在末,与官家论起亲事来便矮一截。且与郑家结亲的是户部下面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已是六十来岁,虽发妻亡故,却留有几个子女,便是曾孙子都有了。你们说,这郑姑娘进了门日子能好过?” 至于这亲事的另一层内情便没说。 百灵画眉齐齐打个寒颤,几乎能想见郑姑娘入门不久便守寡的孤苦日子,便是有再多嫁妆一辈子也没了指望。 “人啊,沾了权想要钱,有了钱想揽权,渐渐的便是人都不会做了。”青筠随口一叹,见她三个绷着脸情绪低迷,不禁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福气么,并非是越有钱越有权便是越有福气,那等福气是虚的,是给外人看的,最是要不得。咱们姑娘家自出生起便处处被规矩束缚着,更有‘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之说,自己的人生竟是一个主都做不得,偏生若遭了难,旁人还会说你自己命苦。我倒不知苦难也是天生的。人啊,若自己都不愿争一争,那才是真的没指望……” “姑娘,好好儿的怎么说起这些个,快别说了。”白鹭猛地回神,忙止住她的话,毕竟这些话不合时宜。 “瞧我,一时忘情就浑说起来。”青筠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你们将来都是要出去的,要记得一句话:‘宁做农家妻、不做富人妾。’这话我只说一回,咱们林家人口少,义父又是少见的敬重义母,府里三个姨娘都是当年为子嗣才纳,所以府里才如此清静,将来进了京见多了别家,你们便知妻妾的厉害。是人都想要好福气,可要分辨清楚,到底什么才是真福气,万不可一时贪婪毁了一辈子。” 正说着,远远的便见雪雁过来:“大姑娘怎么到了这里,教我好找。我们姑娘醒了,说是请大姑娘一起去逛栖灵塔呢。” 第11章 别林父姊妹齐入京 青筠一行渐渐远去,微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 在一墙之隔的西园,一名白衣公子闲适靠躺在长椅内,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是微微侧了头,听着墙外的动静。直至那边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嘴里才若有似无的叹笑:“难道争一争便是有指望了么?那我倒要瞧瞧,你是怎么争的。” 虽说他一贯喜欢清静,不理外事,却并非对外事一概不知。仅仅从方才那小丫头提及了贾家便可推测出一行人的身份,定是扬州城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家眷,幼时在宫中,他见过刚中探花郎的林如海,不仅文章好人物风流,且是勋贵之后,皇祖父十分欣赏,便是父皇登基后亦爱惜林海之才,使其连任盐政多年。 前几日刚至扬州,身边人便将扬州城大小趣事打探清楚来报上来,因此知道林如海多了个义女。想不到这个义女竟是如此不同。 红绫看了看树间的风,上前提醒道:“王爷,回屋吧,外面起风了。” “又接到信了?”他问道。 “是,皇后娘娘挂念王爷,请王爷务必回去一趟,又说,便是那件事不愿意也无妨,娘娘会和皇上说的。” “那便准备吧,明日启程。” 三日后,林家忙碌起来,福伯指挥着下人们将这些天整理好的东西整齐装车,并点齐随行人员,一再训诫嘱咐。此时的林青筠与林黛玉则去见了林如海。林如海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儿,特别是黛玉,不免想起去世的贾敏,心中越发不舍。 “义父放心,有我照顾着妹妹,必不会使妹妹受委屈。”林青筠知道因上回贾府之行,林如海对贾家充满了不信任,生怕这回又令两个女儿受委屈,可除了贾家,实在寻不到合适的托付者。 “爹爹放心,我与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爹爹一人在家,切莫劳累太过,千万注意保养。”黛玉想到离别在即,早已双眼泛泪,为不使父亲担忧拼命止住伤悲,口中随着青筠表态。 “好,好。”林如海取出一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子银票。道:“这里面是一万两,虽说去了亲戚家一应吃住自有人料理,但人情往来打点使费却是不能省,都在这一万两银子里,若是不够,只管和陈叔说。陈叔随你们一同上京,料理京中房舍,这事儿早先与你们说过。” 说着便将盒子递过来,交给了黛玉。 又道:“咱们家在京中亦有几家铺子,都是你们母亲当年的陪嫁,我把房契文书都搁在盒子里,你们看着打理。” 这事儿还是青筠与林如海私下提的,理由便是让黛玉练手,再者,忙碌起来反而没多的空闲伤心。林如海见她们这段时间管家料理的还不错,且黛玉确实气色日渐好了,便做了这等准备,同时也深为头一回的疏忽而自责。 林如海又道:“虽说去了京中,外祖母定是疼爱,然毕竟是国公府第上下嘴杂,你们只是亲戚家的女孩儿,万事莫张口,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陈叔说,年底时想必为父便会进京述职。”又看了着泪眼汪汪的黛玉,笑着宽慰道:“玉儿哭什么,为父好好儿的,不过眼下暂且分离。出门在外虽说该万事注意,但你到底是官家嫡女,也莫要一味忍让,遇事多和青筠商量,不懂之处请教两位嬷嬷。” “爹爹放心,女儿都省得。”黛玉声音哽咽,实在不放心父亲一人留在扬州。几年前离家乃是不舍,如今除了不舍更有不安,扬州官场风雨欲来,若父亲有个万一…… 这时福伯在门外道:“老爷,车马行礼东西都准备妥当了,贾府的琏二爷特来辞行。” “请进来吧。”林如海又对姐俩儿叮嘱几句,便令她们先去登车。 林青筠挽了黛玉的手出了书房,远远儿的与贾琏打了个照面,两房的丫鬟们早已围上来,簇拥着二人登上早起备好的马车。 此回上京仍是走水路,青筠与黛玉同车,黛玉上车之后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哽咽抽泣不住。青筠知她心里头难过,等她哭了一会儿发泄的差不多才缓缓的宽慰,并将各样安排与她又细说一遍。先前黛玉心情低落,忧思过甚,哪里有心思考虑那些琐碎小事。 上一回去贾家,林如海怕带的人多惹人议论,这回却是生怕少了。两人房里大小丫鬟共十六个,李嬷嬷周嬷嬷,这些全都带着上京,若去贾府住只带四个大丫鬟和嬷嬷。陈叔则将剩下的人安顿在林家京中旧宅,一面修缮,一面规整下人,还要打点京中各世交家的年节礼物。到底青筠和黛玉到了京里便利些,直接在京中打点省好些事,也是通知各家林家小姐住在京里的意思。 青筠故意拿这些事与黛玉说,引得她慢慢儿止住眼泪,一同商议起来。 待听到林如海与贾琏的声音远远传来,黛玉又忍不住伤感,却强忍着没哭。 林如海走到车边,似隐约能听到黛玉压抑的哽咽,隔窗嘱咐道:“玉儿别伤心,爹爹不是早说了么,有何不放心的。我都交代你琏二哥了,他与你琏二嫂子会关照你们的。”末了又对青筠道:“你一贯稳重,待玉儿如亲姊妹般,我便将玉儿交给你了。” “义父只管放心。”青筠懂林如海话中之意,必定是许给贾琏一番好处。 马车终于启动,至码头,弃车登船。 林家带的人多东西多,且对外称林青筠乃孝期怕惹忌讳,届时在林家旧宅居住,所以带了陈叔等人收拾料理。谁都知道林青筠只是林家义女,是林家旁支,与贾家是没甚干系的,自然在孝期应当避讳登门,那么住在林家旧宅也算妥帖,因此都不起疑。众人只道林如海是个怪人,不过继儿子反认个义女,且对义女如此疼爱。 林如海确实怜惜林青筠,疼爱之心不如黛玉也绝对真挚,但此举却是为收拾旧宅打掩护,否则有人问起为何如此多的下人东西上京如何答?知府等人岂不有别的思量?万一猜到林如海将要上京,那么一番布置岂不白费? 一行三条大船,一只住人,另两只满载着箱笼东西。 刚登船,王熙凤便将几只盒子打开,里面都是崭新的头面首饰,特别是那上头大而圆润的珠子实在漂亮。这些都是临走时林如海命许大娘送来的,说是辛苦她跑一趟,又请她对黛玉多加照顾。 王熙凤感慨着林如海的大方,瞥见贾琏进来,一面盖上盒子一面噙笑道:“哟,瞧二爷这脸色,从林姑父那儿得了什么好处了?” 贾琏知道瞒不过她,将早准备的五百两银子取出来晃着递到她面前:“到底是林姑父,断不会让你我二人白辛苦,往后你便对林妹妹多照顾着,总不好白拿人银子。” “要你说,老太太那么疼林妹妹,我岂会怠慢。”王熙凤夺过银票,虽知他必定私下截留了一些,倒也罢了。 贾琏听她提起老太太,不禁嗤笑:“老太太是疼林妹妹,到底越不过宝玉,若不然怎会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你我二人来接?只是我听说薛家是准备送女小选,老太太又紧张什么?” 王熙凤笑道:“哎哟我的二爷,你说老太太紧张什么?薛家当然想让女儿进宫博富贵,但我那姑妈心里又如何想?再说了,我们家大妹妹在宫里熬了这些年还是女官儿呢,能让薛家大妹妹再进去?便是老太太都不肯。” “你们女人啊……”贾琏摇摇头,出门自去甲板上寻乐。 第12章 到京城姐妹分两路 路途顺畅,抵达京城时已近五月。按照事先商定,林青筠与黛玉在渡口分别,黛玉随着贾琏凤姐去了荣国府,青筠则与陈叔去了林家旧宅。 林家旧宅坐落在长青大街,附近多是官邸,距离皇宫略近。宅子里一直留有人看守,决定上京前,福伯早一步派人传了信,提前将宅子修缮整理。待得今日,宅子已大体修整完毕,剩下的只是安插器具铺陈床帐等琐碎小事。 林家没有在内用轿的习惯,林青筠直接在大门口下车,穿过二门进了内宅。 一面走,一面听着府里的管事娘子说话:“遵照大姑娘的话,将二位姑娘的院子挨着后园,彼此毗邻,院中多花草,十分清幽。另外这是府里下人的花名册,还请大姑娘过目。另则,咱们府里到底人少了些,福伯信中说直接在京中买几个,免得不够使,我已找了个可靠的牙婆,明儿一早领人来。” “你做事一贯稳妥,暂且这么定罢。”林青筠接了花名册略看了看,册子上清楚的记载着人名、年纪、差事,一目了然。在扬州时她已与黛玉一起管家,除了几个是当年留在京中看宅子的,余者皆是扬州一起带来的,各人是什么秉性做事是否妥当,她都心知肚明。刘山家的亦是林府老人,此回跟来京城便是由许大娘亲自点名儿,总管内宅。 及至到了院子,青筠先去看了黛玉的住处。正面三间房,一明两暗,左边带着半间耳房。中间十字步道,左右两侧各两间厢房,以回廊相接。院中种了一棵芙蓉,大大小小摆了十来个盆景儿,正值花草繁盛之时,满目叶绿花香,观之心情舒畅。 “收拾的不错。妹妹虽不在,但一应东西都要预备好,等过几日我便接妹妹回来小住。”青筠对院子很满意,又对卷碧叮嘱几句便去了隔壁院子。卷碧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同珠云同是贾敏当年所挑,因黛玉说贾母另安排有丫鬟,带的多了反而不好安置,所以将卷碧与四个小丫头留下了。 相邻的院子格局布置类似,只是院中种的乃是白玉兰。 白鹭笑道:“姑娘先在院中略等等,我们好开箱子取东西,安插器具。” “你们去忙吧。”青筠立在院中,想着若有个葡萄架就更好了。 在林青筠打理着这些时,黛玉已再次进了荣国府。 三春与宝玉早得了消息,都在贾母处等着,一见她来十分高兴。 黛玉先拜见贾母,贾母早已双眼泛泪将她揽在怀里:“你这狠心的林丫头,一朝离了这里便不回来,可是忘了我这个老婆子了。” “外祖母恕罪,是外孙女儿不好,劳得外祖母日日惦念。”黛玉明白贾母疼爱之心,何尝不思念,同样眼眶一红滚下泪了。 王熙凤赶忙上来解劝:“老祖宗好偏心,只瞧见林妹妹却把凤儿忘记了。凤儿领了老祖宗的这趟差,可是丝毫不敢怠慢,日夜兼程风雨不息,人都瘦了一圈儿,千辛万苦的功成回来,老祖宗别说封赏,竟是瞧也不瞧一眼,凤儿可要伤心死了。” 贾母忍不住笑,指着她道:“出门一趟也没见得长进,到了扬州那么个温柔水乡,还是这么张嘴。” 宝玉猴上来笑道:“老祖宗,凤姐姐说的有理,能把林妹妹接回来可是大功一件,老祖宗可要好好儿谢谢凤姐姐。”说完又凑到黛玉跟前,接着就要拉手,嘴里还说道:“林妹妹你可回来了,你不在这儿我吃不好睡不好,做什么都没意思……” 谁知黛玉却是轻轻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二哥哥,一年大似一年,可不能像儿时那般无状了。” “……林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儿的说这种话?咱们两个哪日不是一桌吃一床睡,何曾分过彼此,怎么你回了一趟家就变了?莫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若有,你只管说出来,我都改,你只别不理我。”宝玉愣愣的看着她,眼中尽是茫然不解,也有一份委屈着急。 黛玉见状心中暗叹,她知道宝玉心思纯净,只是由周嬷嬷再三教导提醒,深知男女大防的厉害。若旁人议论自己,还可安慰清者自清,可若牵涉到林家声誉岂能大意? 周嬷嬷得林青筠暗中叮嘱,一来就盯住了贾家凤凰蛋似的宝二爷,果见其于男女规矩上十分松散,幸而眼神清明并无邪意。又见其对黛玉言语亲热动手动脚,好在黛玉自己处理得当,只是宝玉又要歪缠,周嬷嬷不动声色的上前拦住。 “姑娘,咱们带来的东西是否送上来?” “正是呢。”黛玉趁此脱身,一面让人将东西抬进来,一面对着贾母说道:“外祖母恕罪,只顾着说话却险些忘了,玉儿从扬州带了些东西来,权是个意思,还望外祖母太太姊妹们别嫌弃。” 说话间已有婆子将箱子抬进来,趁着诸人都在,当场便都各房分了。 黛玉送贾母的乃是一串佛前开光诵持过的沉香珠串,一尊白玉观音,以及自己亲手做的一条暗花金抹额。送给邢王两位舅母的各一套珍珠头面,两匹上用刻丝,李纨因守寡之故,乃是一套珍珠头面,两匹素缎,王熙凤则是红宝石的头面,两匹鲜艳花色的上用妆缎。三春姊妹与王熙凤家的大姐儿各是造型新巧别致的首饰一套,两盒儿扬州产的新鲜胭脂,又新书两部。宝玉、贾环、贾兰、贾琮东西类似,皆是文房四宝、新书等物,不过是宝玉多了一块梅妻鹤子澄泥砚,贾兰多了两部新书。 各房得了东西自然十分开心,待黛玉更为亲热,便是一贯木头人似的王夫人也面色和缓。今年刻丝少,上好的都紧着宫里,寻常想得一两匹都难,恰好今儿林丫头送来,正好儿可以做工部侍郎夫人的寿礼。 “玉儿何必破费。”贾母越发疼爱怜惜。 黛玉笑道:“不过是些东西,哪里记得上外祖母疼玉儿之心。” 忽听惜春问道:“林姐姐,听说还有位林姐姐,那位林姐姐怎么没来?年前你送给老太太的那副画真好,你说是那位姐姐画的,我还等着请教她呢。” 上首的贾母听了这话也似想了起来,忙道:“玉儿,你们不是一起上京来,怎么只你一个?” 黛玉忙回道:“青筠姐姐尚在孝期,不好贸然登门,以免晦气冲撞了外祖母府上,姐姐还让我向老太太太太们问安呢。我们家在京中也有房舍,早先就传信让收拾了,姐姐在家里住,顺便打理些家事。” “这孩子,也太知礼。只是她才多大,一个人住可怎么行?何况收拾房舍最是琐碎,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料理得来。”贾母说着对王熙凤嗔怪道:“凤丫头也是没心的,知道她一个小姑娘回家去,怎么不说去帮一把。今儿你刚回来倒罢了,好好儿歇一歇,明天过去帮着打理打理,多带几个人去给她使唤。” 黛玉忙笑道:“外祖母一片慈心,玉儿和姐姐十分感激,只是倒不必了。我们带的人不少,姐姐又管过家,外面又有陈叔料理,没什么难事。凤姐姐一路辛苦,外祖母该叫凤姐姐好生歇歇才是,若是累着了便是我的不是了。” “如此倒罢了,若是她缺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到底是你父亲认得义女,能着就帮一把。”贾母并未坚持,却是细问起她家中光景,父亲情况,黛玉一一答了。贾母扶了扶头,叹笑道:“真是不能不服老,才坐了多大会儿,竟是有些乏了。你们姊妹许久未见必定有许多话说,你们自去热闹。” 待姊妹们离去,贾母也将邢王二人遣走,独留下王熙凤。 王熙凤心中略一忖度,大约猜到贾母之心。 果然,贾母开口便问林青筠:“你去了扬州一趟,和我说说,你林姑父究竟怎么想的,好好儿的认个什么义女。那姑娘到底如何?” 王熙凤倒觉得林青筠性情处事都难得,嘴里赞赏也还不掩饰:“老祖宗,真真是林姑父好眼光,认得那义女名叫林青筠,今年十二,比林妹妹大两岁,性子很是稳重妥帖,难得待林妹妹十分真切用心,林妹妹自己都说有了这个姐姐照料,身子大好,往年旧疾都少了。” “我瞧着玉儿气色确实不错,若真如你所说,倒是她有这份好处,也罢了,总归一个小姑娘家,值得什么。”贾母确实如此想,哪怕林如海真看重这义女,定夺一份嫁妆罢了。“你林姑父身子如何?” 王熙凤道:“二爷说林姑父年初伤了头,兼之公务繁忙时犯旧疾,恐无力照料林妹妹,这才同意送林妹妹上京。” 贾母摆手令她退下,紧接着便唤人来写信,写完便命快马送往扬州。早年信中只彼此露意,并未将婚事言明,因着林如海突然将黛玉接回,使得贾母心中不定,决定赶在薛家进京前先与林如海将事敲定。至于自己这边,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贾政自来孝顺,王夫人便不乐意也得听贾政的。 第13章 思再三青筠谋书馆 经过几日打理,林家宅子一扫先前荒疏变得满是人气。林青筠虽只是林家义女,却得林家父女重视,兼之偌大宅院只她一个主子掌管,下人们谨守规矩不敢妄为,倒是十分令青筠省事。 这会儿她正看着府里的花名册,先前府里新买了人,前院进的人由陈叔做主,内宅则由她掌管。家里主子少,添人一是为林如海将来上京做准备,二来也是添份人气。新进的下人多是管着院中洒扫、园中花草等杂事,经过几日观察,都算得懂规矩。 “大姑娘,白鹭姐姐回来了。”底下的小丫鬟进来回禀。 早起她巡视了府中各处,并无疏漏不妥,便命白鹭带着几个人去一趟贾家,给黛玉送些时鲜瓜果,顺便请黛玉回府小住。 “大姑娘。”白鹭进来后回道:“姑娘得知府里都收拾妥帖了很高兴,恨不得立刻就回来呢。我回来时姑娘已请示了贾府的老太太,说了缘故,并邀请贾家三位姑娘过府来赏花,贾老太太允了,说是三日后由琏二奶奶送姑娘们过来。” “贾老太太没提别的?”青筠当即疑惑,遇到这等事贾宝玉能不歪缠着要来? “没见提起别的,大姑娘意思是……”白鹭先是不解,随之似想到什么,皱眉道:“倒是有件可笑的事儿,姑娘说起要回来,贾家宝二爷听说了,竟撒娇央求着贾老太太闹着也要来。姑娘说咱们府里没有男主子,不便招待,宝二爷反说姑娘怎么也俗了,还委屈的跟姑娘闹着性子,连贾老太太都哄着宝二爷说让他来,幸而周嬷嬷端出规矩,宝二爷才恹恹的作罢,只是瞧着贾老太太面色不太好看。” 这才是贾宝玉的真性子呢,至于贾母,那点心思不提也罢。 青筠笑道:“往后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了,那贾家宝二爷就是那么个脾性,自小爱混在女儿堆里,坐卧不忌,但论坏心却是没有的。” 白鹭倒也听闻过贾家宝二爷的一些风声,只是亲眼见了更为吃惊罢了。 青筠道:“既是贾家姑娘们都要来,小宴便得预备起来,另外将听雨轩收拾出来,好让贾家姑娘们留下小住两日。” 白鹭一一记下,又问道:“届时宴席如何预备?” “设在园中的碧波亭,正对着满池碧荷,又有一树石榴花开的正好。指不定妹妹见了诗性大气,到时候也好铺展开,方便姑娘们铺纸研磨作诗吟赋。”接着青筠又仔细交代了如何安置席面,备些什么菜品茶点等等。 忙完此事,林青筠清闲了下来。 她的治家理念受了黛玉影响,奉行“无为而治”。两人在初次管家时就审视利弊,结合实际,对林家早先的管家规矩适当调整,重新制定了一套规则。黛玉天生聪颖,心思灵透,觉得道家的理念很合心意,便与她说。她则是觉得如此来十分省事,既不会底下人蒙蔽,又不会凡事亲力亲为累的不轻,正如企业管理一层套一层,她们只需管好最上层的管事娘子,加上严密的规矩制度,自然能使整个府邸运作起来,且少生疏漏。 院中的正房,一间做了卧室,半间耳房做小库房,中间是厅,右面一间则收拾出来布置成书房。林家旁的倒罢了,唯有书多,林家父女乃至逝去的贾敏都爱书,而青筠也喜读书,何况平日里除了读书作画也没旁的消遣。 铺开新纸,本打算画幅工笔打发时间,可勾勒了几笔便没了趣味。 “姑娘瞧着有些烦躁,可是觉得闷了?”白鹭端来香片,正好见她掷下笔立在窗前发呆。 青筠接了香片啜了两口,茉莉清香弥漫口中。 她终究不是古人,对茶不通,惯常喝的也只有茉莉花茶,十分喜欢茉莉的香气。及至到了这里,花茶又称香片,哪怕不如旁的茶名贵雅致,她却未改其好。黛玉见她喜欢,还特地寻了最好的香片子送给她,另有各样花果茶同样不少。可惜寻不到好的玻璃壶,若不然以玻璃壶来烹制花茶,色香味俱全,岂不是十分雅致。 提起黛玉倒想起一事,道:“妹妹在下船时给了我一只荷包,你去取来。” 白鹭转身去了片刻,回来手中便捧着一只荷塘月色的碧色荷包,上头的绣活儿十分精致,乃是黛玉亲手做的。青筠接过荷包,伸手一摸,从里面摸出几张银票,共计一千两。 “这是……”白鹭大吃一惊,转而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感叹两位姑娘果然情谊深厚。 林如海给的那一万银子但是做两姊妹的花费,并不管府里的修缮采买日常开销,所以如今青筠管家理事,一应都是官中银子。若有别的私下开销,她自有每月五两的月钱,另有先前张家夫人给的一些,兼之衣食住行都由官中出,并不缺钱使,但黛玉仍是担心她不够用,这才特意将一千银票藏在荷包里送给她,前两天我想细看这荷包上的图案才发现“内有乾坤”。 她确实需要银子做事,只是却一直犹豫,不知是否该动用这笔钱。 或许是矫情,但总觉得不大妥当,再三思虑过,终于有了决定。如今她亏欠林家太多,眼下享受的且不算,只怕将来大了,林家还要为她的嫁妆终生费心,她便是再有骨气又如何?倒不如记下这份恩情,往后再图回报。 在船上时闲来无事,她看过贾敏留在京中的几个铺子,一家绸缎庄、一家首饰店、一家饭庄,皆生意平平。贾敏当年之所以留着这几家铺子,乃是考虑将来回京,可惜至死都没能回去。青筠在行商上没什么特别天赋,加上如今身份不可轻易言商,因此几经考虑选定了人,准备开家书屋。读书人清贵,如此便是有一日外人得知书屋之主是自己,也影响不大,至于书屋盈利并不强求,书屋只是媒介,真正赚钱的另有其道。 “白鹭,听说你哥哥有意上京?” 早先她了解过身边的丫鬟,知道她们各自情况。白鹭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林家老人,上面有个哥哥比她大五岁,今年二十,叫叶松。几年前叶松得了场大病,后来虽养好了,身体却垮了,做不得重活,府里便没安排差事。叶松闲不住,也无法心安理得让父母养,便求了福伯开恩放了出去,自己在外面找份活计糊口。 白鹭皱眉道:“是呢。哥哥到底当年伤了底子,许多事儿都做不得,何况如今家里添了小侄儿,开销越发大了。此回听说陈叔带人上京来,有心求个差事,只是也不是那么容易。” 青筠笑道:“怎么没见你来求我?难不成体谅着我做不得主。” 白鹭忙道:“奴婢不敢,姑娘可别拿我打趣。我是知道自家哥哥的,虽说确实勤快能干,但实在被身体给拖累了,我哪好张口。我只想着自己也没什么花费,攒的钱多帮衬着家里罢了,可哥哥却不肯收,定要我自己留着。” “你哥哥是要你留着攒嫁妆呢。” “姑娘可又胡说了!”白鹭脸一红,羞的不行。 青筠忙道:“是我胡说,我问你哥哥,却是有件差事找他,只不知他愿不愿意?” 白鹭是贴身伺候的人,这么长时间以来对她的性子也了解个七七八八,知她这么说便是有□□分准了,当下喜气盈腮,忙道:“难为姑娘想起哥哥来,但凡姑娘张口,我哥哥再没有不愿意的。姑娘只管吩咐。” 青筠早已定了主意,便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我打算在京里盘家小铺子,做书店,若是你哥哥有意便过来替我照管,连你嫂子我一起用了。只是有一件,你哥哥如今早不是林家人,你嫂子更不是,若要在我这儿做事,是要签契的。” 白鹭听了神色一松,笑说道:“这是姑娘恩典呢。若要帮着姑娘做事,自然得签身契,如此来哥哥嫂子也做得安稳。” “那就好,过两天就有人往扬州送信,你给你哥哥带个信儿,让他尽快过来。”青筠提出要身契,一是求自己放心,二来也是了解此处人们的心理,平民百姓多不易,反不如托庇官门。先前叶松乃是重病刚愈没得差事,若为林家下人字不能去别处做事,因此才求福伯外放,眼下几年过去,为生计,只怕叶松更愿意重新卖身林家。 白鹭得了这件喜事,连连谢恩。 “你去将陈叔找来,我有事问他。”青筠道。 “是。”白鹭让相思进来服侍,自己亲自去请陈叔。 不多时白鹭便将陈叔请来,因着男女避讳,陈叔只站在书房门外,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纱帘。陈叔本是林家的二管家,乃是福伯一手□□陶冶出来的,办事很是得利。 “劳动陈叔过来一趟,是我有些事不懂,特找陈叔询问。”青筠言语客气。 陈叔闻言忙躬身回道:“大姑娘有事只管吩咐。” “并不是咱们府上的事,倒是我一点私事。”青筠知道这边的大小事情陈叔都要报给福伯,福伯自然会视情况告诉林如海,再者,这点子事她也没想瞒着林如海或是黛玉,所以说起来也坦然:“我想在京城里盘间铺子,权作无聊消遣,打发时间。找你来就是问问,一间铺子得费多少银子才能买下来?” 陈叔略微吃惊,却没质疑,只尽责回答:“这事儿倒没打听,大姑娘若有意,奴才出去细问问。” “你先说说大概。” “回大姑娘,这要看铺子的地段和大小格局,实在难说,再者京城寸土寸金,若是地段好的铺子,只怕拿银子也难买。”陈叔这倒是实话。 青筠忖度片刻,道:“你说的也有理。这么着吧,你即刻去打听,不必在热闹繁华的主大街,挨着的副街便成,铺子么,我打算开家书铺,虽不必多大,却有个小院儿最好。” “是。”陈叔应了,当下府中无事,便亲自带着人去寻可靠牙行办这差事。 原以为这事怎么也得几天,不料两日后就得了回信儿,陈叔找了牙行亲自跑了一趟,选中了三间,报给她定夺。青筠谁听陈叔讲了,但总想自己亲眼瞧瞧,便命备车,只带着白鹭百灵两个,由陈叔作陪出门去。 第一家地段很好,竟是在主大街,三间门脸儿两层楼带小院儿,十分宽敞,原是一家饭庄。可惜要价极高,根本不还价,反正对方不愁卖不出去。青筠见了也没耽搁,只说看下一家。第二家地段也不错,挨着主大街,两间门脸儿、单层,却没有小院儿,青筠觉得不好,又去看第三家。第三家同在副街,从主街口转过来走不了几步路,两间半门脸儿、两层带小院儿,要价四百多两银子。 林青筠带着帷帽,亲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觉得挺不错。 陈叔道:“大姑娘若满意,这价钱还能再谈,只是对面有家几十年的老书铺,左近大小类似铺子也不少,隔三差五便有新铺子开起来。” 陈叔的言外之意便是竞争太激烈,很多铺子难以为继关门了。 青筠却是眼睛一亮,笑道:“不妨事,有竞争才好。价钱你再谈谈,这铺子是不错,但四百多两太高。” 陈叔便去与牙行交涉,牙行又和房主商议,最终敲定了一个价格。陈叔过来禀报道:“大姑娘,房主同意以三百八十两转手,只是房中一应东西都没有的。” “我原也不需要那些东西,就三百八十两。”青筠敲定,白鹭便将银票给了陈叔。 牙行陪同一起去银庄兑换银子,毕竟比起银票,现银更可靠。之后与房主钱货两起,双方拿着房契去衙门过户,付过牙行佣金,此事便算完了。 等着陈叔转回来,青筠已根据铺子的规格有了打算:“今天辛苦陈叔了,只是还得再劳烦陈叔一回。这房子我打算修整一番,另要添一批东西。” 青筠要开的是书馆,两间半门面十分宽敞,并不隔断。仿造现代书店模式,左右靠墙各设一面书柜,正中设四方形半人高书柜,如此左右太空荡,便摆上两条长桌,设置配套长椅,来者皆可取自己喜欢的书籍就地观阅。柜台便设在正对大门靠里的位置,还可选些梅兰竹菊等清雅应季的花草盆栽摆放,顺着楼梯可入二楼,二楼可设不同书室,书室内文房四宝齐备,可供来者三五相聚探讨诗文,亦可将文章见解留于书室内,待后人观之论之。 陈叔听着是新鲜,怕是很得学子们的心意,只是…… 陈叔犹豫道:“大姑娘此举确实不错,可如此来花费不小,只怕店内的收支难以平衡。” 简而言之,如此来便是赔本买卖。 青筠点头道:“这我也知道,所以也没想着靠卖书赚钱。后面小院儿内设茶房、糕点房,店内书册随人取看,二楼书室却是要收些费用,如此可享用基本茶水点心以及室内一应陈设,若另要茶水点心则要相应使费。” 陈叔想了想,口中笑道:“大姑娘这法子好,新巧有趣,文人学子们齐聚总不能没了茶水,怪不得姑娘说不靠卖书赚钱。”说着又道:“此举定事能成的,只是如此来别家必是跟随,那时生意就难做了。” “跟风古来有之,怎能避免,可陈叔看那些百年老店,为何能屹立不倒?”青筠早想过这个问题,缓缓说道:“同样的模式谁都能窃用,但咱们家抢占了先机,在读书人心里已是不同。再者,咱们的茶水、点心皆要有自己特色与秘方,方不至于与别家混于一谈,另则、在经营上须得时常推陈出新,惠及顾客。” 陈叔听的似懂非懂,却觉得言之有理,很是触动:“大姑娘所虑的是。既然大姑娘已有主意,只管吩咐便是。” “劳累陈叔了。”青筠口中称谢,打算等着事情忙完一次性封个红包做酬谢。 第14章 宝钗之论惜春讥讽 转眼已到第二日,乃是黛玉带三春姊妹回来的日子。下人们遵照吩咐有条不紊的忙碌,青筠亲自检查了一遍,忽见刘山家的过来回话,手中还捧着一只白瓷大盘,里头是鲜红欲滴的樱桃。 “这是哪儿来的?” 刘山家的笑回道:“回大姑娘,这是张大人命人送来的,另有些纱罗瓜果,因这樱桃难得,我想着大姑娘今儿设宴,便做主带了来。” “张大人?哪位张大人?”青筠一时不解。初来京城的头几日,与林家有来往的世交皆打发人来过了,且皆是内宅女眷们名义,猛然蹦出了个张大人倒教她疑惑。 刘山家的说道:“大姑娘莫不是忘了,咱们老爷在金陵有位故友张令闻张先生,他家三公子今年上京赴考得了二甲好名次,如今在翰林院当值呢,可不就是张大人。张大人说前些时日忙于公务,今天才知道两位姑娘上京的事儿,实在惭愧,恰好新得了些樱桃,送来给两位姑娘。又说往后在京城里,姑娘们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寻他。” “哦,原来是他,难为他记着了。回礼可打发人送去了?”青筠听到是张鸣送来的,了然,外人不知,她却是与张家算熟悉了。接了樱桃摆在席上,又暗暗犯疑。如今即入五月,樱桃四月便熟了,此时便是有怕是也极少,张家在金陵虽有些清名,在京城却无甚根基,如何得的樱桃? 随之又笑自己,难不成不准张家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世交么。 “还没回呢,正来回大姑娘。” “那便按着往年的例回了吧。” 正说着又小丫头跑来禀报:“大姑娘,姑娘和贾家二奶奶姑娘们到了。” 闻言青筠忙去迎接,未至二门便见几个娇艳的姑娘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来,最引人注目的反倒是王熙凤。橘红对襟褙子上绣镂金百蝶穿花,下着明黄凤仙裙,配着双凤齐翔牡丹纹样的深橘色宫绦,喜气富贵又明艳照人。三春是一样的打扮,粉红底子刺绣交襟长褙子,下着白纱裙,再留心一瞧,果然同原著中一般,每人颈间戴着一只金项圈儿。 “青筠姐姐。”黛玉先几步迎上来,白底撒红花的长身对襟褙子,下配大红百褶裙,腕上一对通透玉镯,发间一支碧玉簪、两朵玉片攒出的头花儿,清新别致,袅娜风流。 “妹妹,琏二奶奶,这三位便是表姑娘吧?果然个个不凡。”青筠刚要再说几句,突然发觉多了一人。但见其十三四岁,体态略丰,面容端庄神色淡然,姿容之美与黛玉不相上下,乃因比黛玉略长两三岁,一身藕合纱衫淡粉纱裙,倒格外有份沉静娇艳。尽管心中有所猜测,面上却带着几分疑惑,笑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黛玉介绍说:“这位是二太太的外侄女,薛家姐姐薛宝钗,比我略长三岁。前几日薛家太太携家进京,如今暂住在荣国府,今天姊妹们都过来小聚,我便邀薛姐姐同来。” 青筠听了便了然,薛宝钗比她大一岁。 “原来是薛家姐姐。”青筠又与三春一一认过,便领着几人往园中去:“今天请姐妹们也没什么好招待,只是一些寻常点心菜品,只园中花儿开的好,或可赏玩。还望姊妹们莫嫌弃。我已命人收拾了听雨轩,几位姐妹便住下来,我不好出门,权赖姐妹们来了陪着说说话。” 王熙凤听的笑起来:“瞧瞧,瞧瞧,我可说错了不曾?林大姑娘这嘴就是巧,你都这么说了,姑娘们可不就住下了?总不好吃了就走,丢下林大姑娘一个孤零零的可怜。” “到底是琏二奶奶知道我,若不是知道琏二奶奶是管家奶奶,每天睁眼起便有一二百件事等着吩咐调停,我定要请了琏二奶奶住下来,多与二奶奶说几句话,不知有多大好造化。”青筠倒也喜欢和王熙凤说笑,这里的姑娘们大多秉承闺训,兼之不熟,谁能像王熙凤似的敢放开了大说大笑。怨不得人人都说“骂凤姐、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便是原著里贾母都说只有凤姐逗得笑一笑方觉心里头舒坦。 黛玉挽着林青筠的胳膊笑道:“我是要好好儿住几日的,青筠姐姐只管歇着,一应琐事都有妹妹呢。” “那可好,妹妹管家比我还厉害,我就好生受用几日。”说笑着,园子就到了。 三春姊妹与薛宝钗基本少言,都在暗暗打量林青筠,心中难掩诧异。便是先前听了黛玉所说,她们却想着一个林家没落旁支的孤女,哪怕做了林家义女又如何?瞧大太太邢夫人便知道,世家贵女的休养气度可不是那么好学的,便是真有规矩涵养,与她们立在一起只怕也差别立现,谁知竟是想差了。又想到她身边与黛玉一样有个宫里出来的嬷嬷,便释然,与此同时又难掩羡慕。 宝钗在心里叹着林青筠好命,宫里嬷嬷寻常请不到,若不然…… 林青筠到底与三春不熟,席上便由黛玉周全招待,慢慢儿言语多了,又同是相差无几的年轻小姑娘们,对着满园好景色,都放开了心玩闹起来。便是一贯稳重自持的薛宝钗也言语活泼不少。 “如此好的荷塘景色,又有开的这样好的石榴花,若不作诗吟诵一番岂不可惜。”黛玉到底是文人秉性,当即便提议作诗。 青筠听了连连摆手,赶紧与王熙凤坐在一处:“妹妹可别算上我,你是知道的,我诗文平平,没得惹人笑话。琏二奶奶一人也无趣,莫不如叫上几个丫头,我陪着琏二奶奶一起投壶。” “哎呦,可别这么说,你若不会作诗谁会?我是不会那些湿啊干啊的,你不必管我,我自己乐着呢。”王熙凤笑着推她。 薛宝钗也笑着接道:“不过是顽罢了,哪里那么认真,若真论起来咱们作诗算什么,没得传出去惹人笑话。咱们女孩儿原不该识字,既认得了字也该用在正经地方,这作诗作词原是玩闹消遣,针凿女工方是咱们的本分。” 这话一出气氛无形中便微微一变。 青筠留心一看,果然见黛玉面色不好,却因在自家待客,宝钗是客人,不好反驳。探春微微皱眉显见得的是赞同,却似有所顾虑佯作没听见,迎春是个木头人,这会儿只满眼看着红艳艳的石榴花儿目不斜视,反倒是最小的惜春情绪毫无掩饰,愤愤的一哼。 “宝姐姐的话我却不懂,若咱们女孩儿不该认字读书,那宝姐姐怎么就读书了呢?我还听说宝姐姐自幼读书,博古通今,再没有不知道的书。若咱们女孩儿果然不该读书,宝姐姐岂不是后悔死了?也该再找个什么神仙方儿来配丸子药,一吃下去什么书都忘了,只管针凿女工的本分。” 惜春这番话真真是说的刁蛮刻薄,且话中有话,还影射了宝钗所服用的“冷香丸”。那什么神仙方儿,一堆的花儿朵儿的,贾府上下都传遍了。偏生惜春一贯的性子乖僻,脾气上来嘴里不饶人,直刺的人下不来台也常有。 这道怪了,薛家才来几天,怎么就得罪惜春了?若没得罪,哪怕惜春果真说话直也万不会如此不给颜面。 薛宝钗是个稳得住的,哪怕被挤兑的尴尬脸红,却很快便恢复如初,口中淡淡轻笑道:“原以为只颦儿口齿伶俐说话不饶人,想不到四妹妹也如此厉害,我算是领教了。” 青筠睨了薛宝钗一眼,故作疑惑的问:“颦儿是谁?” 薛宝钗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林妹妹。这还是宝玉取的字,说妹妹眉间若蹙,若取字,莫若‘颦颦’二字最妙。” “薛姐姐快别说这话!”青筠不轻不重的截断对方言语,面色却十分郑重:“姑娘家的小字皆由父母所取,亦或将来定亲后由夫家所取,怎可轻视玩闹。几年前妹妹去外祖家年纪尚小,贾家宝二爷同样年幼,小孩子玩闹说笑本就不该当真,薛姐姐怎好堂而皇之的称呼起来?” 薛宝钗一怔,显然没料到林青筠突然张口,还有这番指责,偏她一贯以稳重自持示人,又最是讲究女子贞静德言容功,一时间不禁面色涨红,讪讪笑道:“倒是我口误,一时没留神就带了出来,我自罚一杯。林妹妹,原谅姐姐一回,自此之后我定是改了。” 青筠忙站起来,欠身致了一礼:“薛姐姐不过口误罢了,说开便无事。薛姐姐莫怪我斤斤计较,到底女子名节是大事,轻忽不得。义父远在扬州,临上京前我在义父跟前作保,定要好好儿照顾妹妹,万不能让妹妹受委屈。” 薛宝钗赶忙起身避开,并不受礼,又叹道:“青筠妹妹待林妹妹一片爱护真心,谁能怪罪?都怪我不好,不该出口无状。” 黛玉从青筠驳宝钗时便微微红了眼,早年初来贾府,宝玉见面就给她取字,她心中不悦,却因初来乍到寄人篱下不好表露出来,就那样还惹得宝玉砸玉,不知多少人私下里说她。幸而姐妹们也知道姑娘家的字不是随意取的,并不将此挂在嘴上,便是宝玉也不再提起,偏生来了个宝钗,不知哪里听到从前的话,今儿竟讲了出来。 黛玉过来挽住青筠的胳膊,冲着宝钗俏皮笑道:“我看出来了,宝姐姐是羡慕我有姐姐疼呢。看宝姐姐怪可怜的,我便将青筠姐姐舍出来,宝姐姐也唤一声姐姐罢了。” “好你个林妹妹!打趣起我来了,你的青筠姐姐比我还小一岁呢。”薛宝钗面上佯怒,心下一松,作势就要拧黛玉的脸,实际上却明白是黛玉故意以此来化解方才的尴尬气氛。 黛玉边躲边笑,嘴里还不停的回道:“那又如何?莫不闻‘拄拐棍的孙孙,摇车里的爷爷’,谁说小一岁便做不得姐姐了?你便是唤我姐姐,我也应的。” 探春扑哧一声也笑了:“了不得了,林姐姐这是着魔了。我看莫不如你们各自作诗一首,谁的诗好谁便为长,如何?” “我看好!这个好!”惜春不嫌事儿大,拍着手一个劲儿的赞同。 迎春无奈叹道:“可罢手吧,再闹头发就散了,尽让丫头们看笑话了。” 王熙凤一直自得其乐的吃着瓜果点心品着茶,见她们如此方笑道:“姑娘们可真会乐,倒把这一桌子的好茶好水好果子都便宜了我。” 笑闹的两人这才停手,各自由丫鬟整理了头发衣服,定出题目作诗。青筠本不欲参加,又被拉着不许脱逃,只得费心做出一首交差。几个人里就数黛玉、探春、宝钗三人兴致最高,惜春也是胡乱凑出一首,迎春亲自将诸人诗词录写在纸上,大家评赏了一回,共推探春的石榴诗句最妙。 这时惜春凑到林青筠跟前,仰着头眼巴巴的道:“青筠姐姐,听林姐姐说你会画画儿,尤其擅长西洋画儿,能不能教我?” 惜春年纪小,如今才六七岁,虽平日里瞧着清冷,此时满眼期盼的模样却格外可爱。青筠心理上早是成年人,黛玉敏感多思心理反而较为早熟,惜春却是完完全全的孩子性情,惹得她格外喜欢。 “我早听妹妹说有个会画画儿的惜春小妹妹,既然你有兴趣,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到这样一个喜爱作画的小姑娘最后却遁入空门,不免唏嘘。 “那我可要叨扰姐姐了。”惜春当即就坐不住了。 青筠只得与黛玉几人说了一声,领着惜春去自己院中。 第15章 忽闻亲事心生抵触 这日姊妹们在园中乐了一日,午后,只有王熙凤不得偷闲一人回去了。三春姐妹与薛宝钗都安顿在听雨轩,与花园子仅一墙之隔,离林青筠与黛玉的院子也极近。年轻姊妹们聚在一处或谈诗书、或论针线、或对弈听琴十分和乐。 青筠本想多留黛玉几日,可只过了两天贾家便有人来接,却是端午节贾府有宴席。 黛玉想到过节之日青筠只孤零零的一个人,便不愿去贾府,对着三春姊妹们说道:“恕我不能去陪外祖母了,家里只青筠姐姐一人,过节冷清清的如何使得?我定是要留在家里陪着的,等过完了节我再去给外祖母请安。” 探春倒是想劝,可黛玉说的何尝不是人之常情,她实在张不开口,却又怕如此回去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左右为难。看向迎春、惜春两个,迎春本就不善言辞,哪里说得上什么话,惜春更是干脆,直接点头赞同:“林姐姐说的是正理,若非过节,我都想长长久久住下来呢,青筠姐姐的画儿实在是好,我都舍不得走了。” “四妹妹可真是小孩子。”薛宝钗笑道:“林妹妹既如此说,那我们便去回老太太吧,只怕老太太想着林妹妹,又要打发人来接。” 林青筠道:“劳烦你们跟贾太君说一声,难得过节,是我将妹妹留在家了。这家里上下还有些事情要和妹妹商议,等过几日自会去给贾太君请安,向来贾太君能够体谅。” 林青筠本就有意平日里接黛玉回来住住,到底这里是林府,黛玉是林家正经嫡出大小姐,哪有一直住在外祖家却把自家当客居的。 再者说,她已从雪雁口中打听到薛宝钗有一块和尚给的金锁,却不曾见她佩在身上,又思及薛家是打着小选的名义进京,只怕是做着两手准备呢。雪雁也道,并不曾在贾家听闻什么金玉姻缘,只是王夫人待薛宝钗很是亲热,但姑妈对侄女这般也算常情。青筠估摸着薛家是想先拼一拼宫中的富贵,对王夫人这边定是含糊着,可王夫人的女儿贾元春进宫多年还做着女史呢,哪能愿意薛宝钗再进宫?薛宝钗可是王夫人相准的儿媳妇!至于薛家等的小选,今年是错过了,唯有等到明年开春,在此之前王夫人不会太针对黛玉。 蓦地心中一动,想起原著剧情,再算算时间。今年贾家有两件大事,一是秦可卿的死,一是贾元春封妃!她倒不是想关心贾家如何,只是随着贾家烈火烹油,随之而来的却是木石姻缘与金玉良缘的争斗,哪怕林家无心贾母却有意,轻易躲不开身。 看来得好好儿打算一番,总不让黛玉莫名就失了清誉。 送走三春与宝钗,青筠与黛玉回到院中,仔细问起黛玉在贾家的事情。黛玉只以为是闲谈,毫无隐瞒的一一说了,看得出黛玉在贾家有贾母疼爱姊妹相伴甚是开心。 青筠状似无意的问她:“妹妹觉得薛姑娘如何?” “姐姐如何问她?”黛玉不解的歪头看她,似想起先前的一些事,微微蹙眉道:“宝姐姐博古通今,稳重自持,上下人等没有说她不好的。”见青筠仍是看着她,这才脸色微微一红,抿唇笑道:“若是问我,我倒觉得宝姐姐太稳重老沉些,总说女子以贞静为要,时刻将规矩挂在嘴上,偏她好为人师,时时端着长者姿态教导众人,四妹妹先前就抱怨呢,便是一贯木头人似的二姐姐也颇为不悦。” “怪不得那日惜春说那番话,毫不给她脸面,想来是心里记着呢。”青筠又问她:“之前就想问呢,姐妹们都在也没功夫,先前惜春说什么花儿朵儿的配药丸,是怎么个故事?” 黛玉扑哧一笑:“让雪雁说给你听。” 雪雁早忍不住了,张口就说:“据说薛姑娘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毒,后来得了个癞头和尚给的海上方儿,叫什么冷香丸。若要配上这一丸药,可了不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揉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病时,拿出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大姑娘听听,这丸药可不是神仙方儿吗?哪里那么巧就凑齐了,可薛姑娘偏就配出来了,真是造化,但凡差了一样可怎么好?” 李嬷嬷猛地听说这么个稀罕药方不禁怔了怔:“我在宫里服侍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从不曾听闻有这种丸药。怕是另有缘故。” 黛玉不解:“能有什么缘故?周嬷嬷也这么说呢,我却猜不透。” “听说那癞头和尚还给了薛姑娘一块儿金锁,说什么唯有遇着有玉的方可为配,是也不是?”青筠又问。 “有这话?我倒不曾听说,姐姐哪里听来的?”黛玉颇为吃惊,直接就想到宝玉的玉,脸上微微一红。“若真有这话,可……宝姐姐是要参加小选的。” 周嬷嬷提醒道:“姑娘莫不是忘了,天下间可不止是贾家宝二爷有玉。” 黛玉何等聪慧,经此一提便反应过来。可不是么,最好的玉乃是天下之主皇帝的玉玺! 黛玉皱眉,不肯再想这些事情:“姐姐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不与我们相干。” 青筠岂会平白无故说这些,不过是先让她知道,心中有数罢了。再者,也是试探她对宝玉之心,幸而仍如以往只是兄妹之情,待宝钗不亲密也不疏冷,如此便好。当下不再多说,两人一起商议起端午送往各家的礼。 各家回礼里,张鸣的回礼格外不同,乃因里头除了锭子药纱罗瓜果,竟还有幅北宋石室先生的《墨竹图》。 “这礼……”青筠直觉不太对。 “这礼太重了。”黛玉见了也是犯疑,不过是端午节礼,往年可没这例子。 谁知李嬷嬷却道:“既是张大人送来的,大姑娘便收下吧。” 青筠与黛玉皆是一愣,青筠只觉得似有什么从心中闪过,一时没能捉住,只问道:“嬷嬷这话是怎么说?便是真要收下,也不该我收啊。” 两位嬷嬷对视一笑:“大姑娘只管收下便是,并不错礼,本就是送给大姑娘的。” 这时黛玉也回过味儿来,细一想便笑了:“是呢,姐姐只管收着便是,这画儿送的很贴心,正合姐姐的名字呢。” 青筠根本没心思害羞,她本也不是小姑娘,这会儿完全有点儿发懵。见两位嬷嬷似乎知道些什么,眼见着跟前也没外人,便细问道:“这张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两位嬷嬷跟青筠说个明白。” 李嬷嬷这才低声说:“临上京时老爷与我们说了,说是大姑娘的父亲在生前给大姑娘定了亲事,说的便是张家三公子,张家本打算在大姑娘及笄后提亲,怎知大姑娘家遭逢巨变,这事儿就暂且搁置未提。张家并未改变心意,只等明年大姑娘出孝先将亲事过了明路,及笄之后迎娶。” 青筠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尽管早知以后要嫁人,可没想到这么快,怪不得张家待她那般好,有时张家夫人看她的眼神儿格外不同,原因竟是出在这里。又想到去年林如海特地让她看邸报,甚至对她说起张鸣,本就不合常理,她竟大意的忽视了! 猛然提及亲事,还是盲婚哑嫁,作为现代人的林青筠不可避免的心生抵触。 想到如今处境,她只能缓缓的说服自己。这门亲事定是推不得的,古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身已逝的父亲定下的亲事如何能改?再者,张家人口简单,又好相处,虽然张鸣年纪大些又娶过亲,但其年轻有为已有官职,前妻并未留下儿女,且早先因再娶之事受过挫折,想必不会对她不满,哪怕将来不能两心相印,相敬如宾却是不难。 长叹口气,将此事抛开,不愿再想。 第16章 黛玉题名林海拒婚 这天林青筠正和黛玉欣赏《墨竹图》,白鹭说陈叔求见,青筠立刻便知为着什么事。过来,陈叔带来了一张账目单子,上头罗列着书店采购物品清单以及各样单价数目。 “大姑娘,这上头的东西都得先交定钱,工匠都找齐了,得预支一部分工钱。另外咱们店里的一应东西最多两个月内便齐了,书却还没着落呢。”在京里除了与各世交家年节送礼来往并无别事,陈叔等人很是空闲,便尽心忙着林青筠的书店。陈叔做事一贯稳妥,已打听的清楚,说道:“若是现去刻坊买书定是难买,刻坊的书都是按数目出,便是真多了几套也都入了各家书店,咱们只好抄出一张书籍名目,找家刻坊重新印制。” 林青筠听他说的有道理,便问:“那刻坊有什么讲究?哪家好?” 陈叔笑道:“当下刻书有三种,官刻、家刻、坊刻。这其中官刻也分两种,一是内务府出的刻本,俗称内府本,另一种是官署出的刻本,也叫官本,比如咱们老爷在扬州除了监管盐务,还管着扬州诗局呢,这诗局便是官诗局,所出的书与内府本便是当下刻印的最好的书了。家刻一般都是世家大族为族中子弟刻印家言家训等物,除了赠送亲友,余者皆不外传。坊刻质量上差些,偶尔也有些小失误,却是流传最广,京城中大小坊刻一百多家,也有几家较为不错。” 一直静静听着的黛玉此时诧异出声:“青筠姐姐,你要开书店?” “嗯,正想和你说呢,一时混忘了。妹妹心思灵巧,一会儿也可以帮着我参详参详。”青筠这绝非客套,黛玉自幼书香中长大,文人雅士的喜好比她这个半吊子知道的多。 黛玉自然没有不应的,见她为书犯愁,便说:“既是要开书店,自然得用好书,读书人看了也喜欢。总归姐姐这店还得一两个月才开呢,倒不如写封信给爹爹,请爹爹帮忙,直接用扬州诗局印刻一批书运到京城来,也耽搁不了时间。” 青筠听得心动,可能的话她自然想要官本,只是一来二去的运费怕是不少,再加上还得动用扬州诗局…… “姐姐觉得不好?”黛玉见她面色犹豫。 “好是好,只是……”青筠将顾虑说了。 哪知黛玉却蹙眉道:“那能花几个钱?便是多花费也值得,又不是没钱。” 青筠知道黛玉一贯大手大脚,不将银钱放在心上,倒不是说奢侈靡费,只是世家大族的千金从没有为一点钱去斤斤算计的,反倒失了身份。只是她们起情况不同,自然不能像黛玉这般豪气。 青筠笑道:“若是别的倒罢了,只是如今我也是要做生意呢,既然是做生意,就得计较支出与收益,总不能做赔本买卖。扬州诗局的书是好,可单为这些书出一趟运费实在不划算。” “姐姐说的也有理。”黛玉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陈叔却蓦地开口:“大姑娘何须犯愁,京中书店不少,能有几家里头的书全是官刻本?等往后有人从扬州过来,带些扬州书局的书倒罢了,咱们远在京城,还是该选一家坊刻做长久生意才是。” “还是陈叔考虑周全,险些魔障了。”青筠拍拍脑门儿,继而说道:“那便照陈叔的意思,找家刻的最好的,一会儿拿着书单,将上面的书按不同的数目印刻。务必要刻坊仔细,宁肯刻的慢些,校对谨慎,若出了差错我可是不依的。” “这个大姑娘放心,我必定办的妥妥当当。”陈叔以前跟着林如海去过扬州书局,对里头的一些门道也了解一二。 “慢些!”黛玉叫住将要离去的陈叔,说:“咱们上京时带了不少书,好些都是孤本珍品,敝帚自珍总归没多少趣儿,倒不如拿出来刻上几本放在姐姐的书店里,也让人知道姐姐书店里有难得的好书呢。” 青筠知道黛玉从不在这上面小气,她是巴不得天下人都爱读书,都知道读书的好处,却是感激她一番心意:“多谢妹妹。到底是林家历代珍藏,别拿到刻坊去了,若是弄坏了一点儿岂不心疼。等得空咱们自己抄录一份,届时放在店里,谁若喜欢便自己抄去,既能令人越加珍视又不失为一件雅事。” “这样好,到底是姐姐想的周全。”黛玉抚掌一笑,十分赞同。 待陈叔走后,黛玉便拉着青筠一起回房,将当初从扬州带来的各类书籍都清点了一遍,列出一张书单。考虑到人力有限,再者物以稀为贵,商定每月抄出一本拿出去。 黛玉又走到书案前抽出信纸,一边提笔蘸墨一边说:“扬州书局的书也不是什么时候要就能有,给爹爹写信,让爹爹替咱们留意着。再者,或许往年还有些遗留的书,不拘是什么都好,等爹爹上京时带了来。” “妹妹也太兴头了些,说风就是雨。”青筠觉得好笑,黛玉这个样子可是极为少见的。 “我是替姐姐高兴呢。”黛玉深知青筠的想法感受,只因前几年她在贾家也有类似经历,到底青筠比她强,竟能想到开书店的主意来。黛玉对做生意并无热忱,打理母亲留下的铺子乃是姑娘家必学的功课,她也知那些铺子将来做什么用的,思及青筠也有那一日,若临时操办也太仓促,可作为女孩儿家这类事情也不好张口跟父亲说。 忽而想到一事,黛玉忙问:“姐姐手上的银子怕是不够用吧?光是刻书就得花费不少呢。” “妹妹是买书贵吧?我与刻坊做长期生意本就有优惠,又是批量刻录,价格自然比外面正式贩售低好些的。再者初次开张,我不欲一次刻录太多,所以银钱还够用,你不必担心。若是哪一日真没了钱,我必是要向你张口的。”嘴里这般说,青筠却是早有打算。等正式开张后,只要两三个月走上正轨就能盈利,慢慢儿的再增加书籍种类。另一些预算她是要投在糕点茶水之上的。 提到茶水糕点,她已专门列了单子,将时下能制作出来的新鲜西洋小糕点罗列出来,茶水倒也不难,此时的各样绿茶红茶清茶种类繁多,至夏天时配几样解暑汤与各样果汁尽够了。 黛玉对此给出了不少意见,如喝水的茶器,雅间儿的布局摆设等等,到底是世家熏陶而出,青筠只短短一年根本追不上对方的内涵素养。经黛玉一指点,雅间儿顿时雅致大气,墨香浓郁。 “不如妹妹给这家店起个名字吧。”青筠蓦地说。 “姐姐真要我取?”黛玉倒没有婉拒,反而跃跃欲试。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黛玉很有些喜欢争强,非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越发显出娇俏可爱来。 “妹妹一肚子诗书,还望赐名。”青筠如文人般像模像样的弯腰做了一揖。 黛玉拿团扇挡了脸,扑哧笑弯了腰:“免礼免礼。既然‘青筠公子’都这般请求了,我便赐个名字给你。”说着略歪了头,片刻张口道:“陶渊明有句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句诗倒与姐姐开的这家书店宗旨甚是相合,莫不如店名就叫做‘赏文楼’。” 赏文楼? 林青筠在口中念了两遍,觉得很顺,且雅俗共赏,顿时笑道:“多谢妹妹,若将来生意好了必有妹妹的功劳,那时我自然再酬谢妹妹。” 说的黛玉又笑了,白鹭紫鹃等人也笑个不停。 偏这时小丫头桃香在门外说道:“两位姑娘,前头刘山家的让人来说,贾家来人接姑娘了。” 黛玉敛了笑,眉尖轻轻拢起:“我才在家住了两三日,哪里那样急。”说着点了紫鹃,吩咐道:“你代我去一趟,给外祖母赔罪,只说我要在家多住几日,青筠姐姐总是一个人,家里的大小事我也得照看着些。想来外祖母能够体谅。” 林青筠并未劝说,她心里也不乐意贾家催命似的接人,黛玉在自家住着还能委屈了不成?不过是贾母心中私念,妄想着让黛玉与贾宝玉两个自小培养感情。真不知说贾母聪明还是糊涂,便是两人有了情又如何?没正式定下名分,一切都不做事,便是将来生了变故,苦的也只黛玉一个姑娘家。 紫鹃去贾府回话时,王夫人与三春宝钗宝玉都在。 听了紫鹃的话,别人尤可,独宝玉闹了起来:“林妹妹不回来了?我都好些时日没见着林妹妹了,林妹妹为什么不回来?老祖宗,再派人去接林妹妹。” “宝玉!”王夫人轻喝一声,宝玉瑟缩了一下不敢再闹。“你林妹妹有自己家,家中还有姐姐在,怎能总来这里住。你再胡闹仔细告诉你父亲。” 贾母不乐意了:“好好儿提他父亲做什么,宝玉本就胆小,何苦吓他。”说着摩挲着宝玉的发顶,口中安慰道:“你林妹妹是顾虑着家中姐姐没人陪,所以才不好过来,等过几天再打发人去接,你林妹妹必定来的。” 几日后,贾母又派人去接黛玉,果然接来了。 月底,贾母接到扬州回信,看到林如海在心中婉拒了自己提议,不由得生气。可贾母心里也清楚,便是她看宝玉千般好万般好,外人看来宝玉只是五品工部员外郎的嫡次子,实在难挑四角俱全的好亲事,林如海到底是三品大员,不愿意也属常情。然而两家到底是姻亲,先前林如海本也有意,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思来想去,贾母觉得问题出在王氏身上,定是林如海听说了什么。 林如海在信中婉拒的理由便是儿女还小,又罗列了对女婿的挑选条件,还美其名曰请贾母帮着留心京中合适之人。贾母气归气,却觉得事情未尝没有转机,只等将此事放一放,林如海的身体不定能支撑多久呢。 第17章 忽见教堂欢喜得书 已入六月,难得遇上清爽天气,林青筠便吩咐备好马车,打算出门去看看书店进度,再顺便逛逛别家书铺,许能找到一两本少见的好书。 白鹭用惯了,是要跟着的,百灵画眉两个贪图京城外面的新鲜,眼巴巴瞧着,便也带上了。相思是个稳得住的,一贯不爱出门乱晃,没事儿手中就在做针线。青筠对衣裳等东西没那么挑剔,府里按季添的几套就尽够穿了,相思便在衣裳的纹饰上下功夫,一件儿衣裳做出来看得人啧啧称奇,青筠又是喜欢又觉得太奢侈,只是见她喜好这个才没阻拦。 跟车的是祝嫂子,除了驾车的老余,又跟了两个小厮。 车先停在自家书楼,并不在正门,而在后院小门。祝嫂子拍了门,一个二十来岁的人从内将门打开,认出来人,忙向内喊了一声,便有个干净清秀的小媳妇跑出来打车帘子。这便是白鹭的哥哥嫂子了。 因着前头有不少做工的匠人,青筠下车时便戴好了帷帽。 在店里转了一圈,大件儿东西都已经齐了,皆是按照她先前的交代装饰,只需要打磨刷漆晾干,装上竹帘幔子窗纱等物,再点缀各色花草器物等等,这些都是后头儿的细活儿了。 先前陈叔已经将宋家刻坊印制的头一批书送来,除了纸张比官刻本略差点,并无别的瑕疵。或是再三强调过,书内排版工整,字迹清晰,并无错误,只是有些书中的插图略有些差强人意。再过几日,所要的书籍数目便全齐了,那时便要支付剩余的尾款。 店内虽然一直在装修,却并不杂乱,零碎东西皆收拾的齐整。 “你们夫妻俩做事果然妥帖。”叶松夫妻俩是几天前搭上京的货船来的,签过身契,她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几张糕点方子给了叶松媳妇,让她学着做。叶松媳妇倒有些天分,练习几回得了她几句指点,便能做出品相口味皆不错的糕点了。 “不敢当大姑娘夸赞,奴才们只是尽本分罢了。”叶松夫妻俩很是珍惜如今的差事,自然不敢懒怠。 “你们做的好我自然也不会亏待。我让陈叔找了两个清秀激灵的小厮,改天送来,往后店里来了客由他们招待,增添茶水等事都归他们。你是掌柜,总管店内大小事情,底下人好不好都在你身上,你提前教给他们规矩,往后正式开了门做生意可不能胡乱出错。再者,你媳妇做糕点还算可以,茶水却是不精,我另找了个专管烹茶姑娘,店内的小茶房归她,她只在后院儿呆着不去前面,哪怕她自己想去或者店内有客人叫她,都不行!这点要记牢了。”她毕竟是做书楼生意,可不愿意自家店里出什么风流雅事,这类事情哪怕真是两情相悦,一个弄不好便把书楼的声誉给毁了。 “是。”叶松自然晓得轻重,连忙应下。 青筠正要走,见白鹭低着头和个小男孩儿说话,那便是叶松小儿子了。想着白鹭平日里当差轻易离不得,难得出来一趟,便让她留在这儿和哥嫂团聚一日。白鹭虽觉得不大合规矩,可到底想着家人,便谢恩领了。 青筠离了书楼,在各家书铺里游览,倒也找到基本少见的书。连续逛了一个时辰,哪怕青筠一直坐着车都觉得乏了,何况其他人。正欲寻个地方歇歇,眼睛余光却瞥见一栋奇怪的建筑,心下闪过一抹诧异。 “那是什么地方?”她抬手指着不远处一个尖顶建筑问道。 祝嫂子笑回道:“大姑娘是问那里?听说那是洋人的庙,叫什么教堂,奇奇怪怪的。大姑娘可要去看看?听说许多夫人小姐们都去逛过呢,倒也有些新奇东西。” 百灵十分好奇的问道:“祝嫂子,既然是洋人的庙,那里头是不是有洋人?洋人是不是长着红头发绿眼睛,瞧着像妖怪一样?” 画眉最爱与百灵抬杠,听她这么说便回嘴道:“什么妖怪,指不定人家瞧咱们也是妖怪呢。” 青筠不理两人玩闹,心下对教堂起了兴趣,便吩咐去瞧瞧。 当从车上下来,这家西洋教堂便映入眼帘,典型的哥特建筑。据说这教堂自前朝就有,本朝翻新修建,规模并不大,中间一个是主体建筑,左边小院儿是教堂神职人员的起居住房,右边院子则是一个小图书馆。整个教堂主建筑有四个尖尖的尖塔,磨砖对缝,有三个砖雕拱门并列,精美的砖雕随处可见。教堂大厅是穹顶设计,两侧窗户镶嵌着五彩玫瑰花窗,顶上是西式玻璃吊灯,教堂里成排的长椅,最前面是耶稣十字架与讲经台,恍惚中以为是回到现代。 “姑娘,洋人。”百灵突然拽了她一下,将她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青筠抬眼一望,是个西洋神父,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 “神父。” “这位小姐好。神爱世人,耶稣基督拯救一切信仰上帝的灵魂。”神父汉语说的很不错,在胸前比个十字架,将手中捧着的圣经递了过来。 “多谢神父。”青筠将帷帽前的青纱揭开,见这本圣经乃是翻译版本,并未翻开,而是笑问神父:“不知神父如何称呼?” “小姐可以叫我安德森神父。”安德森只是神父姓氏的音译,这里的人听不懂拗口的英文,又因安德森翻过来与中文名字结构很相似,以至于很多不懂的人称呼其为安神父,安德森也不见怪。 “安德森神父,我是头一回来教堂,听说教堂旁边的院子里有个小图书馆,都是神父从欧洲带来的西洋书籍,我很感兴趣。”青筠直道目的。 安德森神父略微惊讶的看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她对西洋书好奇,而是因为她的发音。青筠毕竟受过现代教育,英文是必学科目,因此喊出“安德森”这个姓氏并不似旁人那般生硬,甚至直接当成三个字的中文,她却是发音流畅自然,颇有英语发音的几分精髓。 安德森神父顿时对这位小姐大感兴趣,待其也与寻常信徒不同:“既然小姐感兴趣,我领小姐去游览。” “我姓林,有劳神父。”青筠来教堂也是一时兴起,此时却忽然有了许多想法。若是能与神父保持友好关系,指不定就能托神父的关系,从欧洲弄来许多时新有趣儿的器物书籍,如此总比闷在府里做个外事不知的内宅女子来的好。 刚过院门,迎面却有两个侍卫装扮的人守着。 “安德森神父,我家主子在里面。”一人开口说明,也是顾虑到有女客,怕不知情的进去冲撞了。 青筠留心两名侍卫的穿着,显见得不是寻常府邸,又见其二人腰间皆配着一枚腰牌,上面似是“纯王府”三个字。心下微动,立时便明白了二人身份,也知晓了在图书馆内的“主子”是谁。 ——纯亲王,徒晏! 提到纯亲王只怕没有人不知道,但见过他的,却是屈指可数。纯亲王乃是当今第七子,为正宫皇后所出,自幼受尽帝后宠爱,与诸兄弟不同。然而这份宠爱的缘故细思来也令人颇为唏嘘。纯亲王幼年时在御书房误食了有毒的糖粉栗子糕,性命垂危,虽最后救了回来,身子却垮了,一年十二个月,足有十个月是在吃药中度过。当今本就喜爱最小的嫡子,又因其为他挡了一劫,越发的心疼愧疚,在其十五岁时便下旨封其为纯亲王。 说来也怪,这纯亲王深居浅出倒好理解,只是算算年纪也将近二十,却直至今日也不曾听到任何亲事的动静。 林青筠并未就此多想,既然里面有贵人,那便改天再来就是了。 正欲和神父告辞,却见书馆里跑出个模样机灵的小厮,口中说道:“这位姑娘留步,姑娘出门一次不容易,不必避了,我家主子这就要走。” 说话间便有一个颀长身影走出来,青筠只瞥了一眼就忙侧身而立,即便戴了帷帽也是习惯性的微微低头。透过帷帽晃动的青纱,只隐约看见对方一身石青团花锦袍,腰间缀着一枚莹润凝脂的祥云如意佩,在其出院门时停了一下,似有目光望来,恍若实质般令她微微皱眉。 这可不像是外界传言的身体羸弱、温润如玉的纯亲王。 直待王府一行人走远了,青筠才直起身,只听身边百灵画眉夸张的大出一口气,反将她逗笑了:“瞧你们那点儿出息,王爷能吃了你们不成?” 百灵画眉脸上一红,不依道:“我们又不是姑娘,我们这般草一样的小人物,哪里见过大阵仗,可不是唬住了。姑娘还笑话我们!” “好了,一会儿进了书馆里可别咋咋呼呼的。”青筠向神父点头致歉,一面进了书馆的门一面说道:“有劳神父为我介绍。” 安德森当初建这个图书馆便是为了将西洋的各样学识传播到这里,当下便将书馆内的书介绍了一遍。这里与现代图书馆类似,大书架,上头的书以种类分区,又以英文字母编序排放,有一本目录总册,若需要哪本书只要翻查册子就能立刻找到位置,十分方便快捷。 青筠便将此法用在赏文楼,为此还特地几番嘱咐了叶松。当初选叶松来打理书楼,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叶松识字。叶松是个勤快肯下苦心的,只因当初在林家当差,见账房只需坐着拨算盘写账目十分清闲省事,便有心去学,多年下来终有收获,作诗作文是不行,可管个账目认个书名还是可以的。 “这个倒有趣。”林青筠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乃是本数学几何。 安德森更惊讶,想不到一个大家小姐会对几何有兴趣,这种书便是欧洲女性也不大看。 青筠只是有种久违的感觉,仿佛看到这些,就仿佛重回现代时光一般。 又继续挨着书架浏览,目光停住,难掩惊喜的脱口而出:“竟有莎士比亚!” “林小姐也知道莎士比亚?他是我国很有名的戏剧家,可惜已经过世多年了。我来时带了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只是我精力有限,能通译两国语言的人太少,所以这些书再好却无法翻译,也没人看得懂。”安德森神父说着满脸诧异:“林小姐竟认得英文?我来□□这么多年,对英文感兴趣的一个手都数得过来,更是没有一位女子。林小姐真了不起。” 先前那本几何是翻译过的,因此彼此都没留心,林青筠这会儿改口都晚了。 “我小时候遇见到一位传教士,因为喜欢听他讲各路见闻,所以也跟着他学过一点英文。”尽管是随口编造,但现今朝廷与外国通商,对宗教管制也不严格,许多传教士远渡重洋来传播教义。这些传教士就如中国的苦行僧,走遍各处感化教民,传播基督教,最后才会选定一个地方,请示朝廷批准建立教堂。所以哪怕是安德森神父也不一定知道所有来过□□的传教士,更别提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百灵与画眉却是一脸惊讶崇拜,青筠瞧的好笑,也庆幸跟来的是她两个,若换了白鹭哪怕嘴上不质疑,心里怕也觉得古怪。 安德森神父并不追究其中真假,反正她懂英文是事实,所以便笑呵呵的说:“用你们朝天的话说,林小姐与基督有缘。” 林青筠没想到这位神父还如此风趣,不由得也笑了。最后,林青筠与安德森神父商议,她帮忙对原文书进行翻译,翻译完成一本,神父便将这本原文书赠送给她。虽说她英文不足以翻译原文书,但只要大体翻译过来,一些难点部分可以请安德森神父补全,因此她当即就答应了。 她决定到时候将翻译本放在书楼里,当然,考虑到国情,书中的某些地方需要删减。这令她很无奈,好似以往在现代时看删减版外语片。若是放在别的地方,外人谁都不知她是谁,还可不必如此忌讳,偏生赏文楼一开稍一打听就知东家身份。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代表着林家颜面,焉敢大意。 拿着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林青筠辞别安德森神父,离开了教堂。 马车刚拐过一个街角,突然猛地一停,林青筠始料未及险些装在车壁上,百灵画眉两个更是摔成一团。 “怎么回事?” “大姑娘,您没摔着吧?”祝嫂子担忧的声音传进来,又似跟人说了什么话,然后才重新过来回答,声音里却是带着笑:“大姑娘,您说巧不巧,咱们迎面险些跟一辆车撞上,却是张大人的车。” 张大人?张鸣?这么巧。 正疑惑,车窗外便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似曾耳熟,的确是张鸣。当初在张家小住时也见过一两回,说过话,印象中张鸣很是斯文守礼,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傲。并不讨厌就是了。 “林姑娘没事吧?都是下人鲁莽,险些冲撞了姑娘。” “张大人不必介怀,我并未摔着。”青筠还记得这里哪里,也知他的住处不在这附近,便随口问了一句:“张大人这个时辰是去哪里?若有事只管先走,别耽搁了。” “刚下值,正要去赵大人府上赴宴。”张鸣也知不好在大街上与一个姑娘家过多言谈,三两句后便退至路旁,等着林青筠的马车离去这才重新登车。 百灵画眉两个也听出外头人的身份,挤眉弄眼的悄声笑着,又小心的掀起窗纱想看看张鸣长什么模样。祝嫂子在外面跟着呢,见了两人举动咳嗽一声,眼神一瞪便将两个瞪的安分了。 林青筠没管她们,只疑惑张鸣口中的“赵大人”是何人,听着似乎与其颇有交情。 第18章 庆生日宝钗忧宝玉 自得了外文书,林青筠便有了事情做。 以前也曾看过《威尼斯商人》,却仍是从头到尾仔细通读了一遍,然后才开始翻译。这里到底不如现代,没有工具书,所有语言都得倚靠青筠本身学过的知识储备。以前青筠读书时英文很不错,但看外文书也是看个大概,又空了一两年不曾接触过,心里并没十分把握,谁知通书看下来,除了个别词汇,其他皆能译出来。想到手中神乎其神的金莲子,她便猜测头脑清明、记忆如新也是穿越福利之一。 每日里处理完家中琐事,关注一下书楼进展,余下空闲时间便全用在翻译上。 十八这日林青筠终于将书译完,身边几个丫头早好奇的不行,这会儿全都围上来请她讲讲书里的故事。特别是百灵画眉两个,因着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很有些体面,又因个性活泼她又不是个严苛的主子,私下里从不拘谨,早撒娇央求了。 “姑娘快给我们讲讲,我们早想知道洋人那边都有些什么故事了。” “怕是讲了你们也未必懂。”这倒不是青筠敷衍不愿意讲,国情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故事内人物的言行举止很多令她们不可思议。不过转念想想,她们就是想听个趣儿罢了,没必要深究那么多,便说:“既然想听故事,那我就给你们讲讲。” 正要开始,小丫鬟桃香进来了:“回大姑娘,姑娘回来了。” “妹妹回来了?!”青筠很意外,但高兴之下也顾不得想黛玉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忙将书顺手搁在桌上,起身朝外走。 还未出院门,迎面就见黛玉来了。 “青筠姐姐。” “妹妹怎么回来也不打发人先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青筠怕她在贾家受了委屈,特意细细打量,见她面色红润,神色无异,这才放心。早前她给林如海与黛玉各用了一颗金莲子,因为是碾成粉末分次服用,作用便是缓缓的起效。兼之黛玉虽大半在贾家住,她却特地嘱咐了周嬷嬷和紫鹃珠云等人,务必看紧了黛玉的饮食坐卧,这几人都十分尽心尽责,因此黛玉经过近一年的调养,哪怕外表看去纤细袅娜弱不禁风,实际却与常人无异。 “哪里那么麻烦,再说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呢。”黛玉见她疑惑,促狭笑道:“姐姐莫不是忘了两日后是什么日子?” 青筠先是一愣,想了想才记起来,不禁失笑:“若不是妹妹提醒真是要忘记了,竟是我的生日。妹妹是特意回来陪我过生日的?” 六月二十是青筠生日,她并没忘记,早先陈叔来说书楼一应事情都完了,她巡查过后便定了开业的日子,选的便是六月二十。之所以黛玉提了才想起,只是因为她没将生日放在心上,没打算过,她本来打算明天派人去接黛玉回来往书楼里去看热闹呢。 “姐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黛玉挽着她的手同入房中,白鹭已捧了茶来,黛玉暂时未喝茶,与她说道:“虽说姐姐生日不大办,我却想着请姊妹们来热闹一日,那日姐姐凡事都不必理会,一应事情我来办,姐姐只管好生享乐一日。” “那我就领妹妹的情了。”虽说青筠尚在孝期,但以往在林家时也时常与林家父女同桌吃饭,不过一半荤一半素罢了,所以生日那天请姊妹们几个过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咦,这是什么书?”黛玉不经意看见摆在书案上的一本书,乃因那书明显与寻常书的扉页不同,便好奇的拿起来,顿时惊讶了:“竟是西洋文!姐姐竟如此博学,竟能看得懂洋文?” “小时候跟着一位传教士学过,前些日子在安德森神父的教堂里借来的书,翻着打发时间罢了。”青筠只是泛泛解释了,见黛玉似对这等很有兴趣,便抽出翻译本递给她:“这是我译的,有些个别词汇译的不准,我便仍用洋文写着,打算请神父补全,但对故事通畅性没有大的影响。妹妹若是不嫌弃,便随意翻翻。” “姐姐真了不得,竟能翻出洋人的书。”黛玉着实惊讶,以往虽说见过洋文书,可根本看不懂,偶尔从一些杂记或旁人口中听闻过外国人,十分好奇,这会儿得了这本书早按耐不住,也顾不上和青筠再说话,当即便捧着读起来。然而没等看几句,黛玉便又惊讶出声:“洋人写的书竟是这样的?通篇的话都是……” 黛玉对于戏剧这种体裁并不惊讶,毕竟本朝有很多戏本子,与戏剧形式差别不大。黛玉所吃惊的乃是外国人说话的方式,语言那么直白,甚至有些直白的令人脸红。□□人本就较洋人含蓄内敛些,何况是故人,难免对于外国人如今直白坦然的将情爱挂在嘴上而难以适应。 青筠笑道:“洋人与咱们不同,你看洋人穿的衣裳,那些女人可不像我们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时候想想也羡慕呢,能在外面自由自在的走动,不知能见多少好风景。” 黛玉歪着头想了想,也点头赞同:“是呢,以前我就羡慕那些文人雅士们可以任意去游览山川景色,写下不知多少千古名句,咱们整日里守在内宅,如坐井观天,眼界太狭窄了些。”说着又抿唇一笑:“这外国人的戏剧倒有几分趣儿,只是人的名字太长,也太拗口些。” “他们的名字是名在前,姓在后,这书上还是短的呢,据说他们的本名里还有个教名,就是由神父取的,只是寻常不使用。” “姐姐知道的真多。”黛玉对远在重洋彼岸的外国自然是好奇的。 “若是妹妹感兴趣,那便在家多住几天。书楼开业的日子定在二十那日,本打算带你去看看热闹,既然请了姐妹们来,那便推迟一日去。到时候我领妹妹去教堂看看,那里有个小书馆,里头好些书呢。” 黛玉听得双眼闪亮。 青筠也不打搅她看书,取出新纸,将译文又重新抄录了一份。这些译本要送一份给安德森神父,身边留一份,书楼里放一份。 黛玉读书的速度并不慢,《威尼斯商人》全篇也不长,至晚饭时已是读完了。然而只是读了一遍,未免有些因着情节而贪快,加之到底社会大背景不同,有些地方看的迷惑。晚饭后黛玉特意询问了青筠,结果两人说着说着就偏了题,讲了一晚的西洋新闻,直到夜深了才睡。 次日,黛玉又将书细细读了一遍,口中感慨道:“这父亲也太吝啬,将银钱看的太重了,竟比唯一的女儿还重要。” 至于里面的私奔,黛玉既觉得两人敢于追求幸福,又觉得太羞耻,心理十分复杂。又想到林青筠所讲的故事背景乃是文艺复兴时期,外国又与本朝风俗人情不同,不免也生出一丝憧憬。哪个闺阁女儿不怀春,便是没有倾慕之人,也没人希望相伴一生的夫婿三妻四妾。不管国人如何说洋人是蛮夷,有一点却是令人钦羡,那些洋人的国家奉行的是一夫一妻,甚至女子能做一国女皇,再对比本朝,未免有些怅然。 二十这日,王熙凤与三春宝钗同来,竟是连贾宝玉也一并来了。 陈叔自然不会放贾宝玉进二门,贾宝玉却是想见林妹妹,都进了林家大门了怎肯回去,便一再央求王熙凤。别说三春几个尴尬,便是王熙凤在林家下人的注视下也觉讪讪的,在贾家倒罢了,在外时谁都知道男女大防,却别家赴宴也从没有外男与女眷们一处的道理。 这时白鹭与紫鹃走了出来。 白鹭朝贾宝玉看了一眼,对上王熙凤等人笑说道:“琏二奶奶与几位姑娘好,我们姑娘正在布置席面一时脱不得身,特让我迎几位贵客。” “那宝玉……”王熙凤等人如何不明白,林家姐妹是因着宝玉在这儿,为了避嫌才不出来。林黛玉倒罢了,可林青筠只比宝玉大一岁,彼此有无亲戚关系,哪里能再凑在一处,传出去实在不像。 紫鹃说道:“姑娘特让我出来招待宝二爷,琏二奶奶与几位姑娘们只管放心。”然后又对着仍想见黛玉的宝玉说道:“宝二爷,我们姑娘说了,若宝二爷嫌弃咱们家的茶饭不好,下回姑娘可就不敢请宝二爷登门了。” “我只是想见见林妹妹,林妹妹近日好不好?”宝玉一听这话便知若不依着黛玉便要生气,当即不敢再闹,只是不甘心。他未尝不知男女大防,只是自小习惯了与姊妹混闹,一旦有人与他讲这些规矩要他守着规矩,好似一下子把他分割了出去,彼此变得冰冰冷冷的。他自小就与黛玉感情亲密,如何受得了。 紫鹃是知道这位宝二爷脾气的,却也知道周嬷嬷讲的话更重要,到底姑娘家的名声大于一切。她服侍黛玉一心一意,只盼着黛玉好,已知贾家规矩不妥,只是她一个下人断没有说话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了黛玉。 紫鹃叹口气,见宝玉垂丧着脸,又忍不住笑:“宝二爷,今天是我们大姑娘的生日,姑娘早早盼着这日让大姑娘开心呢,若是你闹了今日,姑娘定是不高兴的。姑娘特意让人另备了一席,都是宝二爷喜欢吃的东西,虽因着大姑娘守孝并未请戏班,倒也给宝二爷准备了打发时间的消遣。宝二爷随我来。” 听着这番话,贾宝玉复又开心起来:“我就知道林妹妹不会忘了我。”说着便与紫鹃走了。 “这个宝玉,好跟孩子似的。”王熙凤摇头叹笑,领着姊妹们进了二门。 薛宝钗望了眼宝玉背影,心下微微一叹。宝玉待林黛玉之心,但凡是人都瞧的出来,而待她虽也好,却总是客气居多。且宝玉虽聪慧,偏生不爱读书,不爱在正经文章上下功夫,更是讽刺读书做官的人是国贼禄蠹,这般性子将来能有什么成就?而她…… 第19章 张家忽至惊闻退亲 这日林青筠是寿星,一应宴席布置都是黛玉安排的,虽无戏乐,但小姐妹们在一处本就热闹。不得不说古时女子确实早熟,除了惜春小些,其他几人皆在十一到十三四岁之间,王熙凤年长,却惯是个爱说笑的,林青筠听她们说话,时常就忽略了她们的年纪。 这边宾主尽欢,另一边的贾宝玉则被安排在花厅里。 贾宝玉一入花厅别的不关心,只追问紫鹃:“林妹妹给我准备了什么?快拿出来我看看。” 紫鹃见状故意逗他,抬手指着满桌子丰盛酒菜:“自然是准备了席面款待二爷,莫不是二爷不满意?若二爷不喜欢,想吃什么,我让人去换。” 贾宝玉盯着她看了两眼,笑了:“紫鹃姐姐别哄我,我知道林妹妹准备的必不是这个。” 紫鹃心底一叹,觉得宝玉别的上虽有不好,可确实是黛玉的知心人,可惜……收敛心中胡乱思绪,紫鹃笑着捧出一本书来:“这是姑娘给你准备的。姑娘说了,这书只能在这儿看,不能带走,倒不是姑娘小气,只是让你拿回去叫人看到了难免惹出麻烦来。” “什么书这样藏着掖着。”贾宝玉越发好奇,接了书就看,第一眼就满是惊讶,看着看着便停不下来,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来吃席面的。 黛玉为宝玉准备的正是《威尼斯商人》,此前也征得了林青筠的同意。林青筠防着宝玉只是为了黛玉不吃亏,并非是讨厌宝玉为人,何况只是一本书罢了,只要不出去嚷嚷的人尽皆知,她自然不会拦着不让宝玉读。只是,她想到这书中的故事,又思及宝玉骨子里的叛逆,不免猜测宝玉是否会受到书中故事所传达的主旨的刺激。 与此同时,林青筠所筹备的赏文楼正式开业。 叶松作为书楼的掌柜,领着楼里的伙计站在大门口,在喜庆的鞭炮声后,邀请看热闹的行人们进来瞧瞧。新店开张,人们难免好奇,更何况在书楼未开前丰盛就传了出去,知道又是一家新书楼,同行们越加关注,到了今日自然要来探探虚实。 在街边停着一辆马车,纱窗一角掀起,视线正对书楼大门。 “赏文楼。”徒晏在那天教堂相遇之后,便特意令人查了林青筠,意外得知她竟懂西洋文,不但爱看书,更是开了家书楼。他觉得这个林青筠很有些违和,又想到林如海莫名认个义女,便命人往深了查探,果然得知了其真正身份。 从车上下来,如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走进赏文楼。 今日徒晏有备而来,身上穿着寻常青衫,拿着折扇,加上风光霁月的外貌,令人以为是哪家读书公子。两名侍卫化作普通穿戴,落后两步紧紧跟着。徒晏在书楼里转了一圈儿,最后上到二楼,要了雅间儿,并且点了茶点。 当东西送上来,徒晏对新奇的蒸蛋糕有些兴趣,尝了一个,只觉得口感细腻,香软滑口,竟是从未吃过的。他忽然想起曾经在泉州见过一些洋人,那些洋人总爱喝红茶吃点心,虽口感外观不同,却与这蒸蛋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觉得这林青筠更神秘了。 却说这家赏文楼,里头的东西并不稀奇,新巧的在于布局。 从大门一进来便正对里头靠墙的柜台,柜台后面是一面格子架,上面除了一些小小盆栽点缀,便全是各种各样毛笔墨砚、笔架镇尺之类文房用具,当中空地是一米高的木台,摆着各类纸张,左右两面大书架满是整整齐齐的书籍,客人来了却还能坐在当中的长椅上随取随看,简直令家中清贫的读书人欢喜不已。当发现这一点,好些人当即就取了书看起来,叶松便命人捧上一杯清茶。茶水虽很寻常,但已足够再一次令人惊喜了。 因为叶松早已说了,二楼是一个个雅间儿,里头也有书,但主要是为大家探讨所用。好些人因着不识字等原因不敢轻易涉足二楼,倒有些富贵公子有学之士上楼一观,发现雅间儿内竟有许多外头难得一见的好书,一下子就挪不动步。 先前的新奇过去,寻常看热闹的人已散去,可叶松却依旧忙着。 今儿开张头一天,遵照林青筠的吩咐,一应茶水点心都免费,书籍一律八点五折,果然生意大好,买书的人多不说,楼上楼下都坐满了。叶松一边忙一边偷空在心里算了一笔,虽说书本打折,但是在售价的基础上打折,并不亏本,而那些茶水点心虽没收钱,包间儿却是收钱的,总的来说收支持平。 一直到送走最后的客人,已是掌灯时分,叶松命人关了店门,拿着这一天的帐往林府赶去。 晚饭后,林青筠与黛玉一起坐在房中清点各家送的礼。 虽说林青筠是林家半路认得义女,但林如海重视,所以在当初认义女时便往各家都送信说明了,也因此林青筠的生辰各家都知道。如今她生日,各家也都打发人送了东西来,因着林青筠尚未及笄又未大办,各家礼都不重,细算来竟是贾家送的礼重的有些过了。 林青筠与黛玉彼此都没就此说什么,一一清点入册。 黛玉忽而疑问道:“怎么没瞧见张家的礼?” 张家? 林青筠还真没想起来,经她一提,再找一遍,果然没有张家。这可不合常情,往年张家时常打发人给她送东西,生日更不会落下,何况张鸣在京城呢。心中一跳,又记起张鸣也有些日子没往这儿找借口送东西了,莫不是公务太忙?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也不好大刺刺的让人登门去问,也怕张家真有什么事,便命白鹭去找陈叔,令陈叔私下里去探探,看张家是否有事。 黛玉也是敏感多思的人,突然出了这种事她自己就先胡思乱想起来,可怕青筠不高兴,正准备宽慰,却见刚出去的白鹭回来。 “大姑娘,我哥过来了,因着不便入二门,让我将书楼里一天的账目带了来给大姑娘过目,再等大姑娘示下。”白鹭说着递来一本册子。 青筠接了,翻看与黛玉一起看。一天的账目并不多,为着方便,记账方式也是她教的阿拉伯数字表格,名目、库存、进价、卖价、折扣、成交数量金额等等全都一目了然。叶松做的这账并无问题,而总体虽未盈利多少,却没亏损,青筠心中一定。 “很好。去跟叶松说,这账做的好,往后就这么做。过两天我得了空亲自去一趟。” “是。”白鹭也高兴,转头去回话了。 “恭喜姐姐!”黛玉看见了账本上记着几本书的名字甚是陌生,又有稀罕的糕点名儿,对赏文楼越发好奇心痒,当即便催问:“青筠姐姐,咱们明日便去瞧瞧吧。” “好。”若是晚两天,贾家又该来人接了。 第二天她们是午后出的门,未免赏文楼里人多,她们先去了教堂。安德森神父正听人忏悔,但早已交代了人,许她们自己进书馆选取书。林青筠便将译本留下,取了一本《哈姆雷特》。 黛玉却是无意看见一本美洲游记译本,顿时就舍不得走了。 当两人来到赏文楼,楼中已没什么人,又有叶松帮忙看着,倒不怕撞上人尴尬。林青筠领着黛玉上下转了转,黛玉孩子气的定要尝尝蒸蛋糕,又要在雅间儿里模仿男子大气的笔迹留下半个对子,又拉着青筠论了一回诗书,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妹妹何必如此,下回咱们再来就是了。”往后为了书楼生意,还有好些策划方案呢,那些热闹只要黛玉愿意,她都能安排。 “姐姐你真好。”黛玉抱着她笑的娇俏可爱。 “谁让妹妹这么惹人喜欢。”青筠恶趣味的捏她的鼻子,两人一阵玩闹,哪里还有过去的千金小姐做派,却是因此,彼此觉得越发亲密了。 转眼已有一个月,赏文楼的生意步入正轨,许是因着可免费看书,每日里生意都极好。林青筠又示意叶松张贴新告示,有家贫爱书者,可在赏文楼免费抄书,只需出纸笔使费。相较于书本而言,纸张价格倒算不得什么,何况纸张价格可选择的余地很大,赏文楼的声誉再次提升,几乎京城中的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二楼一直是高消费区,虽不曾满座,可每日也有近半雅间有人使用,糕点茶水都必不可少,好评不少,收益自然也客观。 就目前而言,林青筠是满意的,一口不能吃成个胖子,有些事还得慢慢来。 因着七月太热,黛玉借口中暑在家住了大半个月,前两日王熙凤亲自过来接了去。林青筠又剩了一个人,便去了趟教堂,再次翻译书本。 这天刚从教堂回来,却听祝嫂子纳罕道:“大姑娘,陈叔在门口等着,好像有急事。” 说话间马车进了大门,林青筠从车上下来,果见陈叔急步上来,张口便道:“大姑娘,张家来人了。” “张家?”上回生日时不见张家的礼,陈叔打探后也不曾听说张家有什么事,张鸣每日里仍去翰林院,所以她便丢开不理会,黛玉倒是为此闷闷生了一场气。 “是张家夫人,正在花厅等着大姑娘呢。”陈叔面色凝重。作为林家曾经的二管家,陈叔见过不少事,因此一见张家夫人等人的面色,就料到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对方登门来找大姑娘,大姑娘又与张家三公子有婚约…… 陈叔想到了最坏处。 林青筠倒是没想到那些,只觉得张家夫人突然来了京城有些奇怪。 待入了花厅,果然见张家夫人与两位张家嫂子在座,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施礼:“青筠不知张伯母与两位嫂嫂来了京城,不曾远迎,望乞恕罪。” “快起来,都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多礼。”张夫人将近五十的人,面相慈和,说话温柔,待青筠虽不是多亲热,却很是怜惜。张夫人原本对自家老爷为三子定的亲事并不满意,可见了林青筠后却觉得老爷眼光不错,本已做好了准备,谁知又出了这样事情。老爷为此都气病了,更是没脸去见林如海,最后只得她亲自过来。 “张伯母怎么突然上京?可是有什么事情?”青筠不是傻子,对方眼中那份羞愧几乎溢了出来,令她十分不解。可灵光一闪,想到一事,除非是张鸣与她的婚约出了问题,否则张家不至于如此。 果然,张夫人张了张嘴,终于满脸愧色的说道:“都是我们张家对不住你,原本算着你明年开春就出孝,想算算好日子把婚期定下来,只是一对八字,竟是不合。以前你父亲与我家老爷也是疏忽了,只想着结亲,单单一个口头婚约不曾走正式规矩,否则哪里知道你们八字竟相冲呢。” 明显是借口,哪怕当初真是口头婚约,张老爷没想到,张夫人岂能不去合八字?只怕是想退亲,又不像落下不好的名声,这才寻个借口罢了。 林青筠本身对这门亲事就很冷淡,因此乍听退亲,面上也没震惊伤心。 张夫人见她沉默不语,心下更是愧疚,好似他们张家合起来欺负一个孤女,不免在心里将三子骂了一通。可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只得腆着老脸说了:“我们两家的亲事怕是做不成了,这事儿我也与林大人说了,这次特意上京来见你一面,亲自赔罪。”说着起身要施礼。 林青筠连忙扶住:“张伯母这是做什么,青筠如何担得起。原本儿女亲事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伯母一家从不曾慢待于我,如今也不过是八字不合不易做亲罢了。再者说,若非当初张伯父相救,哪里还有青筠这个人。既如伯母所说,自今日起,两家亲事便作废,再不必提起。” 她越如此,张夫人越无颜以对,没再多座只留下东西便匆匆走了。 这时白鹭等人似乎才回过味儿来,一个个气的面上通红咬牙切齿:“这、这张家怎么能这样?他们退了亲姑娘可怎么办?姑娘好好儿的一点错处也没有,却成了退过亲的,旁人听了可怎么议论?往后姑娘可怎么好呢?” 若是可能,林青筠巴不得一辈子不嫁人呢,这古代的三妻四妾,她可是敬谢不敏。 第20章 林海回京可卿病逝 林家家风严谨,自有规矩,因此虽知自家大姑娘被张家退了亲,除了白鹭等人愤愤不平,余者下人们不管心里如何向,嘴上都不曾多议论。 林青筠本就对盲婚哑嫁心存排斥,哪怕将来还有嫁人的一天,但如今亲事退了,仿佛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不已。至于张家退亲的真正原由,她倒不是没猜测,只怕还是在张鸣身上。具体如何她倒没兴趣探究,反正往后彼此也没甚相干,张家夫妻是厚道人,对她有恩,加之她毕竟不是原主,实在不必过于在意。 谁知当天下午林黛玉突然回来了,一看黛玉神色,便知今日的事情黛玉知道了。 “青筠姐姐,张家也太欺负人了!”黛玉听说张家退亲好一阵惊吓,顾不得在贾家多待,寻个托词再三要回来,贾母只得放行。 林青筠将丫鬟们打发出去,这才拉着黛玉坐下。 因急着赶回来,又为她的事烦心,黛玉出了一头汗,双颊一片嫣红,双目秋水涟漪,已初露绝世姿容。青筠探了探她的体温,将手帕子丢在水盆里浸湿,拧干了为她擦拭额头。 “姐姐别忙,我没事。”黛玉见她时刻关心着自己,越发为她难过,对张家也越发不满。“这张三公子刚刚做官一年就来退亲,只怕是嫌弃了姐姐出生,另有更好的姻缘去攀。枉我以为这人是个好的,竟是错看了他,和那些追名逐利之人真是一个样子。”顿了顿,似还觉难咽下这口气,又说:“不是我自傲自夸,那张家有什么?算来只是金陵有些清名,且名声不在他身上,是张老爷的。他不过中了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做笔帖式,充其量八品,虽说升迁较别人容易些,可真要出头还早着呢,他如何就敢嫌弃姐姐?早先两家婚事是父母做主,便是如今,姐姐是林家女儿,哪怕只是义女也不是人人都能配得上的,便是曾经扬州知府家还想来结亲呢,只是我们看不上罢了。” 听着黛玉气呼呼的一通话,看似在理,却不过是亲近之人偏颇之言罢了。 林青筠很清楚自己身份,虽借着林家义女的名分寻常人不敢小看,但真要说是个香饽饽,那才是说梦话呢。不过,对于黛玉如此维护,心中仍是熨帖。 “好了,事已成定局,没必要再为此伤肝动怒的,不值当。再者说,退了亲也并非没好处,知道他不乐意却勉强做亲,往后岂不是更苦。”林青筠斟了杯茶给她,缓缓劝慰。 黛玉确实渴了,一口气将茶喝了,同时细细打量她,见她脸上云淡风轻,确实不曾有丝毫伤心不忿,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想到张家行事……眉尖一蹙,仍是有些恹恹的:“我实没想到张家会如此,便是张三公子有二心,张家都没劝么?可见张家也不是爹爹说的那般好,姐姐不去张家倒是好事。” “好了,不说那些了。急忙忙的赶回来累不累?这几日在贾家如何?”林青筠并不觉得张家夫妻不好,只是眼下黛玉情绪不好,便也没多解释。想来好笑,分明是她被退了亲,可除了她不动不恼,身边的人个个为她抱不平。 黛玉摇摇头:“都好。说来还是姐姐的功劳,自从遵着姐姐说的,每日锻炼,合理饮食作息,我身体不知好了多少。在外祖母家时,我都生病,姊妹们却轮番请医问药,还都问我吃了什么神仙药方,竟是不生病的。” “妹妹既回来了,那便留下过节吧。”屈指算算,离中秋还有半个月。 黛玉摇摇头:“怕是不行,八月初三是外祖母寿辰,我定是要去的。原本今日外祖母便不肯放我回来,只是我一再说家中有事须得料理。” 林青筠对此倒理解,便说:“那妹妹便住几日,我将贾老太君的寿礼准备好,到时候妹妹带着一起去。” “姐姐。”黛玉挽住她的手,刻意压低了声音:“爹爹要上京了。” “当真?什么时候?”闻言一阵惊喜。她们两个到京城这么长时间,唯一担心的便是远在扬州的林如海,旁人不知,她两个是知情的。扬州近来十分动荡,她们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悬着心等林如海的动静。 黛玉道:“我今儿才接到爹爹的信,虽信中说的隐晦,但就在这一两个月了。虽说述职都在年底,但扬州与别处不同,爹爹也不同,许是要提前上京的。” “那就好。”既然林如海透出信儿来,必定是*不离十了。 果然,九月底,林如海上京了。 “大姑娘,姑娘,老爷到了!”小厮传来消息。 林青筠与黛玉同时起身,携手出了花厅,迎面便看见林如海信步而来。半年不见,林如海显见得瘦了些,鬓边添了几丝银霜,幸而瞧着精神还好,面色红润,步伐有力。 “爹爹!”黛玉疾步上前扑在林如海怀里,已是泪水涟涟,哽咽不已。 林如海见着女儿不由得也红了眼眶,想着在扬州时九死一生,险些真再也见不着女儿了。一面安抚女儿情绪,一面打量,见她身量虽一如既往的纤细袅娜,却是气色极佳,毫无病态,大为放心。又抬头去看林青筠,刚想说些什么,蓦地想起张家退亲一事,不禁叹了口气。 “好了,乖玉儿快别哭了,仔细你姐姐笑话。” “姐姐才不会笑话我。”黛玉娇嗔一句,顺势退开身,一边擦了眼泪一边细看父亲形容,不由得眼睛又是一热:“爹爹受苦了。” “爹爹能吃什么苦,快别哭了,眼睛都肿了。”林如海再度宽慰。 林青筠这才上前见礼:“青筠见过义父。义父一路辛劳,府中房舍早收拾齐备,义父先歇歇。妹妹有什么话晚些再说不迟。” 黛玉也忙止住哭声,笑说道:“正是呢,女儿糊涂了,爹爹该洗洗尘土歇一歇才是。我与青筠姐姐早让厨房备好了爹爹爱吃的菜,等晚些时候我再去请爹爹。” “青筠、玉儿都辛苦了。”林如海到底上了年纪,兼之在扬州劳心劳力,又一路车马颠簸确实累了,便不再多说,先去歇着了。 当晚办了一桌接风宴,也是团圆宴,林家三人没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在席上互诉离别诸事,却默契的不曾提及张家退亲。待席散后,林如海将林青筠请到书房。 “义父找我?”林青筠已猜到林如海要说什么。 果然,林如海说的乃是张家退亲之事。 “张家退亲先与我说了,虽嘴上说是八字不合,只怕不是详情。我一再追问,张家却闭口不言,我虽有心为你讨个公道,但一来扬州脱不得身,二来……张家到底与你有救命之恩,又对你身世知之甚祥,未免节外生枝,也只能如此罢了。”林如海虽信好友张令闻的品性,却对其子张鸣不信任,今日能毁信退亲,焉知他日做不出其他事来?目前他前途未知,甄家却树大根深权势煊赫,一旦林青筠身份暴露,只怕护不住她。 林如海的言外之意青筠也知晓,笑道:“义父不必为青筠担心,此中内情青筠都知道,虽说退了亲名声有亏,但何尝不是青筠幸事。” “你若能如此想也好。”林如海虽未出口,却打定主意要为她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说到底,张家退亲着实惹恼了他,当初要结亲的是张家,如今要退亲的也是张家,哪怕林青筠只是小小秀才之女,却也不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如此作为也太令人齿冷! 自此后,林家再不提张家,一切如云烟散去。 林如海是正式卸任后回的京,交割了扬州公务,如今赋闲在家,等待皇上召见。当然,暗中早有密折呈递了上去,如今这般举动,不过迷惑外人罢了。外人不知内情,见林如海突然回京,却不曾有任何调令旨意,误以为其失了圣心,特别是一些人上门“打听”之后,林家再度门庭冷落。 贾家亦是如此想。 当林如海带着黛玉登门时,贾家态度便很是冷淡,贾赦贾政皆不在家,只一个贾琏招待殷勤。林如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是越发觉得荣国府已不复当初。 贾母历经世事,虽对林如海突然无声无息回京很是惊疑,却不似旁人那般外露,态度一如既往。 “女婿给老太君请安了。”虽说贾敏去世,但林如海并无再娶之心,兼之女儿的缘故,待贾母仍是敬重。 “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贾母见到他却是想起已逝的女儿,不由得心中一悲,滚下来泪来。“我这些儿女里头,独疼敏儿一个,偏她早早撇下我去了,竟是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身旁的鸳鸯等人连忙解劝,便是林如海也眼眶一湿。 贾母好容易止住眼泪,揽着黛玉在怀里说道:“幸而有玉儿伴着我。玉儿像她母亲,见着玉儿就似见着我的敏儿了,我只愿她长长久久伴着我才好呢。” 林如海闻言便是皱眉,这话里含义已是直白了,当即不动声色笑道:“往后女婿也是要常住京城的,老太太但凡想外孙女儿了,要见面也容易。” 贾母心头一凉,料不到林如海竟是连让黛玉住在这儿的话都不说,可见是与贾家生分的很了。心头一转,满脸关切问道:“好好儿的怎么就回京了?” 林如海道:“圣上旨意,圣上体谅我在扬州盐政多年辛苦,便命我交割了公务进京。” “……这、没了其他旨意?圣上不曾委派其他差事?”贾母问的略急。 林如海淡笑说道:“尚不曾委派差事。圣上说我监管盐政多年,实在辛苦,有心放假让我休养。圣上体贴臣属,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唯有谨遵圣意,不敢妄议其他。” 贾母心中更凉,想着只怕林如海是真失了圣意了,一时间对两玉之事也没了热情。 林如海掩下眼中精光,只做一切不知。 从贾家回来,林如海又与几家世交走动,而后便闭门不出,日常间只看顾两个女儿读书,仿佛当真卸任赋闲不理外事。 黛玉巴不得他日日如此清闲,有父亲在家,她也不必总往贾府去住,住在自家岂不自在。再说,自上回去了贾家,她也觉察到外祖母待自己冷淡了几分,虽仍是疼爱,到底不如以往。她何等聪慧,又听了外祖母与父亲的那些话,心中明了,也觉轻松。 黛玉与青筠两个除了读书,便是准备各样汤汤水水为林如海进补。 眼看着入冬了,府里应季的份例拨了下来,按着往常旧例,衣裳料子并未交给针线房,白鹭与紫鹃各自将两位姑娘的份例领了回去自做。黛玉针线虽做的少,却也极好,见了衣裳料子倒想起一事。 “紫鹃,找出一匹松花的来,按着老爷的尺寸裁了,做件家常薄袄。”黛玉正在心里盘算着绣什么花儿,就见林青筠进来了,忙起身相迎:“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 “在屋里怪闷的,来你这儿逛逛。这是做衣裳呢?”林青筠因着今儿天气阴沉沉的,刮着风,又冷,屋子里头丫鬟们都在剪裁料子做衣裳,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才往黛玉这边说说话。 “嗯,想给爹爹做件衣裳,入冬好穿。”黛玉拿出花样册子,请她看。“姐姐觉得哪个好看?” “妹妹眼光比我好,妹妹瞧着搭配就是了,总归只要是妹妹心意,义父没有不喜欢的。”林青筠一向知道黛玉很孝顺,不在扬州时还不忘时常写信问饮食汤药,如今好容易团聚,自然更是体贴细致。 听着外头风声越发大了,青筠握了握黛玉的手,微微皱眉:“妹妹也该仔细些,手都凉了,就要入冬了,可大意不得。” “这是刚刚摸了剪子,一会儿就暖了。”黛玉捧了热茶给她,自己也缓缓的喝了一杯热茶,只觉通体舒泰,双手慢慢暖和。 夜里下了雨,不大,却是淅淅沥沥两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 已是正式入冬,北风呼呼的吹,仿佛直将寒气吹进了人心里。林青筠不爱这样的天气,穿着新做好的银白竹纹镶蓝滚边的直身薄袄,盘坐在暖榻上,一手捧着热茶,一手翻着小桌上摊开的书。 门帘子突然掀开,带进一股冷风。 只听桃香在屏风外说道:“大姑娘,刚刚听姑娘房里的人说,贾家死人了,好像是什么侄儿媳妇,贾家的人来报丧了。” 秦可卿死了! 第21章 闻故事贾太君发令 听闻消息,林青筠忙裹了素缎斗篷去黛玉房里。 原著中对于秦可卿的死着墨极多,丧礼隆重奢靡,诸王侯世家路祭,哪里像是贾家一个小辈媳妇的葬礼。后人多猜测秦可卿乃是先废太子之女,林青筠来了这么长时间根本没关注这些,若非今日忽闻此事,她都要忘了秦可卿这个人。秦可卿的死是红楼整个故事正式的开端,将贾家推向烈火烹油的煊赫,又一把将其拽入深渊,偌大家族就此土崩瓦解。 青筠不敢肯定秦可卿真实身份为何,但绝不简单,贾家也是胆大包天,为着富贵权势,竟拿秦可卿做投名状,焉能料到自家将来结局。 “姑娘,大姑娘来了。”黛玉房里的小丫鬟小梨打起毡帘,声音清脆的通禀。 小梨这丫头才十岁,模样生的好,又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极为惹人喜爱。以往青筠过来总喜欢逗着她,今日却是没心思。 绕过当地立着的雪地红梅镂雕大屏风,见黛玉正从暖榻上起身,手里还拿着帕子在擦眼泪。 “这么冷的天姐姐怎么过来了,姐姐快坐,紫鹃倒热茶。”黛玉连声吩咐,又将自己常用的铜丝掐珐琅荷塘莲纹海棠式小手炉塞入她手里。 青筠从善如流的接了手炉,一面坐下一面看她略微发红的眼睛,问道:“听说贾家来人报丧了?恍惚听丫头说了一嘴,也没清到底是谁。” 黛玉闻言眼眶又湿润了,忍着伤心缓缓说道:“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才十九岁的年纪,虽说她近年来一直病着不见好,却也不曾恶化,甚至前些时候听说得了个好大夫,已是好些了,哪里知道……” “妹妹喜欢她?”青筠知道黛玉心思敏感,是真正的伤风悲秋的性情,所以见她伤心也拿不准根由。 黛玉听了一笑,笑容里又难掩伤感和赞赏:“说起她来,贾家上下就没有不喜欢的,生的好,性子又好,又懂诗文会说话,真是千百个人里挑不出一个来。虽说比我大几岁,又矮一辈,但她温柔和顺,姊妹们也都喜欢和她相处的。你瞧凤姐姐那样厉害的人,却是和她最亲密呢,可见她确实是个惹人疼的。老天也太不公平,这样好的人却这样短命。” “听你一说,倒是遗憾没能见过她。”林青筠专程赶过来,当然不会为个没见过面的人伤感,她是想到秦可卿之死所带来的后续效应,一时没忍住心慌了。 要说她这辈子实在没什么宏图野心,能得个健康身体重来一回已是上苍眷爱了,她只想林家父女一辈子平安喜乐,报了恩。然而秦可卿一死,元春封妃,贾家必然再度崛起,而那时林如海肯定也得了新调令,贾母焉能不再起心思?若是利用贾元春做些什么,后悔可就晚了。即便如此,她又不能直接和林如海说,说到底身份所限,一个姑娘家哪里能议论什么定亲嫁人的话。 黛玉收了眼泪,命卷碧取来账册,道:“说来小容媳妇是晚辈,咱们家倒不必特意过去,准备些祭仪命管家去一趟罢了。” “这是正理。”嘴里这么说,林青筠却深知这场丧礼不寻常,倒是能趁此和林如海说一说。 忽而想起料理丧礼的乃是王熙凤,又忆起其在原著中做的那些事,实在令人又爱又恨又悲又叹。估计王熙凤真正放开胆子谋夺钱势,正是从秦可卿丧礼之后才开始,青筠有心阻拦,实在是因喜欢王熙凤,不愿她落得原著中那般众叛亲离惨死的命运,可她又能做什么? 黛玉选好祭仪命人去吩咐办理,抬头见她双眉深锁似有困惑,不由得疑惑:“姐姐想什么呢?莫不是有什么难解之事?” 青筠迟疑了一下,与她说道:“我在想琏二奶奶。” “凤姐姐?凤姐姐怎么了?”黛玉更茫然。 张了张嘴,终究笑着摇头。这会儿事儿刚出,王熙凤还没接手东府的事呢,她能怎么说?只是想到几天后在馒头庵替尼姑净虚了结的那桩事,心头沉甸甸的,两条人命啊。 眸光一闪,她想到一个人——宝玉! 在世人眼里,贾宝玉绝对是个纨袴膏粱,哪怕在贾家人眼里,宝玉也只会在姊妹堆里胡闹,但不可否认,宝玉身上有着许多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宝玉将女儿看的很重,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就该被人疼惜爱护,又因骨子里对封建守旧的叛逆,赞赏为情为爱的人,若知晓了那等故事,必定会感动。虽说宝玉行动力几乎没有,但这事儿不必他特意做什么,只要他张嘴说说。 “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妹妹想不想听听?” “什么故事?”黛玉眼睛一亮,以往听过青筠讲了不少故事,都十分有趣。 “这倒是个真事儿,我也是无意间在外听人说的。”接着青筠就讲起净虚口中的那个故事。“长安府有个张姓财主,他家有个女儿名金哥,定给了原长安守备家的公子。原本算是桩好亲事,谁知一日去庙里上香,却被长安城太爷家的李衙内给瞧见了,一眼相中,定要娶其为妻。” 未曾讲完黛玉已是皱眉出声:“好没道理,好好儿的姑娘家去庙里上香,如何就被外男给瞧见了?张家好歹是大财主,姑娘身边跟着的丫头婆子都不少,去庙里时定是要提前准备的,万不该发生这等事情。” 确实,贫民之家没这些讲究,然但凡有些家资都将女儿养的矜贵,哪里能轻易让外男瞧去一点半点。有些家世的会将寺庙清场,没能耐的,姑娘家也帷帽不离,前后围拥。 青筠笑道:“妹妹说的很是,那家庙是个尼姑庵,外男出入更该仔细才是,如何能有这样意外?这事闹出来,定亲的守备家自然要责问张家,张家父母却是恼了定要退定礼,如今两家打官司呢。” 黛玉早不是事事不知的小姑娘,自去年回扬州以来,因着青筠介入,或主动或被动知晓了很多官场之事,如今一听这些话立刻就跳出了儿女私情想到官场争斗之上。 “张家是大财主,却曾和长安府原守备家定亲,这事儿本就不寻常,可见张家是有心攀附权贵。世人皆是如此,希望得权势保护自身,原也算不上错处,只要两家愿意。只是如今出个知府公子,他们便不顾女儿名声要退亲,只怕是守备家出了事不仅仅是离任,更可能是卸任或罢职,没了官职这场亲事一开始所图的利益好处便没了,张家这才翻脸。”稍一沉吟,又道:“我倒是疑惑知府家为何掺进来?论起来张家不过是财主,金哥又是订过亲的,知府公子若要寻亲什么样儿的寻不到,何苦盯上金哥?” 林青筠被问的一愣,这一点她都没想到。 “大约其中也有好处吧。” 黛玉觉得她不会无故将这么个故事,猜不透,便直接问了。 青筠便说:“只因我为那金哥担忧。张家父母虽攀附权贵,出尔反尔,但金哥却是个烈性忠贞女子。若将来张家果然顺利退了亲,只怕金哥……” “姐姐可有办法?”黛玉心软,哪怕不曾见过那金哥,却也不想如此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出事。 青筠反问道:“妹妹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我听人说张家托人寻门路,想打赢这场官司,你道张家托的人是谁?” “我认识?”黛玉不确定。 “是馒头庵的一位老尼姑,据说曾在长安县善才庵出过家,与那张家相熟。这馒头庵可是贾家的家庙,庙里的尼姑常去贾家走动,与贾家女眷很熟,真要求人自然有很多机会。” “馒头庵……姐姐说的是水月庵?倒是听说他家的馒头做的极好,有这么个诨号,这庙里的尼姑确实常去贾家支取月例香供银子,四妹妹便与一个小尼姑叫智能儿的极熟。姐姐意思,贾家会管这等事?”黛玉下意识的皱眉,哪怕想为贾家辩解,可她在贾家住了几年,深知贾家诸人行事,只怕这等事还真做过。想到这儿,心里头闷闷的,既觉羞耻,又有担忧。 “听说贾老太太惜老怜贫,极是慈悲,妹妹若有心,倒可以筹谋一番,许能帮一帮金哥。” “姐姐快说!”黛玉忙问。 青筠笑道:“你忘了贾家的凤凰蛋宝二爷不成。” 黛玉先是因她这番调侃怔了怔,接着想起宝玉秉性,不禁也笑了:“是呢,宝玉最是怜香惜玉,老太太上了年纪越发慈悲,许能帮到金哥。” 当即黛玉便打点出几份东西,命紫鹃亲自去贾府送给三春宝钗及宝玉,又嘱咐她一番话。无非是佯作无意讲个故事给宝玉听,再与他说这是真事,激起宝玉怜惜之心,使其在贾母姊妹们跟前提起。 黛玉才开始想的是贾母管这件事,后来觉得不现实,但却能使贾家从此事抽身。宝玉一旦将事情讲了出来,贾母必要说些宽慰的话,与此一来随时关注府中风向的上下人等自然也会知道这件事,皆时哪怕老尼姑真求到贾家门上,王夫人或王熙凤等人却也不敢再接下这事儿。 不论私下如何,面上都得装出个菩萨样儿,便是王熙凤自持不怕阴司报应,却也不敢明目张去做胆包揽讼词等事。在贾母跟前过的明路的事情,自然不能揽祸上身。 这也同样是林青筠的目的,为的是将王熙凤从中抽身。 紫鹃去了贾家,赶巧姊妹们都在贾母处,贾母一一问了黛玉的事,紫鹃便被宝玉拉在一旁问长问短。遵照黛玉的交代,紫鹃佯作不经意说起听来的故事,里头加了许多自己的话,使人听了只觉李衙内可恶、张家贪婪、金哥可怜可爱。 宝玉更是个痴人,口中连连说道:“好好儿的女孩儿何苦要嫁人?嫁了人就成了死鱼眼珠子,哪有做女孩儿时清净洁白。” “二哥哥又说傻话了。”探春道:“女孩儿家的名声何等要紧,张家若真退了亲,金哥那等性子,只怕要寻了短见。” 迎春一贯不张口,尽管心里觉得金哥可怜,然而世人谁不可怜?别说她管不了,便是能管也管不过来。 惜春却是追问道:“怎么又扯出水月庵来?那庙里的姑子是净虚,她当真受了张家的托?庵堂里是何等地方,岂能任由这些污糟之事沾染了!她若真为张家请说,可见也不是真心出家,竟是和世人一样追名逐利,甚至比世人都要可恶百倍。”说着扭头对入画吩咐道:“往后他们再来可不许进我的屋子,我也再不见他们的。” 贾母正和王熙凤说着东府里的事,无意听见几人说着什么“水月庵”“尼姑”,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 宝玉忙将事情说了,只说那金哥可怜,探春在一旁补全。 贾母闻言叹息道:“这做父母的不为女儿着想,只想着贪利,岂不将合家的名声毁了,往后族中女孩儿谁家敢要?”说着望向王熙凤,口气已是大变,颇为冷厉:“水月庵的主持是哪个?当真曾在长安县出家?这等心思不净的尼姑焉能管理家庙?立刻去着琏儿查探,若查实了果然如此,即刻逐出去!” 王熙凤连忙应是。 “还是老祖宗厉害,老祖宗也帮帮那金哥吧。”宝玉扭在贾母身上不停撒娇,只因探春方才那番话触动了他,深怕张家退了亲金哥会寻死。好好儿的女孩儿,花朵儿似的年纪,若真死了是何等可怜。 贾母无奈的笑着抚摸他的发顶:“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外人哪里好插手,快别浑说了。” 探春看出贾母不想管,便说些别的事将宝玉的注意力引走。 贾母笑眯眯的看着孙子孙女儿们玩闹,心里却想着水月庵的事。其实若真只是尼姑净虚的那点子事儿,贾母不至于如此大怒动作,乃因现今是紧要时候,秦可卿刚死,他们还等着宫中消息,万万不能出丁点儿纰漏。 第22章 林海升迁庄家进京 如原著中一样,经由宝玉举荐,贾珍请了王熙凤料理秦可卿的丧事。王熙凤早起晚归,一样样规矩颁布下去,将乱成一团的东府整治的井井有条,下人无不叹服,她自己也志得意满,十分享受权利所带来的满足。 出殡这日,王熙凤带着宝玉秦钟宿在馒头庵。 打听的宝玉两个已经歇下,诸事妥帖,王熙凤才在庙里姑子净虚的服侍下在特意收拾出来的净室歇了。看到净虚,王熙凤恍惚想起有什么事儿给忘了,这会子又疲乏的很,便没多想,让小丫头捶腿,阖着眼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净虚立在边儿上没走,正要求件儿事,却见王熙凤眼睛合上了,忙俯身贴近了低声唤了两声:“琏二奶奶,二奶奶。” “什么事?”王熙凤模模糊糊听见声音,有些不耐的问道。 “二奶奶,我这儿有件事正要求奶奶。”净虚将张家与守备家的事儿说了。“……因我年轻时候在长安县善才庵出家,与张家相熟,所以他们托了我来求府上。据说府上与长安节度使云光云老爷相好,若府上能去信与云老爷说说,再和那守备家说,不怕他不退定礼。若能做成此事,张家倾家孝顺也愿意。” 王熙凤听着听着便觉耳熟,终于一个激灵睁开眼,方才的困倦都没了。 “张家?他家女儿叫金哥?”王熙凤是贾家管家奶奶,每日里上百件事要调停,更兼这回办着秦可卿的丧礼,忙的脚不沾地,前几日听闻的什么张家李家的早忘了,这会儿偏净虚一提,她记起来了。 “正是。”净虚哪里知道她所想,只觉得这事儿对方必不会拒绝,谁会和银子过不去。 王熙凤却斜睨了净虚一眼,冷声道:“我是从不管这等事的,也不等银子使。” 净虚一愣,好一会儿才叹道:“可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上,如今府上不管,张家不以为是府上没工夫不稀罕他的谢礼,只以为府上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若是往常,王熙凤听了这话必是激起了兴头,准是一口应下了,可如今不同。王熙凤冷笑道:“笑话!张家算什么?一个土财主也敢对国公府胡乱议论,仔细告他个毁谤之罪!” “这、二奶奶……”净虚吓了一跳,王熙凤的反应她可没料到。 王熙凤却是柳眉倒竖,凤眼含威,生生吓得净虚将半截子话咽了回去。王熙凤冷声斥道:“亏你是个姑子,这等扯媒拉纤儿的事竟也做,每日里侍奉菩萨不亏心?往后再别提这话,否则断不轻易饶过!我乏了,你下去吧!” 原本王熙凤是想狠狠惩处一番,然而想到贾琏已经再查,又正值送殡,便忍下了。 早几日得了贾母吩咐,贾琏便在查这净虚,谁知一查不要紧,却是牵扯出许多污糟之事。水月庵可是家庙,出了这等事一旦传扬出去,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贾琏不敢轻忽,就如今掌握的证据足以将水月庵彻底整饬,但考虑到容儿媳妇丧礼未完,只能暂且压后,也由此没动净虚。 这事儿已在老太太跟前挂了号,哪怕许再多的银子王熙凤也不敢沾手,恨不能离净虚远远儿的。 又想起近日宝玉时常提起什么金哥,惹得王夫人很不高兴,偏老太太夸赞宝玉心善。兼着老太太对水月庵之事十分上心,必是要听后续的,若知道净虚寻了她,纵使她没做什么,只怕也惹得一起子小人嚼舌。 王熙凤琢磨片刻,命人唤来旺儿吩咐:“你去寻二爷,请二爷寻个主文的相公,给长安节度使云老爷写封信,请云老爷出手将张家的事儿了结。二爷若问,便说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儿,即便老太太知道了也不会恼,便是二太太知道了也会念着他的好。” 宝玉这人有个怪癖,女孩儿未出阁是珍宝,出了阁便是死鱼眼珠子。宝玉日日念着那个张金哥,一旦听说张金哥嫁了人,必定丢到脖子后头去了,王夫人也该放心。 这时便是林青筠也不曾料到,一时之举将原著上的悲惨故事硬生生拐了弯儿。 事后不久王熙凤便得了回信儿,事儿俱已办妥,更有趣的是守备家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竟特意打发人送了丰厚谢礼。 守备家姓赵,祖上也是书香之家,自有家底,先前之所以被罢官乃是受政敌陷害,准备缓上几年再谋起复。虽不知贾家如何会无缘无故伸手相助,却是感激,要知道自从传出张家退亲的风闻,不知多少人暗中看笑话,知府家的李衙内更是逮着自家儿子奚落。如今案情落定,总算出了口恶气,且张家虽贪权爱利,难得张家姑娘贞烈,也算是个好媳妇。 贾琏正巧在家,见了这些东西奇怪道:“赵家?哪个赵家?赵御史?咱们家与赵家好像没什么往来。” 王熙凤嗤笑道:“二爷做过的好事竟是忘了不曾?” 一旁的平儿也道:“二爷可还记得托云老爷办了什么事?” 贾琏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哦,原来是长安府的赵守备家。他们倒是知恩图报,也难为二奶奶善心一回,没白辛苦。” 王熙凤眼睛一瞪,眼波横流:“看二爷说的,好似我平时都是恶人。” “二奶奶自然是慈善人,我不过那么一说。”贾琏早被一个眼神儿迷晕了头,立马嘴上抹蜜,也不顾丫头们在屋子里就动手动脚起来。 王熙凤好笑的将人推开,起身理了理衣裳鬓发,吩咐平儿将赵家送来的东西带上,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恕我不能陪二爷了,这事儿得报给老太太,让老太太知道也高兴高兴。若没她老人家的话,咱们哪敢胡乱给人做主,赵家的谢礼自然是老太太的。” 贾琏嗤笑,如何不懂她的心思,这贾家上下都得讨着老太太的欢心。 果然,王熙凤将赵家的事儿一说,老太太很是高兴。年纪大了,就喜欢听圆满故事,张赵两家本就有婚约,如今履行前诺,摈弃前嫌仍做儿女亲家。姊妹们听了这结局也高兴,欣喜于一个女孩儿得了好结果,只宝玉一人闷闷不乐。 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都不理会。 贾母将赵家谢礼一一看了,夸赞道:“这事儿凤儿做的好,赵家的东西你都收着,我还要赏你。”王熙凤正得意高兴,又听贾母说道:“你很好,虽有善心终究知道规矩,让琏儿出面去料理这些事情,不像有些内宅妇人手伸的太长,竟借着爷们儿的名义做起事来。实在可恶!”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话,却生生令王熙凤出了一身冷汗,总觉得贾母是在敲打她似的。 好险!若非一时觉得麻烦直接找了贾琏,只怕本是好心也得不着好果子。 惜春是个细心人,专程借着送东西的名义,将事情的结果告知了林青筠与黛玉。两人知道后都松了口气,由衷的为张金哥和赵公子高兴。林青筠想着,依着原著中二人殉情的结果来看,哪怕并非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也是十分忠贞的感情,成亲后定会过的美满。 林如海已在家赋闲月余,皇帝始终不曾召见,外界议论纷纷。要知道,林如海之前是巡盐御史一方大员,哪怕不得帝心回京后也该有一次面见圣上的机会,偏生林如海没有。就在众人觉得林如海仕途无望时,一道圣旨传到林家。 ——林如海升任户部尚书,兼领太子太傅。 户部尚书与太子太傅皆为从一品,尚书乃是实职,太子太傅为加衔,是种荣誉,当朝并未册立太子。仅从这道圣旨便可看出林如海深沐隆恩,简在帝心,各方闻风而动,林家瞬间门庭若市。 恰在此时,朝中又颁发圣旨,却是发往扬州,将扬州知府方洲在内的大小几名官员全部革职查办、押解回京,另有郑、陈两大盐商抄家,下狱者不知凡几。朝中之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只怕先前是林如海与皇帝联手做的一场戏,就是等着这个时机一次性将扬州官场清查整治,几个皇子皆折了不少人手,却因皇帝雷霆手段不仅来不及心疼,更是全都停止了动作不敢妄为。 贾家不知朝事,只知道林家并未倒,反而越发荣光了,立马打点贺礼前来道贺。 贾赦虽名义上是荣国府当家人,却整日里贪花好色不理外事,知道林如海升官儿自家必有好处,却不自己出面,唤来贾琏仔细叮嘱一番便撒手不管。贾政自诩读书人,对林如海的才学极为佩服,只是对方已然是从一品大员,自己十多年还做着从五品员外郎,一时心中不适,便对外称受了风寒。最后前来道贺的人是贾琏夫妻,这二人最会钻营,如此好事巴不得揽在身上。 贾琏被引入外书房,王熙凤则去了内宅。 贾琏为人机变,见了林如海便深深下拜,口中说道:“侄儿给林姑父道喜,恭贺林姑父仕途高升。” “坐。” 林如海对贾家人事已然了解,只因先前远在扬州公务缠身不得闲,如今来了京城,与贾家交往不可避免。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不好与贾家内宅妇人斤斤计较,青筠黛玉两个虽聪慧,他也不愿两个女儿太过辛苦,便将目光放在了贾琏夫妻身上。贾家两房看似平和,实则矛盾重重,只需要轻轻一推,平和假象必定崩溃。他倒不是要算计贾家什么,只是厌恶旁人来算计自己女儿。 贾琏觉得林如海看的眼神儿有些不对,不明所以。 “琏儿今年多大了?” “啊?”贾琏一愣,忙回道:“侄儿今年二十五了。” “不小了,就没想过谋个差事?”林如海如闲聊般的说道。 贾琏一笑:“侄儿倒是捐了个同知,不过是好看罢了。” 林如海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只是好看,好好儿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哥儿,整日里为庶务忙碌,我恍惚听外头人说你们夫妻,一个外管家,一个内管家,这是好话?” 贾琏脸色一变,又气又怒又尴尬,半晌才叹道:“不怕姑父笑话,是侄儿没本事。” “若你真有心,我倒是能给你谋个实缺。” “多谢林姑父!”贾琏大喜过望,反应极快的拜谢。 这时福伯忽在外禀报:“老爷,庄家来人了。” 林如海一愣,接着面上一喜:“来的是谁?快请进来!” 贾琏见他有客,虽想再问问给自己谋个什么官儿,又怕太急切惹得林如海不满,便识趣的寻个托词退了出来。 林如海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说话,便道:“你先回去,有了消息我自会通知你。” 贾琏从书房出来,迎面与一个年轻小公子碰上。这小公子十四五岁,眉目俊朗,目若寒星,一身宝蓝袍服衬得其身姿挺拔,步伐从容有力,身上既有世家公子的清贵,又一种宝剑含锋的锐利,哪怕贾琏比其大上几岁,可一对上对方的眼睛,莫名挪开视线不敢对视,气势弱了一截。 贾琏心中纳罕,这人是谁? 方才听下人通禀时提到“庄家”,可京城中有这样一个庄家么? 这时小公子已入了书房,隐隐听其话音传出:“明景拜见林师叔。” 另一边王熙凤有同样的疑惑,前面贾琏打发人来喊她回府,正碰上两个模样爽利的女人来给黛玉请安。王熙凤顺口问了一句,听说是庄家的人,便没在意。她自持对京中各世家官宦知晓清楚,从未听过什么庄家,只怕不是什么大家子,不值得一提。何况从那两个女人的穿戴上也瞧不出不同,还没贾家二等仆妇们穿戴的富贵。 此时林青筠同样满肚子疑惑,在心里拼命想着哪个庄家,好不容易想起在林家的往来节礼单子上有过这么一个“庄家”,历来与林家交往平平淡淡,礼也是一般,并未有什么特殊。 两个女人却似对林家很清楚,依次给林青筠与黛玉请了安,规矩本分,落落大方,与林家下人很有些相似。 “多年不见,姑娘竟这么大了,来时老太太和太太们一直念着姑娘呢。这是我们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为二位姑娘单独备的礼,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望二位姑娘别嫌弃。” “岂敢,多谢你们家老太太、太太姑娘们惦记。”黛玉对自家事还是知道的,虽然多年来不曾见过庄家的人,但幼时常听父亲提起。问了些庄家诸人事情,两个女人一一答了,黛玉灵光一闪,问道:“你们家可是要进京了?” 其中一人笑道:“怪道在家时老太太一再说林姑娘聪慧,果然不假。我们大老爷已得了旨意,年底进京述职,我们大爷先上京来打点房舍,拜会各世交旧友。” “这是喜事。”外官准许进京述职,八成就是要升迁,对于庄家而言,这个时机已等了很多年了。 第23章 论庄家如海赞庄黎 送走了庄家的两个女人,林青筠才在黛玉口中知道了庄家的来历。 庄家乃是世代书香,传承了不知几百上千年,历朝历代出了不少当世大儒,更有一家百年书院,可谓桃李满天下。庄家人喜爱读书做学问,却少有做官,然但凡出仕,必定平步青云为帝王重臣。先帝时,庄家老太爷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傅,是为当代文坛清流之首,荣耀极盛,诸公候王府皆有不及。这样大家族,枝繁叶茂,按理子弟该是良莠不齐,可外人却实难抓住庄家把柄。庄家几百年传承,治家极严,更有条家规传承至今:男子不可纳妾,女子不可为妃。前者乃是因妻妾之争为祸家之始,大丈夫当修身养性,岂可耽于美色。后者乃是因历来皇位之争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世家大族顷刻间飞灰湮灭,庄家可出权臣,却不可为皇子外家。 庄家老太爷秉承祖训,兼之本朝不强求送女入宫,宫中从无庄家女,这也是其被帝王倚为心腹重臣的一大原因。 然事有意外。 先帝早年立有太子,自小亲自教养感情极深,太子享用的规格甚至比皇帝更甚。当太子成年,要择娶太子妃,先帝几经挑选,竟选中了庄家老太爷的嫡女。庄老太爷搬出祖训,又再三自贬,却难以更改先帝之心。在庄女入东宫之后,庄家再无人出仕,几年后庄老太爷以旧疾频发精力不济为由一再上书致仕,先帝几经驳回,最后才同意其卸任归家荣养,只不许其回原籍。十几年后,太子妃薨逝,庄家长子庄裴上书请辞,先帝不允。时隔一年,太子逼宫事败,先帝大怒,一干附逆之人尽皆下狱,庄家为太子岳家自是难逃。幸而事后帝王冷静下来,想到庄家一向识趣,又确实不曾参加谋逆,这才下旨开释,只是庄家出仕之人尽皆罢官,唯有庄裴被贬至滇南,自此庄家再未进京。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信息。 林青筠在心里稍加分析,便猜出了更多内情。 先帝早年与太子父子情深,自然什么都给最好的,庄家虽有祖训,却不可否认庄家既有朝中重臣,又在文坛声望极高,为太子选这样的岳家定是个再好不过的助益。庄老太爷却是看出了皇权的可怕,再深厚的父子之情早晚也会被权势消磨殆尽,何况先帝长寿,太子年长,帝王的猜疑早晚会使这对父子关系崩溃。庄老太爷只能尽力消减庄家权势,可女儿必定是太子妃,庄家乃是太子岳家,一旦出事,庄家必定倾覆。 林青筠记得太子妃一直无子,如今的敬郡王实为庶长子,后来记在太子妃名下。想到太子妃时间巧合的死亡,难免使人猜疑。再者,即便太子妃死亡,敬郡王并非太子妃亲子,可太子妃为嫡妻,太子所有子女皆要尊奉她为嫡母,何况已记在名下,庄家论起来仍是太子岳家,仍为敬郡王外家,哪怕庄家真没参与,帝王盛怒下将庄家连根铲除也不会令人不理解,然后庄家除了受了场牢狱之苦,并未有伤亡。 疑问不自觉的说出口,黛玉笑道:“姐姐怎么会想不到?俗话说‘盛极而衰’,虽然庄家家规严谨又自律,到底势大,在帝王喜欢时自是无碍,一旦有了猜忌之心,岂能再容得下?当时先帝未尝没有彻底将庄家覆灭的打算,毕竟亲手养育的太子都能谋反,何况臣子?先帝舍不得杀太子,必要剪除太子的所有羽翼,庄家自是首当其冲。” 青筠如醍醐灌顶,瞬间通悟:“我明白了,庄家当时乃是文坛之首,故交众多,桃李天下,何况太子妃已死,庄家在朝中又无高位,确确实实不曾参加谋逆,若皇帝当真覆灭庄家,只怕要惹来文人笔伐,落得个残暴名声。先帝先将人关了,再放出,却让人觉得皇帝清明,又将庄家人全都罢官,只留庄家大老爷,显得帝王仁慈。这莫非就是帝王术?既将庄家势力打压殆尽,又留下了好名声。” 两人因要谈论庄家,黛玉特意让丫鬟们都出去了,以至于这会儿有人站在门外,她们却毫不知情。 林如海本是来与她们说庄家进京一事,不料却听到这番话,心惊的同时又十分感慨。青筠一贯表现的成熟稳重,偶尔在政事上也表现敏锐,但黛玉却是个诗画女儿,他自是知道其聪慧,却从未想过能这般聪慧,果然不负自小做男儿教养,只怕真有儿子也不及黛玉呢。 “咳咳!”林如海刻意发出声音,掀起毡帘进去。 “爹爹/义父。”屋内两人忙起身相迎。 “不必出来,仔细着凉。”林如海只站在屏风外面,说道:“庄家来人你们也见了,玉儿怕是知道一些庄家之事,青筠却不知道。当年为父进京参加会试,侥幸得了头名,主持会试的主考官正是庄家老太爷,因文章入了庄老太爷的眼,老太爷几番指点。为父进益颇多,心中对老太爷十分敬仰,有心拜师,老太爷未允,但在为父心里,老太爷已是师长,当年若非情势特殊,这份师徒之情早就名副实归。” 黛玉幼时是听过他提及庄家的,总是赞叹庄家不愧是传承几百年的诗礼大家,族中不论男女皆诗书通明,这也是当年黛玉被充作男儿教养的一个原因。 “如今庄家得了旨意进京,必定要受皇上重用,也不知是福是祸。”林如海叹息一声。 林青筠眸光一转便明白他的意思,庄家终于出了滇南,表明现今的皇帝不会再揪着旧事不放,然而如今皇子们都大了,个个儿斗的乌眼鸡似的,庄家这个时候回来岂能落得清静?再者……敬郡王到底是先太子的儿子,只怕也不那么安分,这个节骨眼儿上庄家回京,焉知不是皇帝引蛇出洞的计? 林青筠蓦地出声:“义父,我常听人说当今圣上做皇子时便公正严明,从不徇私,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仍是严于律已勤于政务爱护百姓,这样的皇帝难道不是千古难得的明君么?” 林如海先是一怔,不明白她突然歌颂起皇帝是何用意,可品着她说的话,一下子笑了:“对!青筠说的对,当今乃是难得的明君。” 既是明君,定然会爱惜人才,哪怕敬郡王真有不轨之心呢?庄家代代人才辈出,若入朝为官不知能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皇帝岂会因一个敬郡王折进去可为贤臣的庄家。 林如海抚掌叹道:“为父有女如此,当真是一大幸事。庄家想必最迟腊月中旬到京,如今他们家大公子先来收拾房舍,为父留他暂住在府上,因还要拜会故交,晚些时候再过来。” 黛玉听了便问:“爹爹将庄大公子安排在哪里?” “为父让人收拾了书房旁边的院子,你们再瞧瞧给布置点儿什么,晚上布置一桌席面,为庄大公子接风。” “义父很喜欢那大公子?”林青筠对其话音里的赞赏听的分明。 林如海笑道:“此子不凡,为父见之心喜,不愧是庄家嫡长孙,端的好教养。”想到毕竟是外男,女儿们也大了,林如海便没再多说,转而说起庄家的女儿们。“听说他上边还有两个长姐已出嫁,又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二房里也有两个姑娘,皆与你们年岁相当,等他们上京你们小姊妹们也好来往。” 林青筠见黛玉眼睛一亮,不由得打趣:“瞧妹妹高兴的,到时候又多了几个姐妹,有更多的人陪着妹妹作诗了。” “我自然高兴的。”黛玉自林如海来了京城,只觉得事事顺遂,性子也越发活泼了。 林如海为女儿高兴,再想到女儿在贾家时的日子,更是打定主意只与贾家做面子情。 圣旨一下,林如海便要去户部上任。新官上任,凡事千头万绪,又兼着多年不在京中,先前一直闭门不出,如今却是世交故旧都要重新走动,又要处理与同僚们的关系,几乎忙的脚不沾地,即便庄黎就在书房旁边的院子住,却是好一阵子没功夫见。 庄黎除了最开始几日拜访几家亲戚,其他时候或是去监督宅院收拾进程,或是在林家闭门读书。 庄黎是庄家大房唯一男丁,今年十四岁,字明景,于去岁八月过府试中了秀才。若非庄家接了圣旨进京,他是不会再继续参加后面的乡试的,然而如今却不同了。明年刚好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他是有把握的,再隔三年会试……哪怕深知如今皇子们争斗的越发厉害,但时隔十几年再回到京城,若不能让皇帝看到庄家的价值,只怕庄家再难起来。 第24章 贾政生日元春封妃 十一月十三乃是贾政生日,林如海忙于公务抽不得空,只能让黛玉备好寿礼先过去,待中午时他从户部直接去贾府贺上两杯酒罢了。哪知尚未到中午休息,忽然见两个同僚笑着迎面道“恭喜”。 “何喜之有?”林如海起先并未在意。 那二人道:“林尚书还不知吧,刚刚圣上下旨,凤仪宫的贾女史德才兼备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方才其父贾政已入宫谢恩了。你们两府姻亲,可不是要给林尚书贺喜么。” “不敢,都是圣上隆恩。”林如海面上谦恭,心里却波涛起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住了。 贾女史、贾元春,那个生在大年初一的大侄女。 林如海总觉得此事不太对劲,且不说旁的,元春入宫时日已不短,早已过了妙龄,眼看到了要出宫的年纪突然一句封妃,谁都知有古怪。当初元春顶着国公府嫡长女的名头入宫做女史就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熬了这么些年始终不得圣顾,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笑话,贾家必是不甘心的,可如何能令皇帝转了心意? 林如海莫名脊背一寒。 皇帝乃天下之主,尊贵至极,能扭转皇帝心意岂不恐怖?但愿贾家不要这般愚蠢。 此时林如海还未曾多想,只以为那大侄女使了什么小手段。既然贾家出了贵妃,想必今日贺喜之人众多,干脆以公务繁忙为由,命管家送上丰厚贺礼,人就暂且不过去了。下值回到府里,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尚未细想,却见青筠派了丫头来请。 “大姑娘有什么事?”林如海认出这丫头是林青筠身边的白鹭。 “奴婢不知,两位姑娘在一处,也不知说些什么,脸色不大好。”白鹭只听到只言片语,似乎和贾家封妃有关,只是作为下人不敢随意议论。 林如海听得纳罕,总不至于两个人拌了嘴找他去评理吧? 到了林青筠屋子,林青筠只让丫头们退出去,亲自给林如海捧了热茶。林如海仔细打量二人,林青筠倒是瞧不出来,黛玉明显眉间深蹙,似有什么困惑,隐隐还有份焦灼担忧,见了他似见了救星般,眼睛一亮。 “爹爹!”黛玉顾不得委婉,当下也没外人,便直接问道:“爹爹,当朝可有双字封号的先例?” 林如海神色一怔,立刻想到贾元春的封号“贤德”,终于明白一直悬在心上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妃嫔授封双字封号的,双字,那是死后的追封!皇帝为何要赐这么个特殊的封号?难不成……贾元春在皇帝眼中已是死人了?贾家或是贾元春,到底做了什么? “爹爹?”黛玉见他不说话,心下的猜测越发笃定了。 林如海回过神,笑着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今日是二舅舅生日,却是双喜临门,圣上下旨封了大表姐为贤德妃。我回来说与青筠姐姐听,姐姐却说大表姐的封号古怪,说是从未听过双字封号的。我一想,可不是么,难不成大表姐格外得圣上眷顾?可心下总觉不大妥当,这才找爹爹问问。” 林如海看了林青筠一眼,叹息道:“为父也觉得不大妥当,只怕此事另有内情。这件事你们在外别提起,连贾家那边也别漏了风声,遭了厌弃是小,惹圣怒是大。” 黛玉动了动唇,终究紧抿不语。她何尝不知呢,如今贾家正是欢喜的时候,冷不丁的听她这番猜测,骂她一通胡说是轻的。再者若传扬了出去,还道是对圣旨不满,妄猜圣意呢,那可不是个轻罪。 此时贾家确实热闹,摆酒唱戏,宾客往来,竟是烈火烹油一般。 晚间众人围坐在贾母处,个个满脸喜色,如有荣焉。一直木脸菩萨般的王夫人今日也是面色红润,嘴角带笑,穿了件喜气华贵衣裳,只觉扬眉吐气。在她身边坐着薛家母女,薛姨妈倒是真心高兴,同时想着如此更好,做表姐的有了尊位却年华不再,宝钗正值妙龄,彼此又是嫡亲的表姐妹,入了宫互为倚靠岂不比旁人牢靠些。宝钗心中亦有憧憬,哪怕平日里端庄自持,心中却是自有傲气。她一向自负不必旁人差,只是差在出生,少了机会,若能入宫,何愁博不出个富贵前程! “老祖宗,大表姐长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呢。”这时坐在贾母身边的一个穿红的姑娘笑嘻嘻的问道。这便是史湘云了,虽容貌略逊三春,却是秉性洒脱爽快,爱大说大笑,又是贾母娘家早逝的大侄儿留下的唯一血脉,贾母怜惜,时常接其过府小住。 贾母揽着她笑道:“怎么没见过?不过你那时太小,不记得罢了。真不是我偏心,你们这些姊妹都不如她,只我疼了她一场,如今却是不得相见,也不知我的元春在宫里头好不好。”贾母说着就泛起了眼泪,元春自小是由她亲自教养,又生在好日子,寄予了府里众多期望,虽说知道以女史入宫必定吃苦,可贾母为了府上也无可奈何。 众人见了忙都上来解劝。 史湘云眼睛转了一圈儿,突然问道:“爱哥哥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呢。” 贾母闻言也忙问道:“宝玉呢?外头天黑又冷的很,仔细别摔着冻着,赶紧打发人去找找。” 鸳鸯忙笑道:“老太太别担心,宝二爷说是有些闷了,去外头走走就回来,有袭人几个打着灯笼跟着呢。” 却说宝玉这会儿已回到屋,浑身郁郁躺在床上,做什么都没精神,与府里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宝玉之所以如此,却得提到水月庵。先前因贾母发话查探水月庵,待秦可卿丧礼后,贾琏亲自料理,不仅查实了净虚“牵线搭桥”的事,更有些污秽事的影子,贾琏禀报了贾母,然后使了个法子将净虚废了度牒逐出京城,又将庵里几个不安分的姑子远远儿赶走,其中就有智能儿。这智能儿倒是痴情,又扮做乞丐溜了回来,去找了秦钟。偏生两人相会竟被秦邦业撞见,赶走智能儿,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也气病了,因年纪太大气怒交加,没几日就去了。秦钟本就体弱,又受了打,见老父被自己气死,越发病沉沉的起不了身。 “二爷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今儿得罪林姑娘了?林姑娘一贯小性儿爱恼人,你两个自小一处长大,该比别人更体谅些才是。”袭人一边轻推他一边试问。 宝玉转动眼珠子看她一眼,不解道:“我和林妹妹好好儿的,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是为别的事。” 晴雯在一旁听了嗤笑,嘲讽的看向袭人,笑道:“袭人姐姐一向是个贤惠人,怎么这会子编排起林姑娘来了,谁说林姑娘小性儿爱恼人?我看林妹妹率性的很,总比一些人两面三刀来的好。再说林姑娘与二爷如何,那是主子们的事情,如何轮得到我们做丫头的多嘴。” 袭人万万想不到晴雯这刀子嘴突然对上了自己,偏生说的她一时反驳不得,气的涨红了脸:“你这是存心和我拌嘴呢?我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说出来,我给姑娘赔罪,犯不着当着二爷的面儿故意挑我的刺。” 袭人很会避重就轻,根本不提妄议主子的茬儿。 晴雯到底心计不够,又是个爆炭脾气,一下子就被带偏了话题:“哟,我哪敢儿挑袭人姐姐,姐姐也没得罪我,只是我身上懒,连二爷的东西都懒怠做,竟要袭人姐姐去劳动史大姑娘。” 说着晴雯甩身出去了,憋着一肚子火刚好撞见个鲁莽的小丫头子,瞬间就把火气全都宣泄在小丫头身上。当初老太太就是瞧中她针线好才拨给了宝玉,虽也有另外一层意思,但明面儿她就是针线上的丫头,谁知袭人竟是防贼似的防着她,宝玉的贴身东西竟是甚少让她沾手,宁愿去请亲戚家的姑娘做。亏她一个丫头那么大的脸! 袭人这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向被人敬重,突然被呛了一通,气的不得了。但她素日不是个尖刻的人,也不能追着出去讨回来,只能忍着。 这时宝玉突然问道:“晴雯说的可是实话?你劳动云妹妹给我做东西了?”宝玉想起自己确实有好几件东西针线特别精致,袭人只说是请外头人做的,他也没理论。细想来,确实有些像云妹妹的手艺,一时间不免沉了脸。 袭人见了心下一紧,忙说道:“二爷……” 不待她解释宝玉便打断了她:“你只说是不是吧。” 袭人避不过,只得认了,却也满脸委屈:“并非我托大,只是二爷一贯精细,寻常针线哪里瞧得上眼。晴雯那丫头脾气大,偶尔我也支使不动,只能自己慢慢儿做,偏有回云姑娘见了,知道缘故,便说要帮忙。我本是不敢的,只云姑娘说每日也是闲着,二爷是表哥,偶尔做个一两件也不要紧。” 一听这话便不尽不实,宝玉一时烦闷,起身就往外走。 “二爷!”袭人忙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大红斗篷:“夜里寒气重,二爷要去哪儿?好歹将斗篷披上。” “我去老太太那儿。”宝玉夺过斗篷自己披了,抬脚就走。 袭人何时被这样撂脸子,只觉得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都在瞧她笑话,登时涨红了脸,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只是想着今儿府里大喜,未免哭了晦气惹得上头不喜,只得忍住。 第25章 庄明景以诗初窥人 隔了几日林如海休沐,正在书房问庄黎的书,却见福伯从外头进来,说是贾琏来了。 临走时林如海嘱咐庄黎:“你昨天做的文章我看了,很是不错,若无意外明年的乡试当是能过。如今你捡着我圈出的几个题目再练练,平日里可寻些喜欢的书读,待开春也去外面与友人郊游谈论,于你有好处。” 林如海心中感慨,这庄黎小小年纪却心有丘壑,文章不但脉络清晰言之有物,且文采不凡,又有一手漂亮的馆阁体。若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有如此才华,难免锋芒毕露或持才傲物,偏他虽有棱有角却不一味莽撞,犹善权谋。此子若入仕途,只怕是一代权臣! “明景谨遵师叔教诲。”庄黎执礼恭送。 待林如海走后,庄黎先扫过纸上的几个题目,心下有数,又看向书架上的书。自来了这里林如海便待他极好,书房更是许他随意进出阅览,刚做过文章有心歇歇脑子,庄黎便打算挑本书看。无意取出一本外国游记,打开看时发现是本手抄本,里面字迹隽秀工整,似女子手笔,忽而想起林家有两位小姐,只怕是某位小姐抄来的书送给林师叔消遣的。正欲将书放回去,却从书里飘出一张纸来,其上字迹与书中系出一人之手,写着一首梅花诗,用词新雅、风流别致,以诗观人,可窥其聪慧灵巧、傲骨天成。 庄家乃是世代书香,不论男女皆自幼读书识字,庄黎也见过家中姊妹们的诗,虽也好,灵气却远不及手中这首。 不知是哪位林姑娘所做? 庄黎不动声色将诗稿夹回书中,重归书架。 在外头厅里,林如海端着茶不言不语,下首坐着的贾琏却是面有难色,几番张口欲言都没发出声来。实不是贾琏故作姿态,而是这回的事一般人都张不开嘴,心里不禁埋怨王熙凤没帮忙拦着,里头一句话,却要他来跑腿丢脸。虽说他打理庶务惯了,却仍是荣国府的琏二爷,哪有国公府的爷们儿张口去问亲戚要钱的? 没错,是要钱,不是借钱。 贾琏实在没脸张嘴。 “一个爷们儿家,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作甚!”林如海茶碗轻轻一扣,一声脆响在厅中格外刺耳。 贾琏想到上回林姑父还主动要帮他谋官儿呢,事儿没办成前,他聪敏的没声张,连王熙凤都不知道。于是贾琏讪讪苦笑:“姑父容禀,实在是这回的事儿侄儿没脸张口。宫中老圣人恩典,特特下旨许嫔妃回家省亲,咱们家娘娘入宫多年不曾得见,如今刚得赐封就遇上这样隆恩,老太太太太老爷们便想接娘娘回家骨肉团聚。只娘娘毕竟身份尊贵,若要请娘娘回来,家中自然要筹建驻跸关防之所。老太太说家中现银子不凑手,一时难以筹措大笔银钱,所以遣侄儿过来向姑父求助。” “老太太说的?”林如海确实有些意外,遇到这等事,旁人上赶着送钱那叫沾光,这么反过来朝亲戚张口算怎么回事?贾家哪怕如今出的少进的多,到底国公府第,特别是贾母,不可能不要国公府的脸面。 “……是二太太说府里没钱了,提议向亲戚们借一些做周转。”贾琏顿了顿,还是将王夫人兜了出来,这番话已是润色过了。照王熙凤转述,王夫人当时那口气完全是高高在上,好似跟亲戚要钱是给了天大的颜面一样,完全不觉得有人会拒绝。 林如海心里有了底。 贾敏在世时与王夫人便有些龌蹉,虽然贾敏出于家丑不可外扬哪怕在他跟前也不大提,但两人夫妻,怎可能一点儿不知。姑嫂间的嫌隙他不大理论,只王夫人为人性情有些看不上眼,总归是别人的家事,直到后来黛玉在贾府遭遇的一切,才令他对王夫人厌恶起来。王家教女儿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只粗粗认得几个字,诗词文墨一窍不通,只在女红管家上下功夫,又是武将之家出来的,对权势金银看的极重。王夫人与王熙凤那对姑侄便极其相似,因此王夫人提出这话倒不意外,只贾母竟也点了头…… 思及贾母曾几番提及两玉婚事,他未授官时也曾冷淡过,如今怕是又想旧事重提,拿此事来试探他的态度罢了。 想通这些,林如海道:“这等事,也是难为你了。” 不料竟听到这话,贾琏一时间五味陈杂,干笑说不出话。 “如今年底各地官员要进京述职,也是谋官的好时机,前日吏部一位同僚说顺宁府通判出缺,你若有意,我便使人打点为你留着,你年后便可去上任。” 贾琏先是眼睛一亮,通判虽是六品,可却是实职,又有贾家的家世摆着,很容易升迁,只是……顺宁府,那可是在滇南,偏远不说,还很乱。再者,眼下贾家这个局面,他哪儿离得了身?不说别人,只怕他老子都不乐意。 “怎么,嫌苦?舍不得你们府里的银子?”林如海如何看不透他的心思。 “……只是家中要建省亲别院,又要筹备娘娘省亲,实在是脱不得身,老太太老爷们必是不肯的。”虽有这个原因,但贾琏也确实舍不得离开府里去吃苦,何况建那么大的省亲别院,能捞多少油水!这荣国府本就该他继承,他不拿也是被二房捞走。 林如海见他烂泥扶不上墙,一时间也懒得搭理,起身就走。 “姑父!”贾琏傻眼了,知道惹恼了林如海不免后悔起来,到底自己前程要紧,好不容易林姑父帮把手,竟猪油蒙了心的迟疑起来。贾琏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琏二爷,这是我们老爷托我转交琏二爷的,说尊府出了娘娘,此为贺喜,聊表心意。”福伯递上一只木匣子。 贾琏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叠银票,一千两。 贾琏带着一千两银票回了府,贾母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并未说什么,反倒是王夫人面色僵冷,口里硬邦邦的说道:“娘娘省亲是何等荣耀的大事,我娘家哥哥听说后使人送了五万银子,薛家出了十万,林姑爷这般,可见是林姑奶奶去了,林家与咱们府上生分了。” 上首的贾母毫无预警的仍了手中茶碗,直直砸在王夫人面前,啪的一响,惊得一侧的邢夫人险些尖叫着跳起来。只听贾母冷声斥道:“话里绕上我的敏儿做什么,那也是你能说的?咱们家建省亲别院,亲戚们出钱是他们的心意,岂能由着你挑多挑少,越发不懂规矩!” 王夫人已是站了起来,看似如往常一般恭敬的垂首听训,却是紫涨了脸,满眼愤恨,只双手死死攥着忍住了怒气。如今她乃是贵妃之母,谁不巴结奉承,偏这老虔婆总端着婆婆的款儿压着她。 “下去仔细想清楚!”贾母将一干人都轰了出去。 出了门,邢夫人似笑非笑的觑了王夫人一眼:“弟妹吓坏了吧?哎哟,刚才也吓了我一跳,谁想到老太太突然恼了。要我说也是弟妹不懂事,平日里老太太多疼你,你怎么就往老太太心坎儿上扎刀子呢。再说了,你们王家是有钱,可人家林家清贵啊,如今林姑爷可是简在帝心的一品户部尚书!指不定你们家老爷将来还要指望林姑爷提携呢。” “哼!”王夫人对着邢夫人可没什么好脸子,甩身就走了。 邢夫人只觉扳回一局很是畅快,可想到十几万两银子落入了王夫人手里,又嫉妒的心肝儿疼。想了想,命人立刻备车,要将此事告诉大老爷知道。 第26章 庄家进京双喜临门 却说贾琏从贾母处离开,心烦意乱,回到屋子里一声不吭的合衣躺下。王熙凤正和平儿说话,见他这样声色不同以往,颇是纳罕。平儿识趣的领着丫头们退了下去,王熙凤推了推贾琏,问他出了什么事。 贾琏不理她,突然翻身就出去了。 王熙凤怔怔的望着晃动的门帘,咬了咬牙,眼眶一红。贾琏还是头一回这么给她甩脸子,可最近也没做什么,怎么就惹到他了? “平儿!”王熙凤收拾好情绪,唤平儿进来。“你去看看,二爷去哪儿了。” 贾琏直接去了东边院里见贾赦。虽说平日里父子两个不亲,父亲又是个混不吝,只知道喝酒和小老婆胡闹,但遇到大事,终究是亲父子。 邢夫人刚和贾赦说了银子的事儿,贾赦正想着怎么把银子弄到自己手里,见贾琏过来,以为还是省亲别院的事。贾琏把来意一说,贾赦先是一惊,接着拍手大笑:“好好好!到底是你林姑父疼你。”接着脸色一变,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还傻的推了?你脑子被驴踢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每年在京里侯缺的有多少?多少人花银子都得不着官儿,你还不知足。” “儿子不敢,只是眼下正要建省亲别院,怕是老太太不肯。”贾琏被骂惯了,却也听得出来父亲极是赞同他做官。 贾赦哼笑,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怕吃苦,又舍不得府里的银子。你只管去,府里有我看着,这是咱们大房的东西!”来回踱步半晌,又说:“这事儿先别声张,也别和你媳妇说,省得二太太也得了消息。等正式任命文书下来,我自有话和老太太说。” 贾琏虽不解,但见他如此笃定,便应了。 林如海再见到贾琏前来并不意外,虽没给好脸色,但谋缺儿的事仍是帮了忙。 腊月初,庄家低调的进京了。 因庄黎早先过来收拾房舍,又拜见过几家亲友,因此对于庄家进京消息灵通的倒也知道。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年轻一辈不知道庄家,年纪大的一时也想不起,个别知晓内情的也未必有那份敏锐,只以为庄家隐了这么些年,终于想谋出路了。 林家也早得了消息,隔了几日估摸着对方安顿好了,林如海便携黛玉过去拜会。林青筠要到明春二月出孝,哪怕好奇庄家是何等样人家,也不好登门去的。 庄家前厅,庄黎亲自恭迎林如海,另有个面貌慈和的老嬷嬷迎了黛玉,领着黛玉的轿子径直去了二门。庄黎心知轿内坐着的是林家姑娘,近几日总听祖母母亲提及,又有一首梅花诗在前,不由得朝轿子看了两眼。轿子两边都有个小窗,因是专为女眷准备的,为防止放大吹了窗纱,窗纱都是糊住的。淡青色窗纱虽轻薄透气,却是里头隐约瞧见外面,外面却丝毫看不见里面。黛玉对庄家亦是十分好奇,一听外面有个年轻公子的声音便知是庄家大公子,刚好对方抬头望来,虽是影影绰绰,却也将对方形貌瞧了个大概,惊得连忙收回视线垂了头,哪怕无人发现也羞红了脸,再不敢随意往外张望。 “请林姑娘下轿。”轿子停在二门。 此时黛玉脸上红色已褪,见轿帘打起,便扶着老嬷嬷递来的手下了轿。黛玉冰雪聪明,一见这嬷嬷穿戴举止不同常人,又特地来迎自己,便知是庄家老夫人亦或者太太们身边极有身份体面的嬷嬷,言语便十分客气:“有劳嬷嬷。” 嬷嬷一看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不愧是林探花家的千金,生的娇花照水一般,又因是江南女儿,自有一番风流婉转,把家中几位姑娘们都比下去了。 “老奴姓陈,姑娘不嫌弃唤声陈嬷嬷便是。” “陈嬷嬷。”黛玉依言唤了一声。 “林姑娘生的这般好,倒叫我想起林大人当年的风采来,一会儿老太太和太太们见了姑娘,必定喜欢的不得了。”陈嬷嬷一边说话一边引着她上了台阶,早有丫鬟打起帘子,一股暖暖的香风从门里飘了出来。 黛玉进了门,绕过一面落地大插屏,但见当中坐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旁边两位太太,又有四位年龄相仿的姑娘,丫头们侍立在侧十分规矩。这熟悉的场景令她有些儿恍惚,好似又进了一回荣国府,然而很快便回过神,庄家到底不是贾家。 黛玉一进来满屋子的人都在看她,这一看都是眼前一亮。 今日黛玉穿着青竹绣纹的鹅黄圆领锦缎棉服,外面罩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鲜亮的颜色更衬得她娇俏清雅,一颦一笑如诗如画。进了屋子,黛玉解下鹤氅,行至屋子正中给庄家老太太见礼。 “快扶起来!扶起来!”庄老太太虽是满头银发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瞧上去沉稳大度很是慈和。命陈嬷嬷将人扶起,又送上一对碧绿通透的玉镯子做见面礼,口中说道:“这是我们从南边带来的,那边玉多,不值得什么,你只管收下。” 黛玉道了谢,又给庄家两位太太见礼,两人也分别给了见面礼。 庄家四位姑娘早站了起来,彼此叙了年庚,又斯见一回,这才落座。黛玉是客,坐在在四位姑娘之上,挨着庄老太太。老太太问她多大,读了什么书,平日里做什么等话,黛玉一一答了,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因庄家乃是百年传承的诗书之家,黛玉便没藏掖,学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喜欢什么文章都照实说了。 “哎哟,你父亲自己考了探花不算,难不成要将你也教成女探花。”老太太虽是如此打趣,却是对她更喜欢了。 他们庄家不仅男子读书,女孩子也读书,娶的媳妇也都是诗书之家出生,平日里无事一大家子娘们儿也起社作诗,偶尔做出的诗还能压倒外头的爷们儿,实为她们的一大乐事。彼此爱好相同,聊起来便投趣,黛玉逐渐放开了手脚,兴致起了还要请她们去家里赏梅作诗呢。 待到晚间回来,黛玉直接去了林青筠房中。 “青筠姐姐。”黛玉今日新认得几个姐妹,又聊了诗书,心情极好,拉着青筠便把去庄家的所见所闻都讲了。末了略有遗憾的说道:“我本想请她们来咱们家赏梅作诗,只是腊月里忙,她们又是刚进京,腊月里是没功夫了。” “总归往后都在京城,等过完年,想做多少诗不行?”林青筠听了她的话,算是对庄家有了进一步了解,便发现了一件事。“照你说,庄家只来了两房,三房留在了滇南?” “嗯,庄家毕竟在滇南呆了十几年,当初办的书院也颇有规模,总不好撒手不管。三房老爷无心做官,便决定暂且留在滇南打理书院,另外他们家还有祖上传下来的鹿鸣书院呢,那是他们家的根基,如今主管的人上了年纪,往后也是要由三老爷接手的。三房的小姐跟着上京了,叫诗雅,排行第六,今年十岁,她最小。二房的两位姑娘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大房的诗香十二岁。” 林青筠听得有点咋舌:“我记得他们家的家规是不许纳妾,那些打着为求子嗣而广纳妾的人就该瞧瞧庄家,人家清清静静的一对夫妻,不照样子孙满堂。”刚说完便觉不好,一时顺口却忘了林如海的情况了,一瞧,黛玉果然神情哀伤。青筠连忙自罚的打自己两下:“妹妹见谅,都是我胡说,凡事都有例外……” “姐姐不必如此。”黛玉摇摇头,神色已然好了很多:“母亲在世时为子嗣所累,活的太苦,若当年那个弟弟活了下来,母亲也不至于……” 青筠未免她过于伤心,便扯开了话题:“听你说了庄家人口,我发现他们家男丁不旺,倒是姑娘们挺多。” 黛玉叹道:“必是姐姐也发现了,他们家是先有女,后有男。我听父亲提过,庄家人虽不纳妾,但子嗣历来不少,只是女多男少。诗香他们这一辈,其实最早并不是每房只一个男丁,只是有的还没生就掉了,有的生下来没养住。诗雅的母亲并不是原配,三房老爷的原配夫人在当年庄家下狱时刚好有了身子,惊吓中小产,大人也没能保住。那时大房有个哥儿,才一两岁,一场高热没降下去,也没了,根本没序齿。” 话越说越沉了,加之黛玉出门一天也乏了,青筠便催她回去歇着。 腊月二十五,庄家来人报喜,庄家大老爷庄裴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使,圣上又感念庄家老太爷为朝之功,特将二老爷庄成官复原职,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庄家大老爷升迁倒是不打眼,关键是二老爷的官复原职,能令圣上记在心里特意降旨,何等荣耀!何等圣宠!一时间京中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打听庄家之事,不少人家都去送礼恭贺,更有提早下帖子请年酒的。庄家除却往几家亲近世交报喜外,并未摆酒庆贺,各家送来的礼又准备了相差无几的回礼,一点儿没有与人亲近的意思。如今在京城诸人看来,庄家早今非昔比,因此见他们如此不识趣,便也作罢。 送走各方来客,庄家两兄弟坐在书房里,庄黎侍立在侧,在桌子上摆着一张礼单,正是今日前来贺喜的一家。三人声色不同以往,正是因这份礼单,只因礼单出自敬郡王府。 今日敬郡王亲自过来贺喜,还对着庄家兄弟喊“舅舅”,别说二老爷庄成,便是一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老爷庄裴都变了脸色。 “明景,你说说。”庄裴问向儿子。 庄明景早就知道自家往事,在得知要回京时就想过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心知父亲要考自己,便说:“咱们家大姑姑虽是当年的太子妃,但早在太子坏事前就已病逝,况且先太子已废,咱们家与敬郡王也没什么关系。若是敬郡王看重舅甥之情,正常年节走动也罢了,只是君臣有别,敬郡王身份贵重,咱们家却不能越了君臣界限,以免遭人诟病。” 庄裴点点头,叹道:“但愿敬郡王别步了先人后尘。” 庄成道:“如今圣上隆恩,咱们只管为陛下尽忠,做好分内事罢了。陛下清明仁德,一切皆在掌中,咱们也无需太过担忧。” “太上皇还在呢,圣上也有掣肘,咱们家处境确实尴尬。”庄裴更担忧一点,此次回京虽是当今传旨,可究竟出自哪位的意思尚且不敢肯定。但愿是当今吧。 第27章 除夕夜林海得福菜 腊月里各家忙着采办年货,安排过年的年酒,林青筠与黛玉同样不得清闲。两个人年小,却是第二回办过年的事儿,加上家中一切都有规矩旧例,只不过如今在京城略有增添,除却繁琐些倒也不难。 皇帝一般腊月二十六就封笔,所有旨意都赶在这之前办完,包括各地官员的升迁任免等。与庄家热闹不同,吏部一道任命的公文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送到了荣国府,贾琏封赏了来人,捧着文书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这才喜颠颠儿的去给大老爷报喜,同席也讨个对策。 贾赦确认了任命文书无误,同样的喜的翘了胡子:“没错!上头有吏部的印呢,顺宁府通判,年后上任。虽说离京城远了些,可这是实差,咱们家又不差钱,你去了就安安分分踏踏实实的做你的官,只要没差错,三年一满托托人就能回京或是换个好地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你去了那边也别怕,庄家就是从滇南调回来的,如今三老爷还在呢。你林姑父与庄家交情匪浅,能为你谋这个缺儿,只怕也有让庄家帮衬一把的意思,只是你林姑父不说你也别问,若是你林姑父交代了,除非真遇到大事,否则也别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劳烦庄家。” 庄家?贾琏负责府里庶务,对京中消息自然灵透,马上就知道是哪家。想不到一向只窝在家里不理正务的父亲为着他的事如此费心,顿时又感动又羞愧,又觉得他老子平日里藏的真深。 “儿子记着父亲的话。只是这会儿府里怕是都知道儿子得了官,老太太那儿……”如今府里已经丈量好地方准备建省亲别院,一应对外庶务都是他出面,为怕露出端倪,他仍是如往常一样。眼下任命公文终于下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怕老太太和二房搅和。 “走!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待会儿你只跟着我说。”贾赦对此早有主意,大不了他豁出这张老脸闹的老太太同意,反正他就是混不吝。 丫鬟们见贾赦来了,一面打起毡帘一面通报:“大老爷来了。” 屋内坐着一屋子大小主子,周瑞家的正说着贾琏得官儿的事,且不说旁人,便是王熙凤都是一脸的震惊。 贾母正要让人去叫贾赦,见他自己来了,劈头就问:“听说琏儿得了官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赦笑眯眯的说道:“儿子正要来给老太太报喜呢,琏儿这不成器的,竟然得了个正六品的小官儿,他有几斤几两咱们能不知道?只怕是圣上看在娘娘的面儿上,格外恩赏咱们家呢。” 贾母虽是偏心,但贾琏到底是大房嫡孙,能做官也是合族的荣耀,自然高兴。又见老大提到娘娘,越发笑开了脸,忙又问道:“这是圣上隆恩。只不知是什么官职?若是实职,六品倒也不低,新科状元授官也才七品。” 贾母人老经历的多,很有些见识,虽说瞧不上一些小官小家子,但在这方面并非不懂。相反,王夫人从最初的惊讶羞恼,到这会儿轻视不屑,却是完完全全瞧不起六品的微末小官。 贾赦扫了眼再座众人,嘴里略带嫌弃道:“顺宁府通判。离京太远了些,滇南那地方又是蛮地,人也粗野,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儿子想着不若请娘娘跟圣上说说,给琏儿换个富庶些的地方。” “你好大的脸面!”贾母当即啐去一口:“后宫不得干政!圣上能顾念着娘娘给琏儿个官做已是天恩,你不知感恩倒罢了,反倒嫌弃上了。” 王夫人也在一旁不阴不阳的笑道:“顺宁府确实是个苦地方,琏儿若不愿去,只说病了,辞了官就是。眼下府里正忙着省亲,琏儿一走,这一摊子事情谁来管。省亲可是关乎娘娘的大事。” “我看二太太才是好看的脸!”贾赦早对二房不满,只因老太太偏心,又有元春封妃,二房势大,贾赦一直不得不忍着,这会儿王夫人主动跳出来,贾赦可不管别的,直接就冷笑道:“琏儿是长房嫡孙,是荣国府袭爵人,庶务他愿意管那是他闲着,他若不管那更是正理。谁家正派继承人是管庶务的?府里养那么多吓人做什么用?再说了,二房不是还有个宝玉?反正宝玉不爱读书,倒不如现在熟悉熟悉庶务,将来也有个营生。” “老大!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是不是?”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一说宝玉,贾母立刻变了脸色,对着贾赦就是一通责骂。 贾赦垂下头,看似屈服,实则心中很是讽刺悲凉。 他这母亲实在太偏心,一样是孙子辈,他家琏儿却比不上宝玉一个手指头,前头王氏那么说琏儿也不见得她责备半句。贾赦明知提宝玉会挨骂,却偏提,并非是为置气,而是他母亲是个精明人,一味顺从反而惹其怀疑,倒不如混闹一番真真假假,她到不追究了。 果然,贾母摆摆手一脸疲惫道:“去吧去吧,既然琏儿得了官,必是年后就要赴任。你们早些下去收拾,省得过完年慌着启程丢三落四。” 贾赦贾琏退了出来,王熙凤紧跟着也出来了。 回了小院儿,王熙凤假做埋怨的嗔道:“二爷瞒我的好苦,难不成我和平儿是外人?这样的大事,二爷却不与我说。” 王熙凤是不信贾琏之前不知情的,王夫人与贾母同样心知肚明,不过是贾母见事成定局又牵扯到娘娘在内便不追究,王夫人也不好抓着这点说事。 贾琏这会儿心里正美,盘算着年后赴任等事,见王熙凤如此姿态,嗤笑反问:“若二奶奶早早知道我在谋划这事儿,可会同意?” 一句话将王熙凤问住。 若说王熙凤虽贪利爱权,但总归与贾琏夫妻相合,她心里是有贾琏的,自然希望贾琏有一番作为。只是荣国府与别家不一样,本该袭爵的大房住在马棚那边,反是二房当家,何况二房的元春又做了娘娘,全府可不指着二房过日子?若贾琏做了个好官倒罢了,偏是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还是个小小六品,王熙凤自幼在王家长大,生了一双富贵眼一颗势力心,自然瞧不上。 若是早些时候知道,定是会劝着贾琏作罢,哪怕这会儿事成定局心里还有些不乐意。 贾琏自然是清楚她的,他们夫妻两个极像,所以他也不责怪她,只是将事情说清楚。“年后我必是要去赴任的,一任三年,若无意外我是不回来的。二奶奶可要想好,若是舍不得府里,尽可留下,也算是替我孝顺老太太老爷们。” 王熙凤面色微微一变:“二爷说什么话,我与二爷是夫妻,二爷要远去赴任,我自然要跟着,那起小子们笨手笨脚如何服侍的好二爷。” 王熙凤确实舍不得府里,既舍不得府里权势又舍不得府里银子,特别是府里正要建省亲别墅,只要留在府里必能插一手,哪怕吃不着肉也能跟着喝汤。然而贾琏说三年不回来着实吓着她了,她如今还没儿子,若贾琏在任上有了别的女人,再添个一儿半女的,到时候她还有什么?若要平儿跟去服侍,她也不放心,一旦离了自己管束,只怕心都要大了。 贾琏知道她能说出这话是下了狠心的,揽了她在怀里叹息道:“二奶奶别舍不得府里,大老爷替咱们看着呢。何况你便是留下又能捞多少?反而把身子折腾坏了,倒不如随我赴任,咱们夫妻清清静静的过自己的日子,说不定能生个儿子呢。大老爷就盼着孙子呢,若你能生下来,大老爷私房里的好宝贝都是你的,便是到时候你想管家,也容易。” 王熙凤被哄的心软,也不似最初那般勉强,倚在贾琏怀里笑道:“那我听二爷的,我还等着二爷给我挣个诰命呢。” 转眼已至除夕。 昨晚后半夜起下了一场大雪,直至五更时分才停。林青筠早起出门一看,大雪足压了一尺来厚,房顶树梢都落了厚厚一层白,像童话世界般,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此时天色大亮,下人们已将路清扫了出来,她来到旁边黛玉的院子,约着黛玉一同散步。这是自到了林府后就养成了习惯,最初是为了督促林家父女,如今已成一家人的习惯。林家父女的身体大好,见了好处,早不需要她监督提醒。 “大姑娘来了。”小丫头打起帘子,卷碧端着盆残水出来,口中笑道:“大姑娘可真早,刚刚姑娘还问呢,大姑娘快进去,姑娘刚洗完脸正梳头呢。” 林青筠刚进去,雪雁便捧了碗红枣茶来:“大姑娘喝茶。” “姐姐好早,劳烦姐姐等我了。”黛玉坐在镜前,紫鹃正为她梳头。因今天是除夕,黛玉穿的鲜艳,正面发上戴着一只做工精巧别致的五尾金凤钗,凤嘴里衔的珍珠圆润饱满,鬓边点缀着两朵小小的黄色珠花,为她平添了一份娇俏。 紫鹃双手灵巧,很快就打理完,取出把镜前后照了照,待得黛玉满意了,这才取出唇脂与胭脂为她妆点,又细心描好眉,最后取走云肩。 黛玉站起身,雪雁捧了大红缎面梅花洒金的斗篷来为她披上,林青筠与黛玉相携出了门,雪雁与百灵几个跟在后面,一行人直往园中去。因着大雪路滑,两人也没走远,绕着清扫出来的青砖路面慢慢儿转了一圈儿,见园中梅花更红,映着白雪分外精神。 黛玉轻吁了口气,裹在雪帽中的脸被风吹的泛红,她却不觉得冷,手里抱着小暖炉望着满园雪色,声音里十分轻快:“这场雪下的可真好,今晚除夕守岁,咱们与爹爹比赛作诗,就做梅花诗,定要讨爹爹的好彩头。” 林青筠听的叹笑:“若这么说我只能甘拜下风了,妹妹与义父皆是探花之才,我一介凡夫俗子勉强认得几个字,可不敢班门弄斧。我一会儿就嘱咐白鹭早早备好东西,不必等你们说比试作诗,我先将彩头送给你们。” 黛玉嗔怪道:“姐姐也太扫兴,不过是玩乐,哪里认真讲究输赢。再说姐姐也有旁人不及的好处,我也羡慕呢,便是爹爹也比不得。” “不论是怎样的人都有一两分好处,这倒是实话。”林青筠伸手扶她一把,与她一同上了小石桥,池子里的水已经结冰,白雪覆盖下露出几根枯败的残荷。未免黛玉又想起什么伤感的诗句,林青筠便先一步感慨:“今年这场雪下的这么大,来年定是丰收年,百姓们定是很高兴。” “田地丰收,百姓有粮吃,有衣穿,确实是喜事。”若在以往黛玉一个深闺小姐哪里关注过春种秋收,只因林青筠出自乡野,偶尔听其提及才了解一些,对那些庄稼人也多了份敬重。 两人从园中回来,丫鬟们捧上热热的姜茶,一人喝了一碗,全身都暖了起来。一处用过早饭,又将各处检查一遍,确认并无不妥,而府里上下早已挂了红灯笼,门上换了新符,下人们也是崭新装束,喜气洋洋。 天色将暗,府里上下灯笼亮起,花厅里摆了席面,四角皆布置了火盆,屋子熏的暖烘烘的。大门开启,丫鬟们进进出出捧上各色菜肴,林家三人已分别落座,趁着上菜的功夫说着闲话。 虽说家里人口简单,但能这样与女儿团圆过年已是幸事,林如海眉眼带笑,亲自盛了两碗热汤:“时候还长着呢,先喝完热汤暖暖身子,然而再按青筠说的,咱们抓阄,抓到什么是什么,输了不许赖账啊。”林如海难得的玩笑。 “谢谢义父/爹爹。”两人起身接了热汤,早有黛玉捧碗,青筠添汤,为林如海也盛了一碗。 黛玉喝了两口汤,看看左右,提议道:“抓阄人太少没趣儿,咱们家丫头多,不如让她们在旁边也摆一席,一起凑个趣儿。” “也好。”难得过节热闹一回,林如海倒没那么究竟规矩。 游戏轮了两圈儿,有作诗作词的,丫头们不识字,不管押韵用词,只要顺口就行。又有说谜讲故事的,这倒是五花八门格外有趣。林如海作为当家老爷,但凡丫头们抽中了,不论好歹都放赏,他自己也抽中了说故事,便讲了一个旧年遇到的悬案,不说丫头们,便是青筠黛玉两个都听住了。 席间正热闹,福伯突然迎着寒风快步进来:“老爷,宫里来人了!” 林如海连忙站起,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往外走,青筠与黛玉面面相觑,紧张的立在门口听着外头动静。 少顷林如海尚未回来,先来了报信的许大娘。许大娘笑容满面的说道:“大喜!圣上赏赐老爷两碗福菜,老爷已去祠堂祖宗跟前供着了。” 黛玉闻言放了心,悄声与青筠说道:“宫里赏出来的菜,哪怕再好,送出来也早冷了,便是不供着也吃不成。爹爹曾说,当年被点了盐政的那一年得过一回赏,时隔多年,这是第一回。虽说我并不看重这些东西,但能得宫里的赏,对爹爹而言倒是好事。” “这说明圣上看重义父。”林青筠也觉得高兴,同时觉得皇帝就是会做一本万利的买卖,一碗剩菜而已,却代表了皇帝的恩宠与荣耀,得到的人欢天喜地,没得的人羡慕嫉妒。 此时宫中的除夕晚宴正至酣畅。 席上最尊贵的位置端坐着皇帝皇后,而离帝后最近的人永远都是同一个——纯亲王徒晏。其他皇子尚且是郡王,哪怕自小看着这种落差待遇长大,也并非不嫉妒,可又深知对方得宠的原由,兼之纯亲王那副身体,能活几年都不好说,也就没什么可嫉妒了。 皇后正满眼慈爱的与徒晏说话:“过了年你就满二十了,你府里总没个操持内务的正妃也不像样子,母后仔细挑选了各家小姐们,倒真有几个不错的,也不逼着你定要选哪个,只是你也看看,兴许有喜欢的呢。” 徒晏苍白的脸色在宫灯的照耀下越发令人心疼,从坐下到现在他就没吃几口东西,双手一直抱着手炉,分明身处热闹奢华的宴席,却似只一副躯壳,仿佛眨眼间人就随着殿外飞雪化为虚无。听了皇后的话,徒晏只淡淡说道:“母后不必如此费心,咱们选好了,怎知人家小姐就愿意?我纵是贵为皇子亲王,也不愿强求此事,终究没意思。” 皇后顿时脸上又悲又怒,咬牙道:“我儿能看上她们,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母后,不必强求,儿子这般过着也很好。”徒晏说着止不住咳嗽两声,慌得皇后变了脸色,张口就要传太医。徒晏忙拉住她:“母后莫慌,不碍事,只是坐的久了,有些乏了。” 皇帝虽在与其他皇子说话,却也留心着这里,见状忙说道:“老七身子弱,别讲那么多规矩,赶紧去歇着,朕还能因此怪罪你不成。” “儿臣失礼了。”徒晏没坚持,起身告了罪,身子微微晃着退了席。 席上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徒晏的情况更是惹人注目,有幸灾乐祸的,有惋惜的,也有想在其身上谋利的。皇后却是心疼的不得了,勉强支撑完宴席,回到凤仪宫便忍不住流泪,除夕晚上皇上要歇在凤仪宫,只是这会儿皇子们还没散,皇帝正与儿子们说话,若非当年…… “娘娘快别伤心了,仔细哭红了眼睛,陛下就要过来了。”大宫女纹心忙劝慰。 皇后却是心绪难平,伤心愤怒。 徒晏已经二十,贵为亲王之尊,却迟迟没有议定亲事,倒不是她挑剔,只是她选中的人家,对方不是已经定亲就是身子不适八字不合,愿意的人家她又瞧不上,那些或是家世太低女儿养的不精细,或是庶出不受宠,哪里当得起亲王王妃。 按理亲王的亲事不该如此艰难,只因当年那件事彻底击垮了老七的身体,非但身子弱亦生病,更是寿数有限,甚至于子嗣上也有影响。这些事情虽是隐秘,但寿数一事有精明者便打听的出来,但凡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愿送女儿来受苦。于此,这事儿本就很难了,偏老七又是执拗脾气,定要寻个心意相合的,否则宁愿一个人自在,以至于现今身边连个服侍的侍妾通房都没有。因着太医说老七的身子清静养着为好,房事能少则少,因此皇后才没强行赐人。 想到今日太医诊断,说起老七最多只有五年可活,她就心如刀割,也越发坚定为老七寻王妃的打算。哪怕真有一天老七不在了,好歹留下一丝血脉,往后逢年过节也有祭祀,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第28章 元宵节青筠遇徒晏 年尚未过完,贾琏夫妻已收拾好东西,备齐车马,准备前往顺宁府赴任。临行前特地来拜谢辞别林如海。 林青筠见到了王熙凤,依旧打扮的光彩照人气质明艳,还送了好几样东西,其中有幅古画儿,黛玉一眼就爱上了。青筠虽是喜欢王熙凤的爽利能干,但她和黛玉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很多话不好说,只能捡些寻常的说了,心底盼着王熙凤此去能顺利生个儿子。在这个时代的大家子来说,没儿子日子实在太难熬,何况王熙凤是个要强的,绝对容不了庶子。 想起庄家的家风,不由瞥了眼黛玉,若黛玉能嫁到庄家,当真是福气。 送走了贾琏夫妻,黛玉坐在那儿奇怪:“好好儿的,宫里怎么想起办花灯宴?可惜姐姐身上还没出孝,我一个人去怪没意思的。” 正好是今早传出的皇后娘娘的懿旨,正月十五宫中举办花灯宴,四品以上官家女儿不论嫡庶皆可入宫参加。宫中但凡一个举动,宫外便猜思不断,不少人都猜着宫中此举是为皇子宗室们相看亲事,头一个便是至今尚未议亲的纯亲王。 黛玉自然也清楚,不免觉得没意思。 青筠促狭笑道:“你只管去看看花灯就是了,便是我身上没孝也不能去,你倒可以和庄家几位姑娘作伴。”毕竟她没过继到林家,只是义女罢了,真论起来仍是秀才之女,哪里入得了宫门。忽而想起贾家也有几位姑娘,便道:“旨意上说四品以上官家女儿,贾家姑娘会不会去?” 若看门第,倒是国公府第,若论父官职,二房贾政只是个五品,且家中都是庶女。 黛玉微微一愣:“会去吧。当初大表姐便是以国公府嫡女的名义入的宫。” 青筠对进宫看花灯没什么兴趣,宫里的灯再精致华贵,也不如外头集市上热闹。再者正月十五上元节,她的书楼还要筹办读书活动呢,只剩两三天,她得赶紧写出策划交给叶松,另外还得去趟教堂。她与安德森神父也算是朋友了,年前特意通过神父的关系认识了一个西洋商人,托对方的商船带了几套油画颜料和几样实用的药品,当然书籍也少不了。 黛玉见她不时写写画画,倾身看了一眼,嘴里惊奇道:“姐姐真舍得。那些西洋小摆设和西洋画儿虽不贵,却极难得,姐姐竟拿出来做彩头。这定是京里头一份儿,姐姐书楼里的生意必是热闹。” “不过都是搭着商船过来的罢了,瞧着是个新意。”林青筠对书楼的发展状况很满意,书籍上赚钱有限,大头都在雅间使费和糕点费用上,用得起雅间的人自是不差钱,所以她的书楼盈利还算可观。 其实若要赚钱,把东西运到欧洲最赚钱,只是她没船没资本,也怕将来因此给林如海惹祸,所以便早早歇了心思。作为女人掣肘太多,她到底不是皇商家的薛宝钗,更何况,薛宝钗还羡慕她能搭上官家背景呢。 薛宝钗此时却不如她这般闲适,从荣禧堂回到梨香院,遣退了莺儿,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这时薛姨妈进来了,见了她的模样哪里不知为什么,不由得跟着一起伤心。 “我儿命苦,都怨你那不成器的哥哥,若不是他在京里胡作非为,我儿怎会被筛下来。若能入宫,凭着我儿的容貌……” “妈别说了。”薛宝钗到底性子沉稳,很快平了心绪,擦去眼泪说道:“此事往后不必再提,否则传了出去更没意思。” 薛姨妈叹了两声只得做罢,又想起先前计较,便与她说:“如今宫里是不行了,你也渐渐大了,终生大事也该考虑起来。先前你姨妈看重你,喜爱你端庄沉稳,你姨妈又是个精明人,只宝玉一个儿子,老太太又格外疼爱,只怕将来这荣国府……” “妈!你和我说些做什么。”薛宝钗红了脸,微微侧过头状似无意的问:“先前我过去那边,见丫头们热烘烘的,好似说什么宫里旨意。莫不是娘娘有什么话传出来?” “正要和你说呢。宫里来人传旨,但凡四品以上官家女儿,不论嫡庶,都可在正月十五入宫参加花灯宴。都说这是要为皇子宗室们挑人呢,那边老太太正让人开箱子找衣裳首饰,又请嬷嬷教导几位姑娘入宫的规矩,虽说都是庶女,可若模样性子入了贵人的眼,进皇子府做个庶妃倒不难,毕竟国公府第。”薛姨妈抚着宝钗的脸,尝试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错过这回只怕再也没有了,不如我去找你姨妈,让你跟着一起去。” 薛宝钗哪怕再心动也终是摇头,忍下眼中黯然苦涩,强笑道:“妈可是说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再者入宫这样的大事,必有人审查,便是跟着去了也入不了宫门,还白惹人笑话。” 薛姨妈何尝不知道,只是心疼女儿罢了。 薛姨妈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金锁,看着上面嵌的两句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然后亲自为宝钗戴在脖子上:“好孩子,往后你就把这金锁好好儿戴着,和尚的话不会错的。” 宝钗摸着金锁,想起横断的入宫梦,默默点头。 眨眼到了上元节,晚风极凉,然京城各处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林如海领着黛玉去宫中赴宴,周嬷嬷紫鹃跟着,林青筠则另坐了一辆车,带了人去了赏文楼。叶松早得了消息令媳妇在后门候着,见她来了,叶松媳妇忙迎入早就收拾好的屋子。 “大姑娘喝茶。”一位面容秀丽温婉的女子捧了茶来。这人是林青筠特意找来的,以往专门在茶楼里烹茶,后来其师父得罪了人,她也落个无处容身,若非林青筠,只怕这孙眉早进了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孙眉当初签了死契,林青筠是怕对方闹出什么幺蛾子,幸而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孙眉很本分老实,遵照嘱咐从不轻易踏出小院儿。 林青筠啜了两口热茶汤,问道:“前面如何了?” 叶松媳妇满脸是笑的回道:“到底是大姑娘的法子妙,天刚擦黑一串串的灯笼就挂了出去,上面的灯谜儿都是请店里的常客题的。又遵照大姑娘吩咐,在店正中布置了大桌子,各色彩头一一摆上去,但凡经过的人就没有不被吸引的。半个时辰前猜灯谜儿刚开始,店门前热闹着呢,店里加上掌柜才三个人,根本不够用,幸而又招了两个麻利小子,勉强应付得过来。” “雅间儿呢?”林青筠又问。 “雅间儿也早就坐满了,按照大姑娘说的,确实有不少女眷。遵照大姑娘吩咐,我亲自去说了,但凡二楼挂着的灯谜儿哪位女眷猜出来了,便送其一幅西洋油画的小像。” “嗯,你仔细盯着点儿,别出了差错,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林青筠见一切都井然有序便放了心,打算趁着难得的机会出门去看花灯。 至于给女眷画小像则是她另有目的。 如今书楼步入正轨,但总归有遗憾,来书楼的基本都是男人,黛玉虽有心来逛逛却怕撞了人。再者她一个老板每次来也藏着掖着,实在不方便。她有心在旁边另建一个地方,类似私人会所性质,专为女眷而设。皆是姑娘们或喝茶或作诗,结交三两好友,又有志趣相投者,岂不是很自在? 考虑到古代规矩,这件事做起来必定充满争议又很艰难,最要紧的必得保证安全。所以她一直在心里计划,从未诉诸于口,连黛玉也不知道。 她觉得,她必须先有一定的声誉才行,万事急不得。 戴好帷帽,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护院出了小院儿后门。走出小巷子,迎面便是喧闹通明的大街,所有店铺门前都挂满了各式灯笼,男女行人川流不息,小孩子们嬉笑追逐,若非女子们大多带有帷幔纱巾,当和现代没有两样。古代的年节十分热闹,这一天对女子的管束也不那么严苛,更有不少才子佳人于佳节结缘成就佳偶,也传为美谈。 林青筠道二月时才正式出孝,按理不该出来凑这份热闹,只是去了一趟书楼没忍住外面热闹的蛊惑,打算转一转再回去。 路过一个小摊子,见摊主的花灯做的实在精巧,便应景的买了一盏提在手上。巴掌大小的粉色莲花灯,上面还写着一首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林青筠着实喜欢这首诗,又应景,一边把玩一边往河边走,河岸两边有舞龙杂耍,放河灯点灯花,更是有趣。 刚上石桥,迎面竟遇到安德森神父,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门徒,手里捧着刊印的圣经选章。看来神父正借由这个热闹的节日向行人宣扬基督教,只是效果应该不是很好,但对于神父而言重要是宣扬教义,并不是结果。 “安德森神父。”林青筠主动上前。 “哦,林小姐。”安德森对身后两个门徒交代两句,两人便往别处去了。神父与林青筠交谈了几句,突然提到:“前两天劳伦斯先生来找我,说是想请林小姐翻译几本书,如今欧洲对东方十分感兴趣,有书商找上了他。劳伦斯先生还为林小姐准备了礼物,林小姐现在有没有时间去取?” “好。”林青筠早先也曾听安德森提过翻译书籍的事,只是没放在心上,劳伦斯不愧是商人,估计回国打听过这方面的行情,觉得有利可图才来找她。她虽与劳伦斯有来往,但并没有表明身份,即便安德森神父对她的背景也不大了解。 今晚的教堂外面也入乡随俗的挂了许多花灯,教堂内部也有不少人来看新奇,安德森神父取了一只装饰华丽的首饰盒给她。林青筠接过来打开,但见里面是一只造型精致的蝴蝶胸针,满缀细碎的钻石,底下还有条银色细链子,可将胸针串在上面做项链佩戴。另外又有一对红宝石的戒指,宝石颗粒虽不大,但质地很匀净,周边又点缀着一圈小碎钻,作为礼物已经是贵重了。 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是劳伦斯,只怕对方猜测了她的家世背景,认为交好能有好处吧。这倒是经商者的常态,能得当地权贵庇护才能更好的做生意,再者劳伦斯此人虽精明,人品倒也没有太大瑕疵,自己托他的时候也不少,便将东西收了,过几天再回个差不多的礼就是了。 “这是书单。”安德森神父递来一张纸,上面列了十本书,都是些传播范围极广的通俗故事。 林青筠将书单收了,瞥见另一个院子里的书馆亮着灯,便有心去选本书看。见教堂里人多,就没让神父陪着,领着两个丫头进去了。 书馆内静悄悄的,似没人,她让丫头们留在外面,也是守门的意思。进去之后直奔最后一排书架,那里有好几本音乐书,别的名字不太熟悉,但巴赫还是知道的。等真的找到巴赫音乐集翻开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懂乐理,也没有乐器来演奏,一时心底有些失落。 虽说在现代时身体不好,但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是令她怀念。 将书放回书架,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里坐着个人,猛地将她吓了一跳。可紧接着她就觉得那人有些眼熟,纯亲王?那次相遇她并没看到对方长相,只是身形很像,再者能在这儿碰的人也有限。只见他静静的坐在角落,背靠着墙,一张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半隐半露,眼睛紧紧闭着,身子一动不动,竟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 传言中纯亲王身体很弱,总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林青筠没看见随侍的人,进来时门外也没侍卫守着,未免麻烦,她根本不敢靠近,打算赶紧去找神父。 “救我……”没来得及转身,一道低如蚊呐的求助飘入耳中,成功令她脚步顿住。回头望去,对方的眼睛动了动还是没能睁开,却听到了她发出的脚步声。大约他的求生意志很强吧,这种经历她是体会过的,哪怕命运使劲想将她拽入黑暗,她却一直不甘心的想挣脱出来,真的很痛苦。 林青筠咬牙,快步跑开。 徒晏听着脚步离去,嘴角掠过一抹自嘲,心底……到底是有些失望。感觉到身上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连心跳似乎都要停了,他也放弃了再度挣扎。太医说他最多还能活五年,不过是乐观的猜测罢了,谁都知道他随时会死,否则母后那么着急为他选妃做什么。这里是教堂,死在教堂也不错,死后也去看看西洋人的天堂是什么样子。 这时有人靠近,他确实感觉不到,直到嘴里被灌进温热的水。 徒晏本能的伸手一抓,似扯住了什么,想睁眼却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原来她没走,胆子真大。 林青筠见他喝了水彻底睡着,终于松了口气。刚刚一时心软,取了颗金莲子碾做粉末,拈了一点撒在水里喂给了徒晏。有过林家父女的例子在前,她清楚这点分量不足以使其身体彻底痊愈,却能救他一命。见他手里扯了自己腰间的荷包,想取回来,偏生他攥的极紧,又听到丫头在外面催促,只得就这么走了。 安德森神父随之赶了过来,承诺为林青筠保密,不泄露她来过的事情。至于徒晏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神父也不清楚。 第29章 夜色虽冷,花灯璀璨,宫中亭台楼阁或精致或巍峨,看在年轻女孩儿们的眼里更是有着难掩的魅力。如今御花园里土都没解冻,娇嫩的温室花朵也受不了外头的寒气,因此园子里实在没什么可看,更何况园子里更冷,所以花灯宴设在梨音阁。梨音阁是宫里的戏园子,场地大,不仅能布置数以千计的花灯,更能设置众女眷歇息之处。 皇后领着后妃诸王妃于正面楼上设座,目光不停的穿梭于下面那些年轻娇嫩的女孩儿之间,想着如论如何也得定下一个人来,若是不合心意,先定侧妃罢了。 “皇后娘娘觉得那位姑娘如何?”吴贵妃指着一个站在大花灯前,身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孩儿笑问。 皇后娘娘早先就看过,那姑娘长得端庄温婉,模样有十四五岁,举止有度,言语带笑,倒是有几分合心。只是皇后心中疑惑,此女先前并未见过,若是庶出倒是可惜了。 吴贵妃见她神色便知满意,这才说道:“那姑娘姓吴,不怕皇后娘娘笑话,那是我家的一位远房小侄女儿,年前他父亲才进京述职,我体谅着小姑娘头一回进京,便接了她进宫玩两日。” 皇后闻言眼中热情就褪了几分。 从吴贵妃话里便听明白了,那姑娘父亲官职定是在四品以下,又是外官,关键是吴贵妃的娘家人。吴贵妃在后宫仅次于皇后,而皇后除了一位嫁出去的大公主,只有纯亲王一个儿子,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的儿子,吴贵妃却是地位尊贵,家世显赫,又有个皇长子。如今吴贵妃这番举动皇后岂会不解其意,这几年皇子们越发大了,陆续入朝办差,这些有儿子的妃嫔们对她越发殷勤,但她却不是傻子,好好儿的皇后不做,去掺合那些混账事! “倒是个好姑娘,看着就惹人喜欢。”皇后夸赞了一句,却是再没别的话。 吴贵妃淡淡一笑,也不恼,反正着急的是皇后。 这时一个小太监着急忙慌的跑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噗通跪在地上,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启禀皇后娘娘,王爷、王爷……” “王爷怎么了?”皇后猛地站起厉声询问。 “王爷在养心殿东暖阁。” 皇后哪里还顾得了别的,疾步就往养心殿赶去。 那些官家小姐们见皇后突然离去,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个个肃目静立不敢再玩乐。吴贵妃深知皇帝对纯亲王的看重,便令其他嫔妃等人留下,自己跟上了皇后。这些妃子们离了头上两位泰山也轻松不少,唤来各自娘家姑娘一一叮嘱些私密话。在四妃之末的是年前新封的贤德妃贾元春,端庄明丽大气沉稳,最是恪守规矩,一举一动毫不越礼,直见其他后妃有了举动,这才对身后的大宫女抱琴吩咐两句。 抱琴直入花灯某处,唤来了五位姑娘,除了贾家三春,又有史湘云和黛玉。五位年轻的小姑娘今儿穿戴的娇艳,一字儿排开直将人看花了眼。 贾元春是今日花灯宴的目的是知道的,只一眼便将年纪尚幼的惜春剔除,其他人若论姿容当属林家表妹,论父官职,仍是林家表妹,可从宫外娘家传来的消息看,林姑父已与他们家疏远了。若依她看,倒是探春合适,况且这个妹妹生性要强又讲究出身,便是只能在王府做个侍妾庶妃也是有益。 想罢,贾元春便令抱琴一一赏了见面礼,单单托了探春的手言语亲近:“三丫头这么大了,当真和母亲说的一样,像朵玫瑰花儿似的。本宫虽在深宫里,但你对母亲的孝心本宫都知道,你的好处本宫必不会忘记。” 探春本就因特殊被看待而激动的心,因着娘娘一番话越发动荡,当即连称不敢。 在养心殿的东暖阁里,皇帝焦灼的来回踱步,皇后不停拭泪,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们都被召了来为昏迷不醒的纯亲王看诊,前来宫中参加宴席的诸皇子王爷大臣们聚在殿外,一声儿不敢出。 几个太医轮流诊视了一遍,又聚在一起讨论几句,派出为首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院院使:“回禀陛下,经下官们再三确诊,纯亲王并非发病昏迷,而是熟睡。” 所有人一怔,皇后激动下越过皇帝抢先追问:“秦院使,我儿没事?” 皇帝并未责怪皇后,安抚的揽了皇后的肩,问向秦院使:“真是熟睡?老七一向浅眠,怎么会如此大的动静都未醒?” 徒晏自幼中毒以来,再如何精心调养仍是身子每况愈下,首先便是睡眠的问题。身体久病,容易疲惫,却又难以入眠,每每合眼休息时有一多半都是浅眠根本睡不踏实,稍有轻微响动便会惊醒,以至于时常精神不济。长久无法确保睡眠质量的人,谈何身体健康?时日久了自然也影响寿数,这些都是中毒后遗症。 秦院使同样有这等疑惑,所以才由几位同僚一起诊断,此时皇帝问了,也只能回答:“启禀万岁,下官几人猜测、许是先前纯亲王发了病,却不知何缘故因祸得福,不仅不曾危机性命,反而得了神药而陷入安睡。” “神药?”皇帝尽管每年都要举行祭祀祷祝,却不信鬼神,或者说认为那些传言里的鬼神都是无稽之谈。 “纯亲王体内确实有药物安抚的症状,下官等人愚钝,实难猜出何方能人开出了何等神药,竟有这般奇效。”秦院使话里虽有夸张,也是无奈,他们太医院十几年来都治不好纯亲王的病,却不知哪里来的人一味药就能令纯亲王体内各处弊端顺服,为不惹得盛怒,只能极力抬高那位神秘人。 “皇上……” “你陪陪佑安,朕派人去查。”皇帝与皇后所思一样,既然有那等神人自然要赶紧找来。 “臣妾恭送皇上。”皇后送走皇帝,坐到儿子身边,看着他安静沉睡的模样却是悲从中来。十几年了,只怕这是儿子头一回睡的这般踏实,不论那人是谁,她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平息了心绪,皇后唤过纯亲王贴身服侍的太监,询问事情起因。 原来今晚纯亲王只在宫中待了不足一炷香,托口身体不适先回了王府,半途又要在街市上赏花灯,因人多,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侍卫们吓出一声冷汗,再找到人时是在教堂,神父说王爷睡着了,可侍卫们熟知王爷身体状况,唤了几声不见回应,这才赶紧将人送入宫中。 “教堂……”皇后是知道儿子喜欢去教堂的,只要他乐意,连皇帝都对教堂宽容几分。这时皇后忍不住胡思乱想,常听人说西洋的小药片儿神奇,莫不是吃了西洋药的关系? 皇帝出了殿门,对着太医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提及纯亲王的任何病情。皇帝此举不单单是为纯亲王,更是对那神秘人起了心,若说皇帝富有四海权掌天下还有什么不知足,便是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又亲眼目睹太上皇从意气风发到如今的风烛残年,深感岁月无常,寿命几何。 能得一神医,岂不畅快! 宫中灯宴结束,诸人出宫归家。然而贵人们的视线心神早不在那些娇嫩的女孩子们身上,都卯足了劲儿想探知养心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有甚者猜测纯亲王是不是已不行了。 黛玉初入宫时不大情愿,直至遇到庄家几位姑娘,又有贾家三春,一群自耦姑娘凑在一处猜灯谜儿,作诗玩乐倒也十分有趣。可惜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后宫娘娘们都变了脸色,又因那些□□裸在自己身上打探评估的目光,黛玉便觉烦躁了。 “爹爹,今儿在宫里出什么事了?女儿依稀听到‘纯亲王’。” 林家父女坐了一辆车,乃是林如海刻意安排,也是有些话也顺路与女儿交代。 “纯亲王病了,往后这类事切莫打听,免得惹祸上身。”林如海抚着女儿的头,想到女儿才过了年才十一,却也是到了能相看亲事的年纪了,不免十分不舍。他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也不知要便宜了谁家。叹了口气,林如海又说:“玉儿自来聪慧,这些话爹爹便与你说了。咱们林家嫡支不盛,姑苏那边的族人都是堂族,来往少,也不大亲近。咱们家满打满算,带着青筠也就父女三个,又没个男丁支撑门户,若在以往爹爹不免遗憾,现在看来,倒也是好事。” 黛玉如何不知父亲的苦,之前也没机会说,这会儿忍不住张口道:“爹爹,若爹爹有心,便是续娶女儿也不怨的,爹爹也该有人照料才是。若能侥幸得个弟弟,女儿将来也有倚靠,父亲也不至于膝下荒凉。” 黛玉能说出这番话实在难得,她心底是不情愿的,可又不愿看着父亲伤感,更怕将来林家无后母亲死了也被人戳脊梁骨。 “傻孩子。”林如海疼惜的拍拍她的肩:“为父是再也没有续娶之心的。在扬州时为父倒想过从族里过继个孩子,只是你也知道,当初巡盐御史一职很是敏感,为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为父也看开了。我已是从一品的大员,皇子们又斗得厉害,家中只你们两个姑娘家倒省事,不必理会那些拉拢试探,只管对陛下尽忠,陛下念着我的好处,自然惠及你们两个。” “爹爹!” “爹爹是不愿让你们入公侯王府后院儿的,那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们那里应付得来。为父定要择个家风清正,规矩严谨的书香之家……”不等说完黛玉已满脸羞红的打断。 “爹爹怎么与女儿说这些!可是喝醉了!”黛玉扭头拿帕子挡了脸,莫名想起林青筠夸赞庄家的话来,又思及两家的关系……黛玉脸上越发烫手,强令自己不准再胡思乱想。 “好好好,不说了,都是为父喝了两杯酒就胡说。”林如海见女儿羞恼只觉有趣,恍惚想起贾敏在世时的场景,一时间多有寂寥。 第30章 翌日一早,关于昨夜纯亲王的行程报告事无巨细的都呈列在皇帝的案头。 自宫中的饮食,以及出宫后所有接触的人、物,内容并不长,两三张很快就看完了,终于在纸张的最末出现了一个人。负责调查此事的乃是皇帝专属的暗卫,已经十分有效率的将此人身份信息查探完毕,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就能传人。 “摆架凤仪宫。” 皇帝无法直接宣见那人,只因对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甚至……皇帝经过一晚之后冷静了些,觉得世家哪有什么神乎其技的神医,昨夜之事弄不好也是意外或巧合。即便真有神医,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 林如海的义女,早在收养之前林如海便上折子说过,其真实身份也没藏掖。没落的世家之女或许还能有个祖上传承,可一个乡野出生的秀才之女……那林秀才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户,连本书都没读过。 凤仪宫里,皇后正与徒晏对坐,中间的小饭桌上摆了好几样精细粥菜,皇后一再劝着他多吃点儿。徒晏一觉睡到天亮,精神极好,胃口也跟着好了,在皇后的热切的注视下整整了一碗细粥,爽口清淡的小菜也吃了好些。 “可吃好了?”皇后一向关注他的饮食起居,自然知道他以往最多吃半碗,每回几口就打发了是常事,因此见他吃了这么些着实喜欢。 “嗯。”徒晏也觉畅快,大约是睡眠充足的缘故,一向苍白的面色微微透着点血色,整个人都鲜活不少。 “皇上驾到!” 皇后与徒晏连忙起身恭迎。 皇帝大步进来,见徒晏精神不错也是高兴:“皇后免礼,老七快起来。”一面说一面亲自搀起皇后,相携着落座,先是问了徒晏饮食和早起太医诊脉的情况,这才将手中的纸张递给皇后,并令殿中宫人尽皆退下。 皇后接来一看,惊讶不已:“这林姑娘便是户部尚书林大人家认得那个义女?” 徒晏眉头微微一动,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是她。” “那、皇上如何打算?”皇后请示道。 皇帝看了眼徒晏,说道:“朕不好见一个小姑娘,皇后是国母,不妨找个合适的机会借机见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位姑娘家。” “若皇上不想招摇,倒是得等一等。”皇后指着纸上所写的某处日期:“这姑娘到二月初六才出孝呢。再者说,她是义女,并非林家正经姑娘,宫里突然要宣见她,指不定外头怎么猜测呢。” “就这么办吧。”皇帝想着正好暗中观察一下,再将林青筠的所有信息事无巨细查一遍。 待皇帝走后,徒晏突然问:“母后,你与父皇可是说着昨晚之事?” 皇后对他倒是没什么隐瞒,将昨夜太医诊断与皇帝所查消息都告诉了他,从皇后口气就能听出,皇后并不认为林青筠有那般大的能耐救了他一命。与此相比,皇后倒是对教堂更有兴趣,还谈起西洋药来,这在以往可从未有过。 徒晏微微皱眉,似是困惑:“不瞒母后,昨夜在教堂昏睡时,迷迷糊糊似看到一个人影在身前,虽不曾看见其具体形容,却看到那人身上泛着金光,依稀似乎有莲花的香气……”接着又自嘲一笑:“儿子还以为是见到仙界的仙子来接儿子呢。” “快别胡说!我儿的寿数还长着呢。”皇后对此事十分敏感,当即就喝斥,不准他再提起不吉利的话,心里却是微微触动。 徒晏到底是成年皇子,早已分封出府,因此在宫中并未多待。 皇后一个人坐了许久,忽然问身边的纹心:“王爷并未说起那荷包?” 纹心摇头:“王爷不曾提起。娘娘,这事儿瞒着皇上,若皇上发现了……” “瞒都瞒了,何况也不是大事,只是说出来给那林姑娘添麻烦罢了。姑娘家的贴身物件儿,不管是怎么丢的,只要丢了都是姑娘家的错处。”何况还丢到外男手里去了,偏偏这个外男还是皇后儿子,儿子似乎还有意瞒着,将那荷包给截留了下来。皇后眉心一跳,瞬间脊背坐直:“纹心!王爷真是第一回见那林姑娘?” 纹心被吓了一跳,赶紧回道:“应该是第一回见,之前从未听王府里的人提过,再者说,王爷也没机会见到一位小姑娘啊。” “本宫瞧着,佑安似乎对那林姑娘上心了。”皇后到底是做母亲的,本该为此高兴,可想到儿子对林青筠上心多半是因时机巧合,感觉就复杂多了。那林青筠今年也不过刚刚十三岁,便是生得再好也有限,况且老七以往从未在女色上留心,若非老七一时发病生命垂危,而林青筠出现后他恰巧好了,只怕老七也不会多给那姑娘一点儿关注。 纹心不懂皇后的百般纠结,笑着说:“若真如此,奴婢该恭喜皇后娘娘才是。王爷真对那林姑娘上心,娘娘只需下旨赐婚,只怕过两年便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小皇孙了。” 皇后听的也笑了,接着又惋惜的摇头:“可惜了,那林姑娘出身太低,便是做侍妾都是抬举,偏她又是林如海的义女。那林如海很受皇上看重,膝下又没儿子,只两个女儿,若王爷瞧中的是那正经的林家姑娘,做正妃倒好。” “娘娘何必烦恼,又不是选正妃,便是看在林大人面上给个庶妃之位又如何?关键要王爷乐意。再者娘娘说的那位正经林家姑娘,如今还小呢,跟咱们王爷岁月差的太大了些,倒不好。”纹心说的的确是正理,若非徒晏过于执拗,纯亲王府早有正经女主人了。 “罢了罢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且看看吧。” 转眼到了二月初六,林家早早准备好一切,今天乃是林青筠出孝的日子。林青筠褪去青衫换了红衣,出来后又在黛玉引领下与各家女眷见礼。 原本林家在京中只贾家一门亲戚,林青筠原也不打算请的,到底不是她正经的外祖家,若真请了只怕被贾家认为是上赶着攀附呢,结果惜春说漏了嘴,贾母便让三春过来了。这事儿说来也好笑,按理三春出门该有女性长辈带着,可王熙凤去了顺宁,大太太邢夫人是继室,一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贾母瞧不上,也不想让邢夫人去林家丢脸,二太太王夫人偏生说犯了病不能起身,贾母明知是装的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打发鸳鸯与府里管家夫妇送着姑娘们来走一趟。 另外庄家两位太太带着姑娘们过来了,再有一家,便是张家。 张鸣并未露面,张家来的男客是张家二哥张唯,张家老爷子仍旧在金陵没上京,张家大哥留在金陵照料。张家二哥陪着母亲带着妻子嫂子上京来,全是因着三弟张鸣突然去信,他们不得不上京料理,如今事情已定,只等天气再和缓些,一家子便要回金陵,毕竟除了三弟在这儿做官,他们的根基在金陵。 张唯面对林如海也心虚,可母亲话也有道理,不能因着心虚就躲着一辈子不见人。 “林世叔。”张唯执了后辈礼。 “……坐吧。”尽管有些迁怒,但目前的到底不是原主,何况……林如海脸色虽不好,终究也没下逐客令。 在内院里,林青筠待张家两位嫂嫂倒是十分和气,只是听白鹭说今儿来的人不是张鸣而是张唯,既在情理之中又觉得张鸣行事太缩手缩脚不大气。哪怕来了被骂一顿呢,尽管没脸,可行事在先就该弥补,坦然赔罪认错将此事掀过去,哪有一直躲在家人后面的。 两位张家嫂子也尴尬,偏生三弟不肯过来赔罪,她们也知道,三弟是顾忌着那位小姐。来京城前两人是打算见着三弟就骂一顿的,可真见了人,知道了当时的事情,特别是那位小姐的性子脾气,不由得心疼起三弟来。就如张家夫人暗地里伤心的话:他们张家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竟遇上这样的事。 可不是么,对别人或许是喜事,可对他们张家完全是祸从天降! 林青筠并不知两位张家嫂子心理,见她们神色不太自然,以为是尴尬的缘故,于是招呼之后便命丫鬟们伺候着,她则去和庄家姑娘们见见。一群年轻姑娘们凑在一处别提多热闹,庄家四位姑娘、贾家三春,连上青筠黛玉便是九个人,个个年轻娇嫩、衣着鲜亮,周围又好些俏丽的丫鬟们簇拥着,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庄家三姑娘庄诗雨十五岁,居长,性子很是恬静,今儿见了这么些姐妹又都是会作诗的本就高兴,又有几个妹妹在旁边撺掇,便笑着说道:“再过几日就是花朝节,又是黛玉妹妹的生辰,我们可要来讨碗寿面吃,黛玉妹妹给不给?” 黛玉忙笑道:“诗雨姐姐哪里的话,妹妹要下帖子请姐妹们才是。今儿就先说好了,我一一下帖子送去,全都要来,不许少一个的。” 林青筠在旁接话道:“放心吧,她们肯定来,她们闹着要作诗呢。都说花朝节是百花生日,不如咱们就起个社,妹妹是寿星便做社主,就叫做百花社主,咱们这第一社,便是百花社。” “这主意好!那时候也不必限定题目,只要是春天的花皆可为题,各人有各人所长,必定能出不少好诗。春天万物生发,本就寓意极好,林妹妹的生日好,又占了春天里的第一社,可是占尽鳌头了。”探春话说的漂亮,眼中很是羡慕,却也清楚,她在家是坐不得主的,便是想邀上一社也不能。 “第一社让给黛玉姐姐便是,三月里春光好,我做主邀上一社,我做社主!”五姑娘庄诗香性子活泼爽快,和史湘云有些相仿,最是爱闹爱玩。 一群人叽叽咕咕玩闹了大半天,差点儿将一年的社都排定了。 次日起来黛玉还想着此事,正要与青筠商议那天做什么诗,却见林如海脚步匆匆的过来。 “青筠,玉儿,你们两个准备准备,宫里传旨,皇后要见你们。” 第31章 林青筠纵然有满腹疑惑,一时间也顾不得问,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裳,便与黛玉坐车前往皇宫。 直到上车才从林如海口中得知事情缘故,还是与上元节那天的赏灯宴有关,诸人心知肚明那天灯节的真正目的。打个比方,赏灯宴是海选,那么今天就是复选,皇后会亲自逐一见这么姑娘们。至于为什么召见林青筠,不过是顺带而已,别家因生病或各种其他问题未能参加赏灯宴的姑娘们,也都与自家姐妹们一起入了宫,这是宫里给的恩典。 原来自己是陪客。 林青筠稍稍放下心,见黛玉紧张起来,便故意打趣她:“妹妹今年刚十一岁,怕什么,要怕也该是庄家的三姑娘。” 黛玉听了心下一松,又嗔怪的瞪她一眼,自己撑不住也笑了:“姐姐真是爱打趣人!不过姐姐却说错了,诗雨姐姐才不担心,她的亲事一年前便已说定了,说的是礼部郎中杨大人家的三公子,比诗雨姐姐大三岁,如今正在国子监攻读,两家议定,等明年的乡试结束后便成亲。” 林青筠在心里一算,庄诗雨十五,那位杨三公子便是十八。再看门第,庄家根基犹在,只外边儿看着大不如前,庄家老太爷又不在了,庄家虽未分家,可论起来其父只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礼部郎中却是正五品呢。 想着,林青筠便问:“那杨家早早儿的便与庄家订了亲,两家早有来往?三姑娘到底是二房的姑娘,其父官职到底不如杨家,那杨家怎么就瞧中了三姑娘?何况,去年腊月之前庄家都还在滇南呢。” “我也问过父亲呢。”黛玉是从庄诗香口中无意听到的消息,回来后因着疑惑问了林如海才明白,此时见林青筠问起,自然明白她的疑虑。“他们两个竟是幼时便有婚约。当年庄家还在京城,庄家二老爷与杨郎中还一起在翰林院当值,恰逢诗雨姐姐出生,两人一时酒后戏言提起了这件亲事。当时杨三公子才三岁,是嫡出,很得杨郎中疼爱,但在当时这门亲事却是杨家高攀的。时隔多年,庄家也没想到杨家突然派人去商议两家亲事,何况杨三公子年轻上进,庄家却大不如前,甚至那时还未得进京的旨意,因此可见杨家诚意与家风,诗雨姐姐去了杨家也不会受大委屈。后来庄家进了京,这门亲事更好了。” “下回见了三姑娘一定得道声恭喜。”古人一般都不分家,既然杨公子行三,庄诗雨嫁过去必定不管家,若在旁人或许心有不平,但庄诗雨性情恬静,若是给她的,她必能做好,不给她的,她也能淡然处之,所以倒不必担心她去了杨家的生活。 何况,杨家如此重诺,规矩必定严谨,杨三公子又是读书人,说不定真能夫妻相合呢。 入宫之后,林如海交代了一些规矩,便由两位嬷嬷陪着她们去了凤仪宫。在凤仪宫的宫门口,正好见有宫女送两位面生的官家小姐出来,彼此颔首示意,青筠两人经通传,被领了进去。 偌大的宫室寂静无声,只听得到她们自己的脚步声,无形中便令人紧张。 “回禀皇后娘娘,林尚书家的两位姑娘到了。” “臣女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关于宫中礼仪嬷嬷们教导过,林青筠与黛玉二人行了大礼参拜,礼毕也不敢起身,只等上头的皇后娘娘发话。 “免礼。”皇后一早起见了不少官家小姐,早有些乏了,这会儿正主终于出现,不由得端眼去看。 青筠与黛玉起身,在皇后娘娘的赐座声后,落座于早就准备在一侧的两个雕花圆凳。两人坐姿端正优雅,哪怕并未与皇后对面而坐,仍是微微垂下视线,以示规矩。青筠比黛玉大两岁,高上大半个头,加上身量纤细,气度沉稳,倒似有十四五岁,容貌虽不如黛玉有倾人之姿,却也不俗,恍如竹林寒月,雪中冷梅,那份气质令人赞赏。 皇后心下赞叹:这林青筠果然不凡,怪不得能令林如海认为义女疼爱有加,只可惜在出生。 皇后心中已有计较,与两人的对话并无特别,和之前一样例行公事般问完,给了赏赐,便令宫人送二人出去。 当晚皇帝过来了,帝后两人遣退宫人私下里说话。 皇帝问起林青筠。 皇后笑着称赞:“若非亲眼所见,臣妾定是不信的。那林青筠当真是出自乡野?她到林家才几年,最多不过两年吧,竟比许多大家子千金更有气度。虽未免惹人眼不好多说,但臣妾也问了她几句,对答得体也是难的,怪让人喜欢的。” “皇后当真这般喜欢她?”皇帝很少听皇后这么夸赞人,一时间便有猜测。 皇后也没藏掖,神色落寞的叹道:“臣妾的心事不说陛下也知道,我只为佑安操心罢了。我瞧着林姑娘倒也好,难得与佑安有缘,便想着将她指给佑安。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微微蹙眉,似想着什么,半晌反问道:“皇后想给个什么名分?” 皇后本有所决定,可看着他刚才那反常的举动,几十年夫妻相处使得皇后临时改了口:“若非她出生实在太低,以那般人品,做侧妃也使得。臣妾还不曾问过佑安,想先讨陛下一个主意。” “你先问问佑安的意思,反正这么多年了,总得挑个合他心意的。”皇帝并未给明确的意思,又说:“林青筠明面上是林如海义女,实则与养女无异,这事儿朕也得问问林如海的意思。” “陛下所言有理。”尽管面上含笑,可皇后心下着实吃惊,想不到一个林青筠令皇帝这般重视。到底是因着林如海的关系,还是林青筠当真有什么秘密? 实际上,皇帝的确顾虑到林如海,林如海是功臣,也是个能臣,皇帝是要重用的。再一个,林青筠因着甄家而家破人亡,而甄家早就在皇帝的待宰名单上,到时候林家的惨案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当然,皇帝也考虑到徒晏的性情,若不先得了徒晏同意,赐婚一下,指不定会出什么状况。徒晏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又因当年中毒之事,便对徒晏疼宠有加,哪怕后来宫中又有了年纪小的皇子,仍旧无法与之相比。 想到徒晏的身子,皇帝蓦地说:“你觉得佑安的事与那林青筠是否有关?” “这、臣妾不知。”皇后认真回想了一遍,坦言道:“臣妾实在看不出那林家姑娘有那般能耐,再者,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真救了纯亲王能这般沉得住气?便是不知佑安身份,也不可能如此沉默,臣妾瞧着实在不像。”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推说有折子要批,起身去了御书房。 皇帝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尽管他心中与皇后所思一样,可无意中发现的一件事令他震惊。犹记得五年前林如海嫡妻仙逝,曾将唯一的女儿送往荣国府托贾老太君抚养,显见得有托孤之意。那时他派给林如海的任务的确危险,也曾不止一次得知林如海身体耗损的厉害,几番请医诊治,然而在林青筠到了林家没多久,林如海竟好了,如今瞧着不仅毫无病相,且面色红润精神健朗,比之常人还要强上许多。林如海的嫡女据说自出生起便有先天不足,一直病歪歪的不见好,常年吃药养着,在荣国府住着的时候还传出了些不太好听的名声,皆和身子弱有关,可在其回到林家没多久,多年顽疾竟渐渐痊愈,宛如从未得病的健康小姑娘。 皇帝眼神陡然锐利,食指轻敲桌面,唤来戴权吩咐:“去一趟凤仪宫告诉皇后,了尘大师唯一的徒弟将在几日后到达京城,就在城外的观音寺挂单。据说了尘大师极擅长推演先天神数,她的徒弟想必尽得真传,正好请她为纯亲王算一算姻缘。” 皇帝只是想看看,林青筠到底是天生带福,还是真有隐秘,或许这位盛名已久的了尘大师的女徒弟能为他解惑。 戴权将皇帝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皇后。 皇后听了心中犯疑,但了尘大师的名头的确令她心下一动,倒不是为佑安求姻缘,而是……寿数!皇后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真的只有短短二十五的寿命。虽说不是了尘大师本人,但大师早在两年前圆寂,唯有一个女徒弟一贯闭门礼佛,好不容易对方来了京城,不见上一面实在不甘心。 命人时刻关注着观音寺的动向,果然在五天后得了准确消息。 虽说大可传旨令对方入宫,但多方权衡,皇后请了出宫进香的旨意,并未大张旗鼓,反而是轻车简从从宫中出来,除了宫女太监和侍卫,只多了一辆车跟着,车内坐着的便是徒晏。 尽管皇后说是去上香祈福,但徒晏却心知肚明,毕竟他也知道了尘大师女徒弟抵达观音寺的消息。徒晏佯作无察,心中也是波澜不惊,便是有,也不过是一丝悲凉。 徒晏自出宫建府起便在外游历,哪怕因身体缘故行程极慢,但四五年下来也游走了不少地方。当年他游至姑苏一带,曾去过蟠香寺,不仅见过那位女徒弟,更是见过了尘大师本人,甚至求对方为自己算过寿数。当时了尘大师算过之后许久不曾言语,直至他恳求的狠了,方才叹息:一生病体缠身,无妻无子,活不过弱冠之年。 他今年正好是弱冠之年,上元节的晚上便险些死了,谁知下回能否好运。 皇后虽未大肆张扬,却早一步派人去观音寺通知了主持,将歇息之处清扫了出来。皇后不愿张扬,因此并未惊动其他香客,所幸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寺中香客并不多,皇后等人改装前来,瞧着似大户人家女眷,香客们瞧了不过议论两句。 “贫尼有礼了,施主里面请。”观音寺的主持玄静师太在寺门口迎接。 皇后扶着纹心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我要见的人可在?” “妙玉正在净室等候,只是……”玄静师太面露为难:“这妙玉说只与了尘师太学习佛法,并不懂得推演先天神数,怕是要让施主失望了。” “我对了尘大师仰慕已久,可惜大师已圆寂,无缘得见,她是大师唯一弟子,便是能听听大师生前之事,此行也算圆满。”皇后并未因玄静之言而动摇。 徒晏跟在后面,对于玄静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想起那妙玉的秉性…… “母后,我一个外男便不进去了。”这里并无外人,徒晏倒不怕如此称呼被人听去,再说,他实在不愿去见妙玉那冷傲的脸,仿佛天下人物皆不在她眼中,那种性子遇到心气平和的倒罢了,但凡有点儿脾气的,只怕都得恼了。 此番妙玉孤身上京,恐怕也是在蟠香寺待不下去了,毕竟“过洁世同嫌”。 “出家人的地方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再者你不必进去,只在门外等着我便是。”然而皇后怎会放过他,本就是为他才来的。 徒晏只得跟着。 主持早将一处清静的小院儿收拾了出来,侍卫打扮的护院们里里外外守的严密,宫人们将屋子重新布置过。此时正中一间房门敞开着,一身水田衣神色冷傲的妙玉立在门前,手持拂尘行了个出家礼。 皇后阅人无数,自然一眼瞧出妙玉此人性情,但仍是赞了一声,好个模样,便是过于冷傲,也符合出家人的性情,因此倒并没有不悦。 妙玉也瞥见了徒晏,微一愣,这才了然来者身份。 早先主持只说了宫中贵人,便是猜测也不敢断言,可看到徒晏便明了。三年前她见过徒晏,师父还为其算过,在徒晏走后,师父与她说了徒晏的身份。实在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若依着师父临终之言,确实是不会再见的。 皇后一落座,也没心思去周旋,直言道:“了尘大师最擅长推演先天神数,妙玉师父是大师唯一弟子,哪怕未曾尽得真传,也知道一二,还望妙玉师父能为我儿算一算姻缘。” 妙玉眼睛动了动,张口说道:“皇后娘娘难道不知,三年前我师父亲自为纯亲王推演过一回。” 皇后一惊,对于被猜破身份倒罢了,只是不曾想到的是其话中内容。皇后忙转头望向门外求证:“佑安?!” 第32章 徒晏一贯淡然的面容变得冰冷,温和的眼神化作剑刃至刺妙玉。 当年得知“天命”时他曾万念俱灰,甚至缠绵病榻一两月之久,只有一口气吊着,可他始终不曾将实情告知皇后。皇后是他母亲,已为他操碎了心,哪怕希望渺茫,可让皇后拥有希望总比日日绝望等着儿子的死要好太多。 妙玉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唇边若有似无掠过一抹淡笑:“皇后娘娘无需担心,方才一照面我便瞧出娘娘将来子孙繁盛。” “什么?可是……”皇后闻言又惊又喜,可因着前话,到不知如何信了。 “师父曾说,所谓天命亦非一尘不变,王爷的命格变了。”这一点令妙玉也很不解,她虽不如师父精通推演,但也有一定的手段,其中相面便是其一。乍一见徒晏面相便觉诧异,若按师父当年推演,徒晏应当已是死人。 皇后惊喜交加,徒晏则震惊当场。 妙玉实在觉得蹊跷,毕竟当年师父推演过,不该出错,兼之她竟能与“已死”之人相见,可见缘法,便有心一算。当即也不顾旁人在场,直接取了沙盘一遍一遍推演,徒晏的生辰八字她是知道的,最终推演出的结果令人吃惊。 “王爷遇到了命中的贵人,此人天命带福,可惠及身边亲近之人。我虽算不出此人身份,但王爷正是遇着他才化解了命中死劫。”另一点妙玉不曾说,那所谓贵人的命运轨迹十分奇特,过往与未来都无法窥探,而看到“现在”,也是借着徒晏的缘故。 妙玉回忆师父所教授的一切,越发惊疑,世间竟有如此奇人? 皇后与徒晏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人。 皇后连忙追问:“请妙玉师父再算一算姻缘和……寿数。” “母后。”徒晏有心阻止,便是躲过一次死劫也不代表不会再有下一回,只要这身子一直如此,寿数便是奢望。 “我想知道!”皇后很坚决。 妙玉微微皱眉,摇头道:“方才我便推演过,王爷的未来已经乱了,正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一切都无法窥探。” “这是为什么?这是好是坏?”皇后满脸紧张。 妙玉摇头,她猜测与那神秘贵人有关。妙玉一时感慨良多,迷惘绝望的前程似乎也不那么可怕,想起师父临终遗言,彷徨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妙玉不再多呆,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小院儿。 皇后想留,可最终还是罢了。 回到宫里,皇后懒懒的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回响着妙玉说的那些话。忽而自床上坐起,急声唤来纹心问道:“那妙玉说王爷是遇着贵人才改了命格,那晚的人已经确定是林青筠,妙玉又说,此人天命带福,可惠及身边亲近之人,若将林青筠指给王爷,那王爷岂不是就能得了福气?” “这、奴婢说不好。”纹心不敢随意附和,万一以后王爷没好…… 皇后却一扫先前疲态,命人将纯亲王请来。 等着人来,皇后屏退宫人,母子两个私下说话。皇后直接问他:“佑安已经二十岁了,母后前几日瞧中了不错的姑娘,诗词书画都极好,性情模样也是拔尖儿,母后着实喜欢。这儿有几位姑娘的画像,佑安看看。” 徒晏却是不看画像,神色仍是淡淡的,说的却是:“母后为何不提林家的义女?” 皇后倒也不意外,笑道:“佑安看中她了?” 徒晏下一句话便令皇后惊住了:“母后,我想娶她做正妃。” “你、这怎么行?她那出生实在太低了,如何配得上你。”皇后态度虽不激烈,可很坚决,不说别的,若纯亲王当真娶了个秀才之女做王妃,天下的人还指不定如何议论。 徒晏自嘲笑道:“母后,儿子这个样子,谈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再者说,若她当真命中带福,对我而言何等重要,还需讲究什么出生身份?我许她唯一王妃之位也是应当的。” 唯一王妃?! 皇后嚯的站起身,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佑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徒晏依旧神色不变,声音稳稳的传入皇后耳中:“母后,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你便看我千好万好,实际上呢?我是个被太医诊断活不过二十五的人,这十多年都在汤药中泡大,没吃过饱饭,没睡过足觉,比闺阁女子的身子都不如,甚至……甚至连子嗣都艰难。” “不许说了!”皇后声音发抖,眼眶已经红了。 “只母后在这里,有何说不得。太医一再隐晦的说了,我这身子不宜房事,于寿数有碍。得一王妃便足以,何苦弄那么多人,吵闹不算,也耽搁了那些姑娘,以佛家因果论,于我也无甚益处。我自小病着,一个人也习惯了,只想着往后也清清静静,有个人伴着看书作画不至于寂寞便足以。若能因此多活上几年,亦或是有幸得一血脉,也算是母后这么些年没白为我操心。”徒晏一股脑儿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皇后从一开始的情绪激动已逐渐平复,重新坐回椅中,眼泪止不住的流。好一会儿,皇后才止住眼泪,见他仍是平淡的一张脸,再度悲从中来,忍了忍,将泪意压下,低声的问他:“佑安,你、你当真这般想?” “是,母后,这是儿子的心里话。” 皇后若说有什么软肋,无疑便是徒晏,只要他想要的,皇后不论如何都会满足。对于这个乍听“离经叛道”的想法,皇后在经过本能的反对之后,出于心疼儿子,渐渐态度软化。有什么比得上儿子?便是不娶妻只要儿子能健康活着,皇后也愿意,何况如今不过是只娶一个正妻罢了。 皇后长叹了口气:“你去与你父皇说吧,只要你父皇允了,母后也不拦着。” 此时皇帝也得了消息,一样细细琢磨着妙玉的话。 乍一看如此命格之人确实引人垂涎,再有林家父女例子在前,只怕冲动之人就信了,可皇帝想的更多,林家可是灭门绝户了!相比林如海父女,林青筠真正最亲近之人该是父亲与小姑才对,可这两人不仅死了,还是惨死,若林青筠真有福气,那福气为何不惠及家人?不过,林青筠是最后一个接触老七的人,而老七之后安稳睡了一觉也是事实。 妙玉名不见经传,又太年轻,推演的结果并不足以令人信赖,不过皇后显然是信了,或者说,皇后太需要这样的一个结果了。 正琢磨着,徒晏来了。 “儿臣恳请父皇下旨赐婚,儿臣想娶户部尚书林如海林大人之义女为王妃。” 皇帝难掩吃惊,沉默良久只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回父皇,儿臣心意已决。”徒晏声音平稳一如往常,却正说明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皇帝了解自己这个儿子,论聪慧乃是众皇子中的头一个,论气度行事也是佼佼者,若非中毒伤了身体根基,说不定皇帝早立了太子。正是因了解和喜爱,皇帝才清楚他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更改,而作为一个心存愧疚和弥补的父亲,皇帝也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左不过是娶王妃罢了,便是将来真不好,总还能再换,如今倒罢了。 “朕同意了。”不等徒晏谢恩,皇帝又道:“只是这道指婚的旨意得略等等,江南的甄家,朕不打算再留了。” 这种话若是换了其他皇子,皇帝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徒晏面色未变:“谢父皇恩典,父皇切莫过于劳累,注意龙体。儿臣告退。” “你去吧。”皇帝得了儿子叮嘱心情很好,紧接着便宣召林如海。 林如海从御书房出来,整个人还有些犯晕,一直等回到府里才彻底清醒,可仍旧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皇上要将林青筠指给纯亲王做王妃! 世人都讲究门当户对,皇家也不例外,王妃娘家哪怕不是当朝显贵也是当世大族,再怎么降低,也不可能低到娶一个秀才之女做王妃,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再者,纯亲王的身体谁都知道,哪怕身份再尊贵,也改变不了对方一身病,有了今日不知明日的状态,当朝哪个疼爱女儿的人家舍得把女儿嫁过去?上元节时的花灯宴他还庆幸,自家黛玉年纪尚小,并没有年龄相仿的皇子,哪知转头青筠就被盯上了。 分明青筠就没参加花灯宴! 林如海一脸愁容。在御书房时他已经大着胆子寻托词婉拒过赐婚,但皇帝坚决,并说这是纯亲王亲自来求的,皇后娘娘也十分满意,他越发的满头雾水。 最后,他单独将林青筠唤了来,把事情告知了。 “皇上说,指婚的旨意在办完甄家之后再下,也是让你有个准备的意思。” 不同于毫不知情的林如海,林青筠立刻想到了上元节那晚,她曾拿金莲子救过徒晏。又想起初七那天跟着黛玉入宫见皇后,现在看来,她哪里是陪客,根本是皇后故意放出的□□。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这桩婚事怎么来的?便是真以为她是徒晏的救命恩人,也不至于将她指为王妃啊。 “我本不欲令你和玉儿进皇家,只是现在……” 林青筠回过神,淡淡一笑:“义父何须苦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既有决定,凭你我如何反抗?虽然我也不觉得皇家是个好去处,但能做正妃到底不同,何况纯亲王府格外清静,暂时还不需要烦恼。”不自觉说的过了,抿唇笑笑,仍是再度开口:“义父,有句话青筠冒昧的说了,妹妹虽还小,但亲事也得相看起来了。义父如今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盯着妹妹,更何况还有那些皇子们,明着来倒不怕,就怕有人行事不端,最后反害了妹妹。” 林如海一惊,想到今日青筠的婚事便是皇家强加,若真有一日皇帝下旨给黛玉赐婚,他还能以死反抗么?想到皇子们或明或暗的试探拉拢,林如海长叹一气,黛玉的婚事确实要计较起来了。 林青筠回到房里,随手拿起先前看了一半的书,神思却是飘远了。 纯亲王徒晏。 林青筠在那晚救人时只是一时冲动,可救了人也并未后悔,也曾想过会有的麻烦,可最后等来的是皇家指婚却是万万想不到。当初和张鸣的婚事都是高攀,何况对象是当朝皇帝唯一嫡子纯亲王,便是纯亲王身体再不好,想嫁入亲王府的人也绝对不少,怎么也轮不到她啊。 除了惊讶,反感之心却是很少,还是源自皇权强加婚姻的缘故。 徒晏这个人虽然只见过两面,可还是有一定好感的,主要是徒晏能接受新事物,让她莫名有种亲近感。哪怕她平日里再如何融入当代,心底总忘不了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现代,自由是被刻在骨子里的,若嫁给一个古代男人,一辈子待在后院儿相夫教子管家理事,她会觉得人生再没了希望。徒晏则不同,他能接受西洋书籍,思想的包容性显然很强,这样的话,将来进了王府总不至于太难过。 或许,等他死了…… 林青筠意识到这个想法过于冷血,强制掐断不再想。 其实,这样一个人死了也挺可惜的。 林青筠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都有些魔怔了,圣旨还未下,谁知明日会不会变。将手中放下,起身走到窗边眺望澄碧的远空,想起皇帝要办甄家,定然是要以林家惨案作为突破口的,她也得准备准备。 第33章 二月十二花朝节,也是黛玉的生日。 小姑娘们的生日并不怎么办,亲友们送了寿礼寿面,自家吃一席便罢了。因初六时商议了要起社作诗,黛玉一直记在心里,早两天便亲自写了帖子打发人挨个儿送去,庄家几位姑娘与贾家三春并宝钗都说过来。林青筠便接了安排席面的事情,招待这些姑娘们也不是头一回,多了些姑娘便增添些东西罢了。 辰时过半,庄家的几位姑娘先到了,黛玉与青筠迎几日入花园中的凉亭安坐。亭子内外早有丫鬟们侍立,亭中布置着几张矮桌,上头摆着各色果品,另有丫头扇着风炉煮茶,一应茶具等物俱全。 今日天气极好,春光明媚,园中绿意新发,一扫冬日沉闷阴冷。 不多时贾家几位姑娘也到了,倒令人意外,除了贾家三春和宝钗,还有个面生的姑娘。林青筠留心打量,但见其于黛玉年龄相仿,容貌比三春略逊一筹,却是眉目疏朗嘴里常笑,瞧着是个不拘小节爽快爱玩的性子,且其一身大红衣裳俏丽夺目,胸前戴着一只小巧辉煌的金麒麟,乍一看倒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 林青筠心里已猜到了,此人定是史湘云无疑。 果然,黛玉一面迎上去一面与她介绍:“青筠姐姐,这位妹妹你没见过,她是外祖母的娘家侄孙女,保龄侯府的大姑娘史湘云,只比我小几个月。”说着又与湘云介绍了林青筠,这才笑着问史湘云:“你何时过去的?我竟不知道。原本她们商议着起社作诗我就想到了你,你必定是喜欢这些热闹,只是你出门不便,怕你见了帖子不得出来又闹的心急就没送去,哪里知道你赶的巧。” 以前在贾家住时湘云也常去,两人熟悉,黛玉对湘云的情况多少知道些,很明白她跟着叔叔婶子万事不由己,便是去贾府也是因着贾母怜惜或是宝玉提及才去接了来,但在别的上倒比贾家三位姑娘强。保龄侯府到底门第摆在那儿,湘云虽父母双亡,但其叔叔史鼐接了爵位抚养她,一应衣食用度教养都不曾短过,侯门千金的日子是贾家三春所不及的,更不提她出门虽不自由,但近来渐渐大了,保龄侯夫人也常带她出门应酬。 湘云这人素来口直心快,以往也没少在三春跟前抱怨一两句侯府的话,但三春不是蠢人,岂会听不出其中炫耀之意,是以便是木头似的迎春也不大与湘云亲近。彼时黛玉倒很喜欢湘云,觉得她只是小女孩儿性子,不算什么,兼着湘云来了贾府便和黛玉同住,小姐妹自然比旁人亲密。 “林姐姐分明是忘了我,倒怨我来的巧,可见是厌弃我了。真是有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史湘云的不满一半是玩笑一半倒是认真,但抱怨过便不再说,反而认认真真打量了林青筠,笑嘻嘻的上前挽住林青筠的手,侧头问黛玉:“林姐姐可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好姐姐!我早听三姐姐说了,又有四妹妹赞不绝口,可把我馋的不行,今儿总算见着的,果然是好的很呢。只是我倒犯了难,你们都姓林,若是我都喊林姐姐,可知道是叫谁呢?” “就没见别人犯难,偏你爱较真,凭你怎么喊,咱们姐妹知道罢了。”黛玉见她叽叽喳喳的,不由得也笑了。 林青筠也不由得莞尔,这史湘云果真是这般性子,她一来整个园子都热闹了。 探春笑道:“云妹妹一来就说了一核桃车子的话,当心吓着别人家的姐妹,还当我们从哪儿找来的疯丫头呢。” “我这叫真性情,才不像你们似的扭捏藏掖,也太没意思。”湘云不满的反驳,又把话绕了回来:“林姐姐叫了这么些年,已是不好改口了,我便跟着林姐姐,唤一声青筠姐姐罢。” 林青筠浅笑道:“不过称呼罢了,史大姑娘是侯门千金,你既不嫌弃喊我一声姐姐,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史大姑娘说了这么些话必定是口渴了,快随我入席让丫头们倒碗茶来给大姑娘润润喉咙,有什么话咱们再坐着慢慢儿说。” 史湘云拍手大笑:“青筠姐姐这声气儿倒有些像凤姐姐,我就喜欢这样。” 薛宝钗挽了湘云的手一面走一面笑:“咱们已是来的晚了,还只管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得等着见过庄家的几位姑娘再说。让庄家几位姑娘干等着,实在不合适。” 湘云听了朝远处的亭子望了一眼,点头道:“宝姐姐说的有理,那咱们快些过去,今儿人多,作诗肯定热闹。” 黛玉领着路,林青筠的边上跟着惜春,惜春正向她请教油画的事情。林青筠将注意力从史湘云与薛宝钗身上撤回来,见惜春双眼晶亮求知若渴,哪里有原著中的清冷孤拐,分明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惜春妹妹若是真有心要学,一套油画颜料是不可少的,总不能嘴里说的娴熟却从未下过笔吧。” 惜春脸色一黯:“我是真心想跟青筠姐姐学作画,况姐姐也知我们家,我便不与姐姐见外。我平日里画画不过玩罢了,手边的颜料也只简单几样,哪里认真的置办起来?如今倒是想买些油画的颜料,只是一来手里银钱有限,二来东西也不好买。倒是姐姐买过,不如与我说说哪里能买着,得多少钱,便是我手中银钱暂时不够,再攒攒便是了。” 林青筠笑道:“你都唤我姐姐了,我便疼你一回,送你一套便是。” “那如何使得?”惜春惊诧一瞬便立时摇头:“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哪里能白白得姐姐的东西,万万使不得。” 且不说惜春不惯白拿人东西,便是真拿,也不该拿林青筠的。林青筠到底只是林家义女,便是有月钱,看似过的如意轻松,手头也不一定宽裕,况且林青筠那般爱作画,颜料东西自然消耗的多,她白拿一份走,指不定这边就短了。 林青筠很喜欢惜春,况且惜春如今还是个心热体贴的姑娘,便笑着与她说:“若你担心我自己不够使,那倒不必。义父家里人口简单,又只我和妹妹两个姑娘,一应用度都很充足,我并不缺东西使。再来……”林青筠故作神秘的低头,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话只告诉你,我在外面开了家书楼,每月都有进项,并不缺钱。我还认识个西洋商人,每回想要什么都托他的商船从那边带来,既方便又便宜,那西洋画的颜料用具我买了好几套呢,本就有一份是送给你的。” 惜春听的惊奇连连,若非周围有旁人,这会儿早追问详情了。 眼见着到了亭子,林青筠便不再多说。 姐妹们虽都喜欢作诗玩乐,却并未忘记今日正经是黛玉生日,年轻姐妹们之间送礼并不贵重,或是一方帕子、一幅画、两色针线、一部书等等不一而足。林如海知道她们今日请了女客,又是女儿生辰,便早早预备了一台小戏,乃是京中有名儿的戏班子。席间姐妹们请黛玉点戏,黛玉点了一出,众姊妹谦让一回,又点了几出,都是精致戏文。 席间换过一回菜,湘云最先嚷着要作诗,庄诗香附和,大家便在席上抓阄做韵作诗。众人大展诗才,一通评判下来,公认黛玉夺魁,薛宝钗次之,庄诗雨排三,垫底的则是惜春。惜春倒罢了,毕竟年纪小,迎春只在惜春之上,林青筠担心的垫底并未发生,侥幸居中。 众人乐过一回,意犹未尽,庄诗雨说三月中旬起社还席。 迎春等人回了贾府,先去贾母房中。 贾母歪在榻上,宝玉正在跟前满脸委屈的说着什么,贾母又是一番许诺,这才哄得宝玉高兴。见着迎春几人回来,贾母便问:“今儿林家都去了什么人?” 湘云行过礼便亲热的坐在贾母的下首,笑嘻嘻的率先回道:“林姐姐并没请多少人,除了我们几个,只有庄家的四位姑娘。庄家的几位姑娘个个都好,极会作诗,只是眼生的很,我竟从未见过她们,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庄家。老祖宗可知道?” “庄家离开京城十多年了,那时还没你呢。”贾母并未就此详说,只是想到如今林家的疏远,心下郁郁又无奈。 湘云并未觉察贾母异样,嘴里仍是高兴的说着今日之事,如何作诗,谁得了魁首,又有下回起社等语。 宝玉越发的后悔没能一块儿去:“可恨我没能托生个女儿家,不然也能去贺林妹妹的芳辰,一睹庄家姑娘们的风采。” “二哥哥又在说浑话了。”探春忙出言制止,怕贾母听了不高兴。 贾母却是深知宝玉秉性,心下叹气,嘴里却问湘云:“你也见了玉儿的干姐姐了?” 湘云点头:“原本听三妹妹四妹妹夸赞她,我还不服,真见了人才算服气,一点儿瞧不出是乡野出生,倒像大家子养出来的小姐,言语行止也没一点儿不合仪,更是落落大方说话也有趣。” 贾母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睛里精光一闪:“哦?当真有你说的这般好?” “老祖宗还不信我?我何时跟老祖宗撒过谎。”湘云笑嘻嘻的道。 “我知你不会撒谎,只是听你这般说,倒教我老婆子也好奇了。不如这样,等过几日遇着好天气,我做东摆上一席,请这些姑娘们来咱们家逛逛。你们吃了林丫头的席,总要还的,我也瞧瞧玉儿的干姐姐到底什么模样儿。”贾母深知湘云性情,虽爽快阔朗爱笑爱闹,却不是那般容易夸赞人的,便是当初与黛玉那般亲密也没这样夸赞过,所以哪怕今日之语有小姑娘的小心思在里头,也足以说明林青筠此人特别。 眼看着两个玉儿的事已是不成了,可贾母也不愿选择金玉良缘,再则,若真让林家从此疏远了贾家亦是不甘,唯有再做一回姻亲方能重新亲密。 没几日,黛玉便接到了探春命人送来的赏花贴子,另有一张是给林青筠的,内容别无二致,单列两张不过是为显示郑重。此外,来人是探春的贴身大丫鬟侍书,除了先前送给黛玉青筠的两张帖子,侍书又取出了四张。 “这是我们姑娘请庄家四位姑娘的帖子,因咱们府上与庄家素来往来,况且是女眷,不好贸然登门,所以请林姑娘费心转呈。” 黛玉瞟了眼帖子,点了头:“我都知道了,你回你们姑娘,我与青筠姐姐必去,只是庄家那边也得先送了帖子才知道。” “这是自然,总得庄家姑娘们得空才好去的,我们姑娘便等着庄家姑娘们的回信儿了。”侍书送完帖子便走了。 黛玉当即打发人将帖子送到庄家,庄家姑娘们说那日不得空不能过去,又送了几样给贾家几位姑娘聊表歉意,请黛玉到时候带过去。黛玉看完后不由得叹笑:“这算什么事儿。” 林青筠看她一眼,故意问她:“你觉得庄家姑娘们为何不去贾家?” 黛玉先是一怔,接着似想到什么,皱眉道:“贾家虽不如老国公在的时候,毕竟仍是国公府第,何况门生故旧众多,庄家刚刚返京,又曾经历废太子谋逆一案,时时警醒,不敢与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多往来。” 林青筠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当然,林青筠觉得庄家不去贾家还有一层原因,只怕是因着贾家在外的名声不大好,庄家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是看不惯的,当然少来往的好。这一点黛玉未必想不到,只因着贾府毕竟是外祖家,潜意识里不愿这么想罢了。 探春帖子里设宴的日期在二月二十,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细雨,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林青筠自己身体强健,只担心黛玉着凉,早起见她面色如常,饭食如旧,这才与她收拾了一同坐车往贾府去。 第34章 林青筠头一回进贾府,从车驶入宁荣大街便透过纱窗往外瞧。 又想起黛玉初次入贾府才六岁,小小的姑娘家,刚逢丧母,又辞别父亲,千里迢迢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贾家,身边只一个老嬷嬷和雪雁一个小丫头跟着,如何不心生忐忑谨小慎微,实在怨不得她敏感自卑日日流泪,连被湘云比作戏子都只能以愤而离席做抗议,如此还被倒打一耙说小性子爱刻薄人。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 转头看向身边的黛玉,形容风流袅娜,面色红润,眼蕴神采,嘴角带笑,再不是书中“一无所有”的林黛玉了。 林青筠留意到,马车是从贾家侧门进去的,黛玉显然也发现了,神色微变,只眼帘低垂。两人换了小轿,乘至二门落轿,早有周瑞家的在二门处迎候。走过游廊,过了穿堂,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落在正中,转过屏风方是小小三间花厅,厅后是贾母的正房大院儿。 一进院门便见正房门前站着好些个丫鬟,见她们到了,已有人掀起帘子往内通报——“老太太,两位姑娘到了。” 一个丫鬟挑起帘子,林青筠与黛玉进去。 贾母住处自是不凡,更是一屋子水葱儿似的丫鬟们环伺左右。上首榻上坐着个银发老太太,端的富贵慈祥,身旁站着衣着素寡的年轻奶奶,又有个体面的大丫鬟。右边并排坐着三名四十来岁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容颜行止便能猜出哪位是王夫人哪位是邢夫人,另有一人当是宝钗之母薛姨妈。左边挨个儿坐着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宝钗,一名十二三岁的俊俏小公子依偎在贾母身侧,身份已是呼之欲出,果然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兼之一身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配着一张面如傅粉、唇若施脂的脸,怨不得人喜欢。 “玉儿拜见外祖母/青筠见过老太太。”两人上前见礼,黛玉作为外孙女儿行了大礼,林青筠却没跪。 “玉儿快起来。”贾母忙让鸳鸯将人搀起来,又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与此同时打量着早闻其名的林青筠。今日林青筠穿着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桃红马面裙,披着石榴红对襟羽缎斗篷,将原本尚带几分稚嫩的面容衬得多了份含苞待放的娇艳之感。再观其气度沉稳端庄,目光明澈,行止合度,果然是个难得的。贾母素爱模样灵巧性子爽利的聪慧姑娘,乍见了这林青筠便先有几分好感,一面赞一面命身后的鸳鸯取出早就备好的见面礼:“怨不得家里几个丫头都念叨着,大姑娘着实是好,我老婆子头一回见就觉喜欢。” 贾母并未唤名儿,也没喊什么林姑娘,直接称呼其大姑娘,距离立刻拉近。备下的表礼也不是寻常金镯子等物,而是一对白玉镯子,镯子通透水润十分喜人。当朝玉比翡翠贵重,这等成色的白玉也很难得,作为见面礼太过于隆重了,何况林青筠原不是贾母亲外孙女儿。 林青筠刚要推辞,贾母便道:“虽然大姑娘不是玉儿亲姐姐,却比亲姐姐还好,玉儿全赖有了大姑娘这个姐姐才不孤单。我也常听玉儿念叨大姑娘的好处,玉儿身子能有如今起色,大姑娘的功劳绝对是头一份儿,我自然要谢大姑娘的。这白玉镯子虽贵重些,却也算不上顶好,况且我也喜欢大姑娘为人,只管收着别外道才是。” 贾母这话算不得谎话,说的也诚恳,林青筠倒不好推辞,却又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因着原著的关系,她始终对贾母存有一份警惕。 “这是外祖母一片心意,姐姐收着便是。”黛玉见她为难,出口替她应了。 “多谢老太太。老太太怜惜,青筠当不得老太太如此夸赞,在座的姐妹们都比我强,老太太才是好福气。”林青筠又给邢王两位太太以及薛姨妈见礼,三人各有表礼,又与李纨行了平辈礼,姑娘们都见过倒罢了。 贾母又介绍了宝玉,林青筠略一颔首,视线正好落在贾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宝玉上面。又想到贾家规矩确实疏漏,亦或者是在宝玉身上特殊,她到底是外人,宝玉已经十二,却堂而皇之呆在众女眷中见外客,若是换个人早就恼了。林青筠清楚宝玉脾性,兼之林家与贾家是姻亲,她勉强也沾着一点,便不做理论。 她是客,座位在湘云之上,正好与黛玉挨的近,自然与宝玉隔的也不远。 不等旁人说什么,宝玉先高兴的说:“林姐姐,你先前为林妹妹画的那副画实在传神又新颖,竟似林妹妹在画儿上活了似的,可惜是送给老祖宗的,若不然我就要走了,我实在喜欢。林姐姐可否帮我画一张?把林妹妹、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和云妹妹都画上。” 薛宝钗微微低了头,不过转瞬便重新抬起,面上仍是淡笑如常。 王夫人皱眉呵斥道:“宝玉又在胡说!林大姑娘是客,哪里是来给你画画儿的,况且姑娘家的笔墨哪里能随意给人?你又糊涂了。” 贾母道:“哪里就那般严苛,论起来大姑娘也是宝玉姐姐,便是给弟弟画一张画儿也算不得什么。”转而却与宝玉说:“你这孩子也太贪心,以为西洋画儿是那么好画的?你林姐姐头一回登门就说这话,可不得吓着她。” 宝玉因对王夫人训了,眼下也不敢再兴头,摸着头笑笑不做声了。 贾母怕姑娘们拘束,加上人也见着了,便让她们到厅里去玩。李纨便领着姊妹们出来,宝玉跟着也出来了,姐妹们都习惯了他混在一起,但今日有客,特别是曾被林青筠因“颦颦”二字训过的宝钗心下皱眉,怕林青筠一时恼了不给宝玉颜面,弄的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宝钗有心解释两句,又怕弄巧成拙,又见林青筠对此并未言语,便没做声。 黛玉也知宝玉为人,也没宝钗那么多顾虑,便对林青筠说道:“宝玉自小与姐妹们玩惯了,按理如今都大了不该在一处,只是若将他一个人丢开,未免闹的他怏怏的,姐妹们也没趣儿。一会儿到了花厅,咱们坐一处,另设一桌单给宝玉。” “也好。”这里到底是贾家,对贾家的凤凰蛋自然不能太苛刻,况且,若非入乡随俗,林青筠本心并不认为男女需要避讳到这个份儿上。 “你们在一处热闹,就我一个孤坐,什么趣儿。”宝玉不满的嘟囔,却也仅此发发牢骚,深怕说的多了反被赶走。 花厅里丫鬟们布置好桌子,虽外面细雨绵绵,却无损姑娘们热闹。湘云爱作诗,兼之今儿有贾母做东,席面十分丰富,甚至有酒,她一提议宝玉探春便附和赞同,其他人无可不可,倒是惜春不乐意了。 “我不来,我还要请教青筠姐姐作画呢,才不给你们垫底!”惜春说的理直气壮又坚决,转头就央求林青筠,一点儿也没有把客人拉走的心虚。 林青筠笑道:“我便不参加作诗了,实在是没诗可做,我到底比不得你们,文章信手拈来,让人羡慕叹服。我也不躲懒,你们作诗,我为你们画幅画儿吧。” 宝玉早想见识林青筠的画技,当即拍手赞同,湘云说了两句只能罢了。黛玉也知林青筠不大爱作诗,促狭两句放过了她。唯有宝玉兴头十足,询问林青筠需要什么。 林青筠道:“若要做油画时间必定不够,况且天气也不好,颜料也难晾干。找两支炭条来吧,有柳条枝子更好,没有的话别的也行,再备上白纸、馒头,旁的都不需要了。” “画画儿还要馒头?”湘云听的奇怪,其他人也是一脸惊奇,直以为听错了呢。 倒是黛玉见过她画那种画儿,抿着嘴笑道:“不怪你们疑惑,我头一回见时也诧异的很。原来姐姐这种画法也是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叫做什么‘素描’,除了技法不同,倒和工笔有些儿相似,就是更立体逼真些。姐姐要馒头看似古怪,实则要紧的很,细思来又巧妙又有趣儿。” 说的众人越发好奇了。 宝玉打发个小丫头去厨房要馒头和炭条,又打发个人去自己书房取纸,宝玉心细,想着用了炭条必定手脏,又命人早早预备热水毛巾等物洗手。 林青筠在旁边见了也感叹,宝玉这样性子实在难得,比之那些声名在外的纨绔弟子们强了不知多少,怨不得贾家上下丫头们都喜欢他,若是能有担当些,实在是个托付终生的好选择。 少时去宝玉书房的人回来了,却是空着手,另有一个削肩膀水蛇腰、模样风流俏丽的丫鬟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纸。见了这人,林青筠便知是晴雯,实在生的出色,五官与黛玉并不像,但神韵却有几分仿佛。 “晴雯?怎么是你送来的?”宝玉见了意外。 晴雯好笑道:“二爷打发小丫头取东西也不说清楚,只说要纸画画儿用,二爷的屋子那么多的纸,到底要哪种?我怕拿来的不合用,耽搁了林大姑娘作画,便亲自将几种纸各选了两张送来。” “辛苦你了,好在你细心,我竟大意的忘了问。”宝玉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拿了帕子给袭人擦去头发上飘落的雨水,贾家所有人都见怪不惊。 黛玉几人已议定了题目,正各自寻思,不经意瞥见林青筠盯着晴雯,以为她不知是谁,便解释道:“那是二哥哥房里的丫头,叫晴雯。” 林青筠回神一笑:“我看了她就喜欢,只是瞧着怕性子直的很。” 黛玉点头叹道:“是呢,这丫头本就生得好,不知多少人嫉妒,性子偏又烈的很,待底下小丫头们又未免太严苛,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黛玉不是困于贾府中幽怨绝望的黛玉,不仅心态变转了,便是眼界也开阔了很多,再看贾家自然能瞧出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林青筠带着惜春走到桌边,好几色一尺宽两尺长的纸张平铺在桌子上,颜色有雪白、浅黄,有厚有薄,纸张表面有光滑如镜、有细密纹路,亦有带浅暗花的。画素描的用纸自然有讲究,但眼下不需挑剔那么多,但凡是张纸都能成画。林青筠对惜春一一讲了,从中挑出雪白的一张,上面有细密纹路的。 “到底是用炭条做笔,这种表面凹凸不平的纸才能更好的吸附炭条的颜色,也方便涂抹,纸张越光滑越不好。颜色上白色为佳,浅黄也可以。” 惜春会工笔,又会水墨,这样新奇的西洋画法倒是从林青筠这儿才开始接触。一面听,一面帮忙将画纸铺平,四角用镇纸压住。 又略等了一会儿,小丫头终于取来了白馒头和炭条,馒头端了一盘子,炭条也足有七八根。 林青筠先一一试过炭条,选出好用的几根按照软硬一字排开,又取了个馒头拿在手里。当时少说了一句,厨房的人不知就里,送来的馒头是热的。将馒头掰开放置一边,按这种天气凉的很快。 这时那边作诗的几人已经结束思索,各自铺纸研磨写了起来。 林青筠观察了一会儿,在心中构思好人物布局,这才拿起最硬的一根炭条快速的在纸上勾勒起来。素描的构成要素很简单,点、线、面,先将大体人物与布局勾勒出来,设定好统一光线与投影,做过调整后便可以进行细致处理。林青筠习惯先从人物的面部开始精细刻画,尤其是眼睛乃是传神之处,花费的功夫最多,处理好面部五官再往下,脖子、身上的衣饰、双手等。素描与白描不同,并不会将全身都进行精细刻画,迎在高光的部分是最精致的,然后逐渐过渡,在阴影的地方则是虚化处理,但不代表阴影处可以含混带过,里头同样有明暗变化。 惜春看着她时而用“笔”,时而以手指涂抹出浓淡不一的黑影,也终于明白馒头的妙用,竟是用来弥补失误或修饰阴影较重的地方。 作诗的几人已评出等次,又是宝玉落了第。 大家说笑一回,又品鉴一番,便都凑到林青筠这边看她作画。林青筠是画惯了的,手速很快,兼之纸张并不算很大,所以一个半时辰画儿已经快要完成。最后再统观一次,修饰几下,便放下炭条,要水洗手。 “妙哉!妙哉!”宝玉头一回见识这种画儿,又惊又奇又赞又叹,当即便攥了画儿抢先说道:“林姐姐,这幅画儿送我吧!我必定命人仔细裱起来挂在墙上,不让人蹭坏一点儿。林姐姐若喜欢什么只管说,但凡我有的,林姐姐只管拿去,只要将这画儿留下。” 宝玉不仅是爱这种画儿,更爱画儿里的人。 这幅画儿虽然篇幅不大,用时也算不得长,但里头人物很多。主要刻画的是几位作诗的人,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探春、宝玉、李纨,几人为思索题目作诗各自动作,因着林青筠偏爱的缘故,黛玉宝钗不仅是全身入画,更是刻画的最为精细,湘云与宝玉交头接耳嘻哈笑闹,迎春坐在桌边只露出上半身,探春扭头与李纨说话,李纨只露了侧影。除此外,离的近的紫鹃、莺儿、翠缕、司棋、侍书、晴雯、素云都在画中,甚至林青筠将自己与惜春也并在画卷一角,自己低头作画不见形容,惜春却是神情专注。此外,还有些小丫头们或只露手、露头、或背影等等,袭人也在场,但林青筠却知将其背影入画,乃是袭人不放心宝玉房里丫头们,唤了廊下的小丫头去传话。 尽管整幅画主要人物就几个主子,但其他做背景的丫头们凭借衣饰动作或身量神态都能辨得出身份,可见林青筠的功力。 其他姊妹们也赞叹不已,心下极为喜爱,但宝玉已先张了口,素知宝玉秉性的她们倒不好再要,况且要也要不来。 林青筠笑道:“既然宝二爷喜欢,那便给你吧,只是这画儿乍看还成,却算不得上乘,若宝二爷挂在屋里,倒白占了地方。这是用炭条画的,上头的炭粉容易掉落,不能碰,不能受潮,也不能阳光直照,否则不利于保存,但即便如此,时间长了上头的炭粉会自然脱落。宝二爷若真喜欢,便卷起来存放,避免受潮就好。” “可真费事。”湘云咋舌。 “原该的!只是姐姐也太谦了,这可是难得的好画儿!”宝玉夸赞的真诚不作伪,眼中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自己的画儿能被人如此肯定和喜欢,林青筠自然高兴。 这边花厅的一切都被贾母暗中关注着,消息传过去时,贾母正把王夫人叫来说话。 听到小丫头传来的消息,婆媳两人反应不一,贾母看到林青筠此人确实特殊。这年头西洋的东西虽不难得,可要学西洋的东西却不那么容易,最重要的便是门路,显见得林青筠是有这种门路的,不管是林家给的,亦或是她自己的缘法,总归是她的价值。王夫人却是微微皱眉,觉得林青筠太不本分,一个乡野出生的丫头弄什么西洋画儿,关键是把宝玉给勾着了,显见得和贾敏黛玉一样的狐媚子! 贾母是真心赞了几句,王夫人笑着附和。 “老太太唤媳妇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王夫人问。 “你觉得这林青筠如何?” 王夫人一愣,越发疑惑:“老太太这话是……” 眼见着王夫人想歪了,贾母遣退丫头们,与她说:“我瞧着她不错,像个有福气的,况且也会管家理事,做媳妇很好。玉儿父亲已是一品大员,林家门第越发高了,可惜敏儿不在了,林家与咱们家也疏远了。黛玉还小,还论不到亲事上头,这林青筠倒是个好选择。” 王夫人难掩诧异,差点儿以为贾母要将林青筠说给宝玉,幸而想起林青筠虽是林家义女,却只是秀才的女儿,贾母那般重视门第,定是瞧不上的。再者,观贾母像是已有了主意,自己只管听着便是,反正不与自己相干。 “老二家的,你瞧咱们家的孩子谁的年纪合适?” 王夫人嫁给贾家二三十年,又做过管家太太,自然清楚贾家族人,见贾母问,细想了一遍,说道:“难得老太太这样喜欢她,她如今在林家,身份也不能按以往来论,便是配给咱们嫡支的孩子也是够的。当初蓉哥儿媳妇便是如此,虽说蓉哥儿媳妇没了,但她在世的时候,夫妻两个也是极为和睦,可见门第出生不是最要紧,最要紧的乃是性子行事。” 贾母听着她话里有话,眼神一冷,面上却不动声色斥道:“提个死人做什么!蓉儿媳妇再好却福薄,我白疼了她一场,提她只让我老婆子伤心。” “是媳妇说错了话,老太太见谅。”王夫人立刻起身请罪,心下却不以为意。谁不知那秦可卿是怎么回事,若非因着那层身份,贾蓉岂会娶一个区区营缮郎的养女为妻,贾母又会那么疼她?不过想到秦可卿已死,自己女儿封了妃,又心下畅快起来。 自己是贵妃生母,难道女儿不向着亲娘反倒听老太太的不成?只需等得了功夫向娘娘说一说,不怕金玉良缘不成。 贾母觉得与王夫人商议事情实在累人,远不及王熙凤在的时候,不免后悔当初让王熙凤跟着去顺宁,不单平日里少了逗乐的人,遇到事情也没个出主意的。这王夫人整天的吃斋念佛修成了个木头人,似据了嘴的葫芦,凡事不张口,偏又难让人挑不是。 做了娘娘的生母就是不同,如今王夫人已经不好拿捏了,她得尽快为宝玉选个合心意的媳妇才行。 第35章 三月时节春光正好,庄诗雨做东起诗社,下帖子请了黛玉青筠与贾家三春并宝钗。史湘云是保龄侯府的大姑娘,庄诗雨事先与家中老太太说了,得了话,方另准备了一张帖子送到保龄侯府去。 恰逢今日林如海休沐,送走两个女儿,正打算去书房看新得的一本书,却见福伯神色古怪的进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姓朱的官媒求见。” “官媒?”林如海闻言惊讶,接着皱起眉。他家虽有两个女儿,可青筠不出大意外已是定给皇家了,黛玉却年岁尚小,不论是谁家来提亲,看中的是谁,都令他不高兴。 不论如何,没有将媒婆拦在门外的。 “把人请进来。” 朱大嫂子在京城官媒里也算小有名声,但还是头一回进一品大员的宅子,更兼着这回的亲事简单的很,是以自信满满,只等说成了亲事拿到丰厚的谢媒礼,自己的名声也更响亮。 “老身见过尚书大人,大人大喜。”朱大嫂子满脸是笑,进来就是恭维。 林如海看着这媒婆打扮的鲜艳,一头的金钗满手的金镯子,又是一脸谄媚外露,心下已是不喜。按捺性子问道:“你登门有何事?” 林如海做了多年官,如今又身居一品,本就官威深重,况且板着脸满面沉肃,别说胆子小的人,便是朱大嫂子自持见多识广脸皮极厚,这会儿也免不了心下打怵,脸上的谄笑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朱大嫂子陪笑道:“老身姓朱,做官媒已有十多年,不知成就了多少对美好姻缘。今儿老身登门,正是受荣国府贾老太君的委托,为荣国府二房贾政老爷的庶出三子环三爷向府上的大姑娘提亲。” 林如海当即面上变色。 林如海并不吃惊有人向林青筠提亲,相反,他很清楚作为一品大员的义女,刚刚出孝正值十三妙龄的林青筠很受欢迎。且不说林青筠本人如何,对于那些喜好攀附的人来说,林青筠是个很好的联姻对象,三四五品官员家的庶子,六七品官员的嫡子,甚至皇子们很愿意纳入府里许以庶妃之位,此前不是没人侧面试探,只是都被他给推拒了。 自皇帝透露了指婚的意思,他更是谨慎,但凡遇着打听林青筠的人,不管对方何样心思,他只说已经相准了人家。没料到,临了却是贾家先撞了上来,贾母竟起这个念头,竟也不事先通气。 林如海想着便恼了。贾母这态度显见得不曾将林青筠放在心上,认为贾环必定是配得过林青筠,以为他定是会同意。 林如海简直都要气笑了。 听听贾环是谁?贾家二房庶子,且不说比青筠小三岁,如今是才十岁的年纪,这么早来提亲为着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者,林如海作为贾家女婿,虽知道贾政有个庶子,见过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也想不起是何等模样性子,也不见得贾政如何在意。更甚者,二房有个宝贝贾宝玉,又有个嫡母王夫人,那贾环境况亦能想见。他本就不喜贾府,不愿让黛玉嫁入贾家,贾母见黛玉不成了,就来算计青筠,怎见得他林如海就不疼义女! 朱大嫂子见他面色不对越发心颤,也不解,毕竟在她看来两家本有姻亲,男女身份也匹配得过,甚至女方只是林家义女,男方却是国公府第、五品员外郎的庶子,竟是女方高攀了。 “林大人,这环三爷……”朱大嫂子正要大夸其口,却猛地被截断了话。 “朱官媒不必说了!”林如海懒得再听对方夸口胡诌,直说道:“算来林家与贾家是姻亲,真要议亲,贾家该先与林家通气才是,若早通了气,也不至于烦劳朱官媒白跑一趟。” “这、林大人的意思是……”朱大嫂子一听这话头就不好。 “这事儿也算不得隐秘,我们家大姑娘已经说定了人家,只是因着男方家有事,暂且未曾正式下定,但两家已说好,只等男方家的事一了便上门提亲,正式下定。” “这、这么不巧。”朱大嫂子脸色也不好看了,提亲没成,不好向贾家交代,再者,这番话听着像极了推脱之词。朱大嫂子免不了想,两家这样的姻亲竟不先通个气儿,林家又这么婉拒,难不成有什么暗地里的阴私? “劳烦朱官媒辛苦一趟。”林如海端茶送客。 朱大嫂子便是有一肚子的话,可见着林尚书的威势迫人,愣是不敢再说。出了门,福伯塞了个荷包过去:“辛苦朱官媒跑一趟,我们老爷也过意不去,这权算作给朱官媒的茶钱,回头贾家老太君那边还劳朱官媒说明白。” 朱大嫂子顺手一接,荷包很扁,心里头便有数了,当即笑容满面的应了。待出了林府才将荷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张银票子,一百两! 真大方! 朱大嫂子赶紧将银票贴身放好,心里头已盘算着怎么回贾家那边。 待朱大嫂子进了贾府,并未去贾母上房,反而是进了荣禧堂王夫人的屋子。朱大嫂子早想妥了委婉之词,使事情看上去只是因不凑巧而没成,料想着贾家二太太只能罢了,谁料王夫人闻言却是猛地盯住朱大嫂子,将其骇的不轻。 王夫人收回视线,面上依旧平和,仿佛刚才只是朱大嫂子眼花。 “既然林大姑娘已说好了亲事,只能叹环儿没福,此事便罢了。”王夫人拈动手中佛珠,一动不动似入定了一般。 金钏将人送出去,顺手递上一锭银子。 朱大嫂子一看就忍不住撇嘴,竟只二十两。若没有林家在前比着,白得二十两辛苦钱实在不算少,可谁让林家大方呢,朱大嫂子就瞧不上这点儿银子了。将银子一揣,把这抠门儿的贾家二太太记在了心里。 金钏刚返身回房,忽听房中一声瓷器响,悄悄掀起帘子探头看了一眼。王夫人正满面怒容站在桌边,地上一只摔碎的茶碗,王夫人口中似乎还骂着什么,金钏只依稀听到“不识抬举”“林家”等字眼,再想到刚刚才走的朱官媒,便猜到了几分。 “金钏!”王夫人唤了一声。 金钏忙进去,只见妹妹玉钏已经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周瑞家的在旁劝慰。王夫人严令金钏等人:“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朱官媒来过的事也不许提,但凡走漏了一点儿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金钏等人连忙应是。 原来今天去林家提亲并非贾母的主意,而是王夫人擅自做主。上回贾母找王夫人商议,选来选去总没合适的人选,最后王夫人自己说了贾环。贾母并不满意,一来贾环太小了些,二来身份虽配得过,可贾环行迹猥琐被赵姨娘给养歪了,哪里拿得出手?贾母要与林家结亲不是结仇,总得配个看得过去的人物,所以便与王夫人说再看看。贾母想着,若真没其他人选,便将贾环交给贾政好好儿教导一番,再领到林如海跟前问问诗文,那时再提亲事便水到渠成。 原本王夫人也赞同贾环娶林青筠,她是贾环嫡母,到时候是林青筠的正经婆婆,怎么拿捏都是她说了算。只要她压着贾环不出头,再制住林青筠,那时林家的助力便是宝玉的。 偏生不知怎么回事,前两天贾母突然改了主意,竟想将林青筠定给宝玉做二房!王夫人极为厌恶林家人,怎么可能让林青筠去狐媚她的宝玉,哪怕做小也不行!万一只是贾母的计策,等着姐姐进了门,过两年又娶了黛玉做正妻呢?便不是,有了姐姐在中间,宝玉岂不是一辈子都念着林黛玉! 王夫人一发狠,越过贾母找来媒婆,替贾环向林家提亲,谁知林家竟不愿意。 “太太,老太太打发人来请你过去。” 王夫人闻言立刻换了衣裳往上房去,结果刚进院子就见丫头们都在外头,四周却静悄悄的,一点儿生气儿不闻。王夫人脚步一顿,看向打帘子的鸳鸯,鸳鸯却是摇摇头:“老太太请二太太一个人进去。” 王夫人无法,只得进去了。 刚进屋子,迎面一只茶碗砸来,王夫人避之不及刚好被砸个正着,温热的茶水淋了一头十分狼狈。王夫人噗通跪下,又羞又急又气又恼,却因对方是贾母而不敢发作,只是红了眼眶强忍眼泪,嘴唇哆嗦着向贾母请罪:“不知媳妇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老太太生这么大的气,老太太只管教导媳妇,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里已是有质问之意。 王夫人伏小做低伺候贾母这么多年,自问没有不周到不细致不孝顺,何况如今女儿做了贵妃,她已是贵妃的母亲了,却被这么给了没脸,哪怕屋内并无第三个人,仍是令她难堪万分,紫涨了面皮。 贾母声色不同以往,脸色很是冷肃,那锐利的眼神几乎刺破王夫人的皮肤。见王夫人竟还有胆子质问,冷笑道:“王氏,我还没死呢!早先我是怎么说的?我说了要先和林家通气再说提亲,你当面答应的好好儿的,背地里却直接找官媒去提亲,如今被林家拒了,你脸上好看?” 王夫人神色一变,暗骂不知哪个耳报神将消息告诉了贾母,可想到贾母的主意,又理直气壮:“老太太只问我为什么去提亲,却不说您为什么改了主意。”说着哭起来。王夫人已是将五十的人了,哪怕保养的再好也是上了年纪,若在平时自然是个慈善的官太太,可在这会儿,一行哭一行诉,头发乱了衣裳湿了,面容也花了,再配着满头的茶水,说不出的凄凉。“宝玉是我的命根子,是贾家的嫡子嫡孙,老太太疼了他那么多年,连薛家都不看在眼里,却瞧中了林家的义女。什么义女,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与林家没任何干系,不过乡野出生的丫头罢了,如何配得上我的宝玉?便是配给环儿都委屈了他。若有这么个儿媳妇,我如何有脸面在外走动应酬?老爷做官也没脸,咱们一家子竟是别出门了!媳妇、媳妇实在是不愿意。” 贾母听了这席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她还在哭,模样实在难看,厌恶又不耐烦的喝道:“好了!亏你还是大家子出生,当家的二太太,这把子年纪了还闹这出,不嫌丢人!当着我的面哭,是咒我还是怨我?王氏,我只问你,谁说我改了主意?谁说我要将她说给宝玉?你素来稳重周到,如今怎么莽撞糊涂起来?你明知她的身份连环儿都配不过,又如何配得上宝玉?难道我这些年疼宝玉竟是假的不成?” 王夫人声音一顿,贾母的话犹如醍醐灌顶,王夫人此时已悟了过来,再开口便有了几分心虚:“媳妇听说,老太太要将她说给宝玉做二房。” “糊涂!”贾母更是气恼:“你怎么不细想想,宝玉才多大?满打满算,十二岁的生辰还没过呢,便是真要议亲也是娶正妻,哪有正妻没过门先定什么二房的?便是房里人也得暗地里放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管家太太,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这话要传出去,指不定别人怎么笑话,竟是连老大家的都不如了!” 王夫人一怔,终于回过味儿来。 是啊,什么二房奶奶,宝玉都不曾说亲,怎么可能呢?他们这样的大家子自有规矩,哪里能乱了。当时她怎么就听丫头们胡诌几句便信以为真了? 王夫人脸色涨红,这回是真心请罪:“老太太,都是我猪油蒙了心糊涂,一牵扯到宝玉就昏了头了。老太太原谅媳妇一回,媳妇再不敢了。” “如今只怕林家也恼了!”贾母气的胸口疼。历来的亲事,在提亲前两家都会先通个声气儿,女方家同意了男方才上门提亲,今天他们贾家这样莽撞的行事只怕是京城中的头一份儿。更可气的是,王氏托媒人去提亲,还打着她的旗号! 贾母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第36章 王夫人显然也想到了,忙说道:“老太太放心,那朱官媒口风很紧,这样事情是不会出去乱说的。” 贾母瞪她道:“官媒不说,那林家人呢?林家那么多下人,咱家们那么些下人,还有那些看见了的好事者,焉知不打听不议论?” 王夫人动了动嘴,不敢再出声。 贾母见了她就心烦,摆摆手令她退下去。 王夫人哪里敢这么就出去,隔着帘子唤金钏进来,令其准备了干净衣裳换了,又重新梳洗一番这才离去。一出了贾母的上房,王夫人立时脸色冷厉:“去查!我要看是谁故意在我面前嚼舌!” 就在两天前王夫人无意听到两个小丫头在院墙拐角处说话,起先没在意,可走得近听到什么“林青筠”“宝玉二房”等语。王夫人素来将宝玉视作眼珠子命根子,涉及宝玉焉能不上心?偏生那两个小丫头听到动静一溜烟儿就跑了,她竟没来得及叫住细问,再去找,也没找到。 王夫人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很不踏实,又去探贾母口风,也暗暗催促贾母早些与林家通气儿,好上门提亲将事情定下来。哪知贾母说不急,便是林如海愿意也得再等两年才能正式定下来,到底贾环太小,林青筠年长三岁,现在定下来不好看。 王夫人再联想到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只认为贾母有心推脱,实则真是想说给宝玉了。王夫人顿时吃不下睡不好,急的上火,结果就昏了头听了周瑞家的撺掇,越过贾母请官媒去林家提亲了。 回到房里,王夫人连喝了两杯冷茶方才压制住火气。 当晚周瑞家的过来回信儿:“太太,没找着。盘查的很仔细,每个都有人作证,都说那天那个时间不曾在那儿待过。” 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儿,哪怕记忆不好的,有旁人提醒也都不会忘了当时在做什么,所以周瑞家的查的不难。 “罢了,真要有人故意给我下套儿,也没那么容易露出来。”王夫人已冷静下来,心里止不住冷笑。 正是查不出人来才说明有鬼,这府里头会如此设计她的,唯有大房!如今贾琏王熙凤不在,只有贾赦与邢氏,贾赦每日里只知买古董、与小老婆喝酒,根本不理内宅的事儿,所以只有邢氏可疑。想不到一贯愚犟的邢氏竟使出这等阴招儿,果然够狠,只是也不想想,她邢氏是个什么人,一个填房罢了,也敢和她来要强! 这次的事儿先记下,早晚要教她还回来! 殊不知此时的邢氏得了消息也满心惊讶,但这并不妨碍她看王夫人笑话,甚至还打算去王夫人房里坐坐,就为看王夫人那张被气恼羞辱的嘴脸。邢氏一贯如此,因着身份缘故在贾府里地位不上不下,没个人拿正眼儿瞧她,她偏又不服气,这么年下来弄得人人憎恶,她性子摆在那里,越发的左了。 “走!去荣禧堂。”邢氏笑着就往外走,哪知贾赦正好进门来,邢氏立时收敛生气,忙满脸堆笑的问:“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贾赦瞥了自己这填房夫人一眼,越发恼贾母当初选的这门亲事,有这么个夫人简直丢人!瞧瞧这说的什么话?哪怕明知她没那个意思,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难听,好似他不该这会儿过来似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这么些年,贾赦也习惯邢夫人这愚笨性子,并未发作什么。 邢夫人又笑了,忙将好消息分享给他知道:“老爷不知道,今儿二太太可丢了大脸,还被老太太训了。虽说当时避着人,可二太太离开老太太上房时换了衣裳,后来又有丫头收拾了满地的茶水,显见得老太太发火泼了二太太一身茶呢。” 贾赦眯着眼睛笑起来:“二太太也是糊涂,那林大姑娘虽只是林家义女,却很得林如海看重,哪怕比不得外甥女儿,也不差了。依着如海现今一品大员的官位,林大姑娘嫁进皇子府都有可能,哪里瞧得咱们府上。咱们府里只剩下空架子,外头儿瞧着好看罢了,如海连宝玉都看不上,更别说环哥儿,小冻猫子似的,只会耍些小心眼子,嗤,快别埋汰林大姑娘了。” “那林大姑娘哪里那般好,义女罢了,她父亲只是个秀才,皇子们哪儿瞧得上?咱们府里的大姑娘还是国公府嫡女呢,却也得在宫里从女史熬起,熬了这么些年才好容易出头。”邢夫人口气发酸,但话却不是胡说。 “你懂什么!”贾赦本想码她蠢笨,可想到如今府里都这么认为,便冷笑道:“那林大姑娘便是再不好,之前的出生再低,就凭她是林如海的义女,有的是皇子愿意要她!咱们府上的那位大姑娘还不如她呢。说是国公府嫡女,名儿上好听罢了,其实她父亲就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还是二十来年没挪窝儿。至于封妃,哼,也不是她的本事。皇帝若能看中她,早些年容色娇艳时不喜欢,如今老了就看中了,谁信?”瞥了邢夫人一眼,嘲笑道:“老爷我忘了,就你这蠢婆娘信。” 邢夫人也不是头一回被骂,也不敢还嘴,只是一脸委屈的低声道:“我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懂得那些,再者府里都这么说。” “罢了罢了,老爷我也是犯蠢,跟你说什么。”贾赦连连摆手,起身就走了。 邢夫人也忘了先前打算,坐在那里闷闷生气,听见外头有小姨娘的笑声,越发的恼了,然而忌惮着贾赦,也只敢在房里骂两声“狐媚子”“小妖精”! 贴身丫鬟娇红在贾赦来时只低着头立在一边儿,这会儿才似活了一般,走上来劝慰邢夫人,又纳罕道:“太太,老爷过来是做什么?奴婢倒是没听明白。” 邢夫人一愣,到底不是真的蠢笨,心下模模糊糊有了猜想,却不敢说出口。 “老爷那性子你还不知道,既没说什么,那我便什么都不知道,管他做什么。”邢夫人素来不敢管贾赦,娇红也是顺嘴一问,话题便就此打住了。 正如贾母所担忧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林如海为着林青筠的名声着想严令府中下人,贾家却似个筛子。没两天的功夫,京城各家都听说了贾家向林家义女提亲的事儿,说起提亲被拒,糊涂的林家心大,连国公府都瞧不上,明白的则笑话贾家越发不讲究,儿女亲事竟也如此马虎草率。 贾家主子们都不出门,下人们也不会在主子跟前嚼舌,是以贾家并不知道外头的传闻。唯有贾政每日里去工部上值,觉得同僚们近来看他的眼神儿怪的很,后来实在忍不得,便寻个关系较近的人询问。 那人满脸诧异半信半疑的看他:“贾员外郎不知道?不可能吧,你们府上向林尚书家提亲这么大的事你作为一家之主怎么可能不知情?外头都传遍了。据说府上是为庶出的三公子提亲。” “这、这从何说起?”贾政完全惊呆了。如同对方说的,他乃是一家之主,又是贾环父亲,没道理儿子的婚事做老子的不知情。但对方言之凿凿,再加上同僚们异样的眼神,贾政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响。 这人又道:“虽你们两家是姻亲,但不曾通气儿就遣官媒登门,实在莽撞了。这也怨不得林尚书婉拒,我听说前些日子江侍郎还想为其二公子向林家提亲,又有两位郡王府里的长史官明里暗里探林尚书的口风,这还是只是知道的几家,还有不知道的更多,只林尚书对外皆称已为府上义女相准了人家,外人便是不信也没柰何。” 贾政早已臊的满脸通红,顾不得再听此人细说,匆忙向上封请假赶回府里。 向林家提亲的事儿,贾母与王夫人这对婆媳虽原由不同,却一致选择了瞒着贾政。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贾政不仅知道了,还是从外人口中得知,这份难堪和恼怒可想而知。 弄明白事情起因,贾政把火气全都撒在王夫人身上。王夫人本就办错了事,心虚之下无法还嘴,贾政训了一通也只能叹息作罢。偏这时赵姨娘出来哭诉拨火儿,只说环哥儿可怜,好好儿的就背了个不好的名声,将来也难说到好亲事,还要平白无故被人议论,如今是屋子都不肯出了。贾政不由得想起在工部受到的遭遇,一时感同身受,再次将王夫人大骂一顿,又赏了好些东西给贾环,还要其每逢休沐去书房,要亲自指点他功课,更是一连几晚都歇在赵姨娘房里。 王夫人气的心口疼,却生生的咬牙忍了。 事情虽不至于闹的人尽皆知,然但凡消息灵通些的人家都知道,皇后一直关注着准儿媳林青筠,自然也早得了消息。皇后暗恼贾家行事没规矩,却因不曾下过明旨无法做些什么,虽不是没别的手段教训贾家,但皇后并未动作,有心想看看徒晏的反应。 第37章 徒晏常年卧病,皇帝为示恩宠亦为其在外行走安全,特意在其亲王府原有的规制上多赐了两名侍卫。此二人身手不凡,忠诚可嘉,原隶属皇帝暗卫,如今给了徒晏,便干脆将二人过了明路放在御前侍卫名册里,如今二人虽在纯亲王府当值,却仍挂名在御前侍卫队。 徒晏的亲王府里按制有六名头等侍卫、六名二等侍卫、八名三等侍卫,作为与世无争的皇子,已是足够用了。如今又多了两名御前侍卫,在以往,但凡居于京城时便等于赋闲,如今却不同了,这二人被徒晏轮班派去关注着林府,当然,最主要是关注着林青筠。 以前徒晏可不敢用这二人,到底是皇帝的人,凡事都要向皇帝汇报。现在林青筠已是未过门的纯亲王王妃,得了皇帝圣意,便不需藏着掖着,正好发挥二人能力。 在贾家请的官媒登入林府大门不足小半时辰,徒晏便得了消息。 徒晏并未当即举动,只命人将此事查探明白,这才发现荣国府两房已然势成水火,只需一丁点儿矛盾便能斗得乌眼鸡似的。徒晏只关注了贾家的几位主子,至于那贾环,明显是个幌子,不提也罢。随着探查回来的消息越多,事情也越发的有意思,外界外传昏聩好色、无能荒唐的贾赦竟暗藏着一副精明算计,好比这回,贾赦不过随口一句吩咐,却把一贯稳重谨慎的王夫人害得不轻。 徒晏虽自小常病,从未上朝参政,但许是天生的,对政事敏锐度极高。加之他不理政事,身份特殊,皇帝与他说话倒是自在放松,许多话也不避着,从皇帝的话音儿里他便听出来了,皇帝瞧那些尸位素餐的勋贵们极是不满,尤以四王八公首当其冲,荣国府虽不如贾代善在世的时候,但这些年可没少替人谋官儿,特别是与江南甄家很是亲密,偏生府里又出个衔玉而生的公子。 徒晏知道的多了倒疑惑,这贾家的糊涂事儿还真不少,男人没一个顶用,倒是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期然想到林青筠,淡漠的脸色柔和了几分。 抬眼见窗外一枝桃花初绽,娇俏可爱,命红绫折下,又取出一块崭新的雪白绢帕,在上面提笔写下前人的一首诗,《桃花庵遇仙记》,唤过御前侍卫之一的高阳,吩咐道:“将这枝桃花悄悄的送去。” 尽管不曾题名道姓,但高阳红绫都知他说的是谁。 待高阳离去,红绫见他精神还好,略略放下心,又有些迟疑问道:“王爷便是再掩人耳目,东西一送去林大姑娘就看着了,却不知是谁送来的,将东西丢了怎么好?若是猜到了只怕也不好,毕竟眼下未过明路,传出去总与名声有碍,况高李两位侍卫一直都高来高去,林大姑娘若认为王爷是故意盯着她,哪里会自在。” 徒晏洗了手,躺在窗边的矮榻上,鼻端有丝丝桃花香。 “她聪明着呢,只要见了东西必定能猜到是谁送的。我正是要她知道。虽圣旨未下,但父皇母后皆已商议定了,只等个合适时机罢了,便是知道我送了东西也不会责怪。”徒晏之所以如此,正是要借此机会让林青筠知晓他的存在与举动,算是开诚布公的意思。 他知道,林青筠与时下这些女子都不同。 红绫听的不是很明白,因见有丫鬟送热茶,便止口不说了。 纯亲王的亲事只皇上皇后与林家知道,红绫是因贴身伺候着徒晏,避无可避,徒晏行迹便没掩藏。红绫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深知作为下人首先得嘴紧,万不敢在圣意公布前说漏嘴。 “把孙河叫来。”徒晏蓦地说道。 王府里只徒晏一个主子,各房各院各处的下人却有两三百,其中一半都是太监。历来的规矩,太监们在内院伺候女眷,外头则另有大管家料理,逢婚丧大事有长史官出面。孙河是王府里的首领太监,看似地位不低,却因府中并无女眷,一直赋闲。 红绫正好儿要去厨下吩咐两句话,担心小丫头说的不明白,便揽了这件差事亲自去,临走时和绿罗交代几句。绿罗同样是大丫鬟,比红绫小两岁,也是自小服侍,地位却迥然不同。绿罗倒也没有不忿,她性子懒,寻着空儿便爱与小丫头们说话,如今也大了,只盼着过两年到了年纪配个府里的管事,一辈子的事儿就完了。至于另两个大的,算来不是同一批,资历便浅,加之都不是争强掐尖儿的性子,所以都凭红绫吩咐行事。 红绫也清楚,别看整个亲王府只伺候王爷一个,可离王爷越近差事越不好做,王爷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再清楚不过,平时可没人胆子大的往王爷跟前凑,因此管起来倒也省不少心力。 绿罗见徒晏阖了眼,便取过薄锦被为其搭上,悄悄退出了房门。 大小丫鬟们都知道王爷睡眠浅,不论白天夜里,院子里都不准大声喧哗,凡是进出皆手脚轻缓。谁若在此事上犯了错,那是再没处讲情的,一顿板子打完,直将人打发到马棚更厕等脏苦之处当差。 “来人!”徒晏睁开眼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便猜着绿罗等人又去院墙根儿说话去了。徒晏没再喊人,省得听到动静那些丫头们都跑来,又要一群跪着请罪,便是闹的声音不大他也嫌烦。 刚起身打算去倒杯茶润润喉咙,却听着门外来了脚步声,随之房门推开,一个面生的丫鬟走了进来。 “奴婢听到王爷唤人,王爷可是要喝茶?奴婢来吧,王爷仔细烫了手。”那丫鬟说着连忙走上来,拿起先前才冲的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着递上去。 徒晏微微眯着眼看这丫鬟,眼中冷光刺人。 “王爷,茶要凉了。”偏这丫鬟会错意,白净的脸上红云升起,羞怯低了头,从衣服领子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这丫鬟穿的倒寻常,却在腰间系了条水红汗巾子,勒出纤纤细腰,曼妙的身段,头发梳的齐整,鬓边竟簪了两朵娇艳的粉色桃花。此时双手高举着茶杯,袖子滑落,露出白皙的一双手腕,腕子上套着三四个细细的金镯子,又有一股疑似玫瑰的香气散发而来。 徒晏只觉得香味儿不正,皱眉后退了两步,眼里已是厌恶万分。 “王爷?”久等不见反应,丫鬟大着胆子满眼疑惑的抬头,却见他立在窗边神色冷淡,既不搭理自己,也不曾将她逐出。见此,丫鬟不免又生出几分希望,端着茶凑了上去:“王爷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必定是口渴了,此时茶温正好,王爷请用。” “出去!”徒晏终于开口,声音极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与此同时红绫端着一碟子精细点心从门外进来,身后还跟着大太监孙河。红绫一进来便觉得气氛不大对,更是从王爷那张如常的脸上感受到不悦,当即便把目光放在屋内唯一的丫鬟身上。只一眼,红绫便猜到了原由,一个妄想爬床的丫头罢了,真是不知死活! “领下去,处理了。”徒晏随口吩咐。哪怕他平日里看着再宽和、再温雅、再孱弱,都别忘了,他是中宫皇后所出的正经皇嫡子,皇帝钦封的诸皇子中唯一亲王爵,自幼受正统皇子教养长大,属于皇家骨子里的冷血一样不少,更何况这丫头犯了他的忌讳,他性子即便温雅却不绵软,才几年功夫就有人忘了教训,他自是不会姑息。 那丫鬟这才慌了,吓得打翻了手中茶杯,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徒晏一皱眉,红绫立时便动作极快的掏出帕子将丫鬟的嘴堵了。此时绿罗等人也听了动静,不敢闹出声音,各归其位候着,绿罗则去院外唤进两个力壮的婆子,将那丫鬟拖出去了。 红绫跟着退出来,又将绿罗等人领开,王爷必是与孙河有要紧话说。 一群大小丫鬟们到了西厢房角落的花树底下,红绫板起脸将绿罗在内的所有人都训了一顿:“虽说王爷怕吵闹,但身边更不能没人,绿罗你们三个更该清楚才是,如何就这般大意起来!幸而今天只是个猪油蒙了心图富贵的丫鬟,若是王爷有别的事要使唤人,难道还要亲自去找你们不成?” 绿罗小声辩解道:“红绫姐姐别恼,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差事,原是我见王爷睡着了,怕丫鬟们不小心发出声音吵着王爷,这才让她们离的远些,我本是守着的,只是走开了一会子,哪里知道……”说着不免将怨气迁怒在那惹祸的丫鬟身上:“那丫头是哪儿来的?今儿才第几天当差,竟敢做出这种没脸的事,难不成忘了先前的教训不成?” 素纱说道:“你忘了?她是前些天才顶替被赎出去的月香进的院子,今儿是她当差的第五天,只管照料院中花草,根本没进房服侍的资格。头两天瞧着倒低调本分,谁知今日瞅着空就狐媚起来,险些带累了我们。” “怪不得,她是府上新来的,哪里知道咱们府里先前的事。”雾绡也接了一句。 红绫对此最为清楚。 当年在宫里的时候有皇后娘娘镇着,宫女又都动不得,倒算清静。自从开府出来,短短半年竟有三个丫鬟妄想狐媚王爷,亏得王爷从不在女色上留心,否则后果真不敢想。此事惹恼了王爷,也是为立威震慑,杜绝此事,王爷将那三人狠狠处置了,果然至此清静。 孰料今日旧事重演。 只是…… 不知是否错觉,今日之事总觉得哪处不对劲。 第38章 春天总容易细雨缠绵,好容易遇着好天气,城中纷纷出门踏青,欣赏春光。庄家三姑娘邀请了黛玉青筠,于是这日两人穿戴整齐,乘着马车先去庄家汇合,再齐齐出城。 城外有个十里坡,是个踏春赏景的好去处。 每年春天一到,满山坡种的桃树、梨树、杏树全都开了花,漫山遍野十分热闹,远有青山横卧,近有桑陌良田,在不远处还有座道观,香火亦是兴盛。庄家早一步派人到了,寻了个好地方铺陈东西,待姑娘们的马车一到,便能喝口热茶解渴歇脚。 林青筠自车上下来,迎面便是一片粉白相间的花海,不觉心旷神怡。 “真是:争花不待叶,密缀欲无条。”黛玉见了如此美景不由想起前人的诗,扶着紫鹃的手走到一株桃树底下,恰好几片粉白桃花经风吹落,粘在她发间衣角,而她今日又穿着条白绫子裙,越发衬得桃花红,裙子白,再配着如玉佳人,当真一幅画一般。 便是林青筠都笑着赞道:“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忽闻仙踪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红。” 刚念完便猛地收口,无意间竟念了那绢帕上题的诗。 那日忽见窗前案上一枝桃花压着一张题了字的绢帕,起先并未在意,可当看过帕子上的诗便猜到了几分。那帕子上的字迹清隽飘逸,笔锋转着间却暗藏锋芒,极具功力,绝非出自女子之手。与他有交集的男子实在有限,哪怕她并不自作多情,也不由得想到徒晏。 到底是皇帝钦封的亲王,又是皇后唯一的嫡子,哪能没点手段。 她倒不认为徒晏送桃花和诗是传达爱意,再试探过房中丫头,皆无人有异常之后,便明白对方意思。这东西总不会凭空出现,可送东西的人却如同隐身,或是对方一直藏身于暗处看着她呢。 思及此,林青筠难免厌恶,但对于徒晏肯坦白此事,倒犯了疑。他若不说谁知道?便是猜到了又如何?说了却容易惹她反感。 如今两人婚事并未正式下旨,黛玉并不知情,所以青筠便没说此事。 “姐姐想什么呢?”黛玉唤了两声。 “哦,没什么,只是看花看的入迷。”林青筠随口扯几句敷衍过去,与她一道走到庄家几位姑娘跟前。 年轻姑娘们外出踏春,除了欣赏□□,便是作诗吟对。正热闹,忽有人扬声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挡道了,快快挪开!” 几人抬眼去望,庄诗雨的丫鬟春杏皱眉道:“姑娘,是咱们家的车。咱家的马车都是靠着路边停放,路那么宽,根本不会挡着后面来的车。那辆车里坐的是谁呀,那么霸道!” 林青筠也瞧见了,确实,这里虽是乡野间,或许是为着每年踏春或果子成熟后方便出运的原因,道路都是每年翻修,能并排走两辆车。后面那辆新来的马车只要行的慢些,即使不挪车也不碍事,可看他们闹的样子,只怕是不乐意。 庄诗雨道:“都是出城踏青,闹出火气倒不好,既然别人说咱们的车挡了路,挪一挪便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春杏虽不乐意,但还是领命去和护送来的护院说了。 庄家的马车一挪,原本还有许多家的马车也跟着挪了,但春杏却看的更清楚,还有几家的车没挪呢,对方非但不恼,还连连陪笑小心翼翼错车过去。春杏一打听那是哪几家,又知道了车内人的身份,更是恼了。 春杏跑回来气呼呼的说道:“可真会看人下菜碟儿,咱们的车就挡了,永嘉大公主、惠安郡主、罗大学士家、刘尚书家的车怎么就不说请着挪一挪呢?” 林青筠听到永嘉大公主的名字微微一怔。 大公主乃是中宫嫡长女,徒晏同胞长姐,比其年长十岁,出嫁已有十三四年。大公主所嫁的驸马乃是忠毅公府长房嫡长孙,忠毅公乃是太上皇嫡皇后的弟弟,废太子的亲舅舅,在十五年前整个忠毅公府已随着太子谋逆而被夺爵抄家,成年男丁皆被处死,剩下妇孺流放岭南。然而太上皇到底念着旧情,只将太子圈禁,又以忠毅公府嫡长孙与当时只是郡主的大公主有婚约为由放了出来,亲自赐两人完婚,可惜大驸马在牢里伤了根基,又挂心流放岭南的家人,没几年便病死了。所幸大公主育有一双儿女,如今公主长子已满十三岁,女儿也有十岁,早早便被皇帝封为安乐郡主,皆十分出众。 “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急脾气,在家就罢了,在外面就少惹些事吧。”庄诗雨虽是如此说,却并未真的苛责。虽说春杏性子上急了些,却难得做事爽利细致,忠心勤恳也是头一份儿,况且又是自小伴着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待着与旁的丫鬟不同。 庄诗香好奇问道:“春杏,那是谁家马车?” 春杏见问,倒把声音放低了:“打听了,说是左都御史赵家的车,车内是赵家长房的大姑娘。” 黛玉点点头:“我也听过赵家,赵御史有两子,两房所出皆是男丁,赵大姑娘是三代以来唯一的女孩儿,又自小聪慧,诗书很出众,十分得赵御史喜爱。赵家与荣国府有些来往,只是我并未见过那位赵姑娘。” 林青筠注意到庄家几位姑娘相互交换了眼色,显然也是知道赵家的,只是未必是好名声。也是,庄大老爷如今做的官便是左佥都御使,赵御史是其直属上封,赵家的人员等事怎么能不打听。 庄诗香是个藏不住话的,跑到青筠与黛玉跟前悄声道:“这话我只嘱咐你们一回,若遇着那赵姑娘可千万记得躲开,她那大小姐的脾气一般人可受不了,好像所有人都该围着她转似的。” 黛玉蹙眉道:“莫不是这位赵姑娘性子傲了些?她家就他一个姑娘,必是自小宠溺惯了。” “那青筠姐姐没来时,你们家也只你一个,林世叔何尝不宠你,怎不见得你养出那些毛病儿来。”庄诗香很不赞同,又怕她们遇上了真的吃亏,便又说:“从刚才的事儿你们就该知道,她可不是那等省事的人,但凡家世不如她的,她都不放在眼里,便是家世比她高些的,她也会循着机会压人一头,好些人家的姑娘都不爱与她来往,她在外的名声也不好,若不然怎么都将十九了还未说亲。” “十九岁了?”林青筠暗暗吃惊,直觉这里面有问题。要知道赵家家世不薄,又只一个姑娘,便是那姑娘性子再不好,看在赵家家世的份上,定有不少人求娶,如何会拖到十九岁? “别听五妹妹胡说,赵家的事儿咱们外人哪里知道,何况这等说人长短的事情,传出去必定惹来麻烦。”庄诗雨将话题打住,正要提出继续作诗取乐,却见一行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她们刚刚谈论的赵家姑娘,赵芸霜!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庄诗雨暗暗给庄诗香一个警告的眼神,让她言语上收敛些。 因着两家父亲是同僚,彼此常有走动,因此两家姑娘们都见过。庄诗雨领头迎了上去:“赵大姑娘也来踏青?可见今日春光好,咱们都想一处去了。” 赵芸霜生的五官明艳,肤色白腻,是个当之无愧的大美人。兼之已十九的年纪,正值娇艳盛放,一袭绯色衣裙,立于桃花林里,能与桃花争春。 “这二位是……”赵芸霜的目光落在林青筠身上,对林黛玉只是扫了一眼,使林青筠觉得对方是冲自己来的。 “这是户部尚书林大人家的两位姑娘,大些的是林大人的义女林青筠,小两岁的是林大人嫡出的姑娘林黛玉。”庄诗雨做了介绍,也发现赵芸霜的眼神不大对。 “原来这位便是林家的义女,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罢了。”赵芸霜微微扬着下巴,脸上毫不掩饰的高傲,打量林青筠就似打量着一个物件儿,暗含着挑剔嫌恶,以及一抹藏的极深的嫉妒和怨恨。 林青筠尚未如何,黛玉先恼了:“我常听人夸赞赵家姑娘懂诗书明礼仪,诗书未曾请教,不敢妄言,只是别的,可见是讹传。真如赵姑娘方才说的‘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罢了’!” “你好大胆!”赵芸霜脸色一变就习惯性的斥责。 黛玉却噙笑回视道:“赵姑娘这话不通,不知我何处胆大?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我不敢与之相比,却愿向其学习,赵姑娘若认为我何处做的不对,请指出来,我必改。” 赵芸霜被挤兑的面色涨红,脾气一上来扬手就想打。在场所有人全都变了脸色,林青筠一把将黛玉护在身后,冷声喝道:“你敢!” 其实赵芸霜的手扬到半空时就已停了,因为她忽然想起来,林黛玉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从一品大员,又是祖父再三提过简在帝心的人,他们赵家是惹不起的。若非赵芸霜迟疑,便是黛玉闪的快,巴掌也落到了护着黛玉的林青筠身上。 怎知赵芸霜见了这林青筠,心头火气噌的窜起,非但不肯就此罢手,反而更为大力的朝其扇去。 “住手!”不知何人一声喝斥,但已晚了。 扬手打人速度极快,便是白鹭动作再快的挡不住,吓得脸都白了。然而众人以为的场景并未出现,赵芸霜落下的手被人拦住了。 林青筠一把攥着对方的手腕,手中的力道毫不吝啬,并在对方惊讶之中一个使力将其狠狠甩开。赵芸霜始料未及,被那力道带的歪斜了几步,偏巧林子里地面凹凸不平,一脚踩空,惊叫着扯拽着丫鬟跌倒在地上,摔的十分狼狈。 “姑娘!”赵家的丫鬟们个个变了脸色,纷纷去搀扶,乱的不成样子。 林青筠本是满面怒色,见了这场景也忍不住扭开脸偷笑。 “姐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黛玉却没心思看热闹,白着脸急声追问,又仔细在她脸上检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青筠姐姐/妹妹/大姑娘!”众人惊魂未定,忙都赶上来关切。 林青筠见她们都围着自己七嘴八舌的问,又个个一脸惶恐愤怒,忙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好着呢,并没被打着。” “这赵芸霜也太过分了!竟动手打人!”庄诗香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家子姑娘,比外头传言的泼妇都不差,真是又惊又气又怒,只觉得胸口攒着一股火,却又无处发。 庄诗雨显然也没料到,也未阻止庄诗香的话。 林青筠忽然想到一事,抬眼一望,正好看见不远的几步外立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其身边还跟着个面容秀美的小姑娘。林青筠拨开众人走了过去,盈盈施了一礼:“方才多谢这位夫人仗义执言。” 妇人含笑道:“我并未帮到什么,是姑娘自己帮了自己。姑娘倒是好气魄,不惧强权,临危不乱,教人刮目。” 林青筠轻笑道:“夫人谬赞,青筠哪里当得。当时不过一时情急,为自救罢了,毕竟脸上落了巴掌实在难堪,往后也不好出门。” “你倒实诚。” 林青筠笑笑,道:“再次多谢夫人,我就不打搅夫人与小姐赏花踏春了,告辞。” 待得林青筠走远了,妇人这才领着女儿离去。 小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满是好奇的问:“母亲,那位便是舅舅未过门儿的妻子么?我瞧着真与现今各世家的姑娘们不一样。” 妇人笑道:“正是不一样才让你舅舅选上了。” 小姑娘也笑了:“我倒觉得喜欢呢。” 林青筠返回来时赵芸霜已经不在,闹了那么一出,非但没得着便宜反倒惹来一身腥,哪里还有脸留下,当即花儿也不赏了,直接回城。周遭各处皆是各家来踏春游赏的姑娘公子,这里的事情不出一天便会传遍京城,赵芸霜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青筠妹妹,你认识永嘉大公主?”庄诗雨突然问道。 林青筠微愣:“方才那位是大公主?” “是她,你不认识?”庄诗雨见她不似作伪,自己也了悟道:“是我想差了,永嘉大公主并不常在外应酬,许多人都不曾得见其面,我也是见了安乐郡主跟在其身边才猜出来的。” 林青筠早先便从那妇人的言语气度与穿着装扮上猜到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料到是大公主。于是说:“方才大公主仗义出言,我去道谢罢了。大公主何等尊贵人物,我平日也不大出门,自是没什么交情。” 庄诗雨笑道:“这是好事呢。有大公主与安乐郡主做见证,那赵芸霜也不能颠倒黑白坏你名声,这次的亏她吃定了。也怨她自己动手在先,实在怨不着别人。”庄诗雨又叹道:“我听母亲说过,以前赵芸霜并不是这样令人可厌可恶的性子,以往虽高傲些,却并不过分,她生的又好,又有诗才,家世也不错,不知多少人家喜欢呢。我是不曾见过那样的赵芸霜,若非是母亲亲口讲的,真以为是两个人呢。” “许是出了什么变故吧。”遭逢大变而改了性情的也有不少,但林青筠并不太关心此事,赵芸霜于她而言只是个过客罢了。 展眼四月初,林青筠终于将劳伦斯列的书单翻出一半来,按照彼此商定好内容,她将译本交给劳伦斯,而劳伦斯则立下字据,要无偿为她提供三年的西洋画工具颜料等物。 这翻书看似独一无二,酬劳放在一般人许是可观,但对于已经拥有一家收益不错的书楼的林青筠来说,算不得什么,反倒不如换成需要的东西。这要求对于劳伦斯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反正他每年都要几趟来回于海上,顺手就将东西带来了。如今劳伦斯不知林青筠真正身份,但如此不缺钱,且行动颇自由,定是大世家的贵女,劳伦斯自是要更加的交好。 至于如今无所求,那是等着关键时候用的,劳伦斯作为商人很是精明。 林青筠给出去五本,如今桌上还有一本翻译到一半,就敞着搁着。黛玉过来寻她说话时看见了,捧起来看了几页,直眼晕:“姐姐真是了不得,我只看着就昏了头,实在读不出几句来。” 黛玉也跟着她学了点西洋文,尽管黛玉聪敏,可林青筠不是个好老师,黛玉从去年冬日学到今年春天,能读懂几句简单句子已是了不起了。 “看那做什么,故事你都知道的,那不过是写给洋人们看的。你来瞧瞧这个!”林青筠拉着她走到画架前,揭下上头的搭布,一副一尺来高的油画呈现在眼前。 “晴雯!”黛玉一眼就认了出来,一面赞叹这画儿画的惟妙惟肖,一面又疑惑:“姐姐这些日子藏着不给我看,就是画她?姐姐怎么想起画晴雯了呢?” “这有什么,一时灵感来了便画了。你方才不是说贾家打发人送了东西来要回礼么?正好,帮我将这幅画儿捎过去,给晴雯。”林青筠虽然怜悯晴雯命运,可这世间女子哪个不可怜,晴雯又是贾家奴婢,她也管不得。更何况,晴雯如今是死心塌地在贾家,自以为是一辈子跟着宝玉的,便是真有人要她走,她也必是不肯的。 “既然姐姐喜欢她,我寻机会和宝玉说一声,再来咱们家时带着晴雯,姐姐也好喝晴雯说说话。晴雯这丫头虽是爆炭脾气,却自有一股旁人不及的灵性,我也喜欢她,宝玉屋子里剩下的丫头们也只她让人瞧得上眼。”黛玉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当然,表兄弟屋子的丫头原不该胡乱议论,这也只是在私下里罢了。 林青筠听的发笑,倒也想起一事:“紫鹃跟着你,那她的身契可在你手里?” 黛玉与紫鹃皆是一愣,黛玉若有所思道:“姐姐倒提醒了我,我得将紫鹃的身契讨过来才是。紫鹃服侍了好几年,尽心尽力,我是离不得她的。” “那便将她们一家都要来,省得骨肉分离。只是话要好好儿说,别让贾老太太多心。”林青筠提醒道。 黛玉点点头,拿着画儿准备走。 恰逢外头一个小丫头进来,嘴里嚷道:“姑娘,大姑娘,方才听厨房里管采买的大娘说,今儿赵御史家的姑娘定亲了,下聘的却是翰林院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官儿,姓张,好像祖籍是金陵。” 因着踏青那天的事情,府里都知道了赵家,林如海那边是青筠亲自去说的。倒不是告状诉委屈,只是将事情简单讲了,让林如海知道,以防赵家给林如海找麻烦。下人们自然也向着自家小姐,平时多有留意赵家之事,今儿一得了消息就来传话。 黛玉回头担忧的看林青筠,却见她若有所思:“姐姐?” 林青筠笑道:“想必便是那个张家了。都已是过去之事,我只是终于明白赵姑娘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也算是放心了。” 黛玉却不如她那般乐观:“我看没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姐姐与张家的婚事早早便了断了,按理姐姐再不与张家有何干系,那赵姑娘为何在时隔多月后还寻姐姐麻烦?我猜着,只怕张家那边说了什么,或是赵姑娘听了旁人的话,这才敌视姐姐。” “猜又何用,我与她一般也遇不到一起。”林青筠并不觉得事情严重了,催着她去准备回礼,又想着,寻个机会将徒晏之事告诉她。 而此时,又到烟花巷喝小酒儿的贾赦遇到了一位阔绰的少爷,两人随意聊了聊,竟是志趣相投,几番下来便引为知己,三不五时便约着一起寻乐。 相识久了,贾赦便偶尔抱怨几句府里,哪怕说的含糊有限,却足以使人猜想不断了。这少爷便是孙河安排的人,故意接近贾赦,如今一切顺利,便依着计划为其出谋划策。 贾赦原不过觉得这位有人神秘,总不肯说家乡何处,父母何人,却对京中各家了若指掌,便有心结交。如今听了对方的话,如醍醐灌顶,兴奋异常。 “好!好好!孙兄果然妙计!若将来我心愿达成,必定要厚厚款谢孙兄献计之恩。”贾赦才不管对方何人何目的,只要能让他在荣国府重新当家做主,把二房赶出去,他就不吃亏! 第39章 这日贾母又派人来接黛玉过府,黛玉已推过两回,这次只得去了。 “我便不与妹妹一道去了。”林青筠道。 黛玉了然,便是时隔多日仍有些不忿:“姐姐这样好,偏二太太……” 作为晚辈不好议论长辈,黛玉虽不满也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实则在听说了贾家来人给林青筠说亲时她十分惊讶,得知是为贾环提的更是恼了,若贾环有探春那样的才情还罢了,偏没有,整日里与赵姨娘都是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便是她万事不管也时常感慨,姨娘庶子生存实在艰难,然可怜人亦有可恨之处,让人不知从何怜悯。 黛玉去了贾府,贾母见她独自一人,便知林青筠因着先前提亲的缘故在避嫌,不免叹气。待黛玉走时,特地命鸳鸯送去一只木匣子,里面是一整套的玉石头面,给林青筠的。 贾母又侧面试探着林青筠定的亲事。 在那日踏春之后,林青筠回府便将皇帝有指婚的意思告诉了黛玉,黛玉不似旁人闻之欣喜羡慕,而是与其父林如海一般满腹担忧。皇家本就不好待,更何况纯亲王虽看似与世无争,却有一副随时可能病逝的身体,黛玉一想到李纨这么些守寡过的日子,就越发的害怕。 林青筠也不好告诉她别的,只是说皇命难违,看似坎坷,怎知不是另一片广阔天空。 黛玉不懂她的意思,这种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帮不上,只能暂且罢了。 这会儿见贾母试探,黛玉自不能说出实情,只笑说道:“姐姐确实说好了人家,我并不知是谁家,爹爹与我说了这件事,但不许我细问。爹爹说那家暂且有事,等事情完了就正式提亲定下日子,应该就在今年。” “那等着你姐姐的好日子到了,我定要亲自去贺喜,给她添妆。”贾母见黛玉亦知情,料着林家先前并非推辞,只疑惑谁家和林家结亲,不知男方家世如何。依着林如海的为人秉性,贾母猜测对方可能是其同僚或下属家的庶子,如此亲事既体面,林青筠又能做正妻,再添份厚厚的嫁妆,也算是父女一场的情分了。 “那我先替姐姐谢过外祖母!” “行了,不必陪着我老婆子聒噪,去瞧瞧你姊妹们,他们都在宝玉屋子里看画儿呢。” “玉儿喜欢陪着外祖母说话呢,只怕是外祖母嫌弃玉儿聒噪了。玉儿先去看过姊妹们,晚些时候再来陪外祖母。”黛玉起身离去。 贾母斜倚在榻上,眯着眼想事情。因着提亲一事,林家本就疏远的态度越发有了隔阂,连黛玉都不大来走动了,得想个法子修补才是。 贾母很清楚,最好是从林青筠身上下手,可对方不来,她也无计可施。 宝玉就住在贾母院中,离的不远,黛玉过来的时候却见里头闹哄哄的,众姊妹们都站在外头,唯有宝玉和房里的丫头们在翻箱倒柜,忙的人仰马翻。黛玉疑惑道:“三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探春几个已见着了黛玉,忙都迎上来:“林姐姐来了,都是二哥哥闹的这一出,竟忘了去接林姐姐。”说着又好笑又好气:“说来还是青筠姐姐的一幅画儿闹出来的。上回青筠姐姐给晴雯画了张像,宝玉见了喜欢的不得了,整日里捧着看,竟连真人都丢在脑后,可不是把人笑死。偏生前些日子天气不好,二姐姐四妹妹都着了凉,宝姐姐也病了,如今都已痊愈,人齐了,便想着过来瞧瞧那画儿。怎知竟找不到画儿哪儿去了。” “必是宝玉粗心大意给混搁在哪儿,转头又忘了。”黛玉熟知宝玉秉性,以往没少干这样的事,见屋子里头实在乱的很,便与几人说:“让他找去吧,咱们去老太太屋子里坐会儿。” 宝钗笑道:“要我说什么要紧,东西丢就丢了,一幅画儿罢了,又不是稀世珍宝,哪里值得如此劳师动众。若一会儿老太太太太知道了问起来,知道是为一副丫头的画像闹的如此,只怕也不好。” “宝姐姐说的固然在理,只是在二哥哥眼里,那画就是稀世珍宝,这会儿寻不到指不定怎样焦急呢,哪里肯听我们的劝。”探春何尝没劝,宝玉根本不理会,又不好多说,说的多了只怕宝玉就恼了。 屋子里一通翻找,真是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袭人见宝玉急的满头大汗,心下又酸又疼,劝又劝不住,只得细细问他:“二爷,你再细想想,前天看过画儿随手放在了哪里?这么没头苍蝇似的找,若画儿不在屋子里,便是把地翻过来也没用啊。” 宝玉不停的左右走动,嘴里仍是说道:“那样要紧的东西我哪里会乱丢,每日看了都亲自放好,只昨天有些犯困,随手搁在书桌上,事后也忘了。屋子里都是你管着,那桌子是谁收拾的?怎么其他东西都在,就只画儿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竟是疑了袭人。 袭人一愣,眼眶随之红了:“二爷这话竟是说我是贼了。好好儿我要一副晴雯的画儿做什么?不能吃又不能喝,我也没门路去卖了换钱,便是能,我也不缺那几个钱!我在二爷屋子里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没得着好,今日竟被认成个贼了!”说着甩身去床上一躺,捂脸哭了起来。 宝玉也愣了:“好好儿的,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哪里就说你是贼了,好好儿的哭什么?” 袭人最是个标榜贤惠的人,若在以往必定不会做这等轻狂之举,可实在是这些日子宝玉为一幅画着了魔,令袭人十分忌惮,又隐隐有些妒意。晴雯除了生的好些,哪里比她强呢?宝玉竟如此看重,连她都越过去了,长此以往,宝玉眼里岂不是没了她了? 这才是袭人最担心的地方。 宝玉屋子里丫头多,各有各的好处,宝玉又是个多情了,袭人努力多年,凭着小心谨慎细致周到又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亲密,方才有了今日地位,自以为这便是一辈子的结果了,去因不曾过了明路,总是患得患失。宝玉最喜欢林姑娘,而晴雯有些儿林姑娘的品格儿,一直被她定为心腹大患,花了好些功夫才压着晴雯,怎甘心晴雯就此起来。 一直因宝玉大意弄丢了自己的画像而气呼呼的晴雯掀了帘子进来,冷笑道:“二爷竟是别找什么画儿了,左不过我只是个小丫鬟,哪个名牌上的人呢。二爷竟是快去哄哄袭人姐姐吧,若把袭人姐姐惹恼了,二爷该吃不下睡不着了。” “你又何苦说这话。”宝玉两头受气,急的脸都红了。 麝月走上来悄悄扯了扯晴雯,低声劝道:“你何苦跟二爷使气,二爷也是着急着找画儿呢。竟是快些让二爷想起丢在哪里了,若是丢在外面被人捡了去可怎么好?再这么闹下去,老太太那边也瞒不住,二太太知道了宝玉这般闹,也是要恼的。” 宝玉也听见了这番话,也不敢让屋子里的丫头们受牵连,又忙忙让收拾屋子。 这时有个小丫头突然说:“昨天袭人姐姐命我送了一包东西出去给茗烟,怪沉的,里头还像是几本书。会不会那画儿也夹在里头送出去了?” 袭人一直听着呢,见小丫头这么说立时起来,脸上犹带泪痕的责斥道:“难不成我竟是个瞎子,那样一幅画儿都看不见。那包袱里的书都是早就装好的,不过是二爷传话让我送出去,又不是我收拾的,何况当时怕二爷收拾的不仔细,我又亲自查看过,确实是几本书,哪里有什么画儿。” 宝玉却是抱着一线希望:“许是我大意混在里头了,你又看漏了眼,也未尝没有可能。我去问问!” 说完宝玉就跑了! 那几本书他是从北静王爷那里借来的,昨日送了回去,若画儿真夹在里头倒不费事,只问问王爷便知。宝玉出门不是那么容易,好在北静王爷的名头好用,一听是去北静王府,王夫人即刻命人备车。 最后宝玉无功而返,北静王爷并未在书中见到什么画像,反对他提到的画像十分好奇,问了宝玉不少话。幸而宝玉还记着女子闺名不可轻易告诉给人,只说那画儿是一位亲戚家的姐妹所做,多的便不肯提了。 至此,这幅失踪的画儿也成了一桩悬案。 黛玉回去说给林青筠听,林青筠也深感意外,至于贾母所送之物,既不能退回去,也只能收着。当晚临水前,林青筠又在书案上发现了一张字儿:太上皇庇护,甄家事有变。 林青筠看后微微一叹,想着果然没到时候,太上皇尚在,皇上想动四王八公老勋贵们确实不容易。 十八这天,圣旨降至林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户部尚书林海之义女,聪慧敏捷、风姿雅悦,端庄淑睿,朕与皇后甚爱之,特指与纯亲王为正妃,于今年八月初九完婚。钦此!] 圣旨一经传出,京城哗然! 林家三人尽管早知婚事,可仍被圣旨内容惊住。 今年八月成婚?林青筠今年才十三岁,虽说并非没有十二三岁成婚者,可那是极其特殊的例子,一般都是先定亲,待女方及笄后才请期成婚。再者,寻常人家筹备婚事尚且要一年功夫,皇家从相看定准到成婚准备个两三年是常事,因此这次婚事显得很仓促。若非都知纯亲王圣眷仍浓,众人都要以为纯亲王失了圣心,所以才被指了个草率婚事。毕竟外界提起林青筠冠的头衔虽是林尚书义女,谁都清楚其父只是秀才,毫无家世可言。 亦有知道内情多些的,例如诸皇子后妃等人,他们则认为是纯亲王的身体熬不住了,皇后这是为纯亲王娶亲冲喜,至于王妃人选……前些时候皇后低调出宫去了观音寺,便是再隐蔽仍有人知道了,林青筠必定是八字与纯亲王相合。古人成婚要合男女双方八字,冲喜更是讲究,寻常命格都不抵用。 不得不说,这些人无意间算是猜中了真相。 皇后最忧心的便是纯亲王的身体,太医的诊断还时刻回响在耳边,因此妙玉的那番话无疑是救命稻草,皇后怎肯放弃。为了纯亲王能活着,皇后能同意他娶个小小秀才之女为王妃,能同意他凭着心意不再立侧纳妾,又还有什么非议不能忍受?既然林青筠命中带福惠及亲近之人,那便令两人早早成婚,每日里同进同出夫妻亲密无间,难不成纯亲王还不能好? 若不能好,可见林青筠是个没福的,皇家病逝个王妃也算不得什么。 林青筠对皇后的想法猜到一些,倒能理解,只是想到即将离开林家十分不舍。她在林家统共过了两年,除了最开始有些拘束,往后便过的越来越自在,这也是林家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后宅内只她与黛玉两个,一应大小事皆能做主。即将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哪怕平日里再沉稳,也不免有些忐忑。 圣旨后,皇后从宫中赐下两名嬷嬷,专为教导林青筠一切皇家礼仪规矩,提点诸多忌讳,宫中主要妃嫔、皇子公主情况,当然,讲的最多还是纯亲王的病情以及日常注意事宜。 圣旨已下,婚期已定,林家就该准备嫁妆等物。 林如海是个大男人,大面儿上的东西倒是好准备,就是细致处无法料理,黛玉又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且比青筠年纪小,怎好插手嫁妆的事儿。按理林家最近的姻亲便是贾家,贾母闻得林青筠竟有福分做纯亲王王妃,震惊后便想到了嫁妆此节,无奈邢夫人愚钝不堪,王夫人又素来对林家有心病,李纨又是个寡妇,东府里的尤氏更是不顶用,整个贾家竟拿不出个人来。贾母再度想到王熙凤,若王熙凤在府里,这等事还需操心。林如海确实根本没考虑贾家,直接备了礼物去了庄家,请庄家大太太帮着料理嫁妆之事。 庄家老夫人倒是爽快:“这算喜事,我替大太太应了。”说着对大太太说道:“府里头的事先放一放,或者让二太太暂且帮把手,林家大姑娘的嫁妆要紧,你多费心,务必要办好,也别给林大人省银子。我是知道的,林大人疼女儿的很,必定不会吝啬,林家也不缺那几个钱。”说的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林如海立在屏风外也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为儿女操办婚事原该如此。” “老太太放心,我必定用心办理,若有不懂之处还来请教老太太。”大太太应承了。 庄老夫人问林如海:“黛玉怎么没来?要我说你就将黛玉送来住些天,如今大姑娘正学规矩忙的很,赐婚圣旨一下,等于婚事前面的纳采、问名、纳吉都过了,婚期又在今年八月,只怕过几日礼部就要来下大聘,那日需要的回礼也得预备起来,更是没功夫。倒不如让大姑娘专心忙她的,黛玉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咱们家姊妹多,必是闷不着她。” “那就多谢老太太体恤,明日我便将黛玉送来。”林如海想了想便同意了,主要是想到了贾家,若贾母提出接黛玉过去小住,太拒绝反伤亲戚情面,倒不如先送到庄家。 次日,林如海果然将黛玉送了来。黛玉在庄家跟着老太太住一个院子,每日里姊妹们作伴,或读书写字,或吟诗作画,也是极为自在,间或回家看看父亲与林青筠,还遇上贾母派人来接,黛玉去了一回并未住下。黛玉心里自然与贾母更亲近,但贾母跟前总有个宝玉,庄家却谨遵着规矩,男孩子大了极少出入内院,黛玉在那日住了几天,庄黎等兄弟每日给老太太问安都是错着时间,从不唐突。 宝玉倒也罢了,自小一处长大,宝玉的性子黛玉深知。只贾家规矩疏漏,下人偷奸耍滑、欺上瞒下、嘴里又没个规矩,相比之下,庄家则清静许多,令黛玉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书香世家与勋贵武将之家的区别。 林家祖上虽同是武将起家,可经历几代下来,已由武转文,黛玉是自小在书香中长大,林如海也曾几番暗示,将来要择同是书香之家结亲。 贾家是黛玉外祖家,贾家姊妹们个个出众,黛玉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贾家已日薄西山,却仍是撑着国公府的架子,另有从上到下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做过的那些事若将来翻出来,只怕贾家…… “妹妹怎么愁眉苦脸的,莫不是舍不得你青筠姐姐了?”张诗雨笑着打趣。 黛玉坦然道:“确实舍不得,我才得了个好姐姐短短两年,姐姐就要嫁人出门了。我恨不得跟姐姐相伴一辈子才好呢。” “可是傻话了,姑娘大了都有出门子的一天,难道林姐姐将来不嫁人?”庄诗香嘻嘻哈哈的促狭,恼的黛玉伸手拧她的脸,庄诗香一面躲一面又笑:“我也舍不得林姐姐呢,不如林姐姐嫁到我家,给我做嫂嫂如何?” “你这个促狭鬼,竟拿这个来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黛玉闹红了脸,不依不饶的追上庄诗香,一把按在椅子上挠的她眼泪都笑出来了。 偏生庄诗雨、庄诗晴、庄诗雅都在一旁起哄:“这个主意好,林妹妹做我们家的人,可是一辈子的姐妹。” 黛玉嗔怒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只会拿我取笑,既说姑娘大了都要嫁人,难不成你们不嫁人?早晚都要各自散了呢。” “哎呦呦,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恍惚听见谁要嫁进咱们家做媳妇?是谁啊?快快领来让我瞧瞧。”庄老太太不知何时从门外进来,偏一进来张口也是打趣,再度将黛玉闹的脸红,恼的顾不得老太太跟前,一跺脚用帕子捂着脸就跑了。 见状一屋子人又笑了起来。 老太太与大太太交换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便说起林如海为林青筠准备的嫁妆单子,着实丰厚。虽因着林青筠是要嫁入亲王府做王妃,嫁妆不能寒嘇,即便如此,林如海所备也极为丰厚,哪怕至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礼部下的聘礼是按着宗室规矩,这些是尽够匹配的。”大太太虽如此说,但想到纯亲王乃是帝后唯一嫡亲,自小备受宠爱,只怕聘礼比其他皇子们成婚时要丰厚。皇子们自成年起,礼部便会按规矩预备嫁妆等物,所以哪怕时间仓促,纯亲王成亲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其他需现办的也不费事。 “林大人的心思也好猜,林大姑娘到底是义女,除了林家,无甚亲友,林大人多给她备些嫁妆,也是让她去了亲王府有些底气的意思。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人待义女尚且如此,等黛玉成亲时指不定如何呢。”说着老太太笑了,瞟了眼大太太道:“谁能得了黛玉做媳妇,也是好福气。” “老太太的话再没有错的。”大太太也笑,见着丫鬟们都不在跟前,这才低声说:“我们老爷也有这个意思,想为明景求聘,只是咱们家到底不是从前,已比不得林大人位高权重简在帝心,所以只言语试探,谁知林大人听了含笑不语。” “既没回绝,便是有几分意思。我倒不是看重林家嫁妆,而是黛玉人品出众,满京城女儿少有及得上她的,与明景十分般配。再者,林家是书香之家,林如海自来只做纯臣,家风清正,又有诸多人脉,林家无嗣,将来自然会全力帮扶女婿。不是我功利,咱们家正在紧要关头,结亲也要慎重,林家门第虽高些,但凭借着老太爷的脸面,或可高攀一回。”老太太叹气,又道:“关键是明景要争气,谁不希望女儿嫁个肯上进的青年才俊,只等八月里乡试完了,明景得个好名次,才好有两分底气向林家提一提。” 大太太点头:“老爷也这么说。老爷说过两个月便打发明景回原籍,提前过去歇足精神,温习功课,再拜访拜访原籍亲友,便到乡试时间了。老爷说,按照明景如今的文章,必是能中的,只看名次罢了。” 老太太提到大孙子脸色柔和,也心疼:“也别太累着他,读书不是一日之功,别为读书累出病来。” 大太太笑道:“老太太放心吧,咱们家孩子从小练武,就是怕考场里难熬。明景自小身体就好,这么些年也少有病痛,况且他最是懂事,自己的事情料理的妥妥当当,少有让人操心的。” “我这大孙子是个难得的,咱们家就看他了。”老太太想着就交代:“和林家的事情不必告诉他知道,让他安心准备考试,考完再说。” 第40章 端午后过后,初八,内务府与礼部代表纯亲王来林家下大聘。 皇子娶亲都有规制,但徒晏情况特殊,不仅皇帝皇后格外重视,便是太上皇也对这个唯一的嫡孙娶妃记在心上,三方加持下,最后送往林家的聘礼异常盛大。林府大门敞开,礼部将一台台嫁妆送进来,前院偏厅后廊俱都摆满,旁的且不说,单单那几台沉甸甸的聘金就足以令人震惊。京城百姓围堵在街道两旁,有幸目睹一场盛景,羡慕嫉妒不一而足。 林如海见皇家如此重视,为林青筠担忧的那份心稍稍放下。 此时在后宅内,黛玉陪在林青筠身边,正听百灵转述前头的热闹,重点自然在聘礼上。百灵一脸惊奇又惊喜的说:“姑娘,可了不得了,皇家下聘竟是把金山都送来了。我刚到前院就见太阳底下一片金光灿烂,好半天才看清是几台子金子,听祝嫂子说单单聘金就有六千八百两金子呢。” 画眉一声惊呼:“那是六七万的银子呢!” 黛玉听了笑道:“那不过是取个吉利数罢了,男方下聘,女方家可是要出双倍添在嫁妆里的。” 画眉瞪大了眼:“那咱们家岂不是要陪送十几万的银子?!” “姑娘哄你玩呢。”林青筠将丫鬟们打发出去,拿起手中的单子看了一眼,叹气道:“义父不必如此,这嫁妆太过丰厚了。” 谁家嫁女儿陪那么多?公主也不能。便是纯亲王此回下聘,六千八百两聘金也不是皇子娶亲的规制,乃是帝后与太上皇私人添补,皇家指婚已是荣耀体面,聘金多少不能与官员民间相提并论。林如海为她准备的嫁妆东西很是丰富,完全按照当朝大员嫁女风俗,除了江南流行的千工拔步床因时间问题无法筹备出来,其他绫罗绸缎、首饰衣裳、古董字画、家居摆设、药材香料、陪嫁丫鬟仆役等应有尽有,此外还有田铺、宅子庄子,算下来价值已过五六万,而嫁妆中还有一样东西乃是压箱底儿的银子,林如海亦是没有吝啬,给了十万。 统算下来,这嫁妆已花费十万不止。 林青筠一直知道林家有钱,在当年初到林府时闲来无事便于心内算过一笔:林家祖上封侯,几代单传,只有娶妻没有嫁女,历代来的积攒已是丰厚。贵族之家有祖产,每年又添置房产商铺,林如海做官俸禄虽不算多,然而连任盐政多年,每年三节两寿以及冰炭敬就是不小的收入。原著中贾琏曾说再发个二三百万银子的财就好了,极可能那笔钱财就来自林家,林家有个百万家底儿是绝对的,当然里头不全是现银,大部分是古董商铺等不动产。 即便如此,林如海肯为一个认了两年的义女花费十万嫁妆银子,便是林家父女都不在乎,林青筠却觉拿着烫手。 林青筠正色说道:“我知道义父是为我着想,怕皇家与外边的人看轻了我,拿银子给我添底气呢。可说实在的,谁不知我只是个秀才之女呢?我的底气全来自义父权势与林家庇护,银子多少都一样,何况我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没得让人议论义父长短。嫁妆上的东西已经添置了便罢了,只这压箱银子太多,四五万已是足够。” 若非太少实在不好看,便是一分不给也是可以,毕竟林青筠自己有家书楼。林青筠并未因赚了钱与林家分的太清楚,月钱照领,吃住仍是林家出,只是遇着年节或林家父女生辰,购置礼物东西从不吝啬,虽觉做针线太累人,每季都会为林如海做上两套鞋袜衣衫。 黛玉却说:“这是爹爹一片心意,做父亲的给女儿出嫁妆天经地义,何况姐姐嫁的不是寻常人家,银子是极其要紧的。姐姐虽进了纯亲王府的门,可吃住都不必花他的,姐姐自有银钱使。况且皇家的奴才们哪个是好缠的?都得花银子打点,否则做什么都不便宜,姐姐手头多备些银子才好。再有,皇家人多,每年三节两寿、诸多郡王郡王妃寿辰,皇子公主们生辰,又有各恭候王府婚丧嫁娶添丁,哪样不要钱料理?姐姐需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 林青筠听的发笑:“早知你嘴上伶俐,连赵家姑娘都敢当面顶回去,今儿这份口才用在我身上了。话虽如此,实在是受之有愧,妹妹也体谅体谅我的心。若易地而处,只怕妹妹一分钱也不肯要呢。” “可见姐姐是见外了,姐姐若再推辞,我就恼了!”黛玉佯作生气,实在是怕她再推彼此僵持。 林青筠见状沉思片刻,妥协点头:“那我便收下了。” 林青筠想着,到底是嫁到皇家,哪怕林如海不疼她也要为着颜面陪送不菲的东西,一味推辞确实不大好。外人看热闹,陪的多了有酸言酸语,陪的少了更止不了流言。如今收下这笔银子,等黛玉出嫁时以此加倍添妆便是。 算算,黛玉今年十一,林如海必是要留其及笄才出嫁,还有四五年功夫。书楼几年功夫是赚不来那么些银子的,但她真想要赚银子并非真的没门路,如今与劳伦斯越发熟悉,特别是翻译书籍一事,使她看到另一个赚钱的商机。这几年她自己减省些,那笔压箱银子尽量少动,待几年后再添上两三万赠还黛玉,作为添妆之礼,黛玉也是不好推辞的。 作为皇家媳妇,有一样倒是省事,那便是不必绣嫁衣。皇子妃、诸王妃的嫁衣皆有定制,她只需绣些小件儿东西,另外一些大件儿则有房里丫鬟们动手,另有从绣庄里雇佣的一批绣工出众的绣娘加工赶制,到八月前已能完成。 皇后唯有徒晏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如今娶妻,便时时盯着进度,亲自一一过问,唯恐哪里不仔细不妥帖。 昨日忽然变天,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对旁人而言是驱散了暑气分外凉爽,然而对于徒晏这等身子底儿弱的人来说,一股凉风便可能致使其病倒。因此一早起来皇后便命人出宫去纯亲王府一趟,又命传王爷贴身服侍的红绫进来回话。 红绫进入皇宫时不经意与一位年轻姑娘迎面遇上,侧身退至一旁使其先行。 那姑娘年纪只十四五岁,模样清丽温婉,凝眸含笑,十分动人。红绫虽是服侍纯亲王,但常在凤仪宫走动回话,各家夫人小姐们入宫请安时她见过至少七八停,这位却是不曾见过。 只是对方已走远,红绫却站在原地发呆。 “红绫姐姐?”引领的小太监唤她。 红绫回神,问小太监:“方才那位小姐是谁家的?” “那是吴贵妃的娘家侄女,今年十四岁,每逢二六之期都会入宫,吴贵妃很喜欢她。” 红绫颔首不语,若有所思。 待进了凤仪宫大殿,皇后便问起纯亲王近日的饮食起居,得知其只是精神疏懒些却并未生病,不由得放下一颗心,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可见那妙玉师父是个有本事的,林家姑娘确实有福,自赐婚以来我儿只着了两次风寒,养了几日便痊愈,实在大幸!” “这是皇后娘娘诚心感动了上天呢。”纹心笑着恭维。 “启禀皇后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红绫面带犹疑。 “何事?你只管说。”皇后见她如此,将殿中除纹心外的宫人都遣退。 红绫这才讲心中疑惑道出:“那日府里出了个没规矩的丫鬟,奴婢并未多想,只当她是初次进府不知厉害,一心想攀图富贵。但当时的事情太巧,到底在奴婢心里留了个影儿,今日入宫时无意遇见一位小姐,竟与那天的丫鬟有四五分相似……” 皇后神色微变,眼神冷厉:“是谁?” “奴婢问了小太监,说是吴贵妃的娘家侄女。” 皇后脸色越发郑重。还记得正月十五宫中举宴,她曾看一位姑娘不错,后来得知是吴贵妃娘家侄女,她当时便歇了心思。如今纯亲王王妃已定,徒晏又不愿再立侧妃,皇后自然也不在各家姑娘们身上留心,哪里料到,竟有人将手伸到了纯亲王府! 这可是触了皇后逆鳞! “纹心,你悄悄去将那丫鬟带来,本宫要亲自问话!”纯亲王府里的事皇后皆知,那个妄图爬床的丫鬟挨了二十大板,被丢在马棚里,本要做一辈子苦差事。皇后得知此事极为恼恨,毕竟太医早说纯亲王身体不宜房事,与王妃绵延子嗣倒罢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贱婢也妄图来害她的儿子,皇后哪里忍得!皇后便命人将那丫鬟配给一个年过半百容貌丑陋的鳏夫,那鳏夫曾是养马倌儿,最喜欢喝醉了酒拿鞭子抽人,那丫鬟的日子可想而知。 纹心却劝道:“到底宫闱之内,贸然带个丫鬟进来,很难瞒人耳目,传扬出去倒不好。若娘娘信得过奴婢,奴婢亲自去问,必将事情问个明白。” “是本宫疏忽了。”皇后一向讲究规矩,只是遇着纯亲王的事便失了寻常人。 纹心出宫一趟,两个时辰后便回来了。 屏退众人,纹心回禀道:“奴婢仔细审问了那丫鬟,那丫鬟只说有人出银子打点送她进纯亲王府,还说王爷至今不曾说亲,乃是曾倾慕一位姑娘,但那姑娘红颜薄命早早去世,而丫鬟与那姑娘有七八分相似,若能见得王爷之面,必然受宠。” “蠢货!”这等说辞都轻易相信,无非是个妄图攀上高枝儿的。 皇后心思百转,良久冷笑道:“这宫里的人开始不安分了。本宫想着佑安只是个富贵闲王,永嘉又是早已出嫁,本宫贵为皇后,理她们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做什么?不是白找麻烦。可现在看来,我宽着她们,她们的胆子却上来了,算计我倒罢了,却不该把手伸到本宫儿子身上。” “难道是吴贵妃……”纹心说着又摇头:“那也不该是用个和自己侄女容貌相仿的,只是奴婢猜不透,背后之人目的何为?能得着什么好处?” 皇后笑道:“能得着什么?只怕正气的肝儿疼!那件事儿发生在指婚之前,她们并不知我与皇上已为纯亲王定下了林家姑娘,但正月里的花灯宴谁都明白是为什么,那晚我多看了吴家侄女两眼,又与吴贵妃说了话,事后那吴姑娘入宫,吴贵妃也带着她过来坐过两回,所以有人就猜上了。她们怕吴家女儿嫁入纯亲王府,本宫便会偏帮着定郡王,弄出这么一出闹剧,无非是想坏了纯亲王对吴家姑娘的印象罢了,亦或有其他打算也未可知,然而都太可笑。”说着话音一厉:“这等没脑子的事情别人做不出来,唯有齐淑妃!” 纹心亦道:“听说成郡王府上的甄侧妃不大好了,齐淑妃有意让甄家的三姑娘填了这个位置。” 皇后嗤笑:“齐淑妃打的好算盘,生怕甄家跑了。” “娘娘,您觉得皇上可会同意?” 皇后摇头:“皇上心思岂是我们能猜的。”皇后自是知道几分,只是有些事不宜说出口。 纹心见状不再提及,转而笑说道:“奴婢回宫时去见了王爷,王爷让我代问皇后娘娘安呢,还说明儿一早来请安。” 皇后舒展了眉头笑问:“王爷在府里做什么呢?” 纹心道:“王爷在收拾屋子,瞧着搬进搬出的东西,竟像是个大书房,就在王爷原来书房的基础上扩出来的,有两间屋子那么大呢,书架子好几个,都一人多高,只怕能装上千的书,如今已然装了小半。我还问王爷呢,既要装书怎么不遣人一次置办完,王爷说能添的都添了,剩下一半留给王妃使呢,还说皇后娘娘也有许多私藏的好书,明儿问了安要顺带讨几本回去呢。” “这值得什么,那些书放着也是白糟蹋,一会儿你去收拾出来,明日都给他带回去。本宫记得林家姑娘喜欢画画儿,你再准备几幅好的一并给王爷,将来王妃过了门,两人诗书相合,凭窗作画,倒也雅致。”皇后说着感慨起来,只盼着林青筠当真有福,佑安能自此好了。 第41章 随着清爽秋风吹来,已入八月。 初八这日晒妆,林家门前车水马龙极为热闹,林家故交亲友女眷们前来添妆,同僚下属,各国公侯府家眷则来贺喜。如今整个京城的人就没有不对这位纯亲王王妃好奇的,趁此机会又能见识一下林家给这位义女准备的嫁妆,不论哪点都是一项好谈资。 一进大门,迎面便见一片鲜艳大红,嫁妆担子紧紧挨挨停满了整个院子,精美时新的绫罗绸缎、各式头面首饰珠宝美玉、书画孤本古董摆设……一共一百六十台的嫁妆,彩光闪烁,令人目不暇接。前来的都是各家女眷,只看过一遍便能粗略算出嫁妆价值几何,哎哟,林家可真大方真有钱,单单这些明面儿上的东西就不下五六万银子,压箱银子该有多少? 眼尖的人已发现了,林家将当初皇家下的聘礼全都放在了嫁妆里,这也是惯例,各位郡王妃当初出嫁时娘家也如此,毕竟是嫁入皇家,哪怕再贪财的父母也不敢拂皇家面子。谁都知道此回纯亲王下的聘金是六千八百两金子,林家怎么着也得自己出一笔,那么一估算,只怕这位新出炉的纯亲王王妃单单压箱银子就有十万! 一时间女眷们相互对视,诧异又羡慕泛酸。 这林青筠可真是好命,只怕将整个京城的姑娘们都给压倒了! 林家亲戚在京中的只有贾家,今儿贾母带着邢王夫人过来添妆。贾母见了如此丰厚的嫁妆,一面感慨,一面为黛玉心疼,觉得女婿也太实在,毕竟是个义女,哪怕嫁入皇家呢,嫁妆只要丰厚不*份颜面即可,何须置办的如此出格儿,如此一来将前头的各位郡王妃们一并压倒,等着林青筠过门后与众妯娌见面,只怕也难和睦。当然,贾母还十分惋惜,若是贾家能与林家结亲…… 王夫人虽穿的难得喜气,却仍是端着张菩萨脸一动不动,只随贾母行动,那双看似波澜不起的眼睛里暗沉沉的,一双手攥着帕子拧的指节儿泛白。王夫人触景生情,想起当年贾敏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偏心眼儿的贾母只差将整个国公府的库房都扒拉了个干净,什么好的都塞在贾敏的嫁妆里。嗤,现在想来,便是国公府的千金娇女又如何?十里红妆又如何?挣扎了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早早的就死了,只剩下风吹就倒的毛丫头,将来这偌大的家财也不知便宜了谁家。 邢夫人却是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再克制也掩饰不住眼睛里的贪婪。 贾母狠狠瞪去一眼。 邢夫人忙低头收敛行迹,又回头看向丫鬟手中捧着的东西,心中不舍。那里头是两套点翠镶宝的头面,又有四匹绸缎,这是添妆,贾赦一再交代她务必将东西都添上,若是敢昧下一点儿就要狠狠修理她。邢夫人自来怕贾赦,又见他疾言厉色,当然不敢不听。 庄家老夫人、两位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是帮着操办了嫁妆的,自是心中有数,便是压箱银子数目惊人,也不过是皇家给的聘金多。历来压箱银子都不示众,大太太便是帮着操办了一场,也不会不识趣的去打听林家给的压箱钱,所以并不清楚霖清楚的实际压箱银子已达十六万八千两! 林青筠是昨天才看到最终的嫁妆单子,上面的东西哪怕再丰厚倒也罢了,只在开箱子看压箱银子时惊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疏忽。 之前林如海说给压箱银子十万两,她只觉得太过了,本想裁减一半,最终没成。事后她便接受了这笔银子,没再想这件事,以至于竟忘了细究,那十万两竟是没包括皇家出的聘金。 这会儿林青筠端坐房中,庄家四位姑娘、贾家三春、宝钗湘云,另有湘云的两个堂妹、凤姐的堂妹,只把屋子挤的满满当当。姐妹们互相认过,便纷纷打趣起林青筠,偏林青筠一点儿没羞涩脸红,大大方方任诸人打量,好似明天出阁的不是她一样。 实则林青筠这会儿满脑子还是压箱银子,那数目实在太惊人。 到底林如海怎么想的,怎么给了那么一大笔银子? 其实林如海的想法很简单,他膝下只黛玉一个,将来他百年之后,能与黛玉相互扶持照应的唯有林青筠。贾家那边林如海不敢抱太大希望,倒不是贾家姑娘们薄情,而是贾家男子都立不起来,贾琏虽有个出路,但皇上既然打算动甄家,贾家又如何躲得过?往后只怕是自顾不暇。林如海想着府上银钱东西都有,林青筠又是在跟前看了两年,品性为人都挑不出错来,最难得的是待黛玉的一片心,银钱都是身外物,又不是拿不出,现在给了林青筠,焉知往后不是回报在黛玉身上。 薛宝钗看着林青筠平淡如常的模样,一面在心中暗赞其气度之沉稳,一面又酸涩羡慕,微带几分妒意。算来她比林青筠还大一岁,家世也比其强好几倍,却因林青筠投在林家做了义女,便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摸着胸前佩着的金锁,宝钗神色微黯。 母亲总说荣国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宝玉疼惜女儿又亲上做亲,是个极好的选择。原本她也认命,哪怕宝玉不爱读书不喜仕途,她也总想着等再大些就好了,实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她太清楚宝玉的秉性,论灵性旁人十个也不及他,可若论做文章考试…… 宝钗如此,探春又何尝没想法,便是木头似的迎春也微微走神。到底迎春年纪最大,姑娘家到了年纪哪里能没点心事,偏生父亲不闻不问,母亲又不是亲生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叔婶又是二房的。迎春不敢奢望嫁什么富贵权势好人家,只要父亲别将她胡乱许人就好,在哪里不是过呢。 湘云也有自己的心事,她在史家也有一肚子委屈不得意。 算起来,唯二没有那些想法的便是黛玉和惜春,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林青筠身边,你一句我一句,誓要将林青筠羞怯。 林青筠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捂着耳朵无奈笑道:“妹妹,四妹妹,你们快饶了我吧,一边一个,可要聒噪死我了。” 这时小丫头桃香在帘子外喊了一声:“姑爷家来催妆了!” 一听“姑爷”二字,屋子里的姑娘们都瞅着林青筠笑,一个个脸上比林青筠还要羞涩。林青筠除了想到要去一个陌生地方而略不自在,并未有什么羞涩感,也没有新嫁娘的期待与憧憬,她自己是很清楚这门亲事内情的,与其说她是嫁去做王妃,倒不如说她是一剂药,去给纯亲王冲喜的。 况且,她今年才十三岁呢。 遥遥的便听前院热闹起来,姑娘们都走到院子里听动静,又有小丫头们来回跑着传话,一时间闹哄哄的。黛玉紧紧挽着林青筠的胳膊,目露不舍,想到深情处眼眶都红了。 惜春瞥见了忙道:“林姐姐快别掉眼泪,今天是青筠姐姐大喜,掉眼泪不吉利。”说着,惜春挽起林青筠的另一只手,笑嘻嘻的说道:“我给青筠姐姐算一卦,姐姐嫁到了王府里必定与纯亲王夫妻和睦,互相敬爱,一辈子生活和美!先说好,便是姐姐做了亲王妃也不能忘了我的,我如今已经开始下笔练习着色了,还要请姐姐继续教我呢。” “自是忘不了你。” 尽管惜春一贯说起话刀子似的刺人,可也有很暖心的时候。 她许多时候不言不语漠不关心只是懒怠说,并非不明白,相反,她时常看的比旁人都通透。好比林青筠的这门亲事,外人说什么的都有,三春宝钗几个私下里也议论过几句,无非是觉得嫁入皇家确实有福分,只可惜王爷那样的身子骨。惜春就说她们太不知足,若纯亲王健康如常,作为帝后唯一的嫡子,眼下早就妻妾成群,整天跟其他皇子们斗的乌眼鸡似的,哪里还有现在的清静雅性,更别提与林青筠的婚事了。如今纯亲王身子骨虽弱,却不一定短命,哪怕寿命真不长又如何呢?谁又能长长久久无病无灾的活着?好些人今儿好好的,第二天就意外死了,可见人生无常。 当晚黛玉与青筠一块儿睡。 黛玉自从听了林青筠的话每日散步锻炼,又不断食补,身体康健,早起晚睡都很准时。往常她必定是早早犯困睡着了,今晚却是不停的说话,恨不能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好似过了今晚就没了机会一样。 林青筠何尝舍得离开林家呢,可女孩子长大了就得离家,便是黛玉,过几年也要离开林家呢。想到这里,林青筠情绪低落,有些担心林如海。若她与黛玉都不在了,林如海一个人岂不是孤孤单单,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常回家,往后竟是见面都难了。 “姑娘们,睡吧,明儿是大喜的日子,要早起的,若眼睛熬怄了可怎么处。”白鹭在外间提醒道。 黛玉打了个哈兮,依着青筠缓缓闭上了眼,嘴里还嘟囔着:“姑娘家为什么非得嫁人,若能一直在家该有多好……” 林青筠今日也累了,闭上眼没多大会儿也陷入沉眠。 次日一早,林青筠黛玉早早起来,房中大小丫鬟们俱是一身新衣,个个喜气洋洋。出嫁有四个陪嫁丫鬟,林青筠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除画眉是独身一个卖了死契,白鹭、相思、百灵三个的爹妈都是林家老人儿,她们倒是都愿意跟着去纯亲王府。林青筠考察过她们家人,便将相思父母、百灵爹妈两房人算作陪嫁,林如海又准备了两房,一共四房,身契都交给她收着。 “贾家三位姑娘、薛姑娘、史姑娘来了。”随着小丫头通禀,几个人从门外进来。 为着今日出嫁热闹,昨天贾家几人留了下来,一群人坐着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 “大姑娘!大姑娘!迎亲的队伍来了!了不得!了不得!”桃香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小脸儿通红,半天都没下半句话。 史湘云是个急性子,瞪着眼追问道:“你倒是快说啊,什么了不得?” 桃香顺了顺气,忙说道:“是纯亲王亲自骑马迎亲来了!” 屋内一静,诸人面上尽是震惊。 皇子们娶亲从没有亲自登女方的门迎娶的,乃因皇子是君,岳家是臣,皇子怎能屈尊降贵乱了尊卑。再者,纯亲王的体弱多病是出了名儿的,哪怕其是公认的最受宠的皇子,一年到头却少有人见得着他,概因他常年在府中养病。今日娶亲虽是人生大事,但可以由宗人府礼部代迎,谁曾料想他会亲来呢? 林如海亦未曾想到。 当看到门外的纯亲王,林如海甚至以为自己眼花,这件事他事先根本不知情。纯亲王该不会是没经过帝后同意自己擅自来迎亲的吧?当然,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只不过一时过于震惊,浸淫官场多年堪称临危不变的林大人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林大人!” 徒晏一身亲王婚服,身姿挺拔端坐于马上,清贵俊美,温雅含笑。在其身后跟着八个俊俏儿郎,皆是从宗室总挑选而出,一色衣衫装扮,齐刷刷的站在林府大门外,衬托的徒晏越发气质出众,灼灼不凡。 林如海不由得赞了一声,又道声惋惜。 徒晏从马上下来,立刻有人将催妆礼送上,先前准备的红封还剩好些,只因林家下人一听王爷亲至,个个都鹌鹑似的缩了脖子噤了声,哪里还敢讨要红封。倒是徒晏对着一名迎亲少年使个眼色,少年立刻将红封分给诸人,只是屋子里尚且静悄悄的没动静。 林青筠见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便是最大胆的湘云都有些放不开,竟是冷了场。林青筠倒是想缓和气氛,偏她是新嫁娘,不能张口。 幸而惜春回悟,忙朝前行了两步,对着门外扬声道:“今日大喜,府上登门的只有林家的姑爷,没有王爷!姑爷若想娶走姐姐,做首诗来,做的不好不算数。” 屋外只听见一个小姑娘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毫无扭捏羞怯,令人心生好感。 当即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笑道:“里面姑娘说的有理,七哥快做首诗来,咱们接了七皇嫂赶紧回府,以免误了吉时。” 说话的正是皇八子徒晗,今年刚十三岁,尚未开府封爵。徒晗生母李婉嫔,生性胆小谨慎,家世寻常,一向依附皇后,皇后便也没难为她,徒晗便与徒晏关系最亲近,今日他便是毛遂自荐来做催妆郎。 催妆时要作诗也是惯例,徒晏自然早有准备,连做了三四首终于敲开了门。凤冠霞帔妆奁等物送了进去,立时便有全福太太为林青筠梳妆。 姊妹们看着林青筠一步步转变,褪去青涩展现几分成熟风韵,不由得纷纷红了眼眶,依依不舍。谁都清楚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便不似做姑娘的时候,往后姊妹们都有出嫁的一天,若都在京城尚可相见,若是出了京城,天南海北,谁知此生能不能有再见的日子。 “别哭,三日后便再见了。”林青筠反过来安慰她们,在嬷嬷的催促声里,别了黛玉惜春等人,出门上了花轿,听着锣鼓敲打喜气喧天的往纯亲王府而去。 第42章 今日一向清静的纯亲王府热闹非常,皇子宗室、朝中大臣皆来贺喜,太上皇、皇上、皇后皆有赏赐,端的是诸皇子里头一份的荣耀体面。其他的皇子兄弟们看了这么些年,倒也习惯了,只各自的郡王妃们心下含酸带妒,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闲话。 唯一的儿子成亲,皇后恨不能亲至,只得将身边最为倚重的纹心姑姑派来协理。皇帝对于嫡子娶亲也颇多感慨,便是再认为林青筠是有福之人,到底出生寒微,实在委屈了徒晏,因此从下聘到迎亲,皇帝都给予十分重视,并非为林青筠,乃为徒晏。到了今日,皇帝除了赏赐自然也有的表示,总归对于纯亲王无缘大位诸人心知肚明,再恩宠也碍不着什么,皇帝除了令宗人府宗令亲自办理纯亲王婚事外,又把戴权派去。 皇帝皆有身前最得意之人在场,不论男女宾客皆感荣幸,婚宴气氛越发热情高涨,顺顺当当。 随着一大串鞭炮齐鸣,八台彩轿到了亲王府大门。 按惯例,皇子们在十五岁时便会成婚,成婚之后才会出宫开府封爵,所以皇子们大多是在宫中办婚事。徒晏是个特例,原本帝后有心让他在宫中成亲,三日后再回王府,这也是一种隆恩,但徒晏以不合规矩婉拒了。当然,这是表面说辞,在徒晏这个纯亲王爷身上,零零总总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虽都是些小事情,但也很令人侧目,徒晏以往并未在意,可现在推辞倒不是谨慎在乎了,而是娶亲乃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更想在自己的亲王府完成。 从徒晏上表皇帝恳请亲自去林府迎亲便能看出,他对这门亲事极为重视。 徒晏的重视不同于帝后的重视,徒晏因身体缘故至今才娶亲,本身便与寻常皇子不同,兼之五年来游历山水,见识了许多不同的人文风情,又曾和西洋人相识,思想心胸都极为广阔。他重视这门亲事,重视将要娶来与自己共度一生执手相伴的妻子。况且他虽不曾对林青筠产生男女之情,但对方天命带福乃是他命中贵人,将他从死亡绝望中拯救而出,那意义非同寻常。除此外,从暗中关注与三次短暂相遇,他惊奇于林青筠与时下女子的不同,仿佛思想得到共鸣,寻到知己。 这才是他当初坚持要娶其做王妃的真实原因。 被病痛折磨多年,曾经消沉绝望过,也重新振作起来,对于寿命长短虽然无法淡然以对,但寿数已不是他最在乎的东西,精神上的追求才是最令他满足而愉悦的。他很庆幸能遇到林青筠这样的女子,得此知己,便是躲不过命中早逝的劫难,一生亦足矣。 知己当以诚相待,夫妻应亲密无间,彼此扶持风雨与共。 他许下唯一王妃之位,只为表自己诚意与真心。 如同民间习俗,徒晏手握红绸与林青筠同至王府正殿,这里是举行仪式的地方。正上位并未摆椅子,一张供桌横列,上头依次摆着太上皇、皇帝、皇后三人赏赐下来的东西,最显眼的却是紫檀架子上供着的一卷明黄圣旨,乃是当初皇帝给纯亲王的赐婚圣旨。正殿内的宾客除了皇家几位兄弟,另有忠顺亲王、敬郡王、宗令几位宗亲,公主们的几位驸马,又有南安、东平、北静、西宁四位郡王,此外有几家国公府几家侯府,并朝中三四品以上大员,殿中皆是贺喜观礼的男客,女子则除了奉茶伺候的丫鬟,便是跟随去迎亲的女官,纹心姑姑身份不同寻常,与戴权一左一右侍立于供桌左右,他二人在今日代表着帝后。 “吉时到——”随着钦天监官员一声喊,殿内殿外都安静下来。 林青筠此时被女官搀扶着站在殿内,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只能看见脚下方寸之地。看不见却听得着,殿中人很多,哪怕一瞬间悄无声息,感觉却更敏锐,诸多视线投注在身上,令她些微不自在。 “一拜天地——” 女官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林青筠顺势转身,再依着躬身下拜。 “二拜高堂——” 林青筠转回身,面向上首供桌又拜。 “夫妻对拜——” 林青筠略一顿足,再拜。 “礼成!” 因为林青筠今年刚十三岁,虽成了亲,却是不圆房,所以原本后面的仪式都删减了,只到拜完堂便结束。也因不能圆房,新婚夫妻是不住在一处的,林青筠的住处被安排在东路的紫藤院,这是内院中的正房,本就修建的大气华美,又经由徒晏在规矩之内做了一些小改造,越发的不同了。今日紫藤院乃是新房,里里外外装饰一新,便是院子正中的那株紫藤花架下也是装饰了不少喜庆的灯笼。 林青筠被安置在喜床,早有等候的妯娌女眷打趣恭贺。 林青筠这时候很是感激这红盖头,否则面对这些人的打趣,她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便是假装羞怯,时间长了都会笑僵了脸。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有人笑道:“新郎官儿来了!” “七弟今日成婚大喜,瞧着精气神儿都不同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七弟快快揭了盖头,让我们瞧瞧七弟妹到底是怎样的绝世佳人。” “七弟一直少出门,今日才知道原来七弟如此重情,竟亲自去迎亲,可把天下的姑娘们羡慕坏了。” 徒晏一进院子丫鬟们便围上来贺喜,又有几兄弟的郡王妃,忠顺王爷的王妃、几位宗室里的老亲王郡王之妃连连打趣。其他兄弟们年纪大些,又皆已成婚,不便入内院,只皇八子徒晗不曾娶亲又年龄合适,兼之关系亲近,好奇之下带着才五六岁的皇九子跟着进来了。 徒晏任凭诸人打趣,脸上始终温雅含笑。 “七弟,快揭盖头!”最为年长的定郡王妃笑着催促。 徒晏走到大红喜床前。 床边坐着大红嫁衣的林青筠,因着嬷嬷们先前再三教导过,林青筠哪怕坐的实在累的很,也没敢随便动作,毕竟喜房里人多,若出了一丁点儿差错,那些人能谈论一辈子。哪怕她再如何淡然不在乎,也不希望整日有人提自己过往的糗事取乐。 接过喜秤,徒晏轻轻往前一送,挑开了其上的盖头。随着大红盖头滑落,露出一张清雅秀丽的容貌,算不得什么绝色,起码比众人猜测中的绝世佳人有些差距,别有心思的人幸灾乐祸,故意去看徒晏的表情。 徒晏却是眼神微亮,笑意加深,显见得对这位王妃十分满意。 徒晏娶王妃本就不是冲着容貌,眼下看新王妃自然就不是以容貌判断。再者,王妃就算不是绝世佳人,却也是当之无愧的美人,现在还未完全长开,再待得两年又是一番不同。在他眼里,首先看到的是林青筠的眼睛,并未羞怯忐忑,反而黑白分明澄澈通透,好似一面静湖。对方快速的抬眼看他一下,随即垂下,那一抹惊讶愉悦了他。 皇八子徒晗并未离的太近,但有心之下窥视一眼新嫂嫂不是难事。不得不说,徒晗和那些郡王妃们一样,误以为纯亲王妃是个绝色美人,这第一眼未免失望,可见了徒晏表情,徒晗觉得自己果然不如七哥,竟那般肤浅,新嫂嫂必定是有旁人所不及的好处,否则凭着七哥的恩宠,想要怎样的天仙不得?再看新嫂嫂感觉果然不同,容貌倒罢了,那气质却是特别,总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韵味,使人见了便有三分好感。 “哎哟,纯亲王妃可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偏大气又沉稳,一点儿不生怯,真是难得!”忠顺王妃头一个出声夸赞,虽有夸张,但也真心实意。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称赞,不管真心假意,总归是气氛又热闹起来。 徒晏有心与林青筠说两句话,但喜房里人太多,他一旦开口必定又惹来更多促狭,反惹得她更不自在,便罢了。前头已开了席,徒晗出声提醒徒晏该去赴席了。作为今天的催妆郎可谓任重而道远,与其他七个子弟负责为徒晏拦酒。虽说众人皆知徒晏的身体状况不可能灌酒,但婚宴无酒算什么,这些恭贺的喜酒自然都要算在八个催妆郎身上。 徒晏从房里出来,唤来红绫吩咐几句,这才往前院去。 帝后皆怕他累着,早吩咐说量力而行,所以他不必撑到宴席结束,但最开始的时候总得到场,宗室里的人与诸位一二品大员的席面都得去转一圈儿。想到今日成亲,往后朝朝暮暮有人相伴,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家,远离纷纷扰扰清清静静、温馨又平淡,不觉心中涨暖,面色越柔。 在他走后,诸位闹喜房的妯娌宗室女眷们又闹了一会儿,这才在忠顺王妃的提醒下去赴席。 喜房里终于清静下来。 “恭请王妃更衣。”白鹭相思百灵画眉四个捧着衣物提醒,婚礼这日的流程与规矩她们都是跟着学了的,该懂得礼仪嬷嬷们也教导了。 林青筠脱下繁复华丽的嫁衣,摘掉一头沉重炫目的头饰,终于觉得松快些。她穿了件织金银妆花缎的圆领礼服,配着条如意云纹红色马面裙,头发也重新梳过,正面发间戴了一只软翅金凤,口中衔着一颗硕大饱满、圆润晶莹的东珠。这珠子极为难得,且是去年进贡的新珠子,皇后赏赐给了徒晏,徒晏则打了首饰送到了林府。 林青筠思忖之后便在今日将这支凤戴上。 刚收拾完,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行了来,行礼道:“奴婢红绫,是王爷身边服侍的丫鬟,恭贺王妃万福。” 林青筠见对方二十五六的年纪,神情恭敬又落落大方,穿戴行事又与别的丫鬟不同,便猜着是总管王爷房中诸事的大丫鬟。虽然因着林府没女性长辈,贾家那边又不亲近,但庄家大太太私下里也教导了她一些,她便知道这些爷们儿的大丫鬟们的不同,等于与姑娘家身边的大丫鬟,完全是后备姨娘通房,在以何种态度对待的问题上得灵活应对,否则稍微处理不好便带累了自己名声。 林青筠到底是从现代来的,纵然对古时规矩了解不深,但浸淫各种影视小说,大面儿上的东西还是知道的。 当初选陪嫁丫鬟的时候,她事先在私下里与四个丫鬟说了,只要她们谨守本分忠心不变,等她们到了年纪,必会依着她们意思或在府中挑人、或聘到外面做正头夫妻,她给每人都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言外之意便是不会在她们当中培养什么姨娘通房,让她们都断了这样的心思,否则一经发现必定不饶! 至于徒晏身边的人…… 林青筠想到徒晏的身体,只怕也没多少心思在女色上,否则这些年不会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也是她对这桩婚事不那么抵触的原因之一。她也想了,既然事成定局,消极以待最不可取,不论什么原因,目前帝后与徒晏对她观感都很好,她就该尽力维护好局面。若是徒晏有真心,肯跟她清清静静过日子,她必回报以真心,若三年两载就有了外心,她也不是痴缠的人况且也奈何不得对方,倒不如彻底退在一边只管自己,他爱哪个都随他的意。 一瞬间的心思唯有她自己知道罢了。 “免礼。”随着林青筠的话音,白鹭已取了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了过去。 红绫坦然接在手里,笑道:“今儿是王爷王妃大喜,奴婢讨个好彩头。”说着又道:“方才王爷走前嘱咐我,等着王妃更衣完毕,为王妃传桌膳食。王爷说时候还早,只怕前头的宴席一时半会儿散不了,王妃一大早起来只怕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肯定饿了,不必顾虑,只管吃饱了歇歇,若是闷了便在这紫藤院里转转,顺带瞧瞧各处可还合心?若哪里不好只管说,等以后得了空再改。” 林青筠站着听完,方又坐下,虽做不来羞涩,却双眸盈笑话音轻柔:“倒是王爷细心,我确实饿了,那便传饭来。” “是。”红绫退出门外去吩咐,心中却暗想:怪道王爷对新王妃时时记在心上,果真有些不同于时下女子的地方,单这份坦然大方果断爽利就少见。 待饭送来,各色精致菜肴几色粥品极为丰盛,林青筠吃了碗红稻米粥、几样素淡小菜,又捡了两个春卷吃了,刚好八分饱。她以往吃饭都是十成饱,后来跟着黛玉才改了,刚开始时很不习惯,总惦记着再添一碗饭,要知道姑娘们吃饭的碗十分精致,又小,一碗米饭真没多少。今天到底是成亲,还要和一个陌生男子相处,慎重起见,她选择听从庄家大太太的叮嘱,只选清淡饮食罢了。 饭毕,漱了口,红绫禀道:“启禀王妃,紫藤院的下人们要给王妃请安贺喜,王妃可要见见?” 林青筠想着反正无事,倒不如尽快熟悉环境,但刚来就见那些人也不大像,便说:“明日再见罢,只是具体院中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分派着什么差事先说说。”又朝白鹭吩咐道:“难为他们辛苦一场,往后又在院子里当差,先赏了吧。” 白鹭与相思几个便取出一只早准备好的箱子,打开,里头全是新制铜钱,一串串用麻绳串好,一串正好五百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十分坠手。将箱子抬了出去,唤过院中所有下人,挨个儿赏完,最后箱子里还剩余几串。 下人们跪在院中磕头谢恩,便各归各位,各司其职。 此时红绫正取出本册子递给林青筠:“这是府中下人的花名册,各方各处都清楚的记着有多少人服侍,又各自是什么差事,以及各自家乡姓名来历等情况。王妃院中的下人都是赐婚之后方才挑选而出,包括总领太监在内,共有八名内侍,另有守门上夜的婆子四个,粗使丫鬟四个,小丫头八个,管房间器皿取东西传话的丫鬟四个。因想着王妃另有使惯的人带来,所以王妃一应起居服侍等事并未再安排人,若王妃觉得人手不够只管吩咐院子里的总领太监张保,另寻好的添置进来。” 林青筠一估算,便是不算上她带来的人,院子里便已有二十个人服侍,再加上白鹭四个和李嬷嬷,便是二十五个人! “尽够了,不必再添。” 她带的四房家人已经打算好了,相思父母老实,做事很勤恳,管她陪嫁的田庄倒合适,毕竟本性忠厚并非愚钝。百灵倒是得了父母遗传,其父母皆是能说会道又一副笑脸迎人,瞧着和气,往后便管她出行的事儿。林如海另准备的一房姓金,被她安排管理铺子,至于白鹭父母跟着叶松在书楼,他们各家的小子选两个在二门处听唤,至于其他人暂且这么着,等往后时日久了再看。 “王妃若是不累,可以在各处瞧瞧。”红绫见她精神还好,想着初到王府又是这样的日子,她必定是不肯先歇歇的,便有此提议。 “正有此意。”林青筠也确实想尽快熟悉环境,更何况这里是她往后常住的地方了。 这座紫藤院格局宽敞,正面上房五间,皆覆绿琉璃瓦,雕梁画栋,辉煌富贵,左右有厢房,出抄手游廊,院中一株紫藤花架,年年春天繁花茂盛如蒸云霞。正房前面有厅,后面有罩房,左右穿堂游廊,统算起来面积极大,房屋甚多。 林青筠想起贾母的院子,房屋布局倒是相差不大,只是贾母院子的规格不如亲王府。再者,这院子栽花种树,花草盆栽不多,却妆点的恰到好处,使富贵中多了清雅,也没了那份热闹中的浮躁。 “王妃,这边请。”红绫忽而引着她朝正房右侧的一道角门行去。 “这是……”林青筠有些犹豫,出了这院子可不好。 红绫瞧出她的顾虑,忙道:“王妃无需担心,这也是王爷交代的,说是若王妃闲着无事,可去旁边的院子瞧瞧。” 见红绫如此说,林青筠便点头,也好奇另一面的院子有什么。 却见红绫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林青筠这才注意到角门是上了锁的。门开了,眼前竟是一个小园子,正值八月,满园飘着桂花香,又有菊花、秋葵、海棠等争妍斗丽,这些花草并未细致修建,只让它们在花圃中肆意生长,或许入不得大家之眼,倒是有些野趣儿。此外,在院角有一池绿水,一座小亭子凸在池边,池边栽着几株柳树,院墙边却是一簇簇青竹。 林青筠顺着游廊缓步前行,前头没了路,便折转步入花圃边的小道,绕过几棵芙蓉花树,终于见了建筑。三间正房,一样的雕梁画栋,只是覆着本色筒瓦,正中的门上悬着一张黑底绿字的匾,上书:嫏嬛阁! 脚步一顿,林青筠问红绫:“这里可是藏书之处?” 琅嬛乃是传说中先帝藏书之处,且字迹看着出自徒晏之手,虽是疑问,心下却已确认。又见此处清静,地方虽小,难得清雅,不免心下喜欢。 红绫笑道:“王妃聪慧,这是的确是藏书楼,乃是王爷特意改建出来的地方,原本这里是王爷的书屋,也只有一间。” 红绫说着上前打开大门,迎面似有墨香扑鼻。 林青筠迈步而入,果见其内竖立着一面面整齐高大的书架,已装满了三分之二,数量十分可观。她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是诗册,这一面书架都是此类书籍。她又换到另一面,取出一本看时是游记,上头竟还有批注,又是徒晏的字迹。看了两页,她心中微微一动,将这本拿在手里。 “回去吧。” 红绫随着出来,关上大门,通过角门后落上锁。 林青筠却是回到室内,命白鹭倒茶,捧着游记细细读起来。 第43章 日光隐没,夜色满空,王府里灯火辉煌,喧闹不减。 徒晏今日情绪极高,精神亦佳,甚至还与三人饮了酒,哪怕只是浅浅一杯,也足以令人侧目。徒晏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众宾客早就瞧的分明,王爷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哪怕真是为冲喜,也说明林家义女很不寻常。到底徒晏的身体积弱多年,应酬一圈儿下来着实乏了,徒晗一直紧紧跟在身边,见状再次劝他歇歇。 这回徒晏没拒绝,含笑与席间众多宾客致歉:“本王身体不适,不能亲陪了,望诸位海涵。” 众人忙道“王爷言重”,忠顺王爷等人则一番关切,催促他下去歇着。 徒晏再次致歉,这才在乐公公的搀扶下离了宴席。 “先前便道圣上为纯亲王赐了门好亲事,果然不假,今儿纯亲王瞧着当真与往日不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某位大人酒后吐言,虽有谄媚之意,但也点破了这门亲事的内情。 邻桌的宾客是几家国公府侯府等老勋贵,老国公们都已不在世,国公府不过是个空架子,说起来好听罢了,如今当家人都已是老国公的孙辈。这些人里面,爵位最高的乃是史家双侯,更难得的是史鼎,身上的爵位是自己得来的,而非承袭祖上,贾赦是一等奖军爵,夹杂在其中一贯不显眼,但今日却不同。 他们这一桌挨着的是北静王爷等人,纯亲王亲自过来敬酒,哪怕只是意思意思请一桌人同饮,贾赦这些人还是十分欣喜荣幸。 因着贾赦是贾家人,贾家又是林家的外家,林青筠又是林家义女,而林青筠又早没了家人亲戚,唯一的义父又是送嫁方,以至于今日心情极好的徒晏终于在席间见到一个勉强与林青筠有点儿关系的宾客时便说了两句话,贾赦尽管在外名声不好,但嘴上功夫不缺,不知哪句说到了徒晏的心坎儿上,徒晏便和他喝了一杯酒。今天的宴席上徒晏破例喝了酒,一杯是和定郡王喝的,定郡王乃是皇长子,也算代表了诸位皇子兄弟,第二杯是与忠顺亲王喝的,忠顺亲王乃是皇叔长辈,第三杯便是和贾赦喝的,再没人能得第四杯。贾赦简直受宠若惊,面对众人隐晦而热情的态度,贾赦忍住飘飘欲然,努力控制住酒量,生怕喝醉了闹出什么事来。 此时徒晏正踏入紫藤院,穿过树荫浓密的藤萝架,朝灯火辉煌的正房而行。 “启禀王妃,王爷过来了。”门外的丫鬟禀报了一声。 林青筠从书中收回心神,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全暗,屋内精美华丽的八角玻璃宫灯全都点亮,照的室内如同白昼。在这样的灯光之下,整个屋子看着也和白天时不同,精巧繁复的镂雕飞罩、价值连城的鸾凤和鸣连珠帐、家具不是紫檀也是黄花梨,喜床上悬挂着百子千孙大红喜帐,床上同样铺设一新,大红喜被是连理枝牡丹富贵,枕头是鸳鸯戏水,正对喜床的灯架上燃着一对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大红喜烛,火光摇曳间,一抹颀长人影自门外进来。 林青筠忙站起身,书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顾不得弯腰去拾,她忙迎上两步,徒晏却已穿过珠帘走了过来。林青筠一直平静的心绪忽起涟漪,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不自在,面对逐步靠近的陌生人,名义上的夫君,虽未脸红,却是顿了顿才向其见礼:“王爷……” 徒晏不等她拜下便一把扶住,声音平淡却坚持:“你我夫妻,不必如此生分,况且是在内室,随意些便好。” 林青筠见他态度真诚,便依言收回动作,总归她也不喜欢时时给人见礼,况且这人还是本该最亲密的夫君家人。虽然今天刚进王府,但所遇的事情不少,一点一滴积攒下来,令她看到了这位纯亲王所表现出来的用心和诚意。 林青筠心下是很感动的,也很庆幸,想着便将先前那点不自在抛却,嘴角弯起一抹淡笑:“我闻着王爷身上有些酒气,可是喝酒了?” “只饮了三杯,今日不同,我心甚悦。”徒晏言语温柔,眉眼带笑,配着因喝了酒而微微泛红的脸,越发清隽不凡、夺人心神。徒晏见她如此放松自在,又敢于与自己直言,没有那些虚伪客套或表面功夫,淡淡一问,偏有着令人熨帖的温馨。 “今日便罢,往后王爷可得忌讳些。”林青筠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哪怕其中并无□□爱意,仍是令她微微偏了头避过。“王爷可要用些饭食?这边的小厨房里一直温着米粥。” 徒晏一笑:“既是王妃心意,那便用些。” 林青筠便吩咐白鹭去准备。 今晚不圆房,新婚仪式中的新房部分便省略了,要等到她及笄之后行圆房仪式时再进行。徒晏晚上过来也就是坐坐,走个形式,夫妻彼此相见,而后徒晏便会去别处安睡。 趁着白鹭准备粥品的功夫,林青筠请徒晏落座,回身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 “你在看这本书?可喜欢?”徒晏也瞧见了她手中的书。 “很有趣,读了令人心之向往。天地如此宽广,山河那般壮丽,各色风土人情民间趣闻简直看不过来。真羡慕王爷,看这书上满是王爷批注,竟是知道的比著书人还详尽清楚,王爷竟是都去过。”林青筠并未隐瞒想法,同时眼中明显满是疑惑。外界都传纯亲王自小体弱多病,真正的风吹就倒,宫中诸多节庆宴席都不出席,外人甚少能见其面,这样的人会出门游历山水?可能做出那等批注单凭听闻是没有那种心得的。 “我自十五岁开府,此后并未在府中养病,而是掩人耳目在各处游览山水。”徒晏坦言,又道:“你既喜欢,等以后我带你一起出门。” 林青筠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当真?” 徒晏失笑:“自然当真,我岂会拿这个诳你,只是眼下不能。” “只要王爷记得这话,便是三五年也等得起。”林青筠自然明白,他在外游览了五年,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成了亲,皇后哪里肯再放他跑出去?怎么也得一二年功夫才有可能。 “你可有字?”徒晏问。 林青筠看他一眼,摇头:“无字。” 女子的字一般是在及笄时由父母长辈所取,或是出嫁后夫君所取,她这样的情况自然无字。再者说,姑娘家有字的实在是少,自汉以来,“待字闺中”这类的成语倒是传承了下来,可为女子取字等风俗却渐渐被遗忘。 “我为你取一字如何?” 林青筠自然不能摇头,何况她也不会摇头:“请王爷赐字。” 徒晏轻笑:“不必唤我王爷,显得太生分了。佑安是父皇为我取的字,你私下里便唤我佑安,夫妻之间本该最是亲密,若因着那些规矩而拘的生疏客气,岂不是没意思。”又说:“有句话要说给你听,你只管记在心里。我此生只你一个王妃,不会再立侧纳妾,此事也得了帝后同意,往后我必然真心待你,你不必有所顾虑。” 林青筠闻言一惊,心绪复杂。 徒晏又道:“我为你取一字,唯卿。” 林青筠抿了抿唇,躁动的心跳终于缓缓恢复平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徒晏莞尔。 林青筠不经意与他对视,从其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促狭揶揄,一向以温雅形象示人的纯亲王,竟似在这一刻才真正鲜活起来。平心而论,哪怕此刻觉得脸上微热,难得的有些赧颜,却仍是喜欢这样的徒晏,真实亲切,不是缥缈在云端雾里,而是真真切切就坐在自己身边。 白鹭将粥菜送了上来,徒晏吃了半碗便放下了。林青筠见他面上露出疲色,神色也有些恹恹,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幸而温度正常,便让乐公公与红绫扶他回房歇息。 徒晏也实在是累了,叮嘱她两句便走了。 徒晏的住处离的不远,与紫藤院中间正好隔着嫏嬛阁。林青筠何等聪慧,便是早先不懂,在有了今日所闻以及听了徒晏的一番话之后也明白了,徒晏在住处上如此费心安排,可见用心。凡事就怕用心,只要用了心,不论多少,不论成败,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新婚第二天要入宫请安,因此林青筠很早便醒了。 刚穿好朝服坐在镜前梳妆,却听外头小丫头道“王爷万福”,话音一落便从镜中看见徒晏一身亲王朝服进来,随着珠帘响动,人已经走到身后。白鹭几个丫鬟纷纷行礼,徒晏摆手免了,林青筠却是坐着未动,只望向其映在大玻璃镜子里的身影笑道:“王爷好早。” “我一贯少眠。”徒晏见她梳完头发,佩戴了首饰,正画眉点唇。 妆奁敞开着,林青筠打开画着婴戏图的胭脂盒子,用细簪子挑了点鲜红细密的胭脂置于手心儿,以食指沾取抹于唇上,又略兑了点水将手心儿里残余的胭脂化开,双手相扣轻轻摩挲,然后细细拍打双颊,原本白皙如玉的面上便显出一层淡淡薄红,因手法娴熟有技巧,色泽过渡十分自然。对镜审视一番,并无不妥,这才接过白鹭递来的湿帕子,将手心儿里的残存红痕擦拭干净。 瞥见徒晏仍旧立在身后,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梳妆,竟是十分专注。从没与男子这般亲近过,何况被他这么盯着,林青筠再如何冷静自持也稳不住。她飞眼朝镜中的人瞪去一眼,嘴里嗔道:“王爷去外间坐坐吧,总盯着我有什么趣儿。” 徒晏见她恼了,笑着收回视线:“曾在书中看到一个典故,今日见唯卿梳妆不免想了起来,想效仿典故中的故事,却又怕动作笨拙,万一唯卿失礼于帝后之前岂非我的过错。这才想着在旁观摩一番,待日后总能用得上。” 林青筠一听便知他说的是“张敞描眉”,一时笑出了声,想不到徒晏的性子竟也这般有趣,一点儿都不是曾以为的“守礼”。 “有心足矣。”林青筠看着他比常人略白的面色,偏于纤瘦的体态,眸色微微一黯。她是有能力治好他的,可是却不敢,她没有那么足够的自信,也没有足够的信任,所以不敢赌。她一贯果断,只有在这件事上十分犹疑,哪怕心中愧疚,仍是不敢。 现今瞧着他的情况不算糟糕,十五那晚喂下的微量金莲子还是有些功效,暂且就这么着吧,许在某一天她就有了足够的勇气。 徒晏的心思比寻常男子细腻,对旁人的情绪尤为敏感,轻易捕捉了她那一瞬间微妙的变化,误以为是对即将入宫的担忧,便走过来从她的敞开的大红描金龙凤呈祥的妆奁内挑出一对浓郁通透的红翡玉镯为她戴在腕上,口中说道:“今日进宫只是请安,认一认宫里的人,我一直都会与你在一起,无需担忧。” “嗯,我也并非那般胆怯的人。”林青筠凝视着腕上的镯子,默认了他的误解。 临去宫中之前,两人略进了点米粥垫垫肚子,便出门了。此回去宫中并未乘轿,而是用了亲王规制的马车,两人同车而坐,徒晏趁着路途中的这点时间对她讲起宫中诸人。不同于嬷嬷们或流于表象或只暗示的话,徒晏与她说起宫中的人事直白而简洁。 比如他直接说:“李婉嫔是母后一手扶持起来的人,又生了皇八子,在父皇跟前有两分宠爱,但性情胆怯又无家世支撑,唯一所念便是八弟能开府封爵,指门好亲事,因此她只有尽心奉承母后,你是母后唯一的儿媳妇,她必定会讨好你。” 又说:“后宫中最得势的莫过于吴贵妃、齐淑妃、荣妃。她们各有一子,近年斗的越发厉害,吴贵妃风头最盛,齐淑妃此人过于冲动,倒是荣妃最善于蛰伏。宫里如今只八弟和九弟两位皇子,另有两位公主尚未许嫁,她们母妃都不显,与你也没什么交集,倒不必很放在心上。” 顿了顿,似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嫔妃中最得宠的却是周贵人,其次是生下皇九子的陈祺嫔,贾家那位贤德妃……这封号便不好。” 林青筠听了叹道:“当初刚得封时我便想到了,总觉得贾妃这恩宠来的怪异,义父也是有感觉的。只怕也就是贾家被繁华恩宠迷了眼。” 徒晏满目赞赏,觉得她果然不凡,居于深闺竟能如此敏锐。 觉察到他的目光,林青筠不免惭愧。她不过是占了看过原著的便宜,真让她两眼一抹黑的到了这地方,谁能知道皇帝封个妃子还闹出这么些阴谋算计。 徒晏道:“我并不常入宫,但贤德妃最先却是在凤仪宫做女史,哪怕五年未见,只怕性情也难改。” 一听便是话里有话,林青筠不免追问:“你对她有何看法?” 徒晏皱眉道:“贤德妃此人与贾家倒是一脉相承,虽确实聪慧,进退得益,却是个心大的。顶着国公府嫡女的名号入宫做个女史倒也罢了,在皇后的凤仪宫里竟还闹出贤惠名声,可见又是个蠢的,与宫人相交又常以金银相赠,每每皇帝来时哪怕再遵守着规矩言行,那双眼睛里的野心却瞒不了人。母后与父皇皆不喜她,突然封妃,只怕不是荣宠,反倒是催命符。” 林青筠心领神会:“我与贾家论起来并无干系,便是义父都对贾家疏远了,何况我。” 纯亲王府离皇宫很近,没多少时间便到了。 两人先去太上皇的上阳宫,在宫门外却被告知太上皇身体不适,刚吃过药睡下了,又说等过两日再见。徒晏便领着林青筠在宫门外行了礼,转身去养心殿,迎面有小太监跑来禀报,说皇帝去了凤仪宫。两人一到凤仪宫,小太监便扬声通禀,已有纹心姑姑从殿内迎了出来:“王爷与王妃可算来了,皇后娘娘都催问好几回了。” “是我们来迟了,让母后久等。” “并未迟,不过是皇后娘娘心急,到底是王爷大婚,便是皇上也问了两遍时辰呢。” 徒晏自入宫便一直携着林青筠的手,林青筠本来很不自在,但徒晏抓的紧,挣的厉害反倒让宫人们侧目,只能由他,大不了再被人揶揄打趣一回。徒晏见纹心姑姑瞅着他们彼此相携交握的手笑,神色不变,只是在入殿时将手松开,反扶着她的胳膊搀了一把,踏过门槛便又收回了手。 纹心姑姑在一旁瞧着满脸是笑。 待得进入殿中,皇帝皇后端坐在上,两人行礼。礼毕,帝后二人分别给了赏赐,又说几句训勉祝福之言,皇帝因有政务要处理,便先走了。 皇后首先关注的便是徒晏气色精神,见其精神尚好,脸色便十分柔和,对林青筠出生上的不满意也暂且抛却,和蔼问了问昨日大婚之事。尽管早得了纹心姑姑回禀,但从新婚小两口嘴里说出来,总是不同。 徒晏笑道:“母后只管放心,儿子年长王妃好几岁,定然不会欺负了她。” 皇后嗔笑道:“这门亲事可是你自己求来的,若是再欺负了她,母后也不饶你!” 林青筠抿唇笑道:“母后何苦拿媳妇打趣,王爷是怎样性情母后最是知道,必不会欺负我的。” “做父母的,唯盼着儿女都好,你们肯和睦互敬互爱,我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皇后见她神色自然的说得上话,毫无惧色扭捏,作为新媳妇首次面对婆婆,可谓十分难得。当下里皇后心中又满意两分,皇后自己是个爽利性子,又是母仪天下,就爱聪敏大气的女孩子,若是个性子娇羞怯怯懦懦的,便是有别的万种好处她也瞧不上。 徒晏问道:“母后,安乐的病如何了?” 闻言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减了几分:“太医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 林青筠心下奇怪,她倒不曾听说安乐郡主有什么难治的病,不过平日里也从未听人提安乐,似乎永嘉大公主一家三口都挺低调。昨天那样的大日子永嘉大公主却并未出现在婚房,当时她根本没多想,这会儿才明白是安乐郡主病了。 “那等会儿出宫我去瞧瞧她。”徒晏对那个活泼的侄女还是挺喜欢的。 “罢了,你还在新婚呢,等三朝回门结束再去也不迟,总归不差这几天。”皇后并不赞同他去,一来新婚头三天没过完就去探病人,不太吉利,再者,他身体本就不好,若因此又染上了如何是好? 徒晏也知皇后顾虑,想到自己这副身体确实娇弱,便罢了。 忽听宫女进来禀报:“皇后娘娘,李婉嫔来请安。” “请她进来吧。”皇后特意看向林青筠,颇有暗示:“李婉嫔性子柔顺,常来凤仪宫请安,往后只怕与你也常见。你是新媳妇,宫里不知多少人想来看你,估计再过一会儿其他人也该来了。你不必怕,她们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吃不了你。” 林青筠岂会不懂皇后言下之意,她早知会遭遇到的事,已有准备,便笑说道:“我并不怕,她们再如何也敬服母后,有母后护着我,又有何所惧。” “你倒是精乖。”皇后听得也笑了,又对徒晏说道:“一会儿这里人多,你在这儿坐着也不便,找老八去说说话,午膳便在宫里吃,你父皇也过来。” 徒晏这个年纪也不合适跟一群后妃们坐在一起,便依言起身,临走时看了眼林青筠,并未交代什么,但其眼中安抚之意令人暖心。反倒是林青筠起身相送时朝外看了看天气,尽管太阳出来了,秋风却有些凉,便命白鹭取过披风。 “王爷自己注意身体,万一病了可不好受。” 徒晏笑道:“放心吧,我从不拿自己身体玩笑。” 李婉嫔进来时正好与徒晏擦肩而过,彼此打了个招呼,徒晏问了徒晗所在,便出门去了。李婉嫔给皇后请了安,又与林青筠见礼,毕竟林青筠辈分虽低,然品阶却高,受了李婉嫔的礼在规矩之内,但李婉嫔到底生下了皇八子,林青筠自然不能贸然受礼,微微侧了侧身,又回以颔首。 李婉嫔三十左右的年纪,容貌只在清秀之上,只因肤色白腻,体态纤瘦,眉目温婉,说话轻声细语,有种令人熨帖舒适的气质。想到这李婉嫔容貌不显,家世不显,能在后宫中出头显然是仰仗皇后提携,但后宫类似李婉嫔这样的人何其多,别人未必想不到找一位靠山,偏只李婉嫔做到了,甚至平安生下皇八子养育至今。 李婉嫔才是真正聪敏人! 林青筠一直没有关心过将来哪位皇子继承大统,毕竟先前与她不相干,现在虽是嫁了皇子,但徒晏是早绝了皇位的人。只是今日忽然想起,李婉嫔依附着皇后,等同于皇后一党,先前或许因着皇八子还小,众人没将其列为威胁,可现在却不一定了。牵扯了皇八子,等于牵扯了皇后,那么她与徒晏还能置身事外么? 第44章 林青筠因着各种原因,除了林家父女与惜春,待旁人时不论言语如何,心中都有一份疏离感。当踏入皇宫,疏离之上又添防备警惕,实在是古往今来的宫斗影视没能给她一丁点儿好印象,唯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算计陷害冤魂累累。 此刻她面前的李婉嫔正在夸赞:“实在不是嫔妾故意奉承皇后娘娘,嫔妾以往沾着皇后娘娘的光也见过不少大家子小姐,姿容绝色的有,文采绝佳的有,品德出众的亦有,却难得见到纯亲王妃这般淡雅沉稳又聪慧通透的,与纯亲王爷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到底是皇后娘娘有福。” 林青筠并不生活在皇宫里,也不管对方这话有无深意,只当寻常客套话听听罢了。 皇后却听得高兴:“我就爱王妃这个性子,只愿他们夫妻两个和和睦睦,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李婉嫔笑笑,并未说什么抱皇孙的话,鉴于纯亲王的特殊情况,谁知这话会不会适得其反。宫里头讨生活的人,早学了谨慎,真要遇到说那种“奉承话”的,不定抱着什么心思。 “启禀皇后娘娘,吴贵妃、齐淑妃、荣妃三位娘娘来请安。” 紧接着又有人报:“贤德妃娘娘,杜良嫔来请安。” “陈祺嫔、甄顺嫔、周贵人来请安。” 皇后冷笑:“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李婉嫔自然晓得皇后说的是谁,含笑道:“皇后娘娘何须在意,无论她们再如何动作,于娘娘而言,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她们? 林青筠原以为皇后厌恶的是某个人,看来不是,略一想,猜到了几分。贤德妃贾元春是从凤仪宫里出去的,封妃□□只怕也不光彩,皇后会有所厌恶也正常,但却不会真的把贾元春放在眼里。周贵人想必才令皇后不喜,好似宫中有规定,什么品级的妃嫔什么时间可以给皇后请安,前面来的人最低也是嫔位,仅仅只一个周贵人分位最低,而周贵人又是如今最受宠的,显见得“恃宠而骄”。 而且,林青筠从几声通报里品出了点儿别的意思。 贤德妃……处于妃位,却被其他三妃撇开,而与杜良嫔同来。再者这封号,妃位本该有四名,贵妃、贤妃、德妃、淑妃,而现在妃位只三个,但贾元春一个人顶了两个封号,那位荣妃的封号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心里对贾元春恨的咬牙切齿吧。又一个,甄这个姓氏可多见,只怕是甄家的女儿,她记得太上皇身边也有个甄妃。 正想着,以吴贵妃为首的妃嫔们联袂而至,或雍容、或瑰丽、或淡雅、或柔婉,各具风情,无一例外是难得的美人。 众人先给皇后请安,而后林青筠李婉嫔与诸人分别见礼,接着便是女人间的刀光剑影。林青筠淡淡坐在皇后下首,只听着,除非有人与她搭话,否则定是不开口。 这时忽听周贵人道:“若细论起来,纯亲王妃与荣国府也算有点子瓜葛,勉强也算得上是贤德妃娘娘的表妹吧?” 林青筠抬眼朝周贵人望去,对方刚刚十八岁的年纪,恰似一朵阳光下怒放的娇花,馨香馥雅,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使人又怜又爱。确实有做宠妃的资本,而且定然不是老勋贵家族出生,以前不知何等性子,但显然在皇帝恩宠之下失了本分谨慎。 周贵人这话看似随意,却极厉害,明晃晃的刺探纯亲王妃或者说是纯亲王乃是皇后对贤德妃的态度。 贾元春心头一跳,忙笑道:“这种玩话可说不得。两家子人,一个姓林,一个姓贾,我便是再喜欢纯亲王妃也不敢随意认亲戚,况且也错了辈数。” 皇后这才笑道:“贤德妃这才是知礼守礼,平素又最是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堪为后宫表率。本宫就是爱你这样的品行,旁人多有不及。” “皇后娘娘谬赞,臣妾何以敢当。”贾元春忙谦虚推辞,心下惶恐。她在宫里本就艰难,荣妃视她做眼中钉,陈祺嫔、周贵人几个也时常挑衅,她又因着前事无法求助皇后,若再被皇后架起来日子越发难过了。 周贵人明晃晃被打了脸,面上一红,心中难堪恼怒却不敢发作。 贾元春是林黛玉表姐,林青筠与林黛玉是姊妹,未出嫁前是平辈,可嫁人后从夫,林青筠生生比贾元春矮了一辈。即便两人先前真是亲戚,周贵人说出那番话也是极不合适的。 贾元春同样心里苦笑,原本也想借着林家与纯亲王妃攀个关系,只为能得皇后娘娘照拂一二。哪知……再想想,能以一介秀才之女做了亲王正妃,本人岂是个简单的? 林青筠扫了眼吴贵妃等人,暗叹宫中就是复杂,周贵人只怕是被人当刀使了。 在宫中用完午膳,徒晏与林青筠便回了王府,临走时又带了皇后赐下的两个嬷嬷。这两位嬷嬷便是当初教导她规矩礼仪的二人,一个姓郑,一个姓江,皇后想到她身边只一个李嬷嬷,若有个什么事情不适合丫鬟们去办,缺了嬷嬷便难,便将二人从内务府裁了,连着身契给了她。 一大早就起来,入了宫又是一番耗费心神,兼之为着成亲着实有许多累人之处,只怕没个几天缓不过来。徒晏虽不如她折腾事多,却身体更差,同样需要好好儿静养段时间。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午睡后醒来,林青筠觉得肩膀和腰有些酸,在皇后宫里陪着后妃们聊天,坐姿不能丝毫大意,实在累人。 “王妃可是累着了?”白鹭服侍久了对她也了解,一看她神色便知道哪儿不舒服,抬手为她按揉。 “坐的时间长了些。王爷歇的可好?可醒了?”林青筠早知徒晏睡眠浅,以至于白日里无事睡眠也不困定。 “我让百灵去问问。”白鹭道。 百灵得了吩咐立刻就去了,出了紫藤院,顺着一条青砖甬道往右边前行,看见一个青油院门儿,上头有块匾「清风明月」。百灵不识字,只是看了一眼,却知道里面就是藏书屋。再往前行了一射之地,又一个朱红院门,上头也有个匾:「逐云居」。 院门敞开着,但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咳嗽不闻,在院门口的游廊上坐着两个小太监正闭着眼打瞌睡,但当百灵走到院子门口两人便睁开了眼。 “你是……”小太监见她面生,猜着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便很客气。 百灵早得过嘱咐,说话声音很低却清楚:“王妃命我过来的,问问王爷中午可睡了?睡的好不好?这会儿可醒了?” 小太监忙道:“王爷一炷香前刚睡踏实,红绫姐姐吩咐了,不许奴才们惊动了。这位姐姐可要我去告诉红绫姐姐?” “不必了,既然知道了,我就这么回王妃,免得吵醒了王爷。”百灵头一回儿跟太监打交道,又被唤姐姐,心里很不自在又紧张,问完话转头就走了。 林青筠听了百灵回话,略沉默了一会儿,便吩咐白鹭将院中人的花名册取来,再将所有聚在院子里,要亲自见过。没多大功夫,当值不当值的都聚了来,侍女们一侧,太监们一侧。 “奴才们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 “都起来吧。”林青筠扫了一眼,见太监这边领头的是个二十左右面貌清秀的太监,料着就是紫藤院里的总领太监张保了。再看其身后的小太监们大多在十五六岁,倒是正合用,便问张保:“这些小太监哪两个最伶俐?” 张保微愣,虽不解其意,仍是恭敬回道:“回王妃话,这几个小太监都是从内务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规矩都不错,在王府里也有五年了。若说最伶俐的两个,小豆子、小谷子。” 林青筠又问:“办事最妥帖的是哪两个?” 张保这回有了准备,笑道:“不瞒王妃,奴才徒弟小包子虽不是最伶俐,办事却十分妥帖。” “小包子?”林青筠出言时,一旁的百灵画眉两个险些没忍住笑。林青筠瞥去一眼,两人连忙收敛行迹垂下头,林青筠说道:“姓包?这个姓氏少见。哪个是你徒弟?” 有一人站了出来。 这个小包子个子不高,却是人如其名,圆脸圆眼睛,生的又白,看着特别喜气。模样上瞧不出精明,反倒有点敦厚,但能被总领太监收做徒弟教导,必定有过人之处。 “嗯,张公公有个好徒弟。”林青筠点点头,又去看侍女婆子。婆子们倒罢了,都是四十来岁体格健壮,专为院中做大力气活儿预备的。那些丫鬟们,抛去四个粗使,八个小丫头都模样清秀,四个略大的丫鬟模样儿规矩更出挑些。对照着花名册,看了四人的名字,倒不难听,只是不顺口,且新主子都有给近身伺候的丫鬟小厮改名的风俗,代表着一种认同。林青筠为着好记,便说:“给你们四个改个名字吧。” “请王妃赐名。” “从你起,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她也不想翻诗书去取些文雅名儿,总归顺口便好,大俗就是大雅。 “谢王妃赐名。” 林青筠又指着白鹭几个对她们说道:“白鹭相思百灵画眉,她们四个是我带来的,一向管着我贴身的事儿,我也用惯了。我房里是白鹭总领,你们四个以后也听她分派。另外李嬷嬷是义父为我延请的嬷嬷,往后我要为她老人家养老的,你们待她必须得尊敬,不可冒犯了。另有郑嬷嬷、江嬷嬷乃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人,你们也要以礼相待。” 林青筠又让剩下的小丫头们自我介绍一遍,姓名、差事,大致心中有数,便令她们各自散了。 白鹭倒了茶来,刚喝了一口,红绫从外面进来。 “请王妃请安。”红绫手中拿着张单子递来:“这是王爷命我送来的,请王妃过目。” 林青筠伸手接了过来,原来是张礼单,心下便有数了,必定是明日回门准备的。看过之后说道:“这是王爷命人准备的?很丰厚了。王爷醒了?” 红绫回道:“这是王爷命府里大管事准备的,我过来时王爷刚醒,说是一会儿过来瞧王妃。” “我过去吧,王爷这两天也累着了。”林青筠说着起身。刚到王府,昨天根本没什么功夫,今儿才得空,白鹭相思几个花了一早上时间还没将箱笼器物整理完毕,便只让百灵立春立夏跟着。 林青筠路过清风明月院,一眼瞧出是徒晏字迹,想到院中布置,倒很合院名儿。清风明月伴读书。 及至徒晏的逐云居,分明富贵之乡,却满目清幽,尤以兰草菊花为多,各色丫鬟们都在游廊底下,几个小太监凑在一处不知讲些什么,几个人有说有笑,却声音很低。红绫进了院门,咳嗽一声,丫鬟太监们立刻收敛形色轻着脚步迎上来:“奴才们恭迎王妃,请王妃安。” “都散了吧。”林青筠感慨于逐云居的规矩,越发心头沉闷,若非徒晏那样的身体状况,何至于此。 逐云、逐云,云乃飘忽不定之物,就似人之生命变化莫测,徒晏明知寿数有限,仍立志追逐,又有怎样的彷徨与彻悟。 此时徒晏听到动静出来,见了她一笑:“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王爷的住处,确实是个好地方。”林青筠看着台阶之上的徒晏,身着简单的家常衣裳,尽管气质清贵俊逸,到底单薄了些。 徒晏命人开了小门,与她一起去了清风明月院,也没让下人们跟着,两人闲庭信步,逛了嫏嬛阁,各自选了本书坐在池边的亭子里翻看。亭中有红绫备下的茶点,却未留人伺候,红绫也打听了王妃喜好,知道与自家王爷一样是个喜静的。 徒晏看的是诗书,林青筠仍旧选了本游记,彼此未有交谈。 “唯卿在想什么?”徒晏注意到这么长时间,她的书页都不曾翻过。 林青筠没有掩饰,抬眼直视他,问道:“佑安,若有一天你痊愈了,想做什么?” 徒晏微感讶异,这还是她头一回称他的字,很自然,就像称呼王爷一样。徒晏只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只是她的眼睛虽沉静,但难以掩饰探究答案的坚决。徒晏认真想了想,轻笑道:“我从不敢真的奢望自己能痊愈,只望寿数长些,有更多的时间与你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尽人间风景。一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林青筠默然,心头越发沉重。 “当然,若能得一血脉延续,宽慰母后之心,就是锦上添花了。”徒晏竟是转锋一转,笑着揶揄。 “我也听说过你从前的情形,现在看着,倒是好了很多。养病不是一日之功,若要痊愈也不是三五日之事,许过上两三年,就能与常人无异了。那时有再多的心愿都能实现。”林青筠并未因打趣而脸红,反而淡淡说着充满奢望的明天,偏生这话有种特殊的魔力,好似未来真的如此一般。 “想不到唯卿也会有如此烦恼。”徒晏终于领悟她的心中顾虑,用个词形容最恰当不过:患得患失。他非但不失望,不生气,反而越发高兴,这证明她也是真心,否则如何会如此多虑。 林青筠也觉得自己过于瞻前顾后,自嘲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随后便将一切感慨抛开,问他:“佑安可知洋人的国家是怎样的?” “听说过一二。”徒晏虽常去教堂看书,也与神父有所交谈,但因不懂西洋文,到底不便,对西洋的了解也是少许译文或神父口述。 林青筠笑的别有深意:“道听途说怎可尽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况且只听传闻如何能真的感受到异国他乡的魅力。” 徒晏如何听不懂她的意思,不禁大笑:“若让旁人听见你撺掇着我去西洋,只怕是……” 林青筠坦诚笑道:“是我读多了西洋书,对大洋彼岸的国度十分好奇,只我的身份必定是去不了,你我有相同志趣,可不是只能诱着你动心思么。我是你妻子呢,这个光总沾得吧?” 徒晏慢慢收了笑,眼睛里的光却明亮慑人:“若身体能好些,经得起海上风浪,必定与你一同出海!” “击掌为誓!”林青筠伸出手。 “好!”徒晏随之伸手,两只手啪的一击,彼此定下誓约。 翌日回门。 徒晏与林青筠一起坐车前往林府,身后跟着好几辆大车,满满当当都是回门礼。亲王仪仗鸣锣开道,引得百姓引颈张望,议论纷纷。林家大门敞开,林如海亲自在大门口恭迎,徒晏自大门处下了车,车却未停,径直从正门进去,换了轿子,抬着林青筠往二门去。 前面林如海与徒晏先见了君臣之礼,方是翁婿相见。虽徒晏乃是皇子亲王,但不参政,又擅诗书,林如海也不似寻常挑刺儿的岳丈,因此翁婿两个相谈甚欢。 林青筠到了内院,刚下轿子就看见黛玉与贾家几位姐妹,旁人因着身份变转略有拘束,唯有黛玉惜春两个情绪外露,刚要快步上来挽手相见,却又想起如今身份有别,忙忙又行礼。 “快免了!”林青筠一手拉起黛玉,一手拉住惜春,又对后面的迎春探春宝钗三人说快起,白鹭几个便上前将姑娘们搀起。林青筠叹道:“我们是姐妹,若私下里还这么着,岂不是疏远了。” “王妃顾念姐妹之情,我们却不可废礼。”探春如此说道,只是见她诚恳,心下也是感动,便没坚持。 宝钗虽对昔日不如自己的人行礼略微不自在,但她素来遵礼而行,便笑道:“正如三妹妹所言,礼不可废。咱们先行了国礼,再叙姐妹之情,王妃之心我们都知道,必不会因此生分。” 黛玉闻言赞同道:“宝姐姐说的有理,这礼省不得。” 倒不是黛玉真赞同宝钗,而是想到林青筠如今已是皇家王妃,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她们私下里不行礼倒罢了,万一传了出去便是是非。 “妹妹就是顾虑太多,怕什么呢,我们王府与别人不同,便是外人知道了也不过议论一两句罢了。”林青筠硬拉着黛玉惜春,率先朝曾经住过的院子走去。 院中摆设用具还是一如既往,分明只离开了两三天,却似很久了一样。出嫁前与出嫁后果然不同,便是徒晏事事为她想的周到,即便她就是王府名正言顺无人敢逆的女主人,仍旧觉得生疏不自在。 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地方,引着她往前的是一段不知结局的生活。 在林家时她尚可依仗原著,可在纯亲王府呢?原著中根本不曾提及,一切都是陌生而未知的,这令她害怕又充满憧憬。 姊妹们聚在房中,这才有空打量林青筠的气色装扮,果然与以往不同了,所穿所戴解释亲王妃规制的品级,是她们所不能使用的。黛玉同样在仔细观察,见她与以往在家时并未不同,可见在王府里不曾受委屈,这才松了口气。 “青筠姐姐,纯亲王府大么?王府里的饭菜吃的惯么?今天的席面是林姐姐亲自准备的,都是青筠姐姐喜欢的。”惜春对纯亲王府好奇,特别是对林青筠与王爷的相处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 原本这种话该是家中女性长辈问的,偏林家并无林夫人,贾家三春宝钗与林青筠毕竟没有关系,黛玉根本就没想到问。有些事情根本不必问,只看了就清楚,又有什么必要再多费唇舌呢? 回门的规矩不能过正午,用过回门宴,林青筠就该走了。 黛玉眼眶一红,十分不舍:“姐姐若能在家住两天就好了,我还有好多话说呢。” 林青筠羞羞她的脸,安慰道:“今天是规矩摆在这里,不然我定是要住下的。这样吧,八月里桂花飘香,王府的花园里正有两棵桂花树,我办个赏花宴,发帖子请你们,咱们起社作诗。如何?” “这个主意好!”惜春第一个赞同。 黛玉也是眼睛一亮。 探春宝钗皆是心动,却听一直不出声的迎春道:“王妃尚在新婚,怕是不好。” 林青筠笑道:“放心吧,王爷不会怪的,你们只管等我的帖子。” 第45章 新婚头三天一完,林青筠便随徒晏前去大公主府。 前一天晚上,徒晏与她说起了永嘉大公主的事,与她当初所猜测的出入不大。大公主被赐婚忠毅公府,大半都是政治原因,乃是废太子拉拢当年尚是皇子的皇帝,皇帝彼时势弱,且与太子关系良好,自然不能反对。后来事败,又有太上皇仁慈,婚事仍是成了,但大公主与驸马关系平平,驸马更是在安乐郡主刚刚出生就病逝,这里边儿未尝没有不为人道的阴私,毕竟徒晏还说了,驸马一直挂心发配的家人。但凡有此心,未尝不会有举动。 至于安乐郡主的病,徒晏的说法很耐人寻味:“小时疏于照料,落下了病根儿。” 这话用在寻常人家倒可信,但安乐乃是永嘉大公主之女,从出生起身边配的奶娘丫鬟婆子不知有多少,公主府又不似皇宫复杂,更甚者一个小小女婴能碍着什么人?便是真有人恨大公主,也该对其长子动手才对。 再者,徒晏只说疏于照料,没细说当年事由,也没说什么病,直接就是落了病根儿。 见徒晏不愿提,林青筠便也没问。 及至到了大公主府,永嘉大公主与其子陆鸿迎了出来。陆鸿今年十三,算来比林青筠小上四五个月,身量却很高,据说自小习武,很是强健,如今又随皇子们在宫中读书,很得帝后喜欢。陆鸿面貌俊朗,不像大公主,许是像驸马。 “舅舅,舅母。”陆鸿给二人见礼。 林青筠倒没什么不自在,她原本心理年龄可不是十三岁,早先又有准备,况初次见面,便受了礼,又亲自给了表礼。男孩子的表礼不能用金玉戒指什么的,她准备的是两本新书、一方端砚。 “鸿儿脸上怎么带了幌子?”徒晏一眼看见其额头边儿有道痕迹,像被什么给划破的,想起成亲那日还没有。 陆鸿估摸着是因林青筠在场的关系,略有点腼腆,但提起额头上的伤却是满不在乎:“昨日和师傅比划,一时动作慢了,被剑刃划了一下,只破了点儿皮罢了。” “又让你母亲心疼了。”徒晏也知这外甥要强。 “我有什么好心疼,又不是在外头跟人打架,学本事就得吃苦。”大公主道。 徒晏却知大姐姐不过是嘴里这般说,心下不知如何呢,这一双儿女就是大姐姐的命。 “这些时日家里有事托不得身,一直到今天才见到弟妹,弟妹莫怪。”大公主歉意笑道,又亲热的挽着她的手落座,朝徒晏打趣:“往常我总说你眼光奇高,只怕满天下也挑不出能做你王妃的女子,谁知到底你运气好,竟真找到了。可见心诚所致,上天也会眷顾。” 徒晏见她气色尚好,心下略松,也笑道:“确实是我的福气。大姐姐,安乐如何了?” 大公主淡笑道;“好多了,如今遵着太医的话,仍旧在屋子里静养。你还不知她,最是个顽皮性子,从小被我给宠坏了,一刻都不肯安分。最近让她拘在屋子里,她本就不乐意,偏又错过了你大婚,她不知沮丧成什么样子呢。方才得知你来看她,连连催着人来问到了没有。” 徒晏听了便与林青筠一起去看安乐。 安乐郡主的住处就挨着大公主的院子,屋子阔朗,布置的亦十分精致。安乐躺在临窗的榻上,一脸无趣的翻着书,见到他们进来立刻丢了书满脸是笑的喊道:“舅舅!”待看到林青筠,神情略微羞涩:“舅母好。” 安乐气色不太好,与先前踏春时所见瘦了些,确实像病过一场。 安乐今年十岁,渐渐大了,徒晏也不似往常那般举止亲昵,但言语中的关切并不少:“你这一病扰的你母亲哥哥都不得清静,可好好儿养着,等养好了身子,我让你舅母补张帖子给你。” “什么帖子?”安乐急着追问。 徒晏看向林青筠,林青筠笑道:“如今正值秋高气爽,桂花又开的好,正适合赏花作诗。往常在家时姊妹们也相聚起社作诗,以作消遣娱乐,我便想着自荐社主起一社,邀姐妹来王府一聚。你虽喊我一声‘舅母’,可咱们也不过相差几岁,姊妹中还有比你小的,若你喜欢,我下帖子请你。如何?” 安乐眼睛一亮,显得跃跃欲试,拿眼睛去询问大公主。 大公主抚着她的头叹笑:“你呀!只要你好了,你舅母不嫌你聒噪,随你爱去哪里。” “母亲最疼我了!”安乐撒着娇,又眼睛晶亮的看向林青筠:“舅母哪日起社?我不过三两日便养好了,定要等等我。” “不急,赶得上,你安心养病就是了。”林青筠一时有些感慨,眼前的安乐倒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以往他所见的女孩子们,小小年纪因着各样规矩教养,生生比实际年龄成熟好几岁。 林青筠将诗社定在二十日,提前两天便将帖子送到林家、庄家、贾家、史家以及大公主府。 徒晏因着府中要来女客,早上一起用过早饭便回了逐云居,并说今日不会去嫏嬛阁。林青筠知他的意思,但姐妹们头一回来,她并不打算带她们逛清风明月院,私心里她也不愿意很多人进去破坏那份清静。 府里的花园修的雅致,山水楼阁、花卉百种,两棵桂花树长在一片小缓坡之下,一条小路蜿蜒缠绕,山坡上间错种满了茉莉和茶花,虽已是八月下旬,仍有零星几点雪白花苞开放。在山坡之上有座造型古朴的凉亭,亭子前有片小空地,以大块青石铺的平整,左右两侧有石阶,满树橙红桂花,花香浓郁迷人,有风吹来,一两朵悠悠飘落在树下的水渠,混着不知哪儿来的红的、粉的、白的花瓣,又再度漂远。 这条水渠取用的活水,与府中几处水池子暗中相连,包括嫏嬛阁前的那方小池子。 水渠有六七尺宽,其上架着一座石板桥,只容两人并排走过。对面有两株银杏,三棵红枫,零散栽种着各种花树,景色十分美丽。在一处开阔地方,一群姿容娇美的姑娘们正缓步而来,她们或说或笑,叽叽喳喳,为整个园子增色不少。 林青筠将设宴的地点安排在对面山坡的凉亭,所谓登高望远,站在山坡之上足以环视大半个园子。 “这园子与南安王府的花园不一样呢。”史湘云随婶婶出门应酬过,与南安王妃又熟,那边府里去过不止一回,花园子自然逛过,但平心而论,都不如纯亲王府的园子雅致。好似一进了这园子就有无数的诗情想抒发,令人游览的眷恋不舍。 “自然不一样,京城的园子偏于大气,南方更为精致,这座园子倒似糅合了南北所长,栽种的花草偏重于文人所喜欢的梅兰竹菊等,又巧妙的点缀了色彩鲜艳的红枫银杏等树木,既清雅幽静又不太过冷寂。听说这园子是纯亲王爷亲自监督建造的。”宝钗也是听宝玉提过一句,如今一瞧,果然有一段灵性自然在内。 “是呢,这园子的图纸是舅舅亲自画的,又请教了几位园林大家,这才最终定了下来。这园子不止是秋天有好精致,不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景色不歇,刚建好的那两年,我常来玩的。”说这话的是安乐郡主。 安乐初次见这些人,哪怕家里再如何活泼,终究有些拘谨,所幸湘云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其他姐妹们也不是轻薄脂粉,不多时便混了三四分熟,这会儿已能和其他人论诗了。 安乐这话不好接,毕竟王爷是外男,姐妹们都不好言论。 黛玉挽着林青筠的手笑道:“管他是谁的主意,咱们只管痛痛快快的玩赏一回,一会儿谁诗做的不好,就罚她给她们斟酒。” “妹妹说的是,酒菜果品都已经齐备了,就等着姐妹们来呢。”林青筠招呼着众人往山坡的亭子而去。 庄家四位姑娘、贾家三春、宝钗湘云、安乐、黛玉,再算上林青筠自己,足足有十二个人,立于山坡之上,远远望去彩衣卓卓、衣袂飘飘,偌大的园子没人来扰,林青筠又是王府当家主母,众人无所顾忌,玩的十分尽心。此回起社以赏桂花为名,便叫桂花社,诸人作诗以桂花为题,一共十二首,宝钗的诗浑厚端庄、黛玉的诗风流别致、湘云安乐才思敏捷、诗雨诗香立意新雅、探春的诗句别有锋芒……反倒是林青筠自己的诗句平平,与迎春惜春一块儿垫了底。 林青筠倒是不在意,品着府里自制的茉莉花茶,与迎春惜春一起将十二首诗誊抄出十二份儿,以备每人带一份回去。至于其他人,早相邀着继续赏景作诗去了,林青筠早安排了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跟着服侍,倒不必担心。 玩乐了一日,姐妹们尽了兴,做辞回家。 林青筠将黛玉与安乐留下来住两日。 府里的内院空房空院甚多,择了好的将二人安置进去。原本她想让黛玉和自己同住,只因安乐也在,倒不好如此,再者黛玉心细,想着若王爷过来时撞见了岂不尴尬?其实在林青筠看来是没必要顾虑的,便是撞见又如何?再者说,徒晏很知道避讳,就如同今日,他根本就没出逐云居。 林青筠晚上本要和安乐黛玉一起吃饭,结果两人都说没胃口。估摸着是白日里玩的累了,两人身体底子都不大好,黛玉虽养了过来,到底是娇弱的小姑娘。林青筠便吩咐白鹭安排些清淡饮食送去,晚些时候再去看看二人歇的可好。 白鹭一一听了,又问:“王妃的饭是要单独吃,还是与王爷的摆在一处?” 王府里的主子就她和徒晏两个,平素都是一日三餐一块儿吃。 “摆在王爷那里吧。”林青筠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便先往逐云居去。 来到逐云居,尚未进门便从半敞的窗户看见徒晏在下棋,脚步不由得一顿。林青筠到底不是古人,又只来了两年,能做出两首诗来也全赖原身记忆里受的那点儿教导,哪里还弄得来下棋这等文雅消遣。以往徒晏都是左手与右手对弈,自她来了,定要与她下棋,哪怕她并不会,对方也不嫌她笨,亲自教导。 原本她不排斥学习下棋,毕竟学海无涯,技多不压身,只是…… 她大概是没这个天分,几次教导下来一次比一次灰心,偏生徒晏十分的耐心容忍,以至于她差点儿都不敢见他了。 徒晏一看到她那欲转身离去的神色就失笑,看惯了她平淡稳重的模样,乍一见这种慌乱害怕还挺有趣的,也怨不得他总忍不住想逗她。 “唯卿,今日不下棋。”徒晏笑出声。 “你只拿我打趣!”林青筠瞪去一眼,还是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灯早点上了,扫了眼棋局,白子已所剩无几,黑子大势已去。他将手中棋子丢进白瓷棋罐儿,显见得后面也不值得白费功夫,他也不让丫鬟动手,自己慢慢儿收拾起来。 林青筠拈起一粒棋子,丝丝凉意透过指尖,这并非玛瑙玉石,而是选用上等的云子。 徒晏忽而笑着问她:“唯卿今日做了什么好诗?” “明知故问。”林青筠将棋子丢进棋罐儿,坦言道:“我作诗上没什么天分,不如姐妹们,特别是黛玉妹妹的诗最有灵性、最为别致清雅,我唯有羡慕罢了。” “各人有个人的长处。”徒晏似想到了什么,说:“你可知贾家未省亲建了个园子。” “嗯,知道。可是有什么新闻?”虽说才刚见了贾家姑娘,但贾家内部的事情她们哪里会说,更何况很多事情姑娘们未必知道。 “听说大体上已经竣工,花费的银钱却不是个小数目,外头有说花了十几万的,有说花了四五十万的,还有人说花了上百万银子的。”说着徒晏自己也笑了,毕竟他们都清楚,贾家便是再豪奢,家底儿再厚,也不可能花一百万去建园子,何况还没那么多钱。 “传言罢了,坊间传闻就是喜欢夸大其词、捕风捉影。”正是因着银子值钱,她才一直觉得林如海给的那笔嫁妆烫手,而贾家内囊早已经上来了,绝不可能有那么多钱,除非将各房各人的私房都贡献出来。 徒晏赞同道:“外头的传言我知道,贾家真正花费了多少我也知道。” 林青筠满眼疑问。 徒晏也没瞒着,却也没说的太清楚:“贾家大老爷亲口说的,那园子大体上的工程竣工之后,一共花费了三十万两。这里头不算各处摆设的古董器具、帘子帐幔等物,据说古董器具由府库和各房摊派,剩下的杂七杂八,估摸着还得大几万两。” 林青筠不知道砖瓦木材价格,也不清楚建园子具体各项开销,但既然古董器具等物不算在里头,三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再想贾家人的行事秉性,便笑道:“怕是真的花了那么多,起码公账上走了那么多银子,至于是不是都在建园子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唯卿通透,单贾赦便从中截留了三四万的银子,别人岂会不伸手。这么一来,那园子统算下来估摸花费二十万上下,已是奢靡了。真不知是怎样的搜神夺魄、巧夺天工。”徒晏喜好游赏风景,看各处不同人文风情,于建筑上也颇有喜好。据说贾家园子是请了什么山子野老画的图纸,又传的不得了,心下便十分好奇。 林青筠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眉梢轻扬道:“看来我比王爷有福,只等贤德妃省亲完毕,贾家必定会请我去逛园子。” 徒晏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咬牙笑道:“那就罚你画张园子图!” 十月,贾家的园子正式完工,除了贾宝玉随贾政等人进去逛过一回提取匾额外,外人尚无资格进去一观。林家也功夫关注贾家的园子,贾家的娘娘省亲,与林家又没干系。这会儿林家正去庄家贺喜。 庄黎回原籍参加秋闱,十月初放榜,庄黎高中解元。 杨家三公子同样参加了乡试,却是落了第,毕竟历来科举乡试最难,每省录取名额有限。好在杨家乃至杨三公子本人都清楚,都当经历一回,三年后再考,因此得了结果也罢了,开始与庄家商议两家婚事。十八这天杨家下了大聘,两家婚期定在隔年三月十二。 庄黎中了解元,庄家并未大宴宾客,只布置了两桌,请了近亲好友贺一贺。 席间有人笑赞:“庄世兄好福气,令公子才学盖世,中了解元,待明年春闱再战,夺个会元,再点了状元,羡煞旁人啊!” 庄裴谦笑道:“谬赞了。犬子年纪尚轻,乡试倒罢了,会试却得等一等,等三年后文章到了火候再说不迟。” 庄裴主要是考虑到庄黎年纪轻,若入仕,实在吃亏。且等上三年,再多磨砺磨砺,许能得个更好些的名次,往后入了翰林磨砺两三年便能谋个外放。眼下乡试已过,举人名头也还能听,倒是可以将亲事先定下来。 过了两天,庄裴登门拜访林如海。 两人谈诗论画,纵观古今,很是畅快。庄裴忽而取出一篇文章来递给他:“如海,你看这文章如何?” 林如海接来一看,字迹陌生,是一篇策论,论“重农抑商”。这题目倒罢了,古往今来类似的不少,但接着看内容,却发现这篇文章言辞犀利,直呈利害,又给出了好几条改进之策,看得林如海连连击掌赞叹:“果然好文章!何人所作?若是其为官,可为当世能臣!” 庄裴淡淡一笑,却是反问:“此人给你做女婿如何?” 林如海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大笑道:“好你个庄沛文!竟将你儿子的文章誊抄一份送来掩人耳目。” 庄裴摇头:“这是犬子换了常用笔迹,你不曾见过,因此没认出来。”接着面色一正,道:“如海,我这儿子性情为人如何,你都是知道的,我有心为犬子求娶你女儿为妻,两家亲上加亲做个儿女亲家,你道如何?” “小女今年才十一。”平心而论,林如海对庄黎很满意,为人品行都是亲自看在眼里的,文采又好,眼下刚中了解元,再等三年过会试、进殿试都不成问题。庄家家风亦清正,又有男子不纳妾的规矩在,且看庄家近三代以来都没那些乌烟瘴气之事就能知道,黛玉若去了庄家必定受不了委屈。只是林如海膝下只这一个嫡亲女儿,视若珍宝,总觉得还没疼够,哪里舍得这么早就许给别人。 庄裴一挥手说道:“这有什么,只是先将婚事定下罢了,等过几年再成亲。你家闺女可是个香饽饽啊,我若不早些下手,谁知转头来求娶的是哪个皇子亲王?” 一句话说到林如海心上,经历了林青筠的事,他就怕突然再来道圣旨,将黛玉指到皇子王府里去。 “……先说好,黛玉必要过了十五及笄方能许嫁。”林如海到底是松口了。毕竟两家先前就有试探,如今是铺在明面儿讲了,更甚者,林如海实在怕了那些皇子们,自林青筠出嫁后,打黛玉主意的更多了,更荒谬的是,有为皇子求娶的,也有为皇孙求娶的,简直让林如海哭笑不得又厌烦不已。 庄裴闻言一喜,见他一副离愁苦闷,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诚意的安慰:“师弟,看开些,姑娘家大了总得出阁。咱们两家近啊,我也知道你只一个闺女,往后想女儿了只管去看,让她回来小住只管提。” “快走吧!再不走我就改主意了!”林如海恍如见着了这位师兄年轻时候的痞子模样,恨的咬牙。 庄裴心满意足的走了。 林如海坐在书房里长叹两口气,心里着实又酸又涩:“怎么就被说动了呢,我就该招个上门女婿,让玉儿常住在家……” 这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谁知上门女婿就好呢?万一在他百年后为了家财害了女儿呢?又或者没了拘束而三妻四妾。 庄黎,是个能臣,亦是个权臣,他唯有朝好的一面想罢了。 第46章 林如海哪怕再觉不舍黛玉,但亲事真的择定,到底松了口气。想到林青筠出嫁时因家中无女性长辈,烦请了庄家大太太操持一场,可等到黛玉出嫁时,庄家大太太乃是婆母,贾家那边不提也罢,唯有请林青筠费心。论来她们姊妹亲密,林青筠又已出嫁是妇人身份,回来帮妹妹操办婚事倒也说的过去。于是,林如海便将黛玉身边的周嬷嬷找来,将事情说了,请周嬷嬷去趟纯亲王府。 周嬷嬷一听黛玉亲事敲定,先是一惊,得知说给了庄家大公子,又是一喜。 “恭喜老爷!说句越矩的话,老爷这门亲事选的当真极好,以前我在皇宫里的时候就听人感慨庄家家风,不知多少姑娘想嫁进去呢,到底是咱们姑娘有福。姑娘与那庄家大公子着实是般配的很!”周嬷嬷初入林家时并未定下死契,也是后来见姑娘们都好,又对自己敬重,这才应了在林家养老。姑娘们好,他们做奴才的就好,庄家那样的人家,虽门第现今低些,却不知清静省心好些,她们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也只想清静养老罢了。 末了,周嬷嬷问:“老爷,这件事可要告诉姑娘?” “你让玉儿过来一趟。”林如海想着亲口和女儿说。 不多时,黛玉便到了。 “爹爹找女儿来可有事情吩咐?”黛玉想着当时周嬷嬷的言语神色,莫名有些紧张忐忑。 林如海仔细端详着一日大似一日的女儿,轻抚她的头发叹息说道:“玉儿今年十一了,姑娘们大了都要说亲,为父为女儿择了门亲事。” 黛玉一惊,本心的就慌乱起来:“爹爹,女儿还小呢,女儿想陪着爹爹。” 林如海笑道:“玉儿莫慌,爹爹选的人你也知道,就是庄家大公子,前些日子刚中了解元,文采人品家世都与玉儿般配。” “爹爹!”黛玉到底是个小姑娘,乍听父亲说这种话,羞恼不已。 “玉儿听为父细说。为父本也不想这般快为你定亲,只是经了你青筠姐姐的事,不知多少人暗自打着主意,为父也怕又来一道皇家旨意,再遇着像纯亲王那般好性子的皇家人可不容易,更何况,皇家哪有那般好?你青筠姐姐是没法子,现如今瞧着清静,若是三五年之后……有的烦恼。这庄家虽乍瞧着官位低,可他们却比咱们林家底蕴深厚,不知传承了多少代,到了庄黎手上,必定会起来。他们家家风好,男子不纳妾,上至老太太下至姊妹们你都知道,又和咱们家是世交,如此知根知底,比旁人不知强上多少。” 黛玉静下心来细思,也知道父亲一片苦心:“女儿都听爹爹的。” 却说周嬷嬷去了纯亲王府,见到了林青筠,把事情一说,林青筠着实又惊又喜。 “这可是大喜事!庄家不错,那庄家大公子不是刚中了解元么?义父很是欣赏他的才学文章,如今选做女婿,倒是正好。”林青筠轻轻一叹,说道:“妹妹的大事我岂能袖手旁观,请亲戚也不大像,义父与妹妹不嫌弃,我自当出分力。等着到了日子只管告诉我一声,我定去!” 周嬷嬷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老爷选了门好亲事!”又道:“大姑娘近来可好?前两日下了雨,姑娘在园子里没防备淋了点儿雨,幸而紧着灌了一碗热热的姜汤发了汗,这两日也没出屋子,这才没病着。我来时姑娘还让问大姑娘呢,我就说,大姑娘哪里那般莽撞,王府里头又是丫鬟又是婆子,随时一群人伺候着,再没有让王妃主子淋雨的道理。” 林青筠笑道:“周嬷嬷说的是正理,我哪里轻易淋了雨,况我自来身体强健,一点子雨也病不了。倒是这天气一变转,气候直下,王爷却是咳嗽声重,最近在房中静养,我也不大得空。你回去跟妹妹说,她如今虽养好了,可到底时间短,万事都得注意,这样春秋之季越发该添些小心,生得一病倒勾起了病根儿。” “大姑娘放心,姑娘平素都很注意,姑娘是再也不愿沾那些苦药汁子的。”说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周嬷嬷难得来一趟,与李嬷嬷也许久未见,不如留下吃饭,你们叙叙话再回去也不迟。”林青筠道。 “那老奴就恭领了,谢大姑娘赐饭。”周嬷嬷来时黛玉也是这般交代,便也不急着回去。 周嬷嬷从上房里退出来,李嬷嬷正等着,两个老姐妹见了自有许多话说。又见了王妃身边的另两个嬷嬷,都是熟人,当初皇后赐到林府教导林青筠规矩礼仪的嬷嬷,又都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不论脾性如何,总有两份面子情。彼此闲话两句,李嬷嬷便领着周嬷嬷去了自己房里说话。 说来她们是个谁都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却不是一批,况且职责不同,先前根本不认识。幸而那两位嬷嬷虽规矩重些,人也严谨,却不是那种无故挑衅寻事的,彼此倒也和睦。 林青筠换下见客衣裳,穿了身简单的家常衣服,因徒晏正病着,选了个紫金玫瑰红的鲜亮颜色。 “王妃,粥好了。”白鹭捧了一个白瓷盅进来,托盘内还摆着一色的四只小碟子,里头是几样清淡的配粥小菜。 林青筠将盅盖揭开,一股带着浓郁米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又参杂着似有若无的莲子清香。这粥是她亲手淘米兑水坐火熬制的,趁着丫鬟们不注意,到底是往里头加了点金莲子粉末。一整颗莲子也碾不出多少莲子粉,这是给徒晏服用的第二回,依着用量,至多也就十回便完了。她把它定成一年的量,一来掩人耳目,使徒晏慢慢儿好起来,太医检查不出来,二来,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徒晏、皇后,乃至整个皇家。 人心易变,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 来到逐云居,屋子里点了熏笼,徒晏倚在暖阁儿的榻上闲闲翻书,身上裹着如意云纹石青夹披风,里头只是家常穿的八成新妆花蓝缎滚兔毛的短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绾着,衬得脸色越发白,又因屋子里很暖,脸上微微泛红,非但显不出好气色,反而更添病容。 自入冬以来气候每常变化,徒晏的身体便不大好了,大症候虽未有,但三不五时总风寒侵体,甚少出屋子走动。 这么几月观察下来,林青筠觉得徒晏当年中毒所谓的后遗症,应该是破坏了他的免疫系统,使得他抵抗力大降,这才使得他极易得病。原本这样的情况养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虽活的不畅快,但寿数不至于只有二十几年,恐怕他内里某些脏器功能也不大好。 “林家来人了?”徒晏见她来了,搁了书,习惯性的摸了摸她的手,触及一片温软,自己又笑了。他们到底不同,哪怕在寒风里走一回,她的手也是暖的,他确实窝在屋子里闭门不出手也泛凉。 林青筠摆手令红绫白鹭等人退下,将白瓷盅内的白米粥盛了一碗搁在他面前的小炕桌上,又把四样小菜摆了,嘴里说道:“义父打发人来告诉我,妹妹择了人家,是左佥都御使庄大人家的大公子。” “庄家……”徒晏点点头,口中也赞道:“他家的确是结亲的好对象,彼此又是世交,知根知底,你妹妹去了他家也算是福气。我小时候在宫里,没少听那些妃嫔们含酸带妒的说起庄家的三位太太呢。” “男人们三妻四妾,女人们却要从一而终,物不平则鸣……”说到一半收住口,摇头笑道:“算了,说那些做什么。趁着粥还热着,赶紧吃些,都是我亲手煮的,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徒晏笑笑,端起碗舀起一勺浓稠软烂的米粥,刚凑近嘴边,鼻端却嗅到若有似无的莲子清香,似曾相熟。恍恍惚惚,他忆起正月十五那个晚上,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于他而言刻骨铭心,在他绝望之时就曾闻到这种莲子清香,分明极淡,淡的令人以为只是幻觉,却烙印在他心底深处,不曾忘却。 他抬眼看向林青筠,对方正为他添菜,见他如此直视反倒满眼疑惑。 徒晏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吃下米粥,细嚼慢咽,近来饮食极差的人却是将一碗米粥都吃尽了。林青筠见他胃口大开,将剩下的半碗也给他添了,没料到他又吃光了。 “可还要么?今天怎么这样饿?早知你胃口这般好,我就再多煮一些。”林青筠着实纳罕,却也喜欢。“你这些天还没吃的这样多呢,若再吃怕是受不了,你若是喜欢,我下回再做。” 因着要添金莲子粉,林青筠斟酌着米粒下的锅,并不想浪费。 “尽够了。”徒晏着实有些撑着了,放下碗,缓缓靠在秋香引枕上,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暖意,舒适的令他迷了眼,昏昏欲睡。 见状,林青筠轻着手脚为徒晏搭上锦被,其间不小心碰着炕桌,碗碟儿碰的一响,徒晏却未醒,可见是睡的熟了。林青筠有些意外,又想着他吃的粥里头有金莲子,恐怕除了治病养身,也能安神养性。 收拾了碗碟儿,唤来白鹭取走,便拿起徒晏先前看过的书随手翻起来。 月底,庄家遣了官媒去林家提亲,因是早就说好的,林如海端了端姿态,便允了。官媒回复了庄家,庄家便于初二执雁上门行纳采礼。纳采之礼都有定制,依着庄裴的官阶儿,绸缎八匹、首饰八样、果盒十品。待林家收了纳采礼,庄家又打发官媒登门,询问黛玉姓名、年庚、八字,准备合八字,庄家也送来了庄黎的八字,一切顺利,便准备下小定,只有过了定,这门亲事才算真正的定下来了。 因着正值冬月,为单月,不是下定的好月份,便将日子挪到腊月。毕竟腊月一过完就是第二年,两家因着各样缘故,都想尽早定下来。 林家将帖子一发,众人这才惊觉,林家唯一的嫡女竟议亲了,还是选了庄家大公子!不论知不知道庄家的人,一律觉得黛玉低嫁,毕竟庄家再有底蕴又看不见,唯一在朝做官的庄裴不过四品,与林如海这个一品大员相距甚远,依着林如海的官位、林家的名声,林家女儿做皇妃轻而易举,偏生义女做了皇妃,嫡亲女儿反而嫁个举人。 当贾母接到帖子时整个人都呆了,完全不明白自家女婿到底怎么想的,就在前几日还有以前的老姐妹想请她从中牵线与林家做亲,结果…… 贾母想到深处,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影,身子撑不住晃了晃。 “老太太!”鸳鸯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将人扶住,邢王夫人、宝玉与众姊妹们都在跟前儿,却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邢夫人是想着最近贾赦越发的古怪,来时还交代她只管当没嘴儿的葫芦,若是胡乱说一句话,回去有她的好果子吃,不免战战兢兢不敢吭声。王夫人心中则是畅快,觉得林如海做官再高又如何,女儿嫁的人家不过如此。众姐妹们是意外,另有些各自的小心思也无伤大雅,只宝玉呆呆的,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喃喃念叨着:“连林妹妹也要嫁人了,林妹妹……” 这时候除了袭人,也没人注意到宝玉。 贾母清醒过来,张口便道:“快备车,我要去……”话说一半,贾母又颓然坐下。去了又能如何?黛玉虽是她孙女儿,却更是林家女儿,能为其婚事做主的是她父亲,与她这个外祖母何干呢?况且,林如海这人她也知道,既然将帖子递来,显见得早定了主意,岂会因外人的话更改。 罢了! 总归林家早有疏远之意,两个玉儿的亲事已是不可能,只是义女能做亲王妃,她的外孙女如此低嫁,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王夫人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口中极是恭贺:“恭喜老太太,没想到林姑娘这么早就定了亲事。这庄家也曾是煊赫一时,庄家老太爷还做过内阁首辅、吏部尚书等职,都是清雅文人,怪不得能入林大人的眼。” 王夫人是奔五十的人,废太子当年事败时她正年轻,所以对于庄家是知道的,更知道庄家的家训家规,但却不喜欢庄家女眷,偶尔遇着了也没甚话说。 贾母便是心里再不看好这门亲事,但也容不得旁人幸灾乐祸,当即含笑点首道:“你说的不错,庄家虽不如老太爷时鼎盛,却是几百年传承的世家,底蕴深厚,门第根基倒是配得上。如今庄家大老爷虽只是四品官儿,却在监察院,那里可是极好升迁,况且庄家大公子刚中了解元,今年才十四岁,真是少年英才!” 一旁的邢夫人没忍住,开口附和道:“老太太说极是,据说庄家还有条男子不得纳妾的家规,外甥女儿在家清静惯了,也受不得后院儿里头烦乱,庄家倒是家风清正呢,可见林姑爷选这门亲也是费了大心思的。” 贾家姐妹们是清楚的,毕竟与庄家几位姑娘聚过几回,知道庄家内宅里清静,除了正夫人,再没个姨娘通房在跟前碍眼,娘儿们又能随意做诗做词,甚至与父兄们一比,这样的日子她们却是不敢想的。如今听到黛玉定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如何不羡慕。 没料到邢夫人居然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又正值这个当口儿,贾母便没理会话音里的酸味儿,破例给个好脸色:“老大媳妇说的是,这确实是门好亲事,若是敏儿泉下有知,必定为玉儿喜欢。” 说着贾母忍不住滴下泪来,心头感慨万千。若抛开家世根基,那庄黎确实是说亲的好人选,文章出众能得解元的俊俏儿郎,又系出名门,哪家主母不喜欢?哪怕贾母嘴上不说,也知道庄家有心,便是尚郡主也能行。 再看宝玉,如今也十二岁了,仍是不肯读书,她又下不去狠手管教,将来若她去了,两房分家,宝玉可怎么办? 贾母暗暗下着主意,等过了年便将宝玉挪到外头,让贾政管教去。 小定的日子在腊月十二,林青筠提前过来帮着料理。这样的事她也是头一回经手,早先请教了身边的嬷嬷,嬷嬷们在宫里时间过公主们出嫁,大面儿上的流程都一样。小定这日女方是要预备针线的,从庄家拿了庄黎的尺寸,黛玉做了一套衣裳一双鞋,另有精致荷包,这是小定的回礼。 林青筠拿起这套衣裳一看,忍不住夸赞:“妹妹好巧的手,这花草纹样活了似的。” 这是一套青色春衫,上头绣着兰草,清雅精致,极费功夫。黛玉的针线是自小就练的,又是生于江南,心灵手巧,刺绣、配色、裁剪等事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这些回礼里头最出彩的莫过于蓝缎荷包,虽是个小物件儿,用的心思却最多。荷包一面绣着虬枝梅花,一面却是一首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这首诗好,技法更好,选用黑绒线,笔锋起落转折自然流畅,恍若书写的一般。这诗虽是前人所做,但这字却轻灵飘逸,出自黛玉之手。 林青筠瞥向黛玉,眼中满满的戏谑之色。 “姐姐不许笑话人!”黛玉脸色绯红,却强自镇定。 “我哪里是笑话妹妹,是嫉妒那位不曾谋面的妹夫有福,我都不曾得过妹妹这样用心做的荷包。” 黛玉知她是打趣,仍是说:“姐姐若喜欢,等几日我为姐姐做一个。以前我也不会这种技法,绣上的诗词总是生硬不自然,就没拿出来惹笑话,这还是得了周嬷嬷的指点。周嬷嬷说在皇宫时见过一个宫女在帕子上绣诗,也跟着学过,知道一点儿小窍门儿,便教了我。” 这时恰好周嬷嬷进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可是谦虚了,我哪里懂得那些,不过是听那宫女讲过几句,说是此等技法最不易学的地方。那时我还年轻,但也知道技多不压身,便记在心里,可惜自己没那个天分,都要忘了。这也是见姑娘绣东西,一时想起来,不过说给姑娘听听罢了,谁知姑娘聪慧,竟是一点就通。” 正说着话,小丫头禀报贾母领着邢王夫人并姊妹们来了。 黛玉忙出门迎接。 贾母等人尚未与黛玉说话,却见着林青筠在这儿,身份之下,即便贾母是国公诰命,也要向林青筠行国礼,毕竟林青筠是亲王妃。 林青筠未等其拜就上前亲自扶住:“老太君快免礼,您是妹妹外祖母,我如何受得起。” “谢王妃怜惜,玉儿有王妃做姐妹,是她的福气。”贾母也不由得感慨命运无常。 邢王夫人随着贾母落座,林青筠身份最高,坐在上首,年轻姐妹们都陪着黛玉在屋内。薛姨妈携着黛玉也一同过来了,连声与黛玉道喜,又和林青筠说了两句话。薛姨妈这人有个慈和名声,和王夫人的“慈”不同。王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下人们提起来都说二太太菩萨心肠,可谁都清楚,王夫人手段一点儿不慈。薛姨妈的慈是从内到外,整个人都是端着笑,瞧着亲切,下人们打从心底认为其慈和。 林青筠想起原著中的金玉良缘,虽处处都是宝钗在行动,可身后无不藏着薛姨妈的影子。宝钗待宝玉是有情,可更有一段青云之志,若非薛姨妈定下意思,宝钗是否会斩断退路的去争宝二奶奶之位尚未可知。 她一直认为,薛姨妈比王夫人要聪敏,大约是在薛家多年磨砺的缘故。 今日来者多是林家世交故旧或官场同僚,林青筠招呼着女眷们,虽年纪轻,好在身份好用,倒也顺顺当当。庄家大太太到了之后,请出黛玉,大太太连口夸赞,送出定礼,不过是金项圈、金耳环、金戒指、金镯子并衣裳料子等物,这些都是历来小定的规矩,除此外,庄家大太太又取出一只紫檀盒子,里头是只红艳如血的镯子。 “这是咱们家传下来的东西,只传长子长媳,已有几百个年头,不知见证了庄家多少起起落落。今天就给你了。”大太太亲自为她戴在腕上,衬着黛玉白玉般的肌肤,越发显得镯子艳丽如血,夺人心魄。 林青筠本就知道庄家人喜欢黛玉,可直到这一刻才心头松释。 第47章 已是年底,宫中除夕宴热闹奢华,林青筠头一回参加,却也没功夫紧张,因着徒晏身体不适,两人只坐了坐便告罪退席了。幸而帝后都知道徒晏身体,并无怪罪,只是又命太医走了一趟纯亲王府。 林青筠看着徒晏的脸色,因为消瘦且格外白,加上他一直表现的情绪恹恹,真像有些病容。只是她心里犯疑,按理说才刚服用金莲子粉没多久,哪怕并不能杜绝一切病症,可也不该如此容易犯病,加上今晚,他已经是第五回不舒服了。据说此等情况比往年好了不少,因此所有人都只是高兴,并未生疑。林青筠一时拿不准,却很清楚,他装病的可能性很大。 一直回到逐云居,徒晏将红绫等人都遣出去,这才握着她的手浅笑:“唯卿一直愁眉紧锁,可有什么困惑?” “你……”林青筠张了张嘴,不知是否该问。 徒晏却没卖关子,似有叹息道:“我只是想清静两年,有些事,我也得仔细想想。” 这等于是承认了。 林青筠倒没什么不高兴,只是因着他的话也忧虑起来。他在考虑什么,迟疑什么,林青筠都清楚,那些都是她害怕而下意识回避的。 “你不必为这些事烦心,三五年内都不必理会。”徒晏知道的事情比她多,因此很清楚只要他“病着”,除非新帝登基,否则他能一直清静。他是过惯了清静自在日子的,皇宫笼中鸟一样的生活令他厌倦,他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离开那里,若真的只有生存与死亡两条路摆在面前,他当然不会选择死亡,只是未必没有第三条路。 他需要找到第三条路。 两人各自沉默着,忽听红绫在外禀报:“王爷,孙总管有急事。” “进来。”徒晏拍拍林青筠的手,暗示她不用避。 孙河进来,行了礼,道:“王爷,方才宫中传来消息,敬郡王献药有功,太上皇龙心大悦,特晋封敬郡王为亲王爵,又说甄太妃侍疾有功,晋封为甄贵太妃。皇上说此为大喜,又赐敬郡王双字封号,如今敬郡王已是敬孝亲王。皇上又赏赐后宫,贤德妃、甄顺嫔二人赏赐最丰,贤德妃娘娘已是妃位倒罢了,甄顺嫔被赐居缀霞宫,居正殿,为一宫主位,享妃位份例。” 徒晏摆手令其退下。 林青筠却是拧眉,自成亲以来,太上皇的身体总是不好,倒也没什么大病,只是上了年纪又操劳国事几十年,病痛难免,也因此她竟是还从未见过太上皇。先前都有不少人猜测太上皇撑不住年底,没想到太上皇不仅撑了过来,还大好了! 这事儿牵扯到敬孝亲王不得不多想一些。 敬孝亲王乃是废太子唯一遗留下的子嗣,而废太子是太上皇最疼爱的儿子,废太子已逝,太上皇又年老,极有可能移情于皇孙。再者,皇家没有纯粹的亲情,亲情与利益总是参杂在一起,太上皇当年因病不得不选择退位,却又不甘心放手权利,使得皇帝管理朝政束手束脚,眼下又与孝敬亲王亲近,只怕…… 皇帝实在不容易,头上有个太上皇□□,底下一群儿子夺利,又要操心天下大事。 今夜的除夕宴上,林青筠发现皇帝鬓发又添了几根白发,不如早先见到时精神。皇帝与皇后原配夫妻,不过长皇后三四岁,如今两人立在一处,却似相差十岁似的。 再者,今晚得利的除了敬孝亲王,便是甄家所出的两位后妃。 徒晏忽然开口:“甄家最是奸猾,鸡蛋从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太上皇身边有个甄贵太妃,皇上身边有个甄顺嫔,齐淑妃的儿媳原也是甄家女儿,目前还打着甄家另一个女儿的主意。” 林青筠见他声气儿不似以往,总像有什么内情,心底一动,试探问道:“难不成他们也打了你的主意?” 徒晏似笑非笑的睨来一眼:“唯卿可是明知故问了。我虽病怏怏的寿数不长,却是帝后唯一嫡子,若甄家女儿做了纯亲王妃,甄家的价值更大,谁不拉拢?那甄家姑娘当初是打着探望姑母的名义在宫里小住,却总往南三所晃荡,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徒晏这人的性子看着温和清雅,但骨子里全不是那么回事。自小在宫中长大,因着身份缘故到处都是奉承阿谀、虚伪算计,他虽没有生出言情剧男主那种中二思想,却也对宫中这等人深感腻味,特别是处心积虑算计自己,不顾他的本心,等于触了他的逆鳞。 “那她后来如何了?”其实林青筠想的比较狗血,猜测着那位甄家姑娘是否就是今日的甄顺嫔。 谁知徒晏却说:“母后特别喜欢她,给她赐了婚,可惜她福薄,没几年就病逝了。” 林青筠在心里算了算,甄家女儿有五个女儿,那位甄贵太妃是姑母辈不算在内,那么一个甄顺嫔、成郡王先王妃、病逝的那位,甄家还有两位姑娘待字闺中,恐怕也是在待价而沽吧。再看徒晏年纪,成郡王娶的那位甄家女儿是长女,宫中的甄顺嫔是次女,病逝的那位却是四女,家中是三女与五女。至于错了辈分什么的,看她自己就知道,皇家是最不讲辈分的地方,入了皇家,便是从皇家论起。 徒晏忽而感慨道:“过了年,唯卿便是十四岁了。” 林青筠一时不解。 徒晏笑着并未多说。 除夕刚过,年酒尚未吃完,初八这天贾赦突然闯入贾政书房,一脸怒容的冷哼道:“二老爷,跟我走一趟,去见老太太!” “大哥这是……”如今过年,贾政将清客们放回家中聚会亲友,此时他只一人在书房看书,忽见贾赦闯进来着实吃惊。 “你家二太太做的好事!”贾赦脸色怒色更甚,却是不肯再多说,竟是拽着贾政往外走。 “大哥,你这、这成何体统!”贾政涨红了脸,夺过衣袖,整理了衣衫,脸上也恼了:“我倒不知王氏做了什么,既然大哥要找老太太评理,那弟弟便奉陪。” 贾赦嗤笑,才懒得与贾政打嘴仗,维持着脸上表情来到贾母上房。早有丫鬟将兄弟俩的行踪言行报给了贾母,李纨领着三春宝钗姐妹们已回避,房中唯有邢王二夫人,贾赦一进来就说:“请老太□□,儿子有事与老太太说,还请老太太将丫头们都遣退,免得此事传扬出去丢了阖家颜面,更使宫中娘娘没脸。” “老大,大过年的你又闹什么!竟还攀扯上娘娘。”贾母正和孙女儿们玩笑着,又是大节下的,贾赦这一出着实令贾母不悦。 “可不是我闹,谁让二太太做了那些好事儿,我若不查出来,许是一二年后咱们府里都被掏空了!”贾赦说着将一摞册子丢出来,似笑非笑的看向王夫人:“二太太可要看看?以前不知道,二太太倒真是好手段,管的好家事!” 贾母一见这等情形便知贾赦早有准备,只怕事情难了,忙挥手令鸳鸯等人出去,又喝令贾赦:“老大!你究竟在做什么!” “老太太,我知道你一直偏疼二房,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谁让我不争气呢。只是府里这些年开销一日紧似一日,琏儿媳妇还在府里时,据说管家还要自己填嫁妆,这传出去算什么话?我就疑惑了,咱们家再如何也不至于穷到这地步吧?说来也是巧,年前一次在外闲逛,竟遇到一个金陵财主上京寻门路,无意中从其口中得知,咱们贾家竟卖了金陵的两处田庄!” 王夫人面色一白,手中帕子紧紧搅在一起。 贾母眼神一变,贾政却是震惊不信:“大哥,王氏虽不是千好万好,但这么些年侍奉母亲,教养儿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贾赦一摆手打断贾政的话:“二弟,我初时也不信,可心里头到底存疑。你先大嫂在世时管家,府里可从没有出现寅吃卯粮的事情,下人们的月钱也从未迟过,凡事都井井有条,便是母亲都时常夸赞。” 提及先逝的张氏大太太,贾母确实喜欢,先头的大儿媳出生书香名第,为人聪慧爽利,又是管家理事的好手,对自己也恭敬孝顺,又为贾家生了两个孙儿,唯一遗憾的便是身子骨不大好,早早就去了。便是贾政,对那位大嫂也是敬重有加,因此听贾赦如此说,并未反驳一字。 唯有邢夫人心头泛酸,却也深知自己一个继室,无论家世出生都比不得先太太。她乃继室,进门就低一头,每到先太太祭日还得为其上香行礼。 贾赦又道:“金陵乃是咱们贾家的根基所在,乃是为子孙后代所备,万万动不得,却不料二太太好胆气。这事儿可是其陪房周瑞亲自去料理的,人证物证都齐全,这也罢了,二弟你瞧瞧这个。” 贾政已是羞愧的涨红了脸,若非在贾母跟前,他早恨不得大骂王氏。见贾赦递来的东西随手一接,看过之后再也忍不住,扬手就将东西甩在王氏脸上:“无知胆大的蠢妇!你竟敢、你竟敢做这等触犯律法有损阴德的事情,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蛇蝎毒妇!” 王氏噗通一跪,脸上已没了血色,只本能的哭诉:“大老爷的话我根本不明白,我什么也没做啊。” 贾母眼尖,一看那东西不对,立刻命拿来。邢夫人巴不得二房遭殃,赶紧殷勤的拾起来递给贾母,贾母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王氏,你竟敢在外放利!” 这十好几张的借据,日期有新有旧,里头也有缘故。在王夫人年轻时做过这类事,后来贾珠病逝,她便收了手,转而吃斋念佛。在王熙凤嫁进来之后,她怂恿着王熙凤接手此事,自己白得银子,偏生在王熙凤动心之时,贾琏居然谋官得了外放。王熙凤不在府里不仅失了臂膀,更是要填银子管家,加上女儿在宫中需要银钱打点,王夫人便又动了念头。 贾政这会儿满心愤怒加惶恐,若这些事一旦传了出去,且不说宫中的娘娘如何,便是他的官儿…… 贾政赶紧在地上的册子里翻看,包揽讼词、逼死人命、贪墨官中财物谎报账目等等,贾政看的心凉,对照律例一想,越发心慌。 王氏没料到一向不正经的贾赦竟悄没声息的查了她,然而惊慌之后,她又冷静下来。她的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呢,她是娘娘的生母,贾家除非想彻底不要颜面,否则绝对不能动她。再者说,除了放贷,其他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她可以将近来的放贷之事推在周瑞家的身上,那些借据帐篇子上都是周瑞的名义,自来仰仗主子威势胡作非为的也不少,她可不知情! 王氏正准备哭诉,却听贾母问贾赦:“老大,你想如何?” “老太太,我也没别的说,王氏从官中贪了多少,尽数还回来,往后这家也不必当了。我媳妇虽出生不如王氏,可未出嫁时也是管家的,便是偌大的国公府料理不周,不是还有老太太可以请教。” 邢夫人顿时激动不已,简直喜形于色。 “老太太……”王氏慌了神,她一直是外边儿公认的管家太太,若是突然不管家,外边该怎么议论笑话,她还有何颜面出门应酬。 “闭嘴!”贾母实在厌恶了她,也觉得自元春封妃,王氏越发的狂妄,竟是有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意思,着实该压一压了。于是贾母说道:“老大说的有理,等娘娘省亲之后,这管家的事情就交给老大媳妇,王氏便呆在佛堂里好好儿的修身养性!老二,你认为呢?” 贾政如何听不出是要将王氏禁闭,却是说:“老太太仁慈,如此已是开了天恩了,若非为着娘娘颜面,为着阖府的颜面,这等毒妇我必定是要休了她!” 王氏猛地抬头望向贾政,半晌又颓然垂下,心中恨透了贾赦与大房。 “老太太,儿子还没说完呢。”贾赦扫了几人一眼,对上贾母暗暗警告的目光,却是不予理会:“老太太,我要分家!” 贾赦一言,惊住了所有人。 贾母气的几乎说不出话:“老大,你这是要气死我吗?” “大哥,老母在堂怎可分家?”贾政是真震惊,同时也惊慌,毕竟现今他算是荣国府的二老爷,实际上的掌权人,若是分了家就只是个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天差地别! 王氏这才顿悟,原来大老爷是拿她做筏子,为的乃是分家。不行!分家绝对不行!王氏顾不得方才一股脑的罪名儿,扬声喊道:“老太太,这家分不得啊,若分了家宫里的娘娘可怎么办?” 毕竟当初贾元春顶着国公府嫡女的名义入的宫,若分了家,只是工部员外郎的嫡女,在宫里这名头哪里排得上号?更何况,细究其中变故,指不定如何惹人嘲笑。元春是王氏一辈子最为荣耀最为得意的女儿,也是贾府的整个支柱,因此不止是王氏,包括贾母贾政都不能让元春有丝毫损失。 “老大,你赶紧给我滚出去!”贾母打定主意要压住贾赦这想头,可贾赦为着今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岂肯就此作罢。 贾赦语气平静,却十分坚决:“老太太,这个家我是一定要分的,如今王氏几乎要把府里掏空了,又做下那许多犯法的事,儿子胆子小,也没什么大志气,却也不敢触犯国法森严。再者说,我老了,享受不了几年,但琏儿夫妻还年轻,将来还有孙子,我总不能两腿儿一蹬去了,却不管孙儿们有没有饭吃。我也是老太太儿子,便是不如二弟得老太太的心,也请老太太疼儿子一回!”紧接着话音一变,变的狠戾非常:“若老太太不依,我只有一条路走,为着给孙子留点儿家底儿,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闹上一场,只是这么一来娘娘如何省亲,我却是管不得了。” 最后一句话无疑最狠。 贾母气的直哆嗦,可也知道贾赦是铁了心,这么一闹,又正赶上娘娘省亲,简直是算准了她必须得同意。贾母不得不态度软化,企图拖延:“老大,若是分了家,娘娘又如何省亲?外边又如何议论?咱们荣国府还有何颜面?” “老太太不必担心,我先前也说了,往后有邢氏管家,咱们两房先把家分了,二弟他们倒不急着搬出去,东院可以给二房住,咱们两房各过各的。”贾赦虽然混不吝,但贾琏正做官,孙子将来还要科举,都需要好名声,贾母尚在就分家确实不好看,暂且内部分清楚,等贾母百年之后再将二房赶出去! 贾母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微微一叹,情知他心意已决:“随你吧。” “老太太!”贾政与王夫人满脸震惊失望,却见贾母摆摆手令他们都退下,一脸疲惫的不肯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大早,贾赦就将贾珍找来,并族中几位族老见证,开了祠堂,处理分家之事。哪怕贾珍早得了消息,这会儿仍是如置梦中,谁能想到娘娘省亲在即,家里却闹起了分家呢。分家一切都遵着规矩,贾母尚在,她的私房自然没分,贾赦也没抱指望。一切尘埃落定,贾赦终于长舒一口气,当即写信告知远在顺宁府的贾琏夫妻。 谁知信还没送出去,却见贾琏身边的小厮昭儿风尘仆仆的回来,见了贾赦就磕头请安,又说:“奴才恭喜大老爷,二爷命奴才特来送信报喜,我们二奶奶有喜,已有三四个月,胎象稳固,二爷特写信告知大老爷。” “好!好好好!真是双喜临门!”贾赦高兴的大笑,一面开了书信一面想,果然这家分的好,刚分家儿媳妇就有喜,指不定这胎就是个大胖孙子。算算时间,明年七八月就该生产,按着贾琏的任期是赶不回来的,一时又是喜又是叹。 不管如何,贾赦仍是兴奋难抑,当即从自己的私库里打点好几样东西仔细装好,命昭儿带回去,言明给他孙子的,交代让琏儿媳妇收着,不准贾琏沾手。随后想了想,仍是将邢氏唤来,令其去给老太太报喜。 邢氏一辈子没生育,嫁进来时迎春贾琏都大了,又没在跟前养过,自是不亲,可她喜欢聪慧伶俐的小孩子,闻之凤姐儿怀孕亦是惊喜,只是要她去给老太太报喜,未免踌躇胆怯。自从前两天分家,府里气氛便十分古怪,因着娘娘就要省亲,府中住处并未条换,关于分家之事姑娘们也不知情,但府里气氛不对,人人都小心谨慎生怕触了主子霉头。贾母也没心思与孙女儿玩乐,连时常念道的娘娘也不提了,每日请安邢夫人都觉得贾母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吃人,平时根本不敢往上房去。 “这是喜事!再者说了,老太太何尝给过你几个好脸色,如何现在怕了?你现在可是国公府的管家太太!”贾赦劈头码她一顿。 邢氏这才坐车往贾母处去。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今年与往年格外不同,宫中前年下的旨意,准许宫中妃嫔回家省亲,一时间各家有女儿为妃的莫不是采买砖瓦木料筑造省亲别院,今儿正月十五乃是正式省亲的日期。贾家为此筹备了一年,及至今晚,但见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灯火相应,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贾元春于轿中见了,尽管觉得过于奢靡,却又觉得荣耀体面,毕竟家中若准备的太过简薄,自己在宫中也失颜面。只是想到府里如此花费,怕是好一阵子不宽裕,偏生她在宫里头身不由己,各处花费都省不得。 一路游赏,元春也不得不赞这园子建的巧夺天工搜神夺魄,及至与贾母王夫人等人相见,不免满腔思念化作眼泪,几乎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众人劝慰一番,方彼此落座,其间叙了家常,尝了宴席,听了席,作了诗,一晃眼便到了回宫的时间,哪怕再不舍,仍是含泪别了家人。 回到凤藻宫,抱琴服侍她更衣梳洗,今日抱琴也见了家人,心情难免激荡,回神之际却见元春神思不属眉头紧锁:“娘娘?” 贾元春问她:“你今日见了父母,他们可有说什么?” “娘娘指的是?”抱琴不解。 贾元春摇摇头,心里却越发疑惑。今日府里的确布置的极为喜气奢华,可后来回宫时却越想越觉得不对,贾母倒罢了,瞧不出什么,可从王夫人邢夫人,乃至李纨与众姐妹们脸上都似藏着什么事情一样。 幸而二六之期女眷可入宫探视,到时候定要好好儿问问母亲。 第48章 次日十六,林青筠梳洗罢,在逐云居与徒晏用了早饭,白鹭来回说车轿准备好了。她今日要入宫去给皇后请安,顺带也是跟皇后细细回禀徒晏昨夜情况,旁人总不如她说的有分量,况且这也是做儿媳妇的分内事。 青筠看向正漱口的徒晏,问他:“你可去?” 徒晏摆手令人移走茶碗,嘴里说道:“我只觉得身上没力气,便不去了。我的身体母后都知道,想来不会怪罪,你与母后细说明白,也别让母后担心。” 林青筠忍不住瞪他一眼,也只得起身:“那王爷便好好儿静养,不准看书,没得伤神!”说着又亲自嘱咐红绫,比如不准他饮茶、不准出门、写字作画都不能等等。 “我不过是小病罢了。”徒晏见她故意促狭,十分无奈,红绫几个只在一边偷笑。 “王爷岂不闻‘三分医、七分养、十分防’,养病最是要紧。”林青筠说着自己也笑,正了正神色,又引经据典说了一通,这才在徒晏以手遮脸分外苦闷的姿态下出门去了。 刚出逐云居,白鹭忙道:“险些有一事忘了禀报王妃,我哥哥来了一趟,说是那位西洋商人找王妃,哥哥问王妃可要见他?” 以前在林府出门无甚限制,比较自在,总是林青筠去教堂见劳伦斯,亦或者有话请安德森神父代转。出嫁后身份不同,许多事便不如以往自在,若她总往教堂跑,宫里知道了自然不高兴。因此她便告诉劳伦斯,有事可以去赏文楼。上回劳伦斯要的书都已经翻译完了,还给她带了许多新巧西洋东西,这回找她也不知为什么事。 想了想,劳伦斯是个精明人,等闲小事不至于劳烦她,便说:“转告你哥哥,就说明天我会过去。” 及至到了宫中,因正逢二六之期,昨日不曾省亲的宫妃家眷入宫请安,皇后的凤仪宫不少外命妇进出。林青筠虽大多不认得,但进宫者皆穿诰命朝服,认衣裳便知品阶儿,况且她为亲王正妃,除了皇太后、皇后,便是吴贵妃、忠顺亲王妃等人也因居长而行礼,因此她一行进来,只受外命妇们的礼,或回颔首,或只顶多回以颔首罢了。 经过通禀进入殿内,皇后见了她很亲切:“青筠来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林青筠先行了礼,这才在皇后下首落座,不及皇后询问便将徒晏的情况细细说了。“王爷昨夜大约是吹了冷风的缘故,有些昏沉,精神不大好。自旧年入冬王爷便是如此,因担心药吃的多了没了抗性,王爷也不爱吃那些药汁子,便没让太医开药,平素都是以食补为主。我见王爷并没到必须得吃药的地步,也就没劝。今早起来王爷已经好多了,只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我进宫时王爷还令我代为请安,说他已经好了,等过两天便来给母后问安,请母后别为他担忧,日常也多为保养少烦心,一些不要紧的小事只管交给别人管,别累着。” 皇后含笑听完,担忧虽有,却更是欣慰,转头与纹心笑道:“这必不是佑安的话,佑安虽有孝心,却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纹心笑道:“王爷的孝心自然诚,王妃平素相处怎会不知道,不过是借着口说出来罢了。可见这才是夫妻呢,用句俗话说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笑没两句,皇帝过来了。 昨日后宫好几位妃嫔回娘家省亲,今日自然要回禀省亲诸事,皇上早起忙于政务,便把时间推了推。林青筠向皇帝见了礼,皇帝又问了佑安,得知只是静养并未用药,不觉十分安慰,连说林青筠照料的好,张口便是好几样赏赐,俱都是从皇帝私库出的好东西。 林青筠谢了恩,在皇后示意下陪坐一旁。 不多时昨日省亲的吴贵妃、齐淑妃、荣妃、贤德妃与陈祺嫔、周贵人几位都来面圣请安,皇帝赐了座,听几人依次回禀昨夜省亲诸事。恭迎后妃省亲,这是开国以来不曾有过的盛事隆恩,各家都是严阵以待,极尽奢华富贵的恭迎娘娘降临。各妃嫔与家中女眷相见,众姊妹们少不得作诗颂贺,诸人也都将诗作带回宫中。 皇上与皇后显得饶有兴致,令将诗词呈上,一同观阅。 皇上不过是随意看看,皇后较为细致,看完后皆是赞赏一番,各家都有赏赐,末了皇后笑道:“各家小姐们真是才情不凡,诗文出众,比之男儿也不逊色。若以本宫私心,倒是贤德妃娘家姊妹们略胜一筹,特别是那省亲的园子,也不知怎样风光,从诗中看来已是令人赞叹不已。” “皇后所言甚是。不愧是国公府第!”皇帝附和皇后之言,尽管未有别的赏赐,却已令在座的某些人不满。 贾元春深感惶恐,连忙起身谦道:“圣上与皇后娘娘谬赞了,若依臣妾看,倒是贵妃、淑妃与荣妃姐姐家的姐妹们更为才情出众,臣妾家里的姐妹们坐井观天,不过以一知当十用,实在比不得旁人。” “贤德妃妹妹实在太谦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皆称赞有加,岂能是戏言。”齐淑妃虚假笑着,嘴上丝毫没给留情面。 “正是呢,皇上说好,必然是好,什么时候能见一见那几位贾家姑娘才是好呢。”周贵人也柔声附和。 贾元春唯有谦虚应着罢了。 自除夕那晚起,皇上待她比先时宠爱,并非似先前只赏赐,而是间或来她宫中坐坐,也有两回宿在凤藻宫。不过才半个月,侍寝两回,这在以往根本不敢想。皇上本就不重后宫,便是最受宠的周贵人一月中也只得四五天,初一十五必定是在皇后宫中,吴贵妃宫中也有一两日,另有齐淑妃、荣妃、陈祺嫔等人分个三四天,皇帝每月在后宫宿寝不会超过十五天,通常只在十天左右,因此你有旁人便没有,没有便要争,为着争宠,宫里的人能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偏生皇帝不知何缘故,以来十分冷待她与甄顺嫔,现今除了她,却也只有甄顺嫔得宠,俨然盖过了周贵人的风头。 贾元春莫名有些不安,特别是这件事与敬孝亲王牵扯在一起,废太子……还有、秦可卿…… 只这半月下来,一切风平浪静,似与以往没什么差别,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是多疑了。眼下她只一个心愿,趁着得宠,赶紧怀胎,后宫里皇帝的宠爱都是虚的,唯有孩子才是真的,有了孩子便是不得宠也不会被皇帝忘在脑后,有了皇子,才有图谋其他的资本。 待得皇帝离去,妃嫔们也散了,林青筠瞧着时辰不早,便告辞出宫。 皇后忽而问道:“你与贾家姑娘们相熟?” “是,贾家是妹妹外家,虽我不大去贾家走动,但贾家几位姑娘着实不同。”林青筠一怔,心知皇后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她与贾家如何、相交些什么人,在成亲前皇后必定都是一清二楚的。 皇后道:“以诗观人,那几位姑娘确实是好,你与姑娘家相交是你们的情分,倒罢了,只是那贾家能不去便不去。那府里实在不是个好去处!”皇后眉宇间闪过一抹厌恶。 “儿臣都记得,母后放心,王爷也时常交代我的。”林青筠猜着,贾家内里那些污糟事只怕是被皇后知道了,否则便是再如何,也不至于令皇后那般厌恶,还交代她尽量别去。另则,自除夕宴后,宫中风向大变,朝中必然也有动荡,太上皇、孝敬亲王皆心思涌动,怕风云将起。皇帝如此配合着将计就计,所图定然不小,依着原著看,只怕要将废太子余孽、孝敬亲王一党连根拔除,而腐朽没落、尸位素餐的老勋贵四王八公们,只怕都难逃肃清。 贾家倒罢了,只是三春姐妹倒是相交一场,特别是惜春,若又走了原著中的老路做了尼姑,看水月庵的旧事便知道,哪里能得什么真正的干净。 心事重重回到府里,先去了逐云居,把宫中之事都说了。 徒晏听了,再看她眼下神态,焉能猜不出她所担忧。虽说享受了家族荣华富贵,便也该承担家族之荣辱,但人心都是偏的,相交一场的年轻姐妹们遭难,哪里能冷漠的袖手旁观呢? “唯卿何不将此事告知你妹妹。” “嗯?”林青筠一时没明白。 徒晏便道:“贾家到底是林家姻亲,虽说如今走动不亲密,可一旦贾家出事,便是为着名声,林家也不能对贾家置之不理。与林家相比,你到底是外人,管了只怕还落不得好。” 林青筠细细一想,确实如此,毕竟她身份摆在这里,一旦插手贾家之事,焉知旁人如何猜测。特别是那几位争的头破血流的郡王们。 徒晏又道:“另则,于女子而言,出生无可选择,是富贵是贫贱,上天注定,但嫁人却是另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如同的男子的科举。出嫁从夫,一旦女子出嫁,此后便是夫家的人,与娘家无干。而以贾家的情况,便是抄家也不会牵连出嫁女。” 林青筠点头赞同,只是语气并没轻松多少:“女子便是嫁了人又如何?若没有娘家支撑,岂不是任由夫家对待?若贾家败了,好些的人家会将人养着,不好的,休弃也是轻的。” “你的想法太消极。”徒晏早就发现了,她在对待某些事情的时候过于悲观,好似有层枷锁套住了,这令他不解。若说她是感同身受,又不大像,毕竟她虽家破人亡,后来却是一直顺遂,真要悲观,也该悲观世事无常。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但愿吧。”林青筠并不是悲观之人,否则当年身患绝症也撑不了那么多年,她只是被原著束缚住了。原著是本悲剧故事,所有女子的命运都是悲剧,虽然黛玉和原著不同了,但黛玉是姓林,贾家……便是皇帝不处置,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折腾死。 不知贾家事发是提前还是遵照原著? 太上皇还在呢,还有贾元春,敬孝亲王…… 原著中不曾提及什么谋逆大案,但是总有踪迹可寻,偏她一时想不起来。罢了,左不过是今明两年之内,敬孝亲王之事必发! 丢开那些,林青筠与徒晏说:“明日要去出府,去趟赏文楼,你可要去?” 徒晏在赏文楼开业之初便知是她的产业,成亲以来林青筠打理书楼也没瞒着他,为此他还看了几本教堂里没有的西洋书翻译本。真正令他吃惊的并不是她懂西洋文会翻书,或是开书楼进益颇丰,而是她在书楼中偶尔的奇思妙想,以及她对西洋新事物新思想的接受程度,即便是他最初接触时都有些不适,更何况她只是闺阁女子。 她的思想比他还要超前,这令他着迷。 “这才月中,又不是查账的时间,去书楼做什么?”徒晏玩笑道。 “我何时需要亲自去查账了?”林青筠也知他在促狭,笑着解释道:“我与你说过一个西洋商人,劳伦斯,记得么?他托书楼给我带话,要见我,只怕是有事相求。我用他的商船那么久,这还是对方第一回张口,只怕不是小事。” “那我随你一道去。”能令西洋大商人束手无策的事,必然是与本朝官员有所牵扯,最可能的便是其商船被扣或货物被压等等,若是寻常小事,花点钱就能通融,既然对方解决不了,不是故意打压,便是另有所图。 次日两人低调去了书楼,在后院一间干净屋子里见了劳伦斯。 劳伦斯带着夫人进了院子,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顿时一变,只因院中侍立着许多男女。哪怕这些人的穿戴并没有明显标识,但劳伦斯能来东方做生意,本身就见多识广,很是精明,自然能看出这些护院与侍女们的不同,规整有素,目不斜视,恍惚像进入了宫廷。当然,劳伦斯没有去过宫廷,但他有幸去过公爵府,哪怕国情不同,可那种皇家的氛围却是一样的。 劳伦斯与夫人对视一眼,心底忍不住激动。 为着方便做生意,劳伦斯花钱购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这使得他在东方的生意十分顺利,却没料到有人似乎看穿了什么,并不买账。劳伦斯除了买来的头衔,也唯有金钱,便是有些人脉都在国内,东方这边能用的关系都用了,不得已只能找上京城,尝试着那位神秘的林小姐是否可以帮忙。 白鹭领着二人进入房中,外边瞧着寻常的屋子,其内布置的却是清雅至极。劳伦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特地了解过很多东方规矩和禁忌,特别是各种官员等级、物品图样等使用规格,以防不小心犯了事。由此,他一眼就看出这屋内的东西看似寻常,细节处却透露出来规格极高,哪怕他一时分辨不出具体等级,但一定是皇家无疑。 林青筠与徒晏一直坐在屏风后,观察了一下外头的两人。 徒晏对着她挑眉一笑,林青筠便领会。想来劳伦斯是发现了什么,那神色越发的恭敬,眼中的期希也更大。 林青筠自屏风后走出,坐于上首:“劳伦斯先生,这位是你的夫人?真是位美人!” 劳伦斯弯腰行了一礼,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紧张,脸上笑着介绍:“是,这位是我的夫人,斯嘉丽,是我毕生的挚爱。斯嘉丽一直向往东方,这次回去,我就将她带来了。” “请坐。”林青筠没有兜圈子,直接问他:“劳伦斯先生见我可是有事?” 劳伦斯顿时叹了口气,一脸的愁容:“不瞒林小姐,我们的商船整个被扣,泉州市舶司说我们的文引是假的,不但要没收整船货物,更是要罚款。林小姐,我们船只的文引可是在市舶司由我亲自去办理的,绝对不会有假,去年都能使用,怎么今年就说有问题。我找了几位泉州官员,也没个结果,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林小姐帮忙。” 林青筠不由得皱眉,因着劳伦斯要见面,她与徒晏聊了些港口贸易的事。本朝并不禁海,海上贸易是合法运行的,但是朝廷有所限制,不论出口进口一律发放文引,只有持有文引才能来本朝贸易。文引直接在市舶司办理,本朝市舶司有三处,分别设立于宁波、泉州、广州,每份文引五两银,统共也就发放一百引,有时会消减至八十,通海这么久,还不曾听说有人私仿文引的,倒是很有本地小商船非法贸易。 “文引……”林青筠低喃。 “将他的文引拿来。”屏风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声。 因劳伦斯中文只会说些简单词汇,又知道林青筠懂西洋文,所以全程都是西洋文交流。先前他们的对话屋内的丫鬟、包括屏风后的徒晏都听不懂,在红绫等人眼里,自家王妃形象瞬间拔高,而徒晏也是有一回听她用西洋话与外国人交流,那份自然熟练非朝夕可练成,甚至若非他坐在这里,乍一听到林青筠的西洋话,只怕会认为是个西洋人。 又是一处神秘,徒晏暗暗记在心里。 劳伦斯一惊,想问又不敢问。 林青筠对港口贸易不熟悉,更何况牵扯到深处,她自己是料理不了的,还得仰仗徒晏的身份。既然徒晏已开口,便对劳伦斯介绍道:“这是我丈夫……”顿了顿,干脆直说:“纯亲王。” 话音未落,徒晏已从屏风后走出来,含着戏谑看着她笑。 林青筠莫名难为情。 劳伦斯夫妻却是震惊至极,哪怕早有猜测,可真的得到证实还是惊讶,何况这位纯亲王他也是有所耳闻。然而紧接着劳伦斯却是一脸颓丧:“市舶司扣下了我的文引,说是要销毁,如今只有筹够罚银才能赎回商船。” 林青筠在旁翻译。 徒晏捧着白瓷盖碗,既是在观察劳伦斯,也是在思忖,少顷说道:“泉州市舶司的市舶使是严宇丛,上任市舶使丁忧回乡,严宇丛是去年初冬赴任。此人先前在理藩院供职,做官严谨,虽无政绩,却口碑不错。” 林青筠看他一眼,心中复杂难明。 以前从未注意,他竟对朝中官员、人事任命如此清楚,关注宫中动向还能说是皇后在宫中的缘故,他为嫡子,总要避免被牵扯其中,但其他的……若非知道他是真的厌烦皇权争夺,还以为他隐藏如此之深。他这种表现,算是作为皇子的本能么? 徒晏不经意瞥见她的神色,知道她又想多了,只因外人在跟前,一时也不好解释。 林青筠收敛心神,问道:“这件事你如何看?” 她虽有心相帮,也是看在认识一场,劳伦斯确实不是个随便惹事的人,且能从其那里得到不少便利。但若牵涉太多,她并不想去逞能,反正行于海上的商船很多,她自然能再找别家,劳伦斯与她的交情还不如安德森神父,她自是没必要涉险。 徒晏也知她顾虑,却是说:“这件事有些古怪。”又想了想,说道:“你告诉他,让他暂时留在京中,此事不要再托别的门路,当心惹祸上身。” 林青筠一听便知道事情复杂,便对劳伦斯如此说了。 劳伦斯惶恐又茫然,毕竟是异国他乡,便是再知道大体国情,终究是个西洋人,很多事情即便见了都会疏忽过去,殊不知那恰恰是要命的地方。好在劳伦斯深知自己的身份,既要对方是当朝亲王,能帮忙是他的运气,不能帮,也是他的劫数,大不了损失一笔,往后再赚回来。劳伦斯只是想弄清楚“祸”从哪里来,否则心里总是不踏实,哪敢再轻易贸易。 待劳伦斯夫妻走后,林青筠迫不及待的问他:“这件事难道牵扯到朝中的人?” 徒晏却是反问她:“方才我说起泉州市舶使的时候,你的神色很古怪,可是又胡思乱想了?” 林青筠抿唇,少顷点头,坦言道:“没料到你从未参政,却对朝中官员如此了解。” 徒晏抬手在她头上轻拍两记,似惩罚一般,说:“早先不是与你说过,我曾去过泉州,见过一些洋人,与他们闲聊自然会提到当地的市舶司。近年来远洋贸易兴盛,几十个国家进出港口,每年只这海关贸易税收就是一大笔银子,但朝廷对市舶司并不如对江南盐政那般重视。朝廷不重视,某些人可未必。” 听了他的解释,林青筠心头一松。 她并不反对他去争位,毕竟他是嫡子,为着生存也很难置身之外,至多她是失望于未来的生活不如期望中美好罢了。她所在意的是他是否伪装,是否在她面前伪装,幸而、他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觉得是谁?”她问。 “不好说。这件事关系重大,单凭你我最好不要擅自插手,我打算将此事上报父皇。”徒晏有些犹豫:“只是这么一来,未免牵扯到你。” “我如何?不过是会西洋文罢了,皇上早就知道呢。”林青筠并不在意,毕竟区别只在于,过去是皇帝暗中查探到的,如今是摊开来罢了。 徒晏笑道:“指不定还有你的好处呢。” 第49章 对于泉州市舶司的事情,徒晏没敢耽搁,当天就借着请安去了趟宫里,亲自与皇帝说了此事。 皇帝眼色微变,瞬间想了无数可能,最终看向面前的徒晏,惋惜、愧疚又欣慰。鬼使神差的,皇帝问他:“佑安,此事你如何看?” 徒晏也略感意外,略一沉吟,回道:“儿臣虽不参政,却因旧年曾于泉州游历,知晓海上贸易税收之丰。此处如同江南盐政,乃是朝廷财政重要来源之一,江南之地引人垂涎争斗不休,泉州只怕亦然。” “细说。”皇帝又问。 “市舶司负责管理海上贸易来往船只,与理藩院异曲同工,却不如理藩院级别高。市舶使一职多为五品,偶有提升也不超四品,即便市舶司官员贪墨收受贿赂,也只会以各种名目向船主索要钱财,却不会说文引是假此等话。一旦文引造假,牵涉甚广,市舶司上下官员都难逃罪责,便是其官员忠于朝事,也早该将此事上报,然至今朝中未有风闻。再者,市舶司将那份据说是造假的文引没收,又勒令船主必须交够罚银才可赎回商船,并且船中货物都将没收。儿臣以为,单凭一个区区市舶使并无胆量做此等事情,其后必有主使,主使所图不过是银子,区别只在于那是一大笔银子。儿臣猜测,劳伦斯男爵的事并非个例,而除了设套勒索船主钱财,只怕市舶司的税收也被染指。” 皇帝欣慰点头:“那严宇丛曾在理藩院供职,对各国有所了解,只怕也是看穿了那外国商人的爵位是买来的,因此才不惧怕。只他没料到,这商人会找到京城来。”皇帝对幕后主使也有猜测,不是那几个儿子,就是敬孝亲王,亦或者干脆是太上皇的人。总归没一个省心的。 “佑安自成亲后身体好多了。”皇帝忽然感慨道。 徒晏笑道:“不瞒父皇,儿臣也是觉得比以往好多了,起码不似前些年,三五天就要熬药。儿臣实在怕闻那药味。” 皇帝听的失笑,满眼慈爱道:“如此甚好,也省得朕与你母后日夜悬心。”又问:“你这身体好了,可想做点儿什么事?” “谢父皇关怀,儿臣如今是有心无力,唯有精心养病罢了。儿臣惭愧,不能为父皇分忧,反惹父皇担心。”徒晏自然听得出皇帝的试探,只是那试探里全是小心翼翼,全是关心,他既觉暖心,又心绪复杂。皇帝待他的这份父爱是纯粹真诚的,可里面参杂的是愧疚弥补,又因他是唯一嫡子,是唯一成年却不参政的儿子。 皇帝有些失望,却也知凡事不可强求,长叹道:“朕这两年越发老了,偏生你那兄弟们没一个省心。” 可这就是皇家兄弟,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徒晏从养心殿出来去了凤仪宫,又陪皇后说了会儿话,便与林青筠一道回府。林青筠本想与他说话,却见他自上了车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林青筠没惊动他,顺着黄色窗纱往外看,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刚回到府里,相思递来一张帖子:“王妃,这是贾家的薛姑娘送来的。” 一旁的红绫正倒茶,不觉诧异道:“什么叫贾家的薛姑娘?” 相思抿嘴一笑:“我不过偷个懒,省了两句话。薛家大姑娘是贾家二房太太的侄女,暂住在荣国府,平时都与贾家三位姑娘一起的。” 林青筠看了帖子,原来正月二十一是薛宝钗生日,贾母出钱要为宝钗过生日。薛宝钗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好是及笄之年,做生日也说得过去,只是由贾母来办…… 忽而想起原著中的内容,黛玉曾在宝钗生日上被拿戏子取笑,却因寄居身份连生气都不敢随意。另则,原著中贾母为薛宝钗办及笄的十五岁生日,用意不纯,且贾母只出了二十两银子,对于大家子办宴席来说二十两够做什么?原著里王熙凤过生日凑份子,一个少奶奶就出十二两,便是宝钗不比凤姐,却也不能太寒嘇。 旧时家中给女儿办及笄宴,代表着女孩儿成年,也表示可以许嫁。 贾母先前一直想促成黛玉与宝玉,如今黛玉已与庄黎定亲,却不代表贾母就能同意薛宝钗进门。贾母此人眼光很高,心中自有一本账,看不上宝钗倒不是为别的,乃是薛家家世不好。薛家便是再富,仅是皇商,且已呈败势,如同贾家也只剩个空壳子,两家联姻能得什么好处?贾母希望可以结一门帮扶贾家、帮扶宝玉的亲事,哪怕黛玉不能了,却还有史湘云。史家毕竟一门双侯,且又是贾母娘家,自然跟贾母一条心,对于贾母继续掌握贾家话语权很是重要。 “你可要去?”徒晏问她。 林青筠点头:“妹妹必定也收到了帖子。薛家姑娘毕竟相交一场,又是十五岁及笄的生日,既送了帖子来,左右闲着无事,去一趟也好,顺带看看贾家几位姐妹。”顿了一下,又笑的别有意味:“还能顺带逛逛他们家的大观园。” 徒晏也笑:“如今正月还没完,地都没化冻,无花无草,有什么可逛的?倒不如等到三四月再去。” “又不是咱们家的园子,惯会挑剔。你不是拿到了大观园的园子图么?”林青筠想到此节仍是感觉古怪,谁能想到他竟派人去接近贾赦,不仅撺掇的贾赦成功分家,还从贾赦那里弄来了园子图。 “那山子野老的园子设计的果然精妙,但咱们家的园子也不差。”徒晏嘴里这般说,心里却筹算着,什么时候在郊外另建个庄子。 林青筠并不知他心所想,让相思去回复了薛家的帖子,又把红绫等人打发出去,问他:“你入宫,皇上如何说?” 徒晏将白果碟子挪到跟前,一面剥果子一面说:“父皇很重视,估计会暗查。劳伦斯那边你不必管,哪怕父皇信我,还是会找劳伦斯具体核实,更何况这件事不是个例。” 见他这么说,林青筠也就没再多问。 正月二十一,林青筠先到林家,才与黛玉一起往贾家去。如今林青筠身份不似以往,提前得知她来,贾家女眷们俱在仪门处迎她。旁人倒罢了,唯有贾母年事已高,且是黛玉外祖母,林青筠是断不会受她的礼。这天本无外客,因着请了林青筠,东府里的尤氏亦过来作陪,又有几个姊妹,倒也是热闹。 林青筠注意到,今儿的席上没有贾宝玉。 林青筠坐上席,同席的仅是贾母。邢王夫人与尤氏、薛姨妈一席,贾家三春、黛玉、湘云以及今日寿星宝钗一席,伺候的丫头婆子们立了一地,又摆出了一台小戏。这些小戏子们就是先前贾府专门养来为省亲准备的。 “请王妃点一出戏。”贾母道。 林青筠笑着再三推辞:“不怕老太君笑话,我听不懂这些,倒是请薛姑娘点吧,她今日可是寿星。” 贾母见她这般说,便命将戏折子送到薛宝钗面前。薛宝钗自然是谦让,但有林青筠婉拒在前,贾母不许她十分推辞,薛宝钗只得点了一出,却不是原著中那出《西游记》,而是西厢记中的《游园》,乃是当初贾元春省亲时所唱的戏。随后薛宝钗亲捧了戏折子来到林青筠跟前,请她点戏。 这回倒是不好再推,林青筠看了曲目,忽而眼睛一亮:“便是这出罢。若是琏二奶奶在这儿,她必定也点这出。” 贾母看时,却是《刘二当衣》,顿时笑了:“这可是出热闹戏。” 紧接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都相继点了戏。 贾母看了戏,命人唤来小旦、小丑,细看之下更是怜爱。如同书中说的,问起年纪,又分了肉果给她们,但因着林青筠在座不好越过,便没赏钱。林青筠倒没在意那些,只是想着,如今王熙凤不在,那句话没人说,比戏子的事总不会再发生了吧?何况宝玉也没在跟前呢。 谁知念头刚闪过,忽听王夫人说:“这孩子瞧着有些眼熟,竟想不起像谁。” 旁人都没答言,唯有史湘云拍手笑道:“我瞧出来了,竟有几分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原本热闹的席间因这话顿时一静,所有人都望向史湘云,吃惊诧异、纳罕疑惑,又有各样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史湘云也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忙望向身旁的黛玉,口中急着解释:“林姐姐,我不是有意……” “云丫头还是这么心直口快!该让你林姐姐好好儿罚你一杯酒。”贾母出言解围,并非是担心黛玉生恼,而是不愿林青筠为此与贾母生隙。 林青筠虽不喜湘云的话,却更厌恶王夫人,若非她的话在前,史湘云也不会跟着说出来。原著中王熙凤为何说那般话不好定论,但王夫人此举却颇含深意。王夫人肯定不是针对黛玉,毕竟黛玉已定亲,林家又位高权重,王夫人犯不着再跟黛玉过不去,如此一来,设计之人竟是史湘云。史湘云自小在贾府走动,性子心直口快是人所共知,王夫人此计十拿九稳,就是要史湘云得罪黛玉,并在林青筠与贾母跟前出丑,以这种方式表达不愿让史湘云做儿媳的决心。 王夫人选谁做儿媳与林青筠无干,却不该拿黛玉的名声做筏子! 正担心着,却见黛玉笑道:“外祖母罚的极是,今儿可算逮住云丫头一回,必定要好好儿罚一杯酒。”说着端起面前酒杯送至史湘云嘴边,亲自灌着史湘云喝了,这才去看那小戏子,点头道:“不过你也没说错,细看来确实眼熟,难为她了。小小年纪学唱戏,不知吃了多少苦。” 林青筠接话道:“怪道我刚刚觉得这小旦看着亲切,若非这是当初为贤德妃娘娘准备的,我必是要请老太君割爱。”面前这小旦便是龄官,也不知结局是否真的死了,起码在如今瞧着鲜活生动,惹人怜爱。便命白鹭给了赏钱。 林青筠如此一表示,其他人不论如何都纷纷表态,龄官倒是得了实惠。 今日之事也算是过去了。 事情早有变化,黛玉湘云不曾闹气,宝玉不在,宝钗也不曾为其讲那支《寄生草》,宝玉心中也不曾种下出家的念头。 席间更衣,她好奇问了惜春,这才知道因她在的缘故,王夫人说宝玉年纪大了要避讳,便没令宝玉入席。又说贾母有意将宝玉挪到外院,只因最近事情繁多一时没顾得上,但宝玉却闹了一回,只因害怕贾政而不愿出去住。 宴席结束,薛家母女回了自己住处,其他人也都各自散了,明显气氛不比宴席之初。旁人或许不懂,但作为贾母的贴身侍婢,鸳鸯目睹一切,却清楚席间贾母与王夫人那场交锋。 王夫人本该被关在佛堂,但今天到底是她内侄女生日,不出席说不过去,况且正月未完,传出王夫人病了的消息也不大好,贾母这才令她出来。谁知王夫人一直不死心,竟在席间说了那番话,险些将纯亲王府与林家一起得罪了,简直是个蠢妇! 鸳鸯刚捧来茶,忽听贾母道:“去叫大老爷来。” 等着贾赦过来,没料到贾母却是与他说两房调换住处的事。因着娘娘刚省完亲,又是大正月里,贾赦便打算等到二月选个吉日搬家,他心里头比谁都急,就怕迟则生变,谁知老太太竟会主动提及,贾赦第一个念头不是喜,而是满腹疑惑加警惕。 “初三就是好日子,在那天就把房子换了,早完早省心。”贾母累了,也不理会贾赦如何想,摆手令他出去。 初三一大早,荣国府大肆动作,贾赦夫妻搬入荣禧堂,贾政夫妻却是住到了东院。下人们议论纷纷,却也只以为是大老爷终于想做回实际掌权人,根本不知两房分家之事,贾母也不愿公开此事,偏生搬完家,贾赦将府中人等全都召集在一起,只将此事说破,并对府中下人明确划分。 贾赦原想着将迎春接过来住,好歹自己唯一的女儿,将来找门好亲事也能帮衬琏儿一把。谁知没两天宫里娘娘传出一道谕旨,令宝玉与诸姐妹入园居住,宝玉等人是高兴了,贾赦却是恼了。 如今不比先前,分了家,各房管各房,这些住进园子里各处都要添人伺候,统算下来可不是笔小开销,算谁的?再者,大观园并没算在分家名目里,但园子是死的,到底要归在荣国府里算在他们大房名下,如果二房以此为据不出花费,岂不是大房吃亏。 果然,此事一出,两房就据理力争,都不肯多出银子。 贾政不理庶务,可王夫人不是等闲之人,哪怕如今关在佛堂,二房事务仍是其做主打理,贾政总不能自己去料理。因此关禁闭不过是个形式罢了,贾赦也懒得理会,总归已分了家,哪怕王夫人继续出来蹦跶也不关他的事。 贾母被两房人闹的头疼,气的肝儿疼,干脆说道:“罢了!总归是我自己的孙子孙女儿,你们做父母的不管,我老婆子管。” 因这一句话,贾政这个孝子恼了,喝斥了王夫人,而后表态:“老太太千万别这么说,我同意大哥的意思,既是两房分了家,那便各出各的使费。” 贾母摆手,一脸疲惫:“罢了!一个园子住着,大房只一个二丫头,二房却是有宝玉三丫头,宝钗也是二房亲戚,又有兰哥儿母子,还有个惜春呢。反正这园子也没分家,往后便是我老婆子管,里头的各项使费都由我出,不与你们相干。” “到底是老太太疼孙子孙女。”贾赦没皮没脸的恭维一句,忽然提道:“二弟还有个环哥儿呢,宝玉十三岁了都住进园子,也不好太厚此薄彼。况且我们大房里也有个琮哥儿,他小孩子一个,一直都想逛园子呢。” “都是我的孙子,自然也住园子!”贾母哪里不知道贾赦的吝啬心思,都懒得再生气。 贾赦这才不再做声,贾政虽羞愧,却在王夫人示意下没再开口。 宝玉与姐妹们聚在厅里,正讨论着住在园中哪处,其实他早先逛园子时就喜欢怡红院,觉得潇湘馆适合黛玉,可惜黛玉是断不能来住了。思及此,宝玉情绪低落,恹恹的也没了精神。 及至二十二日,宝玉与三春、宝钗搬入园中。宝玉住了怡红院,宝钗住在蘅芜苑,迎春住在缀锦楼,探春住秋爽斋,惜春住在藕香榭,李纨与贾兰住在稻香村,另外,贾母特地交代潇湘馆留给湘云,又有一处清堂院落给了贾环与贾琮,再加上栊翠庵中住着的妙玉,大观园里顿时热闹非常。 黛玉被贾母接去住了几日,专是请她逛园子,晚间并未住在园内,而是随着贾母住。到底是订了亲,贾母于此也很慎重,便从未提过让她在园中住的话。 晚间入睡时贾母看着黛玉不由得叹气:“原还想着留玉儿在身边一辈子,却眼见着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黛玉如今大了,哪里听不出贾母话中含义,虽对当初在贾家遭遇未尝没有想法,但贾母对她的疼爱不假,她对贾母也自有濡慕敬重之心。如今贾母已是七十来岁的人,满头银发,却还得为贾家上下操心,不免十分心酸。 又想起上回林青筠与她说的话,恰逢机会,便低声说道:“有句话不该玉儿说,只是……” “只咱们祖孙两个,你有话说便是。”贾母拍拍她的手背鼓励。 黛玉这才隐晦提及:“宝姐姐已过了十五岁生辰,二姐姐比宝姐姐还大一岁呢。” 贾母微微恍然:“是啊,二丫头都十六了。” 这话题便到了这里,谁也没有再往下说。 三月桃花开,又是一年踏春好时候。林青筠接到了永嘉大公主下的帖子,请她出城踏青,她回了帖子,并又邀上黛玉一起去。这些时日天气和暖,徒晏精神渐好,闻得踏春也动了心思,便与她一同去。林青筠先令马车去林府,同黛玉一同出城,与十里坡再和永嘉大公主汇合。 二三月间办喜事的多,马车行至大街,迎面就见送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喜气喧天的过来。徒晏令马车靠在边上,林青筠忙着吩咐人去看着后头跟着的黛玉,防备因人多惊了马。等待里,林青筠打量着送亲队伍,瞧出了不同。 “哪位大人嫁女儿?嫁妆如此丰厚。” 徒晏笑道:“唯卿这话说的不心虚?如今满京城里找找,哪家嫁女有林大人给出的嫁妆丰厚?那可真真是十里红妆。” “谁让义父疼我呢。”林青筠笑言。 徒晏没与她争辩,侧耳听了听外头行人的议论,说道:“是赵御史的孙女儿出嫁。” “赵御史?左都御史赵柯的孙女?夫家姓张?”林青筠颇为惊讶。 “嗯,正是他家。”徒晏见她如此,猛然想起她先头曾曾定过亲,只是外人多不知道罢了。“你可知当初张家为何与你退婚?” 林青筠摇头,她确实不清楚,却也不在乎:“不论为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也无益。相较之下,我倒更好奇赵家姑娘怎么成了现在的性子?听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 徒晏见她盯着自己,笑的无奈:“怎见得我就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林青筠如今知道他许多事,比如他不在京城时仍有人为他收集京中消息,比如在成亲前,皇帝将查到的关于她的消息都给了他,再比如,他早早儿的便知赏文楼是她的产业,也很早便探知了她的身份。 “有点耳闻。”徒晏倒不是刻意打听赵芸霜,而是因着其祖父赵柯,无意中知道了那件赵家秘事。见她似有兴趣,也只得与她说了:“那姑娘今年有十九?” “去年十九,今年二十。”这个年纪在本朝绝对是晚婚了。 “那、就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第50章 十里坡还与去年一样,花海缤纷,游人如织。 永嘉大公主来的早,占的地方好,乃是一处小山坡,正好环顾四下景色又不被来往游人烦扰。侍女们早收拾出歇息之处,摆上各色糕点酒水,安乐与其兄陆鸿正说着什么,把个陆鸿恼的扭头不理她了。永嘉大公主只在一旁含笑看着儿女玩闹。 “大公主,纯亲王与王妃来了。” “快请过来。”大公主将儿女唤来。 从马车下来,林青筠一面让百灵去招呼着黛玉,一面扶着徒晏。因大公主选的是处小山坡,马车只能停在下面,她们则需徒步上去。徒晏到底身子弱,哪怕用了金莲子也不是朝夕能养得好,要知道徒晏当初的身体状况可比黛玉严重好几倍,起码黛玉不用金莲子多花上几年也养得好,只是难以断根儿,徒晏却不同,好比一棵大树内里已被虫子蛀毁了,没有神丹妙药焉能起死回生。 徒晏半倚着她,并没让乐公公搀扶,不急不缓慢慢儿往坡上走。 这小山坡虽不曾修出石阶儿,但近来天好,早先大公主已命人将上坡的路夯出平整的土台阶儿,倒也走的稳当。林青筠让紫鹃雪雁扶着黛玉在前面先走,她与徒晏边走边赏景,远远儿的还能听到女子们的笑声,偶尔有彩色衣袂自花林间飘过。 及至上了山坡,于常人而言不过盏茶功夫,徒晏花了三倍时间,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却是心头畅快。凭望远方,花潮起伏,微风徐徐,芳香浮动,仿佛身上疲惫尽皆散去。 林青筠却不敢大意,拿帕子将他头上的汗都擦拭干净,又取来大公主准备好的养生茶递给他。这养生茶是宫里太医给的方子,专为调理徒晏的身体,有枸杞、红枣片、黄芪等八样配料,熬出的茶汤有些浑,需拿细纱网子虑一遍,出来的茶汤色泽是鲜亮的红,带着淡淡说不出的清香,口感却是先苦后甘。 见他喝了几口,才问:“身上可出汗了?” “是有些热。”徒晏心知自己若真出了汗定是吹不得风,不敢大意。 林青筠抬手探其衣领,幸而皮肤表面热度较高,却并未出汗。回头不经意瞥见黛玉,却见其拿帕子将脸一挡,扭身就和安乐一起躲开了。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举动有些出格儿,黛玉与安乐两个小姑娘是羞住了。 果然,再看左右,白鹭红绫几个也是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又看徒晏,正对其满眼戏谑。 林青筠本有几分不自在,一看他这样,反倒坦然又不服气了:“你我夫妻,怎的?”她不过是摸了摸徒晏的脖子根儿,又没去摸他的背,怎么个个反应好似她是个登徒子似的。 徒晏忍不住大笑,在她气呼呼的脸上揉了两下,牵了她的手走向永嘉大公主。尽管大公主满眼打趣,他仍是泰然如故:“大姐姐寻了个好地方。” “地方是好,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碍眼。”大公主见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心下也欣慰。算着明年林青筠便及笄,可以圆房了,照他们这样子,只怕后年就能有喜讯传出。 一旁的陆鸿说道:“舅舅,我正有事与你说。” 大公主笑着摆手:“你们都各自去吧,我已逛了一圈儿,乏了,就不跟你们闹了。”说完径直走向一旁的椅子,坐在那儿喝茶赏景,又有个侍女立在旁边念书,极是惬意。 见状,林青筠便道:“我去寻安乐和妹妹。” 远远儿的听见安乐嬉笑的声音,循声找去,见安乐和两个侍女在玩闹,折腾了一地的桃花瓣。林青筠不禁笑道:“也太淘气了,弄掉这么些花儿,今年不知要少结多少桃子。” “舅母好。”安乐忙立起身,拍掉身上的花瓣上前来行了一礼,又托着她的手亲近的笑道:“舅母好些时候没找我玩了,如今春光正好,何不起社作诗?我有心邀上一社,又怕抢的人太多,都轮不到我呢。” “这种事情得抢占先机,你是晚了,等下回吧。”林青筠四下环顾,不见黛玉,问她:“妹妹哪里去了?” “往那边顺着山坡下去了,下面有条小溪,林姨说要去看鱼。”安乐只比黛玉小一岁,但却比黛玉低一个辈分,两个人平时也好,所以安乐在长辈们面前喊黛玉为姨,在私下里玩时又喊姐姐。林青筠是林家义女,而大公主与徒晏是嫡亲的同胞姐弟,所以安乐才会喊黛玉一声林姨,既是对林青筠尊敬又是亲近的意思。安乐又问她:“三月里谁做了社主?我怎么没能听说呢,难不成忘了请我?” “还能是谁,就是你林姨起的社,正好是桃花社呢。她今日刚和我说,没来得及写下帖子,最迟明后两天你定收的到帖子,必忘不了你。”说着让侍女们看好安乐,她则顺着路往山坡往下去寻黛玉,有些话还想问问黛玉。 转过几棵桃树,繁盛的桃花拂在肩头,一眼看见黛玉一袭紫烟罗裙立在山坡下。 不及靠近,已听得黛玉口中念着诗句:“……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桃花诗! 林青筠脚下一顿,眼中神思复杂,只等黛玉念完了开始拾起花瓣葬花,这才朝黛玉走过去。“妹妹方才念的什么诗?怎么听着尽是愁绪伤心。” 黛玉猝不及防见她过来,知道方才的诗被她听见了,不觉脸上一红:“不过是胡乱念的。”又见她眼中似有担忧,这才解释说:“前两日读了本坊间话本,里面有位小姐年纪轻轻就夭亡,一生坎坷,实在可怜。想起历来女子红颜薄命者多,不觉多有感慨,若是当初爹爹……许是想得多了,今日见了这桃花便莫名做了这诗。姐姐不必担心,我如今一切都好,往后也不再做这等愁苦之句。” “你便是做了也没什么,古来那么多诗人做闺词宫怨,难不成他们都是女子、都经过那些苦闷绝望不成?只要你自己别陷在里头就好。”林青筠见了她手中绢袋儿并没多问,只是问她:“你这些天可去过贾家?” “上月月底去过,外祖母接我去逛园子。姐姐要问什么?” “前天定郡王府上添了嫡子满月宴客,我也去赴席。席间遇到保龄侯夫人,旁人问她怎么不见府上大姑娘,还说要给大姑娘做媒呢。保龄侯夫人回说大姑娘昨夜吹了风,有些不大舒服,不便出门,又说大姑娘的亲事他们侯爷已经有了主意。” 保龄侯便是史鼎,承袭的爵位原本是其大哥的,大姑娘便是其兄之女史湘云。 黛玉满眼吃惊:“云妹妹定亲了?可、我却不曾听说。” “你没听仔细,史侯夫人说的是‘侯爷已有了主意’,并非是已定好了亲。”原著中,湘云也是这段时间定的亲事,莫非仍是与卫家结了亲?也不知是好是不好,可史湘云嫁给卫若兰,最后的确是守了寡,旁人不说她命苦,反说她命硬克夫。 黛玉皱眉道:“上回去贾家,外祖母还说要接湘云去小住呢,可见外祖母也不知湘云定亲的事。大约只是两家有些意思,尚未透露出来。算来云妹妹与我同岁,十二岁开始相看亲事并不算早,只是你我都知外祖母的心事,若得知此事,还不知如何呢。” 林青筠却说:“怎见得史侯不是与老太君达成了共识呢?” 贾家虽不如贾代善的时候鼎盛,但如今刚出了娘娘,又有省亲的盛事在跟前儿,作为老牌四王八公之一,合着贾母的情分在内,史家不见得瞧不上。实际上,这几家老勋贵彼此都知根知底,谁也别瞧不上谁,即便最风光的王子腾也离不开其他几家的支持。再者,史湘云到底不是史鼎亲女,费心费力照顾这么些年不见得就落了好,只怕也想早些找门亲事送史湘云出门呢。若真与贾家定亲,论来贾家还是国公府第,又是老亲,宝玉是贾母最疼的孙辈,哪怕不爱读书,但世家公子哥儿大多都这么过来的,宝玉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宝玉又是个温柔性子,只外边儿看上当真与史湘云般配。 薛宝钗生日那天的插曲儿,只怕贾母恼了王夫人,又防备着王夫人再出损招儿,估计会釜底抽薪。贾政不论是否真迂腐,孝顺是真的,何况与史家结亲并没堕了门楣,贾政内里还是个明白人,衡量之后必定是听贾母的意思。如此一来,王夫人在宝玉的婚事上竟是做不得主,虽有贾元春可以帮忙,偏她被贾母禁足不得出门。 黛玉听了她的分析,怔了片刻:“姐姐的意思是……外祖母已与史家说定了?” “我也不敢说死,只是这么猜罢了。老太君如今虽年老了不管事,可据说年轻时候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惯有手段,她最疼者莫过于宝玉,焉能不为宝玉打算?即便其中有老太君私心,但说实话,我也觉得这是门好亲,贾宝玉与史大姑娘自小的情分,除了妹妹,也就他们情分最厚。再者说,史大姑娘虽论来是侯门千金,可内里如何各家都知道,加上有些人信命理,未必不挑剔这上头,倒不如在贾家,好歹姊妹们熟悉,老太君便是年纪大些,也能再护着她几年,便是再往后,她还有两位侯爷叔父呢。”林青筠这话也是往好处说罢了。 史湘云比原著中的黛玉强,不论到谁家,看在她两位叔父面上都不会苛待,前提是她经营好与叔父家的关系。对于宝玉亲事,无论最后是湘云或是宝钗,单凭人品都配得过宝玉,只是早定下来大家都安生。 黛玉叹口气没再言语。 “舅母,林姨,你们说什么呢?可是商议下帖子起诗社?”安乐嬉笑着从山坡上小跑下来,因一路疯玩,脸上嫣红一片,额头出了汗,正拿帕子擦着呢。 “慢点儿跑,当心摔着。”林青筠自从到了这里,还是头一回见个姑娘家跑的这样大胆,禁不住提了心,生怕她绊倒。 安乐平平稳稳跑到跟前,忽然提起一事:“舅母,你出城时可看见赵家送嫁妆的队伍了?出嫁的就是旧年要打你的那个赵家姑娘。说来奇怪,她虽性子不好,到底是正三品左都御史的孙女,竟只嫁给一个微末小官儿,先前都有郡王府瞧中她做侧妃呢。” “有鱼!”雪雁是个贪玩性子,早跑到一边玩去了,这会儿一声惊呼,将安乐给引过去了。 “舅母,我去瞧瞧。” “别靠水太近,当下失脚摔下去!”林青筠对安乐的活泼性子算是深切领悟,一点儿不让人省心,连忙又令白鹭跟过去才放心。 黛玉忽而问道:“方才郡主提及赵家姑娘,姐姐神色有些不对,可是知道什么?好姐姐,告诉给我知道,好让我心里也有数。” 其实张鸣娶亲,早些时候就往林家送了喜帖,只是黛玉始终对张家退亲耿耿于怀,见着张家帖子就不大喜欢。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没个女性长辈带领,自不能出门去吃酒,到那天不过是林如海看在两家交情份上去一趟,而这件事父女两个都默契的没与林青筠提。 “我也是刚知道的。”林青筠便将赵芸霜的事细细的讲了。“这赵芸霜以前是定过亲事的。” 黛玉闻之点头:“这我也听庄家姐姐说了,说是与东平郡王议过亲,只是后来八字不合,此事方才作罢。” 林青筠摇头:“不止这一回,赵芸霜有个指腹为婚的表哥。” “竟有这事?那……”尽管不知后面,但看眼下情形,黛玉也猜到几分。 “她那位表哥乃是赵家老夫人的娘家侄儿,先时家中也在朝做官,与赵御史同乡亦是同科,家世相当,后来便做了亲。赵家大太太怀上赵芸霜的时候两家关系正浓,老太太也在世,便亲上做亲定了两家儿女亲事。谁知几年后老太太娘家大哥办错了差事被连降三级,一时禁不住病倒,没几个月便去世了,从此家中败落,赵家便有了悔婚了意思。后来东平郡王府透出结亲的意思,赵家便想将寄居于府中准备科考的表侄赶到郊外庄子上去,并诱使其退亲,偏生赵芸霜已与其仿照《西厢记》中的莺莺与张生私定了终生。这事被赵家发现,震怒下将表哥打了一顿丢出城外,等赵芸霜再得到消息时,表哥已经死了月余。” 黛玉听的怔愣,不觉眼眶微红:“这赵家也太背信弃义了,老太太怎么不管?好歹也是赵家表侄,怎好下那般毒手?” “老太太年事已高,早不管事,家里人瞒着,如何能知道?况那时老太太已不大好了。那时候赵御史还没做到如今职位,其长子刚过了殿试,名次太靠后,正要寻关系谋个好缺儿,东平王府找上来岂有推拒的?他们也是疼女儿,觉得做王爷侧妃好过跟着个没家没业的表哥,一旦动了悔婚的念头,后面的事儿就不受控制了。”正是因当年之事皆有赵家大老爷亲手办下的,因此赵芸霜与其父母关系疏远,这也是她留在京城不曾随父母去任上的一个原因。 “那、赵姑娘为何要与张三公子结亲?”这是黛玉心底的结,比之林青筠这个当事人还要较真儿。 “好像是张公子与那表哥有几分仿佛相似,大约赵芸霜在哪里看见他了,这才动了心思。”据徒晏所讲,乃是赵芸霜出门上香遇见的,此后便暗暗打听张鸣,以至于张鸣成绩一出来,她便直接请赵柯为其谋了翰林院的缺儿。 当年得知表哥之死,赵芸霜大受刺激,疯疯癫癫要死要活,把赵家人吓得不轻,为此与王府亲事也告吹。赵家到底疼女儿,特别是赵柯,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女儿,自小聪明伶俐十分惹人喜爱,为此许诺赵芸霜,往后她的亲事自己做主。赵芸霜一托到十九岁,赵家虽也催过,却不敢强求,如今她终于肯嫁,哪怕没甚家世也罢了。 这故事听得人心里头复杂,特别是赵芸霜如今的变化,着实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当林青筠从徒晏口中听到这出故事,唯有感慨“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罢了。 两日后便是黛玉起的诗社,庄家只来了三位姑娘,庄诗雨与杨家三公子在二月过了大聘,四月十六便是迎亲,因此庄诗雨已不好再出门。贾家三春并宝钗湘云一道过来的,细看下,并未觉察湘云有何不同,姑娘家的亲事既然没说出来,旁人也不好随意问。 林青筠从林府回来,相思便道:“今儿王妃不在,叶掌柜过来了,说那个外国商人要来辞行。王妃可要见他?” “辞行?”林青筠不知是否又有变故,便去问徒晏。 徒晏此时在嫏嬛阁内,见她回来便说:“唯卿来的正好,帮我找本书,是前朝一位无名氏写的南国游记手抄本。” “你这些书不是都分门别类放着的,怎会找不到?”林青筠一面帮他找,一面说起劳伦斯要离京的事。 徒晏道:“正要和你说呢。父皇已命人查了泉州市舶司,果然与先前猜测相符,所以父皇下旨,申斥了市舶使严宇丛,令其重新审理外国商船扣押一事。只怕现在那些被扣押的商船都已被放行,先前的处置都已撤销,劳伦斯自然要赶紧回去处理他船上的货物。” “皇上这是……打草惊蛇,再行暗度陈仓之事?”林青筠立刻猜到。 “父皇就是要惊动背后之人,先行处置一番,也是麻痹的意思。”正说着话,见外头来了个人,仔细一看,是徒晏身边的侍卫高阳。高阳低声与徒晏禀报了几句,林青筠并未留心去听,直到高阳离去,徒晏纳罕道:“刚出了件新鲜事,你定是猜不到。” “又是什么新鲜事?王爷博览群书,又踏遍大江南北,连你也有不曾听过的事?”林青筠嘴里应着话,踏着梯子爬上去,从书架子顶端一层抽出一本薄薄的两侧封面的书,封面上以手书写着四个字「南国游记」。举起书朝底下的徒晏晃了晃,不无得意的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你小心些,快下来。”徒晏看她动作随性,生恐她从高处跌下来,紧紧扶着梯子直至她双脚落地,这才松口气。 “佑安,你还没说什么新鲜事呢。”嫏嬛阁内都是大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颇有距离,林青筠来后,为着看书方便,增加了取书的高梯和随时随地能坐着看书的圆凳。这会儿找到了徒晏要的书,并未给他,而是搬了圆凳坐着,随手翻开书看起来。 徒晏坐在她身边,与她讲道:“是贾家那边的传出来的消息,已经闹的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贾家的宝玉病了,已是吃不下东西、认不得人,宫里宫外的太医大夫都请了个遍,都说只能预备后事了。如今贾家正到处寻找神医,但凡能救得了贾宝玉,就能得一万两银子!” “贾宝玉病了?”林青筠叹口气:“贾家好歹是国公府第,贾宝玉又是二房唯一嫡子,是贾太君的心头肉,只要能救回他,别说一万两,便是三万两他们也愿意出。” 徒晏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如今外头都在传,贾宝玉病的这般重,是被克的。” 林青筠心头一跳,立时想到了史湘云,莫非…… 果然,徒晏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外头都在说,贾宝玉与史侯府的大姑娘在议亲,史大姑娘命硬,尚在襁褓中便克死了父母,如今又来克贾宝玉,只怕还要克着他们贾府上下。” “这太狠毒了。”林青筠不由得为史湘云担心,一个姑娘家传出这样的名声来,还怎么说亲?做这件事的除了王夫人,不做他人想。 “我看贾家这事儿没完。”徒晏与贾家没甚干系,不过看热闹罢了。 第51章 贾宝玉一病,贾家闹翻了天。 这事儿外头都传遍了,林家自然也知道。林如海是长辈,寻常是不会去给个晚辈探病的,但宝玉的这情形不好,便请了个好太医一起去一趟。结果见了宝玉果然昏睡在床上人事不知,身热如火,满嘴胡话,荐来的这位太医也是摇头叹息,无能为力。 “我的玉儿啊!我的宝玉啊……”贾母见状再度失望,崩溃大哭。 黛玉也跟着林如海一块儿来了,见此情形也悲从中来,一面哭一面想宽慰贾母,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黛玉也没料到宝玉竟病的这般重,想起在贾家住的那几年,唯有宝玉掏心掏肺的待她好,什么都想着她,哪怕平日里再惹恼人,也好过此时人事不省。若宝玉当真不好了,老太太只怕是…… 再看王夫人早已哭的不能自持,再无前两日还能强撑的模样。 王夫人最初的确被宝玉的病吓着,但却还想着利用此事来破坏贾母与史家定下的婚约,不仅是不喜史湘云,同样也是认为史湘云命不好。哪里知道才三日功夫,宝玉的病竟这般重,已是气息微弱,眼看着就不行了。王夫人此时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只要有人能治好宝玉,不论花多什么银子她都甘愿。 邢夫人与薛姨妈也守在床前,不时的喊宝玉名字,又不住的擦眼泪。 这时贾赦从外头进来,满头的汗,嘴里说道:“看来那几个道士和尚都不中用,经文念了那么多,法事也做了几场,却是没点儿效验。我再去寻寻,听说距离京城不远有家小庙,里头的住持和尚前些年也常在外做法事,很有效验,咱们派车去接,一天半就能赶回来。” 贾政含泪叹气,拦住了贾赦:“罢了,许是儿女之事都有天命,咱们家已是为此闹的沸反盈天,即使如此,便由他们去吧。” 林如海不由得侧目,想着贾政是不是伤心的糊涂了。 贾赦为宝玉之事跑前跑后,本就累的不行,一来他是宝玉大伯父,二来宝玉是个孩子,生来就得人意,贾赦确实也心疼。谁知忙碌一场,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不谢他便罢了,反倒劝他算了,好似他之前多事一样。 贾母同时也恼了,但这会儿跟前有各家亲戚们在,不好给贾政没脸,只得忍住。 偏这时赵姨娘竟钻了出来:“老太太,哥儿已是不中用了,倒不如将他的衣服穿戴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好少让他受些苦。老太太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受罪也不安生……” “哪里来混账老婆!”贾母迎面狠狠的啐了赵姨娘一口,把近日攒的忧思火气全都发作在赵姨娘身上:“怎见我的宝玉就不中用了?他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他若死了,我只和你们算账!都是你们成日家逼着他念书,把胆子都给吓破了,见着老子跟见着避猫鼠似的,难道不是你们小妇挑唆的?这会儿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看我饶了哪一个!” 前面骂着赵姨娘,后面的话却是明晃晃指责贾政。 刚有个下人准备来回棺木准备齐了,听了贾母发火,一时进退不得。贾赦见了摆手令其退下,翘着嘴角看贾政被训的垂头搭脑,这可是极为少见的。 林如海立在屏风外听了贾家这出闹腾,暗地里叹气。 哪知不过半日,贾家又传出消息,据说来了个赖头和尚与破足道人,仙法道术高明,经二人一治,贾宝玉就好了,如今正在静养。外人听了无不纳罕,又有许多人家打听那对僧道是何出身,亦有许多人质疑,但总归贾宝玉的确是渐渐好了。 黛玉来王府看林青筠,提及此事仍是后怕不已。 雪雁在旁描述当日情形,仿佛亲眼看到的一样:“据说宝二爷先前只是烫伤了脸,各家都有人来探望,王家的人还未走呢,宝二爷突然就嚷着头疼,四姑娘还笑话他呢。哪知紧接着宝二爷一本三尺高,口内乱嚷着胡话,又随手拿了东西就乱打,姑娘们吓得脸色发白都不敢靠近,老太太和二位太太还有王家太太们闻讯过来也都吓着了,力壮的婆子们都制不住宝二爷,还是从外头唤了人进来才制住的。当时就说宝二爷肯定是中邪了,结果请僧迎道,各样法事做了不少,都没效验,大夫们也束手无策,哪里知道就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和尚道士呢。” 这事儿早传遍了,百灵惯爱打听,自然也有风闻,听到这里就撇着嘴笑道:“哪里是莫名其妙了?你们忘了薛家大姑娘的金锁是哪里来的?” 几个丫头们都是一怔,林青筠笑斥百灵:“你这丫头说笑便说笑,攀扯薛姑娘做什么?越发没体统了!” 其实林青筠心里头也犯疑呢,但她毕竟没亲眼见着那对僧道,不好评论真假。更何况,因着她本身来历,对于原著中那对有仙法道术的僧道,本能的不愿接近。 紫鹃忍不住低声说:“先前没想起来,经百灵一说,可不是呢。据说宝姑娘的金锁便是一个赖头和尚给的,还给了冷香丸的方子呢。先头那府里又有金玉良缘的说法,说什么那金锁遇着有玉的方可为正配,指的是谁,谁不知道?偏生前些时候贾家与史家议亲,在宝二爷病时还传出那个话来呢。姑娘们或许没注意,我先前代姑娘去看宝二爷,听其房中的晴雯说了,这回宝二爷病了,史家只是打发人送了东西,根本没露面,连史大姑娘都没去。” 林青筠与黛玉相视一眼,唯有叹息罢了。 四月初二,成郡王娶继妃。 齐淑妃与成郡王一直想再娶个甄家女儿做王妃,终于如愿以偿。这位继王妃乃是甄家三女,也是甄应嘉唯一的嫡女,自来爱若珍宝。齐淑妃与成郡王惊喜异常,其他人却是各有心思。实则甄应嘉的打算并不是如此,成郡王近年来越发自大自傲,与定郡王相争时常落于下风,更何况现在太上皇身体安康,又有个敬孝亲王在前,甄应嘉不得不做多方打算。成郡王那边不好推拒,他先前一直以三女体弱为由婉拒,选定了一位侄女作为继妃人选,哪知成郡王竟拿出前王妃的“罪证”,胁迫性的促成这门亲事。 至于成郡王那些东西从何而来,只怕只有皇帝知道。 皇帝尚未布置妥当,无法一次性网罗所有人,只好让他们暂时维持平衡,多方牵制。由此,甄家嫡女不能进旁人府里,去成郡王府中反而可以平衡局面。 这天喜宴,徒晏对外称病未去,林青筠独自去赴席。 林青筠与几位妯娌关系平平,倒不是因皇子们的权利争斗利益牵扯,纯粹是女人间的羡慕嫉妒。谁让林青筠同样嫁了皇子却是亲王妃,府里头又清清静静没个碍眼的东西,其他妯娌们又要对外应酬,又要打理府务,还得制住后院一窝子妖精,偏偏有时还得强撑笑脸为自家王爷迎进新人,这内心的苦闷别提了,因此见了林青筠清清静静的日子怎能没心酸嫉妒? 反之,林青筠也不想与这些妯娌交往太深,她与忠顺亲王妃的关系却好。 忠顺亲王在外名声着实不好,喜欢养戏子、喜欢美人,后院儿里新人不断,旧人成群,但要说他做过什么恶事倒也未必,左不过那些郡王亲王们都那样。忠顺亲王有这喜好,却不是一味狂妄,他待王妃敬重有加,又极疼女儿,王妃的性子也不寻常,对忠顺亲王只一句话:“随他闹去。” 所以在忠顺王府,王爷可以胡闹,但下人们依旧规矩整肃,便是那些后院儿的莺莺燕燕也不敢对王妃丝毫不敬。王爷信任王妃是一个,更重要的是王妃自己有手段,处置了人,王爷还会真心实意赞一句做得好。 林青筠刚知晓这些的时候惊的不得了,这绝对是奇葩夫妻。 算来,忠顺是皇帝兄弟,如今已是四十岁的人了,王妃保养得当,瞧着三十五左右,仍旧明艳照人。他们的女儿惠怡郡主今年十五,已说了亲,完全继承了忠顺王爷的性子,肆意大胆,为此王妃没少头疼。 “九皇婶来的好早,怎么没见惠怡?”林青筠一来就见着忠顺王妃,却不曾见惠怡郡主。 “她呀,别人踏春都是坐车去赏景作诗,她偏生要骑马,偏王爷惯着她,结果一没留神从马上摔下来。”忠顺王妃提起这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怎么没听说?伤着哪儿了?”林青筠也是一惊。 忠顺王妃摆手:“她哥哥跟着呢,再说她自小也皮惯了,只是擦破了点皮肉。这些天是我就着此事将她拘在家里不准她出来,再不杀杀她的性子,等以后过了门可怎么好?郡马哪里管得了她。” 惠怡郡主的郡马是皇后的娘家侄儿,忠勇公府的嫡幼孙,这还是皇帝做媒。 忠顺王爷作为除皇帝外唯一幸存下来的皇子,自然有一份谨慎与聪明,选择忠勇公府做亲家也是思量后的决定。虽说忠勇公府是皇后娘家,可皇后唯一的儿子早绝了继位可能,掺合不到夺嫡风险中去,门第是上等,那位郡马又是个诗书人物,再好不过的亲事。唯一有所不满的许是惠怡郡主,她嫌郡马过于文弱是个慢性子,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像水遇着火,偏生郡马再如何恼都不过呢她吵,可把惠怡郡主给憋闷死了。 忠顺王爷夫妻却极喜欢郡马,也喜欢郡马的性情,若换个有脾气的,他们还怕女儿受委屈呢。 林青筠很是羡慕惠怡的潇洒肆意,虽未出阁却不甚在意旁人眼光与议论,这些与其家世和父母疼宠分不开,但未尝不是惠怡勇敢。因此她笑道:“等明日我去看看她。” “那可好。我看你们两个的性子南辕北辙,偏生就能聊在一处。”忠顺王妃虽如此说,却深知林青筠内里并非表现出来的这般顺从安静,否则自家那个“阅人无数”的女儿不会因着林青筠的身份就对她另眼相看。 尚未开席,林青筠与忠顺王妃在侍女的引领下来到专为女眷们安歇准备的花厅,这里已有许多女眷,见她们二人过来,少不得一番见礼。定郡王妃与肃郡王妃正在打机锋,二人虽是来参加喜宴,眼底里却无半分喜气,见到林青筠依旧是淡淡的。若按着品级,二人该向林青筠行礼,但反过来二人居长,所以每回相见彼此都是挽手相迎,客套几句罢了。 定郡王妃忽然问她:“七弟妹可听说荣国府的事了?” “有所耳闻。” 定郡王妃又问:“那弟妹就没做点儿什么?” 林青筠不解:“大嫂是指?” 肃郡王妃在旁笑说道:“七弟妹糊涂了不成。荣国府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生场病闹的沸沸扬扬,后来说是来了个赖头和尚与个破足道人才治好的,都说那小公子病的几乎断气,多少太医都治不好,却让一对僧道给看好了,竟是奇事。但既然那僧道有如此能为,弟妹怎么就没请来给纯亲王瞧一瞧?许是一计神丹妙药,从此纯亲王就好了呢。” “我看三弟妹才糊涂!”定郡王妃又接过话,嘴里说着肃郡王妃,眼睛却别有深意的看向林青筠:“七弟早得了一计‘好药’,如何还瞧得上什么僧道,有了僧道,‘好药’岂不是浪费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还是大嫂想的到,是我想差了。”肃郡王妃抿笑,佯作失口般拿茶遮掩。 林青筠没料到她们拿起这个话头,却是神色不变的追问:“两位嫂子是何时知道那僧道的?” 肃郡王妃没防备,顺口就道:“他们府里闹的那样,那僧道一进荣国府大门外头就传开了,我先头听说时还笑话荣国府病急乱投医呢。早知道他们真有手段,我就将他二人请来给七弟瞧瞧了。” 林青筠神色一变,满眼肃色,眼睛里也带了埋怨:“这话倒是真的,两位嫂子既然在当天就知道,也不赶紧将人留下,我得知消息却是两天后,京城里打听个遍,那对僧道却是连个影子也没有。我原还想着请了人,治好王爷,皇上与皇后娘娘也高兴呢。” 不禁肃郡王妃一愣,便是定郡王妃也没料到自己被带累上,生怕传到皇上耳中惹得自家郡王挨训,忙歉意道:“我哪有三弟妹耳目灵通,我知道的时候已是两三日后了。” “我这……”肃郡王妃暗骂对方不地道,却因自己嘴快说了前头那些话,竟是圆不回来。见众人都若有似无的朝这边打量,不知心里怎么笑话自己,不觉面上讪讪,只得低了姿态与林青筠赔罪:“七弟妹,实不是我故意不留下那两人,谁知道那两个邋里邋遢的能是有本事的?后来知道荣国府的小公子果然被治好,再去找人,却已是寻不到了。” “我想也不是三嫂存心见死不救,毕竟咱们都是一家子妯娌,肃郡王与我们王爷是亲兄弟呢。旧年我们王爷生日虽没办,但肃郡王却记得清楚,早早送了寿礼,还送了许多难得的好药材让王爷调养身体呢。这些我与王爷都记在心里的。”林青筠如今提起这事儿还有气,谁家过生日送药材的?这不是咒人么。 肃郡王妃自然不会做这等蠢事,但东西确实是那么送的,这里边的问题就越发耐人寻味了。但总归一点,肃郡王妃只怕是自认徒晏活不了两三年,根本没将纯亲王府放在眼里,所以才有那等纰漏闹出来。 肃郡王妃越发下不来台,脸上如有火烧。 定郡王妃心中也连连纳罕,想不到一贯冷淡沉默的林青筠也会有如此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时候,可见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对方也不是软弱好欺的。 至于其他人,这三个皇家妯娌说话,她们便是辈分高的却品极低,忠顺王妃这个正经皇婶子都没开口,哪有她们插嘴的余地?谁都不想惹火烧身。经此一事,也都不敢轻视了年纪轻轻的纯亲王妃。 林青筠见好就收,今天毕竟是成郡王娶亲大喜,若非那两人先挑衅,她根本懒得与她们理会。侧过头,与忠顺王妃似真似假的抱怨道:“说到那两个僧道,我还有一肚子委屈呢。我想将人请来,王爷却不同意,说什么赖头和尚、破足道人,一听这名号就不是正经寺庙出来的,只怕也没个正经度牒,竟是骗子也未可知,还说这样人便是请来了他也不瞧。我不服气,还和王爷争辩了几句,为此王爷竟打发人去户部查询,果然没有这两个僧道。我只说许是游方之人呢,也未必个个都领了度牒。只可惜人已寻不到,说什么都白说。” 这不过是幌子罢了,单凭“赖头和尚”“破足道人”这不伦不类的称号,如何查询?因此诉委屈是假,借此话表明他们夫妻两个情深无间,对僧道治病皆不放在心上才是真。 忠顺王妃自然也明白,顺着便说:“可见王爷疼你,为了安你的心还特特去户部查证。若是我们王爷,只怕嘴上说了,转头就丢在脖子后头了。” “皇婶子就会取笑我。”林青筠状似娇羞,心里着实感激对方配合。 这时忽闻有人说:“保龄侯夫人与忠靖侯夫人到了。” 一听保龄侯府人,林青筠想到了史湘云,其他在座的诸人也是神色各异。两位史侯夫人进来,含笑与诸人见礼说话,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凡做当家主母的,这等应酬往来交际都是必修课。 只听有人在试探:“你们府上的姑娘们可来了?我家二丫头还在念叨好些天不曾见你们家姑娘了呢。” 史家妯娌两个岂会不知众人想说什么,保龄侯夫人笑道:“我们家的姑娘都羞手羞脚的,没得领出来让各位夫人们笑话。前几日她们舅舅请吃席,两个丫头一块儿去了,玩的不舍得回来。” “那你们府上的大姑娘……” 保龄侯夫人神色不变,闻言笑道:“大姑娘的亲事已经作准了,她害羞呢,眼下是不好意思出来了。” 众人神情一震,忙问道:“定了谁家?” 先前都以为是与贾家结亲,可如今闹了那么一出,史家不闻不问似置身事外,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定好了亲事,一点儿没受干扰。可见,不该是与贾家议亲才对。 果然,保龄侯夫人坦言:“我们大姑娘定的是卫家大公子。这事儿原是侯爷与卫家老爷私下议定,本想等着孩子们再大些寻个好日子小定,哪知……如今说出来,也是不让诸人误会的意思。” 其间一个停顿,颇耐人寻味。 即便史家在外一字未说,但对贾家怨言颇深。这是能理解的,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谁知王夫人做那等事,不仅毁了史湘云的名声,更是令整个史家都颜面无光。无奈之下,史家快速应对,直接从这淌浑水中挣脱出来,算是如了王夫人的意。 林青筠心下感慨,兜兜转转,没想到最终史湘云仍是要嫁给卫若兰。 对于此事,贾母最为愤恨,不仅因为史湘云是她看准的宝玉媳妇,更因史家乃是她的娘家。王夫人做了蠢事,最后却要算在整个贾家头上,就如同上回擅自向林家提亲,外人提起来笑话的是谁?是贾家,是她这个贾家老太太! 贾宝玉刚好,贾母就病倒了,既是连日担惊受怕煎熬的,也是被王夫人举动给气倒的。 为此,贾赦逮着贾政就数落:“二弟,都说你最孝顺,可你瞧瞧你媳妇王氏,把老太太都给气病了。哦,你要问王氏又做了什么蠢事?你自己去打听打听。二弟啊,真不是我挑拨,宝玉都病的那个样子了,你媳妇还有算计那些事,如果宝玉真有个好歹,她也没儿子去娶那百万家财的媳妇不是。” 贾政正要探视贾母,结果劈头就被贾赦一通数落,结果半信半疑一打听,气炸了! 不多时,正在书房把玩古董的贾赦如愿以偿的得知消息,二房老爷太太吵起来了,贾政还动手砸了东西,王夫人气哭了,闹着要回娘家。 “来人!上酒菜,再把翠柳叫来服侍大老爷我。”贾赦捋着胡须笑的得意。 第52章 四月十六是庄诗雨出嫁,为此庄家一直忙碌,庄家姑娘们也没心思再起诗社,贾家那边宝玉病尚未养完全,自然也没心思作诗,黛玉无处可解闷,只得在家闲着翻书。 林青筠这些时日总要出门吃席,不是这家嫁女,便是那家娶妇,又有添丁过寿。以往徒晏一个人时自然不须走动,只拣几家亲近的送了礼便罢,但大婚后却不同,作为当家主母,但凡该料理的人情往来各家交际都得处理好。林青筠这边关系简单,只林家一个亲戚,贾家庄家只几位姑娘略有走动,徒晏这边却繁琐的多,各家与各家有亲有疏,有厚有薄,都得一一拿捏妥当,省得闹出笑话。 闲暇时,又应徒晏再三恳请,拿他的一幅画做底稿,画一幅油画。 徒晏这幅画很大,里头虽只两个人物,却是实际比例,且画中人物身份不凡,乃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二人——皇帝与皇后!这才是林青筠一开始不愿意画的原因,她也怕出了纰漏,更何况,皇帝的肖像是随意画的?徒晏却是准备充分,早先得了皇帝允许,这才来找她,说要将此画作为除夕献礼。 “你倒是会偷懒,支使我辛苦一场,功劳却是你的。”林青筠想到那么大的工程,又要力臻完美,不觉十分有压力。 “俗话说能者多劳,谁让唯卿有本事呢。”徒晏一面玩笑一面看眼前的各种颜料,问她一些绘画技巧,上色步骤等事情,又说:“你慢慢画着便是,今年画不完可以等明年,等我学会给你打下手。” 林青筠不禁笑道:“王爷可聪敏着呢,又有绘画的底子在,俗话说‘一通百通’,许是没几个月功夫王爷就学会了。” 这话虽是玩笑,但徒晏的学习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同样是由她教西洋文,黛玉那样的学习进度已是快了,偏生徒晏比黛玉学的还快。大约是徒晏比黛玉要放得开,除了学习天赋出众,更在练习上毫不退缩,时常抓着她练习对话。为此红绫白鹭常玩笑,说府里伺候着两位洋主子,早上见面说“古德猫宁”、中午说“古德怒恩”、晚上说“古德一文宁”,丫鬟们觉得有趣也偷偷的学,结果那回纹心姑姑奉皇后之命来送东西,听着大小丫鬟嘴里都念着“古德”,还问这是哪家的姓这么古怪。 如今大画架子已经撑开,油画布也准备好,林青筠就让徒晏来起底稿。 “王妃。”白鹭从门外进来,见王爷在作画,便低着声回禀:“王妃打发我送的东西都送去了,只是瞧着林姑娘有心事似的,紫鹃说林姑娘自上回从王府回去便有些恹恹的,好像和贾家有关系。” 因着有些时日没见,林青筠便命白鹭给黛玉送些时鲜瓜果,顺带瞧瞧林家父女近来如何,哪知却得了这消息。 细思来,贾家那边除了宝玉闹了一场病,也无别事。或许是因史湘云名誉受损的事情?史家与卫家结亲已成定局,贾母知无力挽回,前两天史卫两家小定,贾母亲自去走了一趟,全程对卫家大公子赞誉有加,又说这门亲事乃天作之合等语。外人见状,便对先头两家议亲的言论有所质疑。贾母又趁着宝玉病情大有起色,命人在城外布施三日,并放言道:“那两位给宝玉治病的僧道说了,宝玉命中不该早娶,须得十八岁后成亲方好。” 王夫人闻得这话,恨的咬碎了一口牙。 宝玉是男孩子,成亲晚些不妨事,况且还有僧道的话放在前头。薛宝钗却不同。薛宝钗比宝玉大两岁,若宝玉十八,宝钗已二十,二十岁的女孩子仍旧不嫁人,哪怕内里有缘故也惹得人议论纷纷。外人或许不知,但贾家人知自家事,便是亲友们都知道贾家有个客居的薛家姑娘,贾母那番话一放出来,众人就已想到薛家头上。薛宝钗何尝不知,满心里苦,却又要撑着云淡风轻,倒是薛姨妈疼女儿,羞恼的找到王夫人讨说法。 当初修建大观园,薛家也是出了五万银子的,说是借,实则与白给无异。薛姨妈凭什么白填五万银子给贾家建园子?不正是为着给女儿谋个好去处。那时候王夫人可是保证的好好儿的,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薛姨妈进门也不说别的,直接辞行:“姐姐,这府里我们是住不得了,今儿来和你说一声,我们马上收拾东西,明儿就搬出去。我们家虽不如从前,可也是有房子有铺子,也不是离了这里没地方住。” “妹妹何苦说这话,你还不知我的心?我心里最是看重宝钗。”王夫人赶紧将薛姨妈劝的坐下,苦口婆心一番劝说,末了眼眶一红滴下泪来:“好妹妹,我四十来岁的人了,十五岁嫁到贾家,熬了这些年,侍奉公婆、操持家事,往来应酬,哪一点做的不好?这是做人媳妇为人妇的根本,我也不说委屈,只我仅有宝玉一个命根子,我是他亲娘,竟是连宝玉的亲事都做不得主了。” 一番话说的薛姨妈心也软了:“不是我不体谅姐姐难处,只宝钗是个姑娘家,若姐姐不能做主,我也不能让宝钗虚耗这么些年。” “妹妹你放心,也让宝丫头别多想,这事儿我定请娘娘做主。那僧道的话哪里抵得过娘娘谕旨,再者,只说十八方能娶亲,但早早儿定下却是无妨。” “那、我就再信姐姐一回。”薛姨妈也是无奈,外边流言正盛,总得避过风头才好。况且贾家于薛家而言已是好选择,况是亲上做亲,彼此人物性情都知道,若换了旁人,她也怕女儿吃亏。且再观望观望,实在不行,再说别的。 十六是庄诗雨出阁,提前一天晒妆,林青筠也去添妆。 时候还早,林青筠来时黛玉已与庄家姑娘们打趣新嫁娘,她过去,只让白鹭去将人请来。等着黛玉来了,她遣退丫鬟,问起黛玉近况,又细心观察其神色,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林青筠干脆直接问了:“上回白鹭去送东西,回来说你神思不属的,可是为什么事情忧心?” 黛玉听得笑了:“我哪里有什么忧心事,我知道了,必定是紫鹃说的,就她嘴快。”见她不信,黛玉这才:“实也没什么,只是上回宝玉生病来了一对僧道,却使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林青筠心中一动,忽而想起原文故事,那对僧道可是“人口贩子”! 果听黛玉叹息:“我幼时身子不好,从胎里带来的弱症,吃饭就吃药,多少名医开方都不见效。三岁那年来了个赖头和尚,定要化我出家,说唯有此,我的病方可痊愈。父母舍不得我,况那赖头和尚着实邋遢,又行止疯癫,便不肯。自那后我的病果然没好,一直到姐姐来我家,慢慢儿的一两年功夫竟养好了,过往的事竟似做梦,若非听见贾家人形容那个和尚,我都要忘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忘了就忘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林青筠不知她想到了哪一处,只能以此开解。 黛玉轻轻摇头,双眉微蹙,似被什么困惑着:“姐姐不知道,那对僧道古怪着呢。姐姐可知贾家大观园里的栊翠庵住着位妙龄女尼,名唤妙玉的,今年十九岁,自幼带发修行。她原是诗书仕宦之家的小姐,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这才亲自入了空门,也是奇了,她的病不曾再犯。她有回说过,小时候父母为她的病四处寻医问药,那时也有个赖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她父母不肯,将人打了出去,谁知后来到底应了那和尚的话。”又道:“宝姐姐有胎里带来的热毒,也是求医不得,来了个赖头和尚给了药方,一吃便好了。宝玉病了,不必请,僧道便联袂而至,治好了人谢礼都不要,又翩然而去,宛若世外仙人救苦救难。为何僧道待宝姐姐和宝玉如此慈悲,却定要我们其他女孩儿入空门?难不成世外之人也讲究厚此薄彼?” 黛玉说着说着心头越发沉重,好似一块巨石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天她一直为此困惑,日思夜想,忽而想到一节。若当年父亲在扬州任上有个万一,若她并不曾被接回家,若她的病未好,若她如今仍在贾家煎熬…… 她总有种冥冥之感,一切是从林青筠的到来而变化的。 如果真如假设的那般,她一个孤女寄居贾家,境况可想而知。如今她也多少能猜到,当年父亲将她托付给外祖母的用意,未必没有将终身相托的意思。王夫人显然是不喜欢她,薛家定然会进京,与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只不过贾母心中之人由湘云换成了她而已。 金玉良缘!这一切都是为了金玉良缘。 宝玉的“玉”,宝钗的“金锁”,一个是落草时带来的,一个是和尚给的,可不是姻缘天定么。 林青筠并不知她已向的如此深,只是见她神色异常,怔怔的半天不说话,生怕她因此迷住了心神,忙唤她:“妹妹!” 黛玉扶了扶头,似有疲惫:“我没事,姐姐别担心。” “和尚道士的话最信不得,亏得当年义父没将你给舍出去,当年那和尚是拐子也未可知。现如今拐子们花招也多,扮成出家人不仅没人防备,寻常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的,见这些出家人张口,为给孩子一条活路便舍了,便是像妹妹家这样的官宦人家,父母为着儿女病情不肯忍受的、亦或者怕儿女夭折的,也会允了。他们竟是不费功夫就拐了孩子,又无人去追究,反认为他们做了好事。” 黛玉一时听住了,不禁疑问:“难不成做父母的舍了孩子,竟是连和尚道士的来历也不问?不知来历出生,将来可往哪里去探望?难不成就此再无干系了不成?” “可见义父疼你。当年未必没有动心,只是那和尚哪里说得出什么来历,只怕义父要拘拿,和尚跑的快罢了。就如这回,给贾家宝二爷治好了病,多少银子得不到?便是秉承出家人的风骨分文不取只做善事,也不必跑的那么快,竟是躲什么似的。”林青筠为着宽慰黛玉,绞尽脑汁胡掰一气。 黛玉却并未生疑,顺着一想,不太确信的道:“难不成、是怕撞见薛家的人?” 若真是,那薛家关于金锁的言论就值得怀疑了。 “谁知道呢。”林青筠哪能真的与她讨论这个,再说下去只怕就圆不住了。 黛玉猛然反应过来,嗔怪道:“姐姐又唬我,我差点儿真的信了。” 林青筠笑道:“我可没扯谎,你细想想我的话可通?不过是那么一猜,也没说一定就是。好了,今儿是庄家三姐姐的好日子,咱们是来贺喜的,再不出去该有人来寻了。” 黛玉经过一番诉说,心头的闷气都散了,便与她一道出去。 从庄家回去,林青筠忍不住一再想黛玉的那些话,后知后觉的心头大跳。她一向知晓黛玉聪慧通透,但如此亲身领教却是头一回,只怕黛玉心头疑惑并未全都说出来。半晌,她自己叹口气。她自身这样的情况,但凡不信神佛的人,都会认为她有未示于人的手段,特别是林家父女朝夕相处,焉能没半点怀疑?只是林如海见她并无坏心,无心探究,黛玉早先因其父的关系先入为主信赖了她,以至于如今才反应过来。 倒也罢了,林家父女,乃至徒晏,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回到府里,林青筠只想安安静静的躺会儿,刚换了家常衣裳就见徒晏过来。徒晏挥手令白鹭等人退下,将她按在镜子前,亲自动手为她摘掉头发上累赘的饰物。这也不是头一回,他的动作已是熟练。 “有事?”若无事,也不至于将丫鬟们遣出去。 “唯卿可有兴趣出去逛逛?”徒晏俯身贴着她的脸,直视镜中她的双眼,笑的几分邀功的意味:“出京。” “出京?!”林青筠低声惊呼,满眼不可置信:“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三五年内不能出去?” 徒晏却是先说了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上月二十八铁网山打围,你不是也想去么?” 林青筠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我是想去逛逛,偏你懒怠去,我也不好一个人去。” 皇家打围乃是盛事,可惜徒晏说自己身体弱,从来不参加打围,皇后又要坐镇宫中,也没甚兴趣去西山,最后她也只能偃旗息鼓。上次西山围猎只有三天,已经过去半个月,怎么又提起来? 徒晏说道:“幸而你没去,那天出了事。围猎进行到第二天,出了刺客,幸而父皇早有准备,否则……” 林青筠脸色微变:“我并没听到任何风声。” “父皇下了封口令,说是左不过无事,若传扬出去,未免闹的人心惶惶。”徒晏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口中说道:“如今表面看着风平浪静,暗中却是风云涌动,不知哪天就会爆发出来。皇上大约是疑心敬孝亲王,只碍着太上皇,却是不好明面儿上查证。上回市舶司的事可还记得?” 林青筠点头。 “父皇有意让我去一趟泉州,顺带着也看看另外两处。”徒晏见她不解,细心解释道:“市舶司大多都与外国商船打交道,父皇倒不是没人可用,却没我们合适。你会西洋文,又与劳伦斯男爵有交情,我又是有游历前科的。我那几年真正去了哪里,外头人不知道,我那几位兄长却是心知肚明。若真是你我出京,他们只以为我耐不住京中生活,不会过多生疑。” “可是要查市舶司幕后之人?” 徒晏却是摇头,面上一派冷肃:“父皇怀疑他们自己有商船,不仅私下谋夺重利,更是暗中购了铁矿打造兵器。” 私自打造兵器等于谋反! 林青筠心头一沉,细想他的话,明白过来。若真是市舶司被人操控,谋取银钱是小,但悄无声息占了水路航线却事大。一旦在外地打造了兵器,通过商船在港口运转,竟是直逼京师重地。离京城最近的是天津港口,天津府设立有民政、盐运、税收与军事等建置,若那些别有内容的商船能靠近,内里的严重程度不言而喻。 “皇上另派了人去天津府?”她猜测道。 “嗯。”徒晏感慨她的敏锐,并未就此事多说。这件事整体而言很敏感,若非他身份特殊,处境特殊,皇上也不会用他。再者,既用了,也未尝没有观察试探之意,此时皇帝倒不是猜忌自己的嫡子,反而是希望他能在朝政上分担一二。毕竟若排除其他因素,徒晏的能力是皇帝最为看好的。 “咱们怎么去?” 徒晏笑道:“现成的理由,为我寻医求药。” 林青筠闻言不免担忧:“你如今虽病的少些,但也受不得舟车劳顿,路上若是耽搁了,误了皇上的差事又如何是好?” “不要紧,父皇说了,咱们的事不急,一路慢悠悠的晃去,赶在年底回京就好。泉州那边若果真如此,咱们去了也不过是先查着,看看此事到底牵涉了哪些人。今年皇上是不会动他们的。”徒晏见她神色沉重,一点儿没有即将出游的轻松惬意,不免笑着揉揉她的脸:“你才多大年纪,可不适合老气横秋的模样。你想想,父皇能将差事交给你我,能是什么紧急事情?父皇……不过是想以此来试一试我罢了。” 林青筠一听心下更是一紧:“你是说……” “我自认唯卿是此生知己,唯卿可知我?” 林青筠轻笑,直视他道:“我自然知道,你只管凭心意去做,我也断不会委屈自己。” 如今徒晏成了亲,又身体缓缓变好,却因太上皇与敬孝亲王的进一步亲密吸引了众人视线,一时都没怎么留心纯亲王府。皇上却是时刻记挂着自己的嫡子,见了徒晏现今状态,不免动了心思,也实在是其他皇子争的太狠,与世无争偏又能力出众的徒晏就得人心意。 徒晏闲适了多年,迫于局势,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两天后,纯亲王府传出消息,纯亲王病了。 皇帝皇后、各郡王府、忠顺王府、敬孝亲王府等等都亲来探视,虽纯亲王府对外称徒晏只是风邪入体,但托了七八天不曾痊愈,考虑到徒晏特殊的身体状况,各家都给予最大的重视。几位郡王亲王见到的徒晏,面色虚白,精神恹恹,话语无力,神思眷懒,又听说十回饭八回不吃,纯亲王妃每天都在抹眼泪,可见是病的重了。要知道,即便是小病也能酿成大病,也会要人命。 一直到端午节过后,纯亲王府突然备齐车马,但凡人问,都说要出远门。 箱笼行礼等东西早先都收拾好了,要带的人也都安排妥当,林青筠检查了一遍,又吩咐人去林家、贾家、庄家、史家送回礼。端午节那天林青筠一贯强健的身体突然不顶用了,竟中暑了,且一躺就是三天,各家都来探视过,几家姑娘们都来看望问候过。临了要走,先前宫里皇后娘娘赏的各色瓜果还有好些,便又添些时鲜的料子,分送给各家姐妹。 黛玉收了东西,这才从百灵口中得知她要离京,慌得连忙换了衣裳就坐车过来,见了她就埋怨:“姐姐怎么突然就要出京?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和我说,可见不拿我当妹妹了。” “好妹妹,并不是这样,我们也是临时决定。”林青筠不得已撒谎,毕竟内中详情实在不能说。“你也知我们王爷病了好些天,皇后娘娘也担惊受怕病了一场,连我也没能熬住。前些日子恍惚听说,有人在九华山结了个草芦,免费为往来行人看病,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却医术高明,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是此人有个怪癖,只肯在九华山治病,别处根本不去,便是当地知府派轿子去迎也拒不上轿。我想着,既然此人有如此气魄,拒了知府还能继续呆在九华山行医,可见是有真本事。许是心诚则灵,为着治病,便是跑一趟有何妨。为此,我与王爷商议后决定,去一趟九华山。” “竟有此等奇人?或许是个真有本事的。”黛玉也知纯亲王的病,听了这些话再无抱怨,反而觉得纯亲王心诚。毕竟以纯亲王的身份,只要有意,皇帝甚至能下旨去“请”那位医者。 “妹妹回去吧,我这就走了,到了地方给你来信。”那番九华山医者的言论并非编造,只是徒晏早得了消息,只是没放在心上,现在正好拿来一用。 辞别黛玉,又与赶来相送的各家做别,徒晏携着林青筠登车离去。 第53章 此次出京,两人已经商定路程,走水路。 一来,徒晏身体受不得舟车劳顿长期颠簸,水路相较而言平稳,且一路顺流而下,也较陆路轻快。二来,他们主要是为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去的,自然一开始便走水路,往后做事才便宜。他们要走京杭运河,在通州港下水,经由天津港、临清港,至徐州港靠岸,转陆路去安徽九华山。应完幌子之后,直接以游历之名前往相邻的浙江,先查访宁波市舶司,然后顺着沿海航线往下,依次是福建泉州与广州。 林青筠并不晕船,上船后欣赏了一会儿水上景致,这才返回房中命人预备粥菜等清淡饮食。 这艘官船极大,扬起大帆破水而行速度奇快,船上大小房屋十来间,皆是雕梁画栋富丽精致,十分排场。她与徒晏所住屋子本是一间,但中间隔了小厅,二人分左右厢房而居,她没自己屋子,而是去看徒晏。 徒晏以往虽是在外走惯了,到底身体不好,一路从京城出来才几天功夫便满脸疲色,上了船竟有些发晕。他们出行随身是带了太医的,这太医三十来岁,姓秦,乃是太医院院使的长子,医术很不错,人称小秦太医。小秦太医诊视过后,说是劳累过度的缘故,休养几天便无碍。 徒晏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并无人,隔着一道竹帘听见外面的甲板上丫鬟们嬉闹,隐约见有人守在门外,便唤了一声。 谁知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林青筠。如今在船上,身边都是亲近随侍,除船工外,算得上的外男的只随行的王府侍卫与小秦太医,这些人等闲都不会靠过来,因此林青筠一改在京时的穿着打扮,每日里只家常衣裳,收拾的很是简单。又因如今正是暑天,热的很,哪怕是船上有些水汽江风,林青筠仍是喜欢穿裙子,尤其喜欢各式纱绫裙子。今日她便是一身天水碧轻容纱的衣裙,除了衣缘袖口滚了同色花边儿,通体别无点缀,十分清爽。她挽着家常髻,一根白玉簪,素着脸,一对红水滴耳坠子随着走动悠悠的打晃。 “你又贪凉快。”徒晏见她穿的轻薄,脸颊却是微微发红,额头隐有汗意,便笑道:“你又和她们玩水呢?当心失脚掉下去。” 天气虽热,江水却凉,侍卫船工们喜欢取江水淋浴,丫鬟们也爱取江水浸手擦脸,又喜欢相互嬉闹取乐。船上呆着无事可做,天气又热,便是相思都时常懒怠动针线,丫鬟们又不识字不懂书,也只能找这些玩闹,算是一举两得。林青筠每每看着书或者作着画,见丫头们玩的兴起,忍不住也去船边儿以手掬水,确实凉快。 这船上唯一另类的只有徒晏,倒不是他洁癖,而是旁人穿纱衣都嫌热,他却不出汗。船上的日子于他而言是很好过的,一身夏绸清清爽爽、自自在在,每日早晚外面还罩件对襟大氅。 “觉得怎么样了?头还晕么?”见他醒了,林青筠从追上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徒晏接过一口喝了,回道:“好些了。” 说话间红绫端着洗漱之物进来,徒晏并不由人伺候,自己拧了帕子擦了脸,红绫为其束发。林青筠在最初见丫鬟们伺候他穿衣梳洗时很不习惯,若是旁人倒罢了,一想到这人是自己丈夫,哪怕他们根本没什么呢,心里边总有几分别扭。如今时日常了倒习惯了些,毕竟就算她学会了为其梳理,条件也不允许,倒也不必苛求那么多,省得越过越不自在。 绿罗刚端了残水出去,白鹭与相思进来,把早先吩咐做好的粥菜一一摆在桌上。 “你们都出去吧。”这船虽大,空间却也有限,何况人一多便觉得热。徒晏坐在桌边吃迟到的午饭,她则拿了本书倚在窗边翻看。 她所看的乃是《青阳县志》。青阳县便是此回他们首站的目的的九华山所在。尽管九华山是道幌子,可既然来了,顺带游赏一番,也算不虚此行。至于找那草芦的奇人看病一事,她与徒晏都不曾放在心上。她是因有金莲子,且已给徒晏使用了,心知徒晏不过两三年便能好。徒晏则是有所猜测,况近一年来身体已大有起色,所以也不急。 寂然饭毕,徒晏漱了口,过来坐在她对面。 “九华山我虽未去过,但黄山却是去了的,还在山下村镇尝了地道徽菜,听了一出民间黄梅调。”徒晏说的是开府第二年的事,那年他十六,却正值心灰意冷,行至黄山,明知身体不足以支撑登山的辛苦,偏生要上去走一遭儿。结果一通逞强下来,直在当地逗留月余,养足了元气方才继续行程。 林青筠并不知他那段时日经历,只听他提到黄梅戏,顺口就问:“什么戏目?可听过《天仙配》?” “《天仙配》?”徒晏细思一番,猜测道:“可是《董永卖身》?我倒是在凤阳听过这么一出花鼓戏。” 林青筠了然,《天仙配》只怕是后来改编的,方才之所以冲口而出,实在是黄梅调子实在朗朗上口,但凡听过都能哼上几句。 徒晏却是追着她问:“你说的天仙配也是说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 “有些不同,天仙配是后人改编的,里头的玉帝与傅善人可都是大恶人。虽说这二人棒打鸳鸯可恶,却好过老故事里让董永一人占尽了好处,最初编故事的人可真会臆想。”林青筠是女人,会站在女人的立场看问题,那董永贫贱时有仙女陪着护着,后来仙女返回天庭还送来一子,董永又中了状元,娶了傅家千金,人生简直不能更圆满。 徒晏笑着说:“人之常情,不然坊间哪里来的那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儿。” 林青筠想起原著中贾母在正月十五时说的那番话,说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都是编书的人胡诌,虽是另有所指,但也有几分道理。想到贾母,又想到黛玉,离京有七八天了,如今坐船平稳又闲着无事,正好写封信去。 将手中的书塞给徒晏,林青筠取来纸笔写信。 徒晏也不扰她,可不多时忽听她低声哼唱,调子很有几分耳熟。徒晏抬眼看时,她仍在写信,嘴里的调子却是黄梅调,一时不由得失笑。定是方才谈论这个的缘故。佯作看书,侧耳细听,依稀听得几句:你耕田来我织布,我跳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这词倒是又俗又直白,偏生充满了乡野淳朴的生活意趣,听惯了辞藻华丽的婉约派,这种调子无疑新鲜。 大约注视的目光过于专注,林青筠心有所感的抬头,正好与之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莫名静谧,脸上忽而一红,随口诬赖道:“王爷怎么偷看我给妹妹写信。”说着拿着信匆匆起身出去了。 徒晏却是呆坐着,好半晌才缓缓露出一笑,满眼柔情水光煞是溺人。 以往只知她特别,拿她做知己,是世间唯一一个比父母更知他的心意的人。今日才发现,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她已姿容难掩、光华绽放,一嗔一笑娇美动人。徒晏生于皇宫,自小见惯了各色美人,许是有他所欣赏的,但从未有令他动心者。用皇后与大公主的话来说,便是他眼光奇高,寻常人等根本瞧不上眼。他的确眼光高,但并非对女子容貌期望过高,红颜枯骨,繁花终落,对于他这个寿数极其有限的人来说,容貌并无多大意义,他更在乎心意是否相通。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此时林青筠站在甲板上吹风,仍是觉得面上做烧,心头乱跳,一想到方才徒晏的目光便浑身不自在。她到底不是真的天真少女,自然明白这一反应的缘故,微微茫然无措之后,心绪沉静,复又坚毅。 若自己对生活没有自信,还能仰仗谁来?未出嫁时彼此不知,倒罢了,如今她岂会不知徒晏为人秉性,世间能遇到这样一人何其有幸。 “王妃怎么站在船头吹风?虽是凉快,但吹的久了容易着凉。”白鹭走上来劝道。 “就你话多。”林青筠笑斥一句,转身回了房间。 她倒不是有意避着徒晏,只是总归方才已跑了出来,倒不急着巴巴又折回去,况且信写了一半,赶紧写完了好在船只靠岸补给时送出去。她给黛玉的信只要是保平安,告诉黛玉行到了哪里,途中有什么见闻等。 信刚写完,百灵从外面跑进来:“王妃,再有半日就要到临清港了。” “这么快?不是还有一日么?” “今日顺风,船走的很快呢。”百灵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道:“等到港时是傍晚,王妃可要下船透透气?据说港口可热闹呢。” 不等林青筠答话,先听徒晏的声音响起:“倒是可以停留一两日,只说我要在此处歇歇,正好可以去看看舍利宝塔。” 百灵忙回身行礼,再望向林青筠的眼神格外殷切。 “我若不答应你岂不是要哭死。”林青筠无奈,丫鬟们在船上闷坏了,又难得出门,停一两日也不打紧。 只是原先鼓起的勇气似乎都跑光了,明知徒晏看着自己,偏生不敢与之对视,心里暗暗码自己没出息。好一番心里建设,终于望了过去,正见其双眸含笑淡淡凝视,分明再正常不过,她却脸上红云升起,赶忙扭身佯作望向窗外欣赏景色。百灵这丫头早跑出去传播好消息,房中只她与徒晏两个,她不自在的想夺门出去,但又死死的忍住了。 徒晏忍了忍,没忍住,轻笑出声。 一听笑声林青筠反而胆子大了,回头羞恼道:“笑什么!” 徒晏忙敛声,但眼睛里明晃晃的笑意却骗不了,为防止她恼的狠了甩身走掉,徒晏忙上拿话岔过。“方才我得了个消息,贤德妃有孕了。” 一听是正事,林青筠也顾不上那些小情绪,蹙眉道:“竟是真的。早在先前听说她令贾家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时便觉古怪,从先前接触便能看出她一贯谨慎,轻易不会有如此大的动作,想来是做了胎的缘故。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好容易因着除夕太上皇的缘故而受宠,眼下终于有孕,心情可想而知。只是贾家能忍住不宣扬,可见她没对贾家说明缘故,但贾母人老成精,许是猜到了几分。” 徒晏道:“我就说贾元春此人聪敏却又愚蠢,有孕却不肯公布出来,反而藏着掖着,若说是怕人知道了暗害,又何必大张旗鼓让贾家去打平安醮?还是以贤德妃娘娘的名义。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此事?但凡眼明心亮些的都猜到了。” “她这胎怕是生不下来。”林青筠喃声低语,似有叹息。 贾元春虽不得皇帝喜欢,但对于自己骨肉,皇帝却不会下手。太上皇的支持者们全都是四王八公老勋贵,又时刻将贾代善等人的功绩挂在嘴上,不时给予恩惠,贾元春有孕,太上皇虽不至于多高兴,但也会看在旧部面上给予几分恩赏。几位郡王们不会在乎多个吃奶的兄弟,哪怕那些老世家们有心思,却抵不过年龄悬殊,便是等着小皇子长大也得一二十年,那时大事早定,况且生下来的不一定是皇子,即便是皇子也不一定养得大。最不愿看到贾元春产子的,当属甄贵太妃与敬孝亲王,若真是位小皇子,便是直接触及到二人的切身利益。再者,贾元春在宫中多年,便是再谨小慎微低调和善,到底碍了别人的路,那些妃嫔岂会令她好过。 徒晏对此感受比她更深:“宫中夭折的皇子皇女何其多,序齿、没序齿的,甚至还有那许多不曾出生便没了的。” 当年皇后也曾小产,并且伤了身子,这才使得自徒晏之后,皇后再无所出。后宫女人们之间的争斗,不见刀光剑影,却能杀人于无形。 当晚,大船停靠临清港,徒晏早打发人去临近驿站收拾了干净院落,带着林青筠宿在驿站。得知消息的临清县令一面赶来迎驾,一面又命人收拾出当地最好的私园,又不忘急急派人禀报上封,结果到了驿站却吃了闭门羹。 乐公公早得了徒晏吩咐,对着县令道:“劳县令大人跑了一趟,王爷此番临时靠岸,只因坐船乏了,上岸来疏散疏散,不欲惊动当地官民。此时王爷与王妃皆已歇下,就不见县令大人了,王爷说了,县令大人治下有功,此处口岸繁忙有序,热闹喧嚣不让天津。” 县令本就不奢望能得见纯亲王亲面,又听了王爷这番赞扬,顿时喜形于色,连称“王爷谬赞”。到底不敢惊扰王驾,在院门口行了礼,退了出来。转头找来驿站的驿丞,不敢随意打探王爷等人食宿安歇等事,只再三交代驿丞极力招待,凡有所需尽可来报,必使王爷满意。 驿丞自是应诺。 此时对外称已安歇的徒晏与林青筠,却是做寻常富商夫妻打扮,带着头等侍卫高阳李力自驿站后门而出。 此番出门,虽是要轻车简从,实则依旧人员极多。林青筠身边带了四个丫鬟、张保、小包子,徒晏身边带着红绫绿罗、乐公公、小夏子,此外包括高阳李力在内,共有八名侍卫随行。小秦太医是皇帝给的,算下来共有十九个人,再加上箱笼行礼,坐船尚且不觉得人多,一旦走陆路,单单拉行礼的车马就得两三辆。 原本林青筠没打算带这么些人,只徒晏说,因着他身体的缘故,一路都省不得,既然不能省,她不如多带两个人,毕竟此回出来大半年,万一人不够使再买的也用不顺手。 她倒没那么大需求,只是百灵画眉两个期盼的厉害,要拒绝还真不忍心。若非此番还有别的事,黛玉又定了亲,她都想将黛玉带出来了。 这会儿百灵她们自是结伴去逛,林青筠与徒晏两人也自在。 因临着京杭运河,港口不仅繁荣忙碌,且饮食汇集了南北风味,在街市上从头到尾几乎能吃到全国各地不同的小吃。身处热闹夜市,林青筠几度恍惚,竟似回到了现代般。出来时她特地拿钱袋子装了好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一会儿尝碗豆腐脑儿,一会儿吃个烧麦,见什香面不错,也忍不住尝了几口……来异世这几年,今晚竟是她吃的嘴畅快的一回。 “少吃些,晚上吃的太多当心积食。”徒晏仅仅是就着她点的东西尝了一个烧麦,余者并未再吃别的,手中拿着钱袋子只管付账。徒晏这身体本就是免疫力差,卫生上自然得越发注意,外面街头巷尾的东西尽量要少碰。 “确实有些吃多了,去茶楼坐坐吧。”一时有些忘形,林青筠揉了揉肚子,又意识到举动不雅收回了手。 徒晏不由得好笑,进了茶楼,给她点了一杯普洱消食。 两人在二楼临窗而坐,看着夜市上人来人往,耳中小贩的吆喝不绝于耳。林青筠一眼就看见百灵拽着画眉,两个人像欢脱的兔子钻在人群里,又有红绫白鹭几个三三俩俩,为着安全,她们身边都跟着身着常服的驿卒。常在这儿做买卖来往的人哪能不知道驿站里头的人,见了他们跟着也不敢轻易打白鹭等人的主意。 林青筠一时感慨:“只临清港便是如此,泉州等地与外国三四十个国家通商往来,又是何等盛景。” 徒晏倒是见过,同样感叹:“确实壮观!每日里上百商船往来不息,几百劳工成群结队,搬运货物的号子从早到晚几乎不停。” 青筠问道:“朝廷可有商船出海贸易?” 徒晏先是看她,紧接着明白过来,摇头:“为官者不与民争利,何况朝廷。再者,朝廷对海外通商一直持有争议,因此市舶司只设立了三处,太上皇在位时发放的文引一度消减到六十,再往前甚至禁海。盖因倭寇肆虐,盗匪横行,海上也并非平静无波。因着通商,沿海滋生不少纷乱,朝廷也未必时时都顾得过来。” “水师如何?”青筠又问。 “不比前朝。”徒晏口中的前朝,乃是他们徒家得天下之前的朝廷。如今的朝廷并不重水师,此处费用一减再减,当年因着禁海险些都将独立的水师取缔。徒晏因亲自走过、见过、感受过,又一直不曾参政,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局面,使之从远洋贸易的繁盛中窥见潜藏的危机。 见他一时不愉,林青筠便不再提及此事。 翌日,两人去看了舍利宝塔、五样松,又逛过大宁寺,回来时天色已晚,梳洗后便睡了。转头早上,收拾了东西准备登船继续南下,开船前却收到了黛玉的信。信是从驿站发出来的,险些便擦肩而过,只能去下个港口等了。 等着船离了岸,行的平稳了,林青筠才将信拆开读了起来。 徒晏见她皱眉,不禁笑道:“林姑娘说了什么,你竟是这个表情?” 林青筠笑叹:“倒也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妹妹在信里倒是提了一件事,贾家的宝玉挨打了,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躺了好些天没起来。” “有这事?那贾宝玉不是三月里才重病了一回?况且贾家上下宠的凤凰蛋似的,贾政竟舍得下手?家里的老太太没拦着?”徒晏句句问在点子上。 林青筠又是一声叹:“要怎么说呢,那贾宝玉天生就爱和女孩子亲近,虽说他心里头没那些不堪的想法,却搁不住某些举动言行落在旁人眼里十分轻浮。他出生时抓周,却是抓了胭脂水粉,已经惹得贾政极为不喜,后来果然应验,他成日家在内宅厮混厌恶读书,还说读书的人是禄蠹,他父亲听了可不是恼么。” “这回挨打是因为什么?” “调戏母婢。” 第54章 徒晏当即眉梢一扬,满眼诧异。 这四个字可不寻常,但凡哪家公子身上沾了这四个字,名声等于彻底毁了。当世极讲孝道,便是父母身边的伺候的积年老人儿在年轻主子跟前都有几分体面,这些公子小姐们都得敬着几分,你却是调戏母亲身边的丫头,竟是连父母、孝义廉耻都不放在眼里,那这人还能有什么好处? 在皇家,若某个皇子背负了这么个罪名,变相的就没了争位的资格。大家子里头也一样。私下里做了是一回事,闹出来给人知道是另一回事,父母身边的人不是不能碰,可以跟父母求,或者干脆由父母赏赐。 可想而知,贾宝玉闹了这一出,别想在京中世家里寻到合意亲事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贾家下人们那般嘴碎,便是做主子的捂的再紧,外头依旧会知道。 林青筠真不知该怎么评论宝玉好,便一字不说,只讲事情:“据说是端午那天的事,贾宝玉大中午的去了贾家二房太太房里,不多时便脸色慌张的跑了出去,紧接着那二太太就唤人进来,将跟前的一个叫金钏的丫头命其父母领出去。尽管二太太对外说金钏打坏了她心爱的花瓶儿,但明显声色不同往常,竟是谁求情都没用。没几天,听说那丫头气性硬,跳井死了。贾宝玉听说后神思不属,被贾政撞上,偏生又有忠顺王府的长史官上门找贾宝玉讨要府上走失的一个戏子,贾政本就难堪至极,又有人在其跟前告密金钏之死的事儿。那贾政是个迂腐古板的性子,哪里容得这等事,火气一起,亲自操了板子动手将贾宝玉打了一顿。那贾老太君等人闻讯赶来,贾宝玉脸色都白了。” 徒晏只觉得似在听话本儿故事,甚至比话本儿还有趣儿。 因着讲起贾宝玉,徒晏想起一件事儿来,便问她:“你曾去过贾家,也见过那贾宝玉,可曾见识过他落草时衔在口中的那块宝贝?” “虽未细看,但确实见过,是块好玉,上头有字。说来还有个笑话,因他有块玉,逢人便问别人有没有玉,若别人说没有,他便要发狂。当初我妹妹去贾家,因为初来乍到不知他的脾性,一句话没答对就见他跳起来砸了玉,闹的人仰马翻,害我妹妹担忧伤心了一夜。”林青筠似真似假的抱怨,只因贾宝玉那块玉的来历古怪,她不愿再那上头打转。 徒晏倒似极有兴趣:“那年我八岁,突然听说荣国府二房添了个嫡幼子,生来便有异象,竟是在嘴里衔了一枚玉。真是天下奇闻,这等事不论真假,荣国府都该牢牢捂着才是,竟大张旗鼓的张扬出来,更是给其起名宝玉,又把名字张贴的满大街都是,只为让人都去喊,为着好养活。那时正值父皇登基的头两年,乍然听闻这件事,以为是那些四王八公不甘心太上皇退位想要另立其主呢。结果一通观察下来,那贾宝玉竟是白辜负聪明伶俐的长相,宫里还有人笑话,说那贾宝玉是投错了胎,本该是个女孩子才对。” 林青筠嗤笑:“皇上如此猜测,可是抬举了他们,他们哪里有那个本事,也没那份魄力胆识。如今四王八公,就我所知,唯有南安王府与王家尚且如日中天,但总归只有这几年风光了。” 徒晏笑着反问:“你怎么将史家给漏下了?史家可是一门双侯。” “想考我?若从朝局上观望,我是看不出来的,毕竟也没听到什么史家的消息。史侯早逝大哥留下了一个女儿,一直跟着保龄侯过日子,但一年里大半时日都在贾家过。那史大姑娘是个素性爽朗、不拘小节的人物,平日言谈难免不留心,贾家下人们难免看出几分。史家竟是连府里针线上的人都裁了,凡事都是女眷们亲自动手,可见日子艰难,不过是维持着外头的架子罢了。”林青筠不免疑惑:“他们家按理来说不至于如此艰难,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竟是四大家族里最先败落的。” 最初林青筠猜测着,史家会不会是还了国库欠银,后来又将此想法打消。 四大家族向来同气连枝,况且史家从不是首位,以前贾代善在世,四大家族以贾家为首,如今贾家没落,却是以王家王子腾为首。更何况当朝官员向国库借贷由来已久,从未有人还,史家怎会先出头。 到底是徒晏道出其中隐情,他只反问:“你不是常说荣国府内囊已上来了,处各房的私产,偌大的公中竟是没什么钱,甚至连丫头们的月例也一再缩减,姑娘们的用度也早不比林姑娘母亲当年了。你既明白贾家是如何成了现在状况,又缘何不知史家?这些四王八公的老勋贵们都差不多一样,外面瞧着光鲜罢了。子孙不成器、坐吃山空、搜刮公中以填私库,再有分家,再多的银子也不够用。史家一门双侯,开销更是巨大,更何况……” 底下的话林青筠心知肚明。 更何况四大家族乃是废太子旧部,偏生后来又做了墙头草,如今敬孝亲王起来了,依着四大家族摇摆的性子,肯定是讨好着却不敢押上全部身家。敬孝亲王早从其父之事上得了教训,虽为着用人不得不忍着这些人,但岂会信任?不过是尽力从中收取好处罢了。另一个,史家尚在军中有职位,此回与卫家如此轻易的便结了亲,也是有收用史家的意思。卫老将军乃是南安王爷部下,如今“四王”中唯有南安王爷把持着兵权驻扎西海沿子,早惹得皇帝不痛快了。 此回他们的最后一站便是广州,南安王爷便是驻扎在广东沿海,日夜操练水师,防范贼寇盗匪骚扰边境商船民众。 南安王爷迟迟不愿上交兵权,又对西海沿子战事极为熟悉,皇帝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又无恰当的收权时机,便只能暂且搁置。 林青筠只是忽然有些担忧,此番他们去广州,定然是要与南安王爷接触,若是对方察觉了什么……毕竟广东乃是南安王爷的驻地,若当地市舶司税收甚至航线都有藏掖,定与其难脱干系,焉能令徒晏尽悉得知。 徒晏见她眉宇深锁,猜到几分,宽慰道:“咱们大刺刺的一路逛去,一是掩人耳目,二则是为安全计,越是光明正大,那些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南安王爷为保军权极少回京,焉能给皇上理由夺其兵权?他必不会如此。” 林青筠明白,南安王爷这些人都仗着太上皇犹在,有些不将皇上放在眼里。且这些老勋贵们都曾与废太子有瓜葛,皇上登基后实行的一些政策触动了老世家的利益,使得他们对皇上很不满,甚至希望另立新主。 月底,船只到达徐州港,一行人弃船登岸,早有当地官员备好车马迎接。歇了半日,从陆路前往安徽九华山,此回行程就慢多了。到达九华山时正赶上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偏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不容易才在两里外遇着一个歇脚的茶棚。 这茶棚十分简陋,只是个四面敞开的木头大棚子,以芦苇编的大草席做顶,里头摆着四张粗木桌子长条凳,若遇着风雪雨天,就似今天一样,将卷在棚顶的草席子放下来,形成帘子门挡一挡风雨。茶棚后面是一户农家,三间半土坯房,很有些年头了,房子一边还堆着满满当当的木柴。门前屋后都种开垦了零碎地块儿,种有些蔬菜瓜果,显然是合家在此为生。 农家有些小篱笆院儿,出了院子是条两尺来宽的小河,架了块木板做桥。过了桥走不了十来步便是茶棚子,这茶棚子也提供简单饭食,所以有个茅草屋,供来往商客吃个热粥馒头什么的。 今天茶棚的生意很冷淡,只有一对老夫妻坐着说闲话,远远儿见着一大队车马过来,一面忙着烧水冲茶,一面去唤家里的儿子媳妇来帮忙。 最先过来的是两名骑马的侍卫,因着风大雨大,哪怕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仍是满脸雨水。两人奔到茶棚,勒马在茶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遍,又问茶棚内的一家子:“这附近还有什么人家?你家中多少人口、都是哪些人?现在何处?” 这一家子老小五口人都唬住了。 他们虽是山野人家,但因开着茶棚,过往商旅极多,因此也练出了几分眼力。一看这两人气势精悍,穿着一模一样的深色锦衣,腰佩横刀跨坐于马上,问起话来犹如官老爷审案,当家的王老头儿便猜着这一行定是贵人无疑。当即忙躬身答话,将自家人一一详实报了,又说了附近地势村舍等。 “不必紧张。雨大,我们主子要在这儿歇歇脚,烧些热水来预备着,别的不需要,我们自有人张罗,只借你们地方用用。”这侍卫以往也随徒晏出门,一应程序都熟,先行交代明白了,让另一人回去告知车队,他则继续往前勘察一番。 王老头儿一家忙碌起来,水刚烧上,车队就缓缓到了,一辆贵气的双马大车停在茶棚前。马车前后左右皆有骑着高头大马腰佩横刀的侍卫随扈,另有个随从打扮的人跟在车旁,又有另一个十三四岁伶俐的小子给其撑伞。 “王爷,王妃,茶棚子到了。”乐公公一面随手抹掉脸上嘭溅的雨水,一面皱眉:“这茶棚子着实简陋,四面透风,着实不能挡雨,反不如马车。况泥地坑洼不平,不仅泞泥难走,且积了水,实在无法下脚。依奴才的主意,倒是在车上便好,待得雨停了再继续走。” 车内,林青筠看了徒晏一眼,说道:“我与王爷不下去,你们自便吧,这雨下得虽大,却不会下很久,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他们一直坐在车内,不冷不热又没淋着,倒是乐公公张保几个内侍,来来回回的传东西伺候,只是撑伞,身上早淋湿了。想着又交代道:“让茶棚的老板煮锅浓浓的姜汤,你们每人都喝上一碗,给侍卫们也都分上一碗。这会儿都过了正午的饭点儿了,你们自己在茶棚子里弄些吃的。” “谢王妃体恤,奴才就受用一回。”乐公公笑着应了,将小包子小夏子留着招呼,八个侍卫分两批轮班休息,其他车上的丫鬟们坐车久了,少不得下来解手,随后又钻回了车里。茶棚子着实过于简陋,虽是夏日里,因着雨大风大,外头也冷的很。 林青筠听着动静,便知只有内监和侍卫们车夫们在茶棚子里。 徒晏一路无事,干脆绘制起沿海航线。出行时他们也是带了地图的,标注有沿海各港口及主要城市地理,但都是分散的,有京杭运河全程图的,却又不是很详尽。徒晏便将资料汇集起来,又有林青筠在旁边帮忙寻各种趁手的工具,最终绘制了一张三尺长的沿海航线图,里面不仅标注了主要大港口,也包括各个分叉支流、小港口,临海省份、城市,甚至又标出各地著名风景建筑等。 徒晏着重在三处市舶司之地点了点,又将目光落在广东沿海,以及沿海诸国。 林青筠自己订了个素描本,一路画着风景,已攒了厚厚一本。徒晏又是见之心痒,跟着学,又为她的画儿配上文字描述,简直成了一本游记。 徒晏见她又在画画儿,画的是早上经过的一处小村庄。村头有棵上百年的老槐树,槐树底下是间土地庙,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玩闹,朝阳刚刚冒出金光,暖暖的金辉将一切都沐浴其中,远远儿的田埂里农户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 这画已是收尾修饰阶段,完成后林青筠把册子递给他,等着他配字。 却见徒晏短短的几句话便描述了山村景致,又翻到册子扉页,在其封皮上写下“南下游记”、“幽竹君手稿”、“燕七配文”等字。 “幽竹君?这是给我的别号?你怎么想起自称燕七?逐云居士不是挺顺口。”林青筠看的笑了,却知道“幽竹”对应着她的名字。清,幽也;筠,竹也。至于燕七,则是他排行第七,名字“晏”谐音“燕”。 徒晏笑道:“你也居士,我也居士,也太泛滥。” 两人正说笑着,忽闻外头传来黄梅调子,还是男女对唱。嗓音虽算不上很好,却十分淳朴,在这大雨里听着也别有韵味。朝外一问才知道,大雨一时半会儿不停,外头歇脚的诸人无趣,茶棚子的老夫妻便说唱两句调子解解闷儿。这世道戏子地位确实低,属于下九流,归于贱籍,不能与良民通婚的。然在乡野村庄并不如高门大户的讲究,唱个山歌调子,偶尔唱唱民谣都算不得什么,况且这对夫妻也老了,放得开,反之其儿媳妇便有些羞怯,一直躲在灶间没出来。 听了几句,徒晏突然提笔取纸,将从林青筠那里听来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写了出来,命小太监拿给乐公公。乐公公自小伺候徒晏,也识字,听了小太监转述就明白了王爷意思,便把这几句词教给老夫妻。唱惯了调子的人几句词不是难事,直接一套,立马就能唱出来。 可惜老夫妻毕竟上了年纪,声音老了些。 “还是唯卿唱的好。”徒晏戏说了一句。 大半时辰之后,大雨终于停了,虽路面不好走,但若不走晚上便无处住宿。直至夜色漆黑,车队终于到达九华山下,当地县令蔡文已恭候多时,忙将车队迎进一座私园。这处私园乃是由城中大户消暑休闲所用,得知纯亲王驾临九华山,主动寻到县令献出来,并对园中各处大肆修整。 尽管天色已晚,徒晏轻轻一瞥仍是说道:“太奢侈了。” 他们原本不打算住在山下,毕竟不方便,只是因大雨所阻,赶不到山上的镇子去了。两人坐久了车马,实在疲乏,各自梳洗后便睡下。临睡前林青筠吩咐张保去问清楚私园是谁的,家中做的什么营生等,毕竟对于这种献园子做行馆的事,她不怎么习惯。 翌日早晨,林青筠一觉睡得迟了,醒来时已是辰末。 白鹭一面为她梳头一面说道:“王爷大半个时辰前便醒了,得知王妃未起,便没打扰。今儿天气晴好,只是昨天刚下了大雨,上山的路不好走,王爷说等明日再上山。” 画眉在外传道:“王妃,张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张保进来行了礼,回道:“奴才去打听了这园子,园子主人姓齐,乃是茶商,祖上世代做此营生,有家大茶庄,家资富饶,齐家是池州首屈一指的富户。他们家在九华山也有茶山,山上亦有他们家别院,据说也一并献了出来。” “已经住了这里,何苦再多叨扰一处。”林青筠又问:“他们家风评如何?” 张保道:“齐家风评倒算好,提起齐家,当地人都称其家仁善。据说每年齐家用在修桥铺路或是布施乡里的银子数量不少,家中子弟也没有传出什么欺男霸女的劣迹,几位公子都自小读书,大了才正式接受生意,这也是当地的一桩趣闻,那齐家老爷甚至在城外捐了家私塾,不少贫家幼童都能免费启蒙。” “若真如外头说的这样好,便是用了他家的园子也罢了。”林青筠就怕因此欠下人情,将来对方求上门,帮不帮都为难,所以寻常她都不肯欠人情。 这时小太监小包子来禀报:“禀王妃,池州知府诰命、青阳县令敕命领着池州各官员女眷并齐家女眷,特来给王妃请安。” “王爷那边可见了人了?”林青筠问。 “池州知府与青阳县令等人已得了王爷召见。” “那便请她们在厅中等候。”林青筠起的晚了,这会儿刚梳妆完毕,尚未用饭呢。那些人为着见她,必定是早一天便等着了,因时间很晚没敢惊动,今儿一早才过来,想来实在辛苦。 百灵画眉端上早饭,她只喝了半碗粥,吃了两个素馅儿的蒸饺,又换了见客的衣裳,这才往厅中去。 一进厅里,只见偌大的厅堂珠光鬓影,除了前面几位身着诰命服色的妇人,余者多是年轻娇俏的姑娘们。众人齐齐端坐厅中,雅雀儿不闻,听得小太监通禀,忙都肃身起来,迎头拜见。 “给王妃请安,恭祝王妃万福安康。” “快请起。”林青筠端坐上位,极快的扫过众人,目光落在为首的两人身上。这种见面问安多是客套寒暄,林青筠出入皇宫宴席,于此也算习以为常,一面说着话一面又看齐家人。 此回这些官员女眷都带了自家姑娘,打扮的都十分出众,唯有齐家没带女儿。据张保说,齐家有个女儿,如今正值十五妙龄,尚未许亲,但求亲者如过江之鲫。 这时只听池州知府诰命说道:“我们家二姑娘虽模样寻常,但自小也跟着先生学诗作文的,若王妃不嫌弃便留下她使唤。” 林青筠不动声色,笑着端看这位二姑娘,正值十六七岁,娇花嫩柳一般,当即好一通夸赞。末了说道:“这样好的姑娘可曾定了亲事?若定了亲事,留在我身边着实不妥当,若不曾定亲,我倒是有门好亲事说给她。” 知府诰命微微变色,明显是迟疑了一下,这才笑着说:“我们大人倒是提过此事,只是先前有事耽搁了,尚未作准,我一时也不知老爷意思。” “那倒可惜了。”林青筠转头又与县令敕命说话,末了不忘与齐家女眷寒暄两句,便称乏了,端茶送客。 人一走,百灵气鼓鼓的说道:“知府诰命那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都是死人么?我们这些人难道不够王妃使唤,竟要用起四品知府的嫡女来了,谁不知什么意思!” “知道就知道,你嚷嚷什么,王妃还没发话呢。”画眉瞪她一眼。 林青筠笑着看她们斗嘴,也不理会,径直回了院子。虽说知府诰命的举动令她不喜,却不会让她有更多其他忧虑,徒晏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但凡他没心,即便来个天仙都不怕,更何况、她这个王妃又不是摆设。 徒晏也听闻了此事,不过是一笑置之,此等事司空见惯,她的信任却令他颇为暖心。 第55章 足足歇了一日,翌日清早两人准备上山。 知府等人并未离去,又来请安,又表示陪驾之意。林青筠那边自然也有诰命女眷们前来,二人对视一眼,皆十分无奈。出行就是这点不好,不论到了哪里,不管真心假意,底下那些人都恨不得时时伴着恭维,一两回倒罢了,次数多了实在烦人。 徒晏命人在园子后门备车,令人转告知府等人都回去,又吩咐青阳县令只多让人巡视九华山各处即刻,不必过分扰民。徒晏与林青筠并不打算在此处多呆,见过那个传闻中的“九华山神医”,明日便离开安徽,直奔宁波。 上山只有两辆车,徒晏林青筠坐了一辆,后面一车坐着白鹭相思、红绫绿罗,一应茶水点心等物都预备着。 尽管时候还早,山上却已是热闹。都说拜佛要起早,许多香客都是提前过来宿在山上的镇子,次日赶着上头香。林青筠两人倒是不拜佛,直接往那“神医”的草芦而去。 神医的草芦建在莲花峰上,地势极高,幸而原本的土路被人夯实,又取来杂色石头铺出了台阶儿,倒比先时好走多了。若要去草芦求医,车马是上不去的,只能步行。两人下了车,远远儿便见几个人影走在山路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盛景。想来也是,哪怕真是个神医在此行医,却藏于大山高峰,又得人亲自爬上去,寻常小病小痛或有请大夫吃药的钱都不会来吃这份苦。 林青筠有些忧心徒晏的身体,便道:“我上去吧,反正又不是真来求医。我去将你的情况详细说了,看他如何说法,或是认为人不亲至不算诚心,那也罢了。这山道不平整,爬到草芦只怕得用一个时辰,你这身体绝对受不了。” 徒晏也知此礼,眉头紧了紧,却道:“走慢些无碍,有些话我得亲自去说。” 林青筠觉察到他此刻心绪异常,一时不解。 徒晏只低声说了一句:“我想问问安乐的病。” 安乐?林青筠想起先前安乐生病的那回,病因病情皆不清楚,却是很古怪,因着徒晏与大公主等人似不愿提及,她也没好追问。这会儿听他说起,心知他心意已决,只得同意。 徒晏由乐公公搀扶着,一路缓慢往上,不时便要歇息一程,最终达到草芦所在时已是正午。山中不必山下,地势高,山林茂密,雾气山泉,即便没有风都清凉舒适。这是半山腰一处平坦之地,有山、有水、有树、有花,一切都自然而随性,除了山间鸟儿野物,与偶尔来寻医的人,此处完全不被打搅,那“神医”着实选了个好地方。临水靠着山石便是草芦,当真是极简单简陋,周围有许多草席,上头晾晒着各样草药,空气中还有一丝茶香,怎么看这里都无法住人。 “山洞。”徒晏瞥见草芦后面的山壁上有一方天然洞穴,洞穴上头悬挂着不知名的草药,大概是驱蚊虫的。 草芦内有几个病人,个个面色不佳,陪同而来的人都是一脸忧色又止不住满眼期盼。那位正在为病人诊治的神医仅有二十七八、不足三十的年纪,一身蓝布衣,木簪子束发,肤色略黑,面貌寻常,本是丢在人群随即便湮灭的人,却因其身上淡泊超脱的气质而显得不同起来。 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比容貌年纪等等都重要,起码在见了真人后,林青筠倒相信对方确实有些神妙医术。 此时小秦太医忍不住先上前,在一旁不说话,只观察“神医”给人治病。对方诊完一人看了小秦太医一眼,随之便没理会,继续下一位。 林青筠让小太监搬个粗木条凳来,扶着徒晏坐下歇歇,一面看那人,一面说:“这人实在够懒的,外人提起都称他‘九华山神医’,他也不谦让便受了,问他名字历来,却总是一字不漏,竟是连个化名儿都懒怠取。” 徒晏笑道:“总归是喊神医,起个化名儿也用不上。” 少时前面几个病人都走了,徒晏便上前。 彼此也未通姓名问身份,这神医先是将他面色一番仔细审视,微微皱眉,随之为其诊脉,眼中浮现惊讶:“你的身体乃是五脏俱损,应是早年中毒所致,这毒十分霸道,使得你一场小风寒都能丢了性命,甚至寿数只在近两年。但你已得了奇药,身体正在极快复原,不过三五年便能痊愈,甚至比寻常人都强健,又何必来寻我?” 不止徒晏,便是林青筠等人都十分震惊,只因他说的全都准。 徒晏没料到这神医果然神,不止能治病,且言语如此直白大胆,连他几年能痊愈都敢断言。余光瞥了身后几步距离的高阳李力两人,心知这话要不了几天就会上报皇帝御前,总归该来的躲不掉。 “我还有一病要请教。”徒晏一字不提对方诊断,说道:“我有个外甥女,自小就得了种怪病,总会无缘无故做噩梦,梦里又哭又闹,若不唤醒她,还会闭着眼四处乱走,抓了东西就砸,逮着人就伤。即便是唤醒了她,也似身陷在梦里,惊恐莫名,总疑心有人要害她。先前家中延请不少名医,只说是受惊所致或噩梦所扰,各样安神汤养神丸没少吃,却只能暂时安抚,却无法根治。家人为此十分忧心,敢问先生可有医治良策?” 林青筠听了这席话吃惊不已。 安乐的病竟是如此复杂? 当初她问时徒晏说过,安乐是幼时照料不周落的病根儿,可见对于安乐为何会发噩梦,徒晏与大公主等人是有所猜测的。 “她可记得梦中景象?”若在寻常,遇到这种病人不曾亲至却只转述病情的,他是断不肯治的,概因不亲眼“望闻问切”,许多病因弄不明白,贸然下诊断开药,岂不是拿人命玩笑。只是这回的病人不同,倒不是他的身份,乃是病情令他很感兴趣,更感兴趣对方得了什么奇药。另一个,对方所转述的另一个病例也令他颇感兴趣,毕竟都是些少见的病症。 “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都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自从她三四岁时第一回说清楚做梦梦见有鬼要吃她,家里人便十分注意,从不与她说那些荒诞话,也不让她接触神怪书籍。然而她这些噩梦从未停止,并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有时会陷在梦里难以挣脱。”徒晏为此也十分焦心,又道:“前两年她外祖父请了个祖上极有名望的大夫给她诊视过一回,那大夫开了一剂药,叫做‘六味安神汤’,每晚睡前饮用,病发的确实少了,又有一种膏药,若遇着发病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只需嗅一嗅不多时便能醒。只是到底治标不治本,一旦病发比往常更为凶猛。” 一听是三四岁就发病做噩梦,许是更早的时候就有征兆。 沉默良久,他说道:“这种病症我在书中看到过,常发于成人,或受了某件事的刺激,每有相似情景都会刺激的发病,这类病人对病情的诱因,有记得的,也又不记得的。实则这是一种疯病的蛰伏期,当病人不能忍受时整个人会崩溃,渐渐精神恍惚失常、不认得人。” “这么严重?”林青筠惊呼,简直不能想象活波伶俐的安乐变成那个样子。 “先生可能治?”徒晏亦是脸色微变,神情急切。 “不好说,我没治过。”话虽如此,此人却是一副跃跃欲试:“我想见见病人。” 徒晏倒不介意他如此态度,如今就怕没人肯治,既然他敢说这样的话,总归有个希望。便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樊,樊术。” “敢问樊先生哪里人?”小秦太医突然问道。 樊术看他一眼,回道:“我祖籍彭城。” “难道是樊阿之后?”小秦太医惊讶。 “樊阿确是先祖名讳。” 徒晏闻言心下一定,当即说道:“病人在京城,若樊先生愿意,我派人送先生上京。” “多谢王爷。”言及此处,樊术直接道出徒晏身份,随后也不待众人如何反应,折身回山洞收拾东西,又将外头晒的草药收取了。 一行人便下山。 樊术那一大包子草药除了小部分,另外大半都给了道观的老道士。这道观不大,香火却盛,老道士懂些医术,各大小寺庙道观、乃至镇子上有人病了,都有请这老道士去看的,老道士非但不收什么诊费,甚至常白贴药材。樊术并非头一回来九华山,与此老道有些交情,时常帮他寻些药材,老道每日让小道童给他送饭。 回到山下齐家园子,林青筠还没明白,趁着底下在收拾东西,她问徒晏:“那樊术是什么来历?樊阿又是谁?” 徒晏道:“樊阿这名字你或许不知道,但说起他的老师你定是知道。” “谁?” “神医华佗。” 林青筠一怔,半晌才将信将疑道:“华佗的弟子……那樊术是其弟子的后人,承袭了医术,算得上是华佗的徒孙了?”接着笑说道:“怪道旁人喊他神医他都应了,原是从祖师爷那儿承袭来的。” 徒晏也笑:“据传华佗有三个子弟,樊阿最擅针灸,那会儿在山上草芦樊术正是用针灸为那几人医治,下针快、准、稳,可见是自幼学习经验老道。至于那‘神医’的称呼,不过是他懒怠说自己名字罢了。在彭城一带但凡提及樊家医馆就没有不知道的,当年父皇也请过樊家医者为我诊治,大约是樊术的父亲。从今日一见,樊术倒比他父亲医术更加出众。” “既然如此,那你也该放心了。” “只望他真能将安乐治好。”徒晏顿了顿,主动提及安乐之病:“安乐的病根儿早在其周岁前便种下了。你也知大驸马的家世,在最初安分之后,开始秘密与废太子旧部联系,此信被大姐姐截获,见信中对父皇多有怨愤,甚至言及与大姐姐这门亲事乃为皇家逼迫,说他愧对先祖父母,娶了仇人之女。” 林青筠难掩惊诧,大驸马能说这等话无疑是糊涂至极。 细想来,大驸马未必心中真如此想,但和废太子的人联系,自然要撇清与现任新君的关系,只是如此来,看到信中内容的大公主该是何等锥心刺骨。两人虽是政治联姻,但也一起生活了三四年,已有一子,又刚添一女,岂能没半点夫妻之情? “大姐姐见他执意要往绝路上走,灰了心,将此事告知父皇。大姐姐也是逼不得已,大驸马已是如此,她却要为鸿儿着想。”毕竟陆鸿虽是大公主之子,皇帝外孙,但更是大驸马的儿子,姓陆,身上流着忠毅公府的血,若大驸马与逆贼谋事曝光于天下,陆鸿这辈子就毁了。 看来大驸马的病死确有内情,乃是皇帝要他死,要他“正常死亡”。 “安乐七八个月的时候,大驸马已被幽禁多时,那天不知谁将其母妹病逝的消息传了进来,大驸马大醉一场,冲开侍卫闯入了大姐姐的院子。当时大姐姐正抱着安乐,却见大驸马双眼赤红犹若疯癫的跑进来,与大姐姐大闹了一场,屋子里的东西也砸了个遍。安乐许是那天给吓着了,夜里发了高烧,两三天才退下去,此后睡梦中便时常惊醒啼哭,落了病根儿,越大这病情就越重。大姐姐都没告诉她那些事,鸿儿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岁,已是记事了,这么些年以来从不曾问过大驸马,可见心里也记恨。” 林青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这话题过于沉重了。 离开九华山时,知府等人都有敬上之物,徒晏一律未收,却留下了齐家送来的茶叶。齐家贩卖的茶叶种类很多,皆是安徽本地茶,其中的名品有太平猴魁与祁门红茶,送来的茶里就有这两种。另还有花茶,包装的十分精致,以开光彩绘花鸟的瓷罐儿六只,分别装有茉莉、兰蕙、玫瑰、蔷薇、梅花、木香为添配制作的花茶。如今花茶制作规模并不大,讲究些的大户人家也是自家采了花儿自制,林青筠打开一只瓷罐儿,梅香扑面而来,花茶窖制的十分讲究,茶叶挑的上等绿茶,连梅花苞都一律的精挑细选过,想必不是市卖货,只怕是齐家制的自家用亦或者专用来做为女眷赠礼的。 林青筠不禁笑说道:“齐家太太倒是有心,那天那么多人来问安,我不过无意说了句喜欢花茶,她就送了这个来。到底术业有专攻,我闻着这香气,就比咱们府里的花茶好。” 徒晏在园子里种了些茶树,间了茉莉,本不是为了吃茶,而是瞧着雅致,在亭子里品茶也有意趣,实则那些带着茉莉花香的茶叶都被丫鬟们摘了做枕头香囊之类。后来得知她爱喝花茶,便特意嘱咐将茶叶留下来,采摘后制了茶,品着倒也不错,但于齐家的茶一比,到底高下立现。 “你若喜欢,以后每年都让他们孝敬你。”徒晏说道。 林青筠看他一眼,道:“怎么说起这话?你不是不爱与那些人走的近么?” 徒晏又打开了一罐子祁门红茶,观色、品香,着实是上等好茶。嘴里说道:“你可知齐家为何献园子?” 林青筠并不意外:“古话说:预先取之,必先予之。齐家献了园子必是有所求。他们求的什么?” 徒晏道:“诉说说‘商场如战场’。安徽也是几大名茶产地,大小茶商不计其数,齐家做了池州翘楚,焉知旁人不眼红?外地茶商想来分杯羹的也不少。若是旁人倒罢了,偏生齐家遇上了田家。” “田家?什么来历?” “田家的田奎乃是肃郡王的门人,嫡亲妹妹是郡王府的侍妾,据说很受宠。” 林青筠忍笑:“这种内宅里的事你也知道?” “绿罗和你屋子里的百灵一样,最爱打听东家长李家短,托她的福,我还真知道不少八卦消息。”徒晏自己也笑,但话却是很正经:“如今各个郡王府都一个套子,门人在外做生意,看似托庇于郡王府大揽其财,实则那些钱进了谁的口袋不言而喻。因着这层关系,又是谁都清楚的内情,在外做生意谁都得礼让三分,齐家再能耐也只在池州府,背后又没有过深的关系,如何敢与田家对上。” “那你要如何处置?”若是帮了齐家,岂不是和肃郡王对上了?倒不是怕肃郡王,只是揽了这件事会引发一系列后果,首当其冲的便是诸郡王皇子的猜忌防备,以为他是有心争位,收了齐家做门人。 徒晏却是指着面前的祁门红茶道:“那些西洋人很喜欢红茶,若是齐家能开拓远洋贸易,不仅避开了与田家争锋相对,且又扩展了生意。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林青筠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正色问道:“你打算收下齐家?” “有备无患罢了。现下我却不想那么多,只是想以齐家试试这远洋贸易。”徒晏本心来说想避开最近这三年,但机会送到跟前,适当一用也不妨碍什么,总归一切皇帝都清楚。 顶着酷热暑气赶路,怕徒晏受不住,走走停停,半个月才到宁波。按照事先打算,对外便称身体不适,在宁波港口停顿下来。 “王妃,京城的信。” 林青筠接来一看,是黛玉的信。 因着时常通信,虽离了京城,但京城各家有什么新闻都知道。展开信头一件就是喜事,庄诗雨四月中旬出嫁,这才两三个月就有了身孕。第二件也是喜事,贾迎春议亲了,对方是理国公家的庶子柳芃,与迎春同年,两家又都是国公府第,一样庶出,且是理国公府先提的这门亲事。这可谓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贾赦自然应了,七月十二小定。 看到这里,林青筠忙对白鹭吩咐道:“将咱们路上采购的土仪打点出来,一份份写好签子,一会儿连着书信一起带回京城分送各家。对了,别忘将贾家二姑娘的东西加厚一份,虽是小定,但我既知道了总要恭贺。” 白鹭一一应了,转头去打理东西。 林青筠又接着往下看,眉头一皱。如原著中一样,袭人提了月例,虽没正式开脸儿,却已被王夫人过了明路,一应月例都与周赵二位姨娘等同。黛玉之所以提这件事,只是感慨宝玉将来。本来宝玉只是国公府二房嫡次子,说亲本就不上不下,偏生先是两房分家换住处,又是闹出议亲风波,现在还没成亲跟前又搁个丫头,将来哪里还好说亲事? 黛玉私下里叹道:“看来二舅母是定准了宝姐姐了。” 此时徒晏也在读京中消息,末了对她说道:“五六天前贤德妃小产了。” 林青筠拿起手中书信看了落款日期,是十来天前发出的,黛玉写信时贾元春的事儿还没出。不过,即便如今贾家知道了也不会外传,没出生就掉了的龙嗣不少,况且此回乃是贾元春隐瞒不报,若皇上恼了治个轻忽龙嗣保护不周的罪名,别说贾元春,便是贾家都得遭罪。 “贾家的热闹算是到头了。”毕竟贾元春年纪大了,本就好不容易得宠承孕,偏生又掉了,心灰意懒之下,能不能扛过去都未可知。 “你怎么不问是谁做的”徒晏见她神色疏懒,颇有些纳罕,往常这种事她最爱寻根问底,彼此说说,反比他一人想的透彻。 “左不过是几人罢了。连日里赶路,天又热,我也乏了,想睡会儿。”说着话,她已歪在凉榻上闭了眼,听着院子里夏虫鸣叫,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徒晏觉得奇怪,见她面上有些红,心下一动,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热。定是昨晚嫌热贪凉,一路开着车上小窗,直倚在那里睡了大半夜,可不是着凉发热了。 徒晏忙命将小秦太医叫来,又唤进白鹭等人伺候。 56.第 56 章 林青筠是很少生病的,五月时中了暑,时隔两月又病了一回,已算是频率轿往常高了。她烧的倒不严重,只是反复了两三天才算好,又继续将养几天,病好全了就吩咐人收拾东西赶路。 在她生病时徒晏查了宁波市舶司,却是一切如常,个别贪墨或勒索往来商船要好处费,几乎算得上是各处通弊,但绝对与他们要查的事不相干。 徒晏若有所思:“江浙一带朝廷抓的紧,宁波港他们不敢轻易动。论起来泉州、广州到底远些,又与西海沿子靠的近,若有心从西海沿子诸国私贩点儿什么很是方便。” “我已好了,养得骨头都要生锈了。再说咱们这回坐船,可比坐马车轻快多了。”林青筠虽不是个热闹性子,可一直闷在屋子里养病实在辛苦,总得这几天养的都长肉了。 徒晏却笑着阻拦她:“你急什么。六月二十本是你生日,可之前一直在赶路,到了宁波你又病了,病中也不好热闹。如今你好了,虽迟了些,到底也该把生日过一过才是。” 林青筠摆手,并不在乎:“又不是什么整生日,哪里用过,再者日子都已过了,只有补礼的,哪有补生日的?”毕竟以往的旧俗都只有生日提前,却没有推后的例子,又说:“你准备了什么只管搬到船上,咱们到船上再热闹,却不必说是为我做生日了。”说着又将手一伸,笑吟吟的问道:“我的寿礼呢?” 徒晏无奈一笑,只得依她,对门外候着的红绫吩咐一句,少顷红绫取来一卷画轴。 林青筠一看画轴很新,便猜着是他自己画的画儿,只不知画了什么景致。徒晏自小接受皇子教育,又是嫡子,要求更是严格,文学素养是必备的一项。后来徒晏绝了大位,大把的时间空闲下来,唯有专研君子六艺与杂学,这其中他的书、画、棋皆可成一家,他的画风与表面文雅的性格极不相符,十分的随性肆意,尤以泼墨山水最出彩,其次他也擅长工笔花鸟…… 当画轴展开,呈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幅仕女图,且所绘之人是她! 她从未见他画过仕女图,书房中的旧作也不曾见过此类,只以为他不喜欢,哪知画的这样好。至少在她眼中,这幅画十分美:画中女子行于花间,手持书卷,青衣罗裙翻飞轻扬,侧身回首微微含笑。技巧娴熟、晕色自然、衣着装饰十分细致,人物表情生动富有神韵。分明是她的模样,却被赋予了一种含蓄婉约、典雅出尘的气质,看得多了,都要疑心这是她么? 至少这是徒晏眼中的她。 一个画家在作画的时候,会对画作赋予情感,使画拥有灵魂,拥有能打动人的魅力。徒晏本就认她是红尘中唯一的知己,又渐渐领略到她正值娇艳初放,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会牵扯他的心神,在作画时不由倾注了满腔情感,使得这幅画格外不同,里面的“仕女”仿佛是鲜活的,正望向观画之人含笑诉说。 足足看了一会儿,林青筠这才神色复杂的看向徒晏:“画的真好。” “若无唯卿,也没有这画。”徒晏以往对仕女图并不感兴趣,当年倒也涉猎过,搁置了好些年再重新拾笔,纵然有工笔花鸟的底子,也是费了好些纸张笔墨,几经更改才有了如今这幅画。 “我很喜欢。”林青筠自己是学画的,自然懂画,心知要成就如今的这幅仕女图,单单靠技巧是不够的,须得作画者本人的感情赋予其上。她从中看到了徒晏的感情,也明白了画中之人觉得恍惚陌生的原因,画中的自己眼中有情,那双眼睛神采斐然,看的不是观画之人,而是作画之人——徒晏。 这岂不是明晃晃的以画求爱么? 脸上一红,林青筠假借将画收起来,避过了徒晏眼睛。 徒晏脸上笑意更深。他就知道她必能看得懂。 登船继续南下,不几日便到了泉州。 船靠港时正值中午,哪怕太阳热辣辣的照着,水汽升腾十分闷热难耐,但港口依旧喧嚣繁盛,大小船只往来不歇。泉州知府已得了消息,早早备好了行馆,又亲自率大小官员前来迎接。人声嘈杂的港口被官兵清了一条路,商人与货工见了议论纷纷,也有那消息灵便的,道出了知府所迎之人的身份。 劳伦斯刚好来港口监督商船装载一批精美而易碎的瓷器,盘算着这批货运回欧洲将得到的十几倍利润,同时又深深的遗憾和心痛,下一回再来不知是哪一年了。 “劳伦斯,您真的打算退出这条航线吗?如果阁下退出,那么这条航线一定会被菲尔德家族获取,再想夺回来就不像今天这么好了。”这是商船的船长霍克,受雇于劳伦斯家族,签署了长期合同,与劳伦斯男爵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从欧洲达到东方航线很长,途中各种危险不计其数,哪怕许多商人们为那份惊人的利润眼红,但没有足以横行大海的商船,没有经验丰富的船长,没有可以抗衡海盗的武器,再贪婪的心也只能偃旗息鼓。劳伦斯家族与菲尔德家族几代以来都是竞争对手,也是唯二具备航行东方所有条件的商人,但双方都想独吞,便以赌局定输赢。劳伦斯家族胜了,得到了这条航线,每次所得的利润令人眼红。菲尔德家族一直不死心,若得知劳伦斯要暂停航线,肯定会乐疯了。 劳伦斯当然清楚,他还知道对方试图搭上国内的某位大公爵,企图以政治力量迫使劳伦斯家族让出部分利益。 劳伦斯叹口气:“霍克,我的老朋友,我也不甘心暂停航线,但之前商船被扣押的事你也知道。我得到消息,这里的朝廷不太平,王子们要争皇位了,我不想卷入其中,这可不仅仅是丢掉利益,还会丢掉性命。我的两个孩子还在欧洲,我的母亲也在等我,我也不能让我亲爱的斯嘉丽出事。” 这时霍克船长正好听到远处有敲锣声,那敲击很有规律,来过很多次,霍克知道那是官员们出行在外的依仗,鸣锣开道。霍克让船员一打听,竟是位亲王殿下与王妃到了这里。 “你说是谁”劳伦斯却是大吃一惊:“纯亲王?是皇帝陛下的那位嫡子么?” “劳伦斯?” 劳伦斯却是一脸笑意,兴奋的拍拍霍克船长的肩膀说道:“霍克,没想到那位亲王殿下会来泉州,我要去拜访他。”说着不等霍克再问,他已连忙回家去找斯嘉丽,让斯嘉丽准备礼物,再去打听亲王一行住在哪里。 当然,劳伦斯知道这里与自家国家不同,与他有几分交情的是亲王妃而不是亲王本人,贸然求见亲王妃又很不妥当,只能以斯嘉丽的名义去拜访亲王妃。若是能得到亲王指点,或许他就不用暂停这条航线,毕竟这是一笔庞大的利润,劳伦斯整个家族都靠它了。 知府安排的行馆也是一处私园,照例是由当地大商提供。 徒晏在外见知府等人,林青筠这里照样有一堆女眷问安,例行公事般叙了一番话,便佯作疲惫端茶送客。待她沐浴更衣完毕,问明知府等人才走,便让白鹭端上饭菜,请徒晏过来用饭。 徒晏奉行的是食不言,不仅是教养,更是为着细嚼慢咽好消化。林青筠的餐桌礼仪都是后来练习的,到底比不得皇家出生之人。要知道,当初得知要去王府,要和那群皇家妯娌们打交道,首要的便是苦练各种礼仪。餐桌礼仪不难,学起来很容易,但要做起来优雅有气度并赏心悦目,实在不容易。 偶尔她便会盯着用饭的徒晏出神,分明挺随意的举动,偏生赏心悦目。 用过饭,丫鬟们撤了桌子,服侍着二人净手漱口。两人移坐在廊下,欣赏着院子的鲜花绿树,偶尔微风徐徐,带着海风的腥气。与京中不同,沿海城市湿气很重,风里带着大海的气味,只是在酷暑天气里,这里比京中还熬人。 林青筠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又正值七月流火,精神不大好。再看徒晏,倒是神情如常,除了他曾到过这里的原因外,身体正逐步痊愈是一大因素。 “如今你吃饭倒是跟我一样了。”坐了片刻,徒晏命红绫倒茶来。两人都不习惯饭后立刻吃茶,林青筠平时都是歇息片刻方才吃杯普洱,以助消化,徒晏体弱,寻常茶并不饮用,仍是吃太医开的养生茶。 “天气热,食欲受影响,倒是见你还好。”林青筠品着茶香,又说:“这泉州官员女眷们与其他两处果然不同,穿戴的极是富贵。那知府夫人论来是四品诰命,又有家世,倒罢了。我见坐在末首的一位,好像是哪一处知事的女眷,知事才几品?九品吧?却戴得起那样好的珍珠项链,但看光泽与大小,虽不是头等,却定是次一等。”末了又道:“虽是南珠,拿给大家子女眷都瞧不上眼,可也不是寻常物件儿,不是寻常人家的配置。其他那些金玉之物更不必说了。” “可见当地官员收入之丰,只怕对过往商船索要好处已成惯例。再者说,市舶司若有举动,怎能瞒得过一州知府?若非是同党,便是从中分羹,以致使泉州已成了某人的钱袋,京中却半点不闻。”徒晏见了泉州官员,虽仅仅是泛泛谈了两句,便已看出几分眉目。 林青筠没什么兴趣的笑道:“来时便说好了,应付那些官员是你的事,我去外面的店里逛逛,采买些土仪东西捎回京里。如今难得来一趟,港口好些外国的大船,倒是趁机多买些洋货,将来各家姊妹们添妆或做礼送人都很好,至于找洋人打探的事……” 正说着就见张保进来,呈上一张拜帖,帖子虽是中式,上头的名字却是洋文。 “劳伦斯男爵夫人?”林青筠想起上回见的那位外国女子,虽因着市舶司的事分散了注意力,但对方的形象至今仍十分清楚的记在脑子里。金发碧眼,雪白皮肤,端庄优雅,极具风情。一面吩咐了张保去回话,一面与徒晏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劳伦斯夫妻刚好在泉州尚未离开,他定然认识很多外国商人。” 徒晏微微眯眼,沉思片刻道:“那位劳伦斯是个商人,他特地主动来求见只怕是有所求。我若所料不错,他必是经历过上回的事,又从旁人口中探了部分消息,心有所虑,找你来探消息来了。” 虽未全中,却也大体不差。 林青筠脑中电光石火一闪,道:“你想让他的商船为齐家引路?” “本朝商船大多都在西海沿子一带贸易,要去所谓的欧洲诸国,到底有人带着才方便。再者说,本朝火器还停留在前朝阶段,不知与欧洲相比如何?今日那些商船能来贸易,焉知明日对方的国家不会远渡重洋来掠夺财富?”徒晏始终记得她翻译过的一份西洋报纸,上面的各样新闻令他新鲜的同时又十分警惕,他不仅看到了欧洲的动荡与繁荣,也看到了欧洲函待破壳而出的野心。 他越发清楚的认识到水师的重要性,然而眼下朝廷内部暗流涌动,谁会有功夫关注这个?他不过是个体弱多病不参政的亲王,更无发言权,也没那份能力。 林青筠是知道他的心事的,她清楚近代史,哪怕这本是架空世界,但到底大体进程相同,很清楚他的忧虑会成真。他的这份敏锐的大局观令她赞赏又欣喜,所以主动握上他的手说:“如果你注定要走那条路,那你就不能只是‘有备无患’。” 徒晏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莞尔一笑,倾身贴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林青筠先是惊讶,随之脸色一热,瞪他道:“王爷可真没正经!”又过了半晌,低声再问:“王爷可是想好了?” “嗯。我倒觉得这是两全之法。”徒晏显见得早已想过。 “什么两全之法,影儿都没有的事儿,亏你说得出口。你也舍得!”林青筠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徒晏却是一脸坦然:“不舍他舍谁?我又舍不得你。” 这一句又直白又无赖,大不像他往日言行。林青筠清咳一声,聪敏的不再与他谈论此事,但心里已落定下来。 此回在泉州驻足虽惹人注目,但泉州大小官员并未觉察徒晏的真实意图。毕竟他们是打着九华山治病的消息南下,当时樊术的那番诊治除了跟前的林青筠与乐公公,唯有高阳李力二人听到,之后樊术上京也是大张旗鼓不曾隐瞒,却隐隐放出似是而非的消息,言之樊术无法诊治徒晏之疾。此后二人继续南下,停停走走,犹如游历山水,只是在宁波停留的时间多些,但恰好赶上林青筠生病,倒也没人怀疑。 这回初次见知府,徒晏便坦然说道:“王妃素闻泉州港有许多外国商船,对此尤为好奇,此番要多停留几日,叨扰了。” 知府自然连声谦恭,回头嘱咐夫人好生陪着纯亲王妃。因着纯亲王地位特殊,又取了位堪称“平民”的王妃,以致大江南北城里村庄都传遍了,那有些门路背景的人家自然知道的更多些,比如知府夫人,她便从京城交好的人家那里打听到,亲王妃对西洋很感兴趣,常去京城洋人办的教堂,也因此,徒晏说出的借口并无人怀疑。 次日一早,行馆门前停满了各式轿子车马,知府等官员乘轿,知府夫人等女眷坐车。一行人分内外进去请安,随后恭迎着王爷王妃的车驾出了行馆,一路往知府衙门而去。 泉州知府安排了宴席,徒晏虽待诸官员不见热络,但这种礼节性的宴席还是应下了。 知府衙门历来都有规制,前面动不了,但内宅却可以根据每任知府不同喜好而翻修。眼前这园子虽不大,却堆山凿池、亭台楼阁,足有三四处好景致,这会儿知府夫人引林青筠进了一道月亮门儿,这儿竟是一处听戏的戏台。 知府夫人命人将戏班子的班主与几个台柱子叫来,给林青筠磕头见礼,说道:“这戏班子在泉州很有些名气。想来王妃在京中什么好戏都听过了,如今到了这里,我也不过略尽地主之谊,就请王妃听一听泉州的地方小戏,权作解闷了。” 林青筠笑道:“杜恭人有心了。” 知府夫人亲自递上戏折子,请她点戏,林青筠随意点了一出。 一出戏罢,林青筠连戏词都没听懂几句,可想而知坐着有多难熬。偏生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到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即便她现今贵为亲王妃,在外非但不能随意,反要越发注意身份仪态,否则丢的还不止她一个人的脸面。 又听了一折戏,她假借更衣离开了戏台。 在园中随意走了走,见荷塘里头的小亭子挺幽静,干脆就坐了坐。哪知刚坐下就见知府夫人从折桥上过来,满脸歉意道:“都是臣妇疏忽了,南北言语不通,特别是闽南语外人根本听不懂,想必王妃方才听戏着实受累了。” 林青筠躲个清静被主子家给抓住了,脸上却依旧是淡笑:“杜恭人言重了。虽我确实不懂闽南语,但听戏本就是消遣,瞧瞧热闹也好。”随后又道:“我正打算派人去告知杜恭人,我这人向来不爱听戏,倒是这园中景色不错,我便在此坐坐。” “王妃恕罪,都是臣妇考虑不周。”知府夫人又是一番请罪,然而说道:“既染王妃不爱听戏,臣妇厚颜与王妃作伴赏景,还望王妃莫嫌弃臣妇愚笨。” “常听闻知府夫人乃是杜大人之贤内助,很得杜大人敬重,外人言及无不称赞。若杜恭人如此都是愚笨,那世间的人岂不是都愿意愚笨。”临出京前,她早将要去之地的官员乃至家眷信息打听清楚了,有徒晏讲的、有林如海说的、又有坊间传言等,如今到了当地,又打听了当地人的看法,还算比较全面。 面前的这位知府夫人可不是池州知府诰命那等好打发糊弄的人,本身娘家虽不显,但其本人十分有手段。这位知府夫人先是与闽浙总督夫人攀上交情,后来便将女儿嫁给总督夫人的幼子做填房。闽浙总督乃是从一品,是朝廷九位封疆大吏之一,端的位高权重。总督夫人育有儿子一女,其中二子早年丧妻,如今三十来岁,亡妻留有一儿一女,都在总督夫人身边养着。知府夫人女儿比其小一轮,便是受宠得子都有限,真正得利的乃是知府夫妻。 “臣妇岂敢当得王妃如此夸赞。”知府夫人谦笑着,心中对这位传言中的亲王妃又多份认知,料定先前的主意的不成了。原以为小户出身,便是一朝飞上枝头,到底有些小家子气,怎么见过后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若非早知道,哪里看得出她是乡野出身,竟像是本就出自大家。 据说其在林家不过短短两年,嫁入王妃也才一年有余,却能做到让人看不出她原本出身,可见下的苦功。这等人是断断轻视不得的。 知府夫人收了轻视之心,言笑晏晏的介绍起泉州风俗人文,倒也十分有趣。 宴席罢,两人并未多待,回了行馆。 林青筠一上车就闻到徒晏身上淡淡的酒气,又见他脸色微红,当即皱眉闻道:“你怎么喝酒了?喝了多少?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便是知府等人敬的酒,你是王爷,你若不喝他敢恼么?” 徒晏听她连珠炮的责备,话音里又有掩饰不住的关心与担忧,不觉笑出了声。一把攥住她探来的手,乜斜着眼似醉非醉道:“唯卿放心,我不敢胡来。” “你心里有数才好。到底喝了多少?”试着将手拽回来,偏他攥的紧,赶紧由他握着,却没忘先前的话。 徒晏微微歪着头,似在回响:“大概、三杯?不超过五杯酒。” “好好儿的,为什么喝酒?”以往宴席那么多,也没见他喝,今天这般反常,绝对有内情。 “回去说。” 第57章 回到行馆,徒晏有些酒气上头,喝了碗醒酒汤,歪在榻上睡着了。林青筠没扰他,取来轻薄的锦被搭在他身上,自己也躺倒在床上歇午觉。午睡醒来,林青筠总算从他口中得知了席间之事。 徒晏说:“席上杜昇在言语间对我多有试探,他倒没有疑心在市舶司,反而对京中情形极其关心。”徒晏嗤笑,眼睛闪过冷光:“他那点把戏骗骗别人还行,却来我跟前做戏,他能真不知京中消息?即便不知,也不会打探到亲王头上,况还是接风宴呢。我只能装糊涂敷衍过去,来往间不得不喝了两杯酒。” “他是谁的人?”林青筠也知知府行事古怪,反而暴露了其背后有主子,那人竟来试探徒晏,可见心中是起了疑心。看来往后得更加谨慎了。 “杜昇与闽浙总督胡钧做了亲家,胡钧是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徒晏抿了口茶,思忖道:“胡钧此人确实有能为,其女并未嫁入皇家或是公侯府邸,却是嫁给了世交之后。两个儿子娶的夫人都是三品官员之女,算来也不出格,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低娶。” “但他不会不知杜昇此人,既然敢做亲,必定是知晓杜昇背后之主。”毕竟一位封疆大吏,纵横官场几十年,又在如何敏感的时期,怎么可能对亲家不了解。如此来,胡钧恰恰选了杜昇之女为二子填房夫人,不得不令人多想。她猜测道:“会不会是因其过于谨慎的缘故?如今与杜昇做了亲家,算是与其幕后之主有了一点子瓜葛,偶尔只怕也有大开方便之门的时候。另则,到底是亲家,即便真有一日出了大事,他到底没参与,诛九族连杜家出嫁之女都牵连不上。他既是皇帝提拔起来的,定然了解皇帝性情,看在老臣的份上定然慎重,定多治个渎职或受贿的罪名儿。” 徒晏眉头皱的更紧:“若真如此,越发显得背后之人不同,能令如此谨慎的胡钧动心。” 京中有能力争位的就那么几个,林青筠也不敢下断定。 泉州的事大体还要徒晏去查,林青筠只能帮着从洋人口中探一探泉州以及各港口复杂的关系。趁着太阳下去了一些,林青筠带着几个人坐轿子出了行馆,往泉州热闹的大街行去。至于徒晏,作为体弱的亲王,此时就该在行馆好好儿歇着。 临近港口的街市十分热闹,商铺里有来自南北各地、大海内外的各色商品,穿行于街市的不仅有本国之人,更有许多肤色不同、服装不同的外国人,男子有,女子也不少,初来乍到的白鹭等人看的稀罕不已。便是林青筠自己瞧着都有几分新鲜。在现代时她也没出过国,即便见过外国人,也没这般齐全。 透过轿子的纱窗,忽见一名撑着浮花锦缎小洋伞的欧洲女子走入街角一家店,女子的容貌虽没看到,但那一身繁复华丽优雅至极的洛可可服饰着实惹人眼球,哪怕是保守的本朝女子见了也忍不住一看再看。 林青筠命将轿子停下,从轿内下来,吩咐侍卫等人:“你们在这儿等着。” 随后她只带着白鹭相思进向那家店。这家店处于拐角的位置,不是中式建筑,而是白色的欧式建筑,面积并不大,却显得古典而雅致。门上有个木制招牌,写着店名:ha。 摩卡!这是一家咖啡馆! 不知这是哪国人开的店,进出者多是外国人,却也有个别东方女性面孔,虽衣着华丽,却不是官家女眷,毕竟泉州大小官家女眷她才刚见过。这些往来者大约出自商人之家,规矩没那么严苛,且因家中行商的缘故,对国外新鲜事物反而接受较快。 即便如此,林青筠一身杏花红的纱衣、白色百褶裙,腰间系着大红蝴蝶缀珠丝绦,往这间洋人开的店门前一站,依旧引人注目的很。她今日出来没用仪仗,侍卫们也都穿着常服,她自己也是轻便打扮,头上用了翡翠攒珠花,鎏金嵌宝压鬓,一支小巧精致的累丝嵌宝金凤钗,凤翅薄如蝉翼微微颤动,凤嘴里衔着一颗圆润饱满龙眼大的东珠。除此外,唯有腕上一对碧绿通翠的镯子。 咖啡店门口有迎客的女侍者,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 “夫人午安,欢迎光临。”女侍者用汉语招待,大约是常联系的缘故,这句话发音虽不地道,却说的十分流利。 林青筠先是朝店内环视一眼,与现代咖啡店还是有些区别,但环境确实清雅。里头客人不多,相互间小声的交谈,也有人从一旁的报刊柜取了报纸书册来看。她见咖啡馆直往里还通着后园,亦有客人在后门出入,猜着后园也有露天的桌椅,便问女侍者:“劳伦斯男爵夫人可到了?” “您是林夫人?男爵夫人已经到了,在后园,夫人请我来。”女侍者汉语学的不多,这番话是中西参杂着表达出来的。 林青筠微微颔首,并未去纠正她的称呼。 早前给斯嘉丽回信时说了,两人约在这条街的咖啡店见面,一来她不想将与劳伦斯早就相识的事暴露在泉州知府面前,二来对咖啡馆也好奇,难得的机会自然要来坐坐。结果这趟真没白来,各国女子汇集于此,穿着十八世纪欧洲的流行服饰,优雅精致华丽奢靡。 穿过后门,来到常春藤架子底下,斯嘉丽早已迎了上来。 “让夫人久等了。”林青筠先上去握住对方的手,避免了对方行礼,毕竟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就保不住。她还想清清静静的玩一天呢。 两人落座于常春藤底下的白色典雅桌椅,女侍者端来咖啡,又有几样欧式小甜点,林青筠又请对方取了份最近的报纸。斯嘉丽在国内虽也惯于应酬交际,但面对的人身份毕竟不同,又是有求于人,难免有些紧张,因见着她看报纸,便与她说起欧洲的一些新闻。那些事情很多事报纸上不曾报道的,林青筠听的津津有味,从中也发觉了一丝历史车轮的痕迹。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林青筠品着咖啡,随意的与之闲聊,午后的阳光似乎也不那么炙热了。这家店的摩卡咖啡味道十分香浓,摩卡咖啡豆中加入了少量巧克力,与现代时喝的花式摩卡有所区别。 气氛渐入佳境,斯嘉丽试探的提及自己丈夫想要打探的事。 “王妃殿下,有一件事实在抱歉,我们的商船这次回欧洲,我与丈夫将一同回去,恐怕近期内不会再来,往后也不能再为王妃殿下稍带东西了。这是我与丈夫的赔礼,还请王妃殿下收下。”斯嘉丽推来一只银錾花首饰盒。 林青筠看她一眼,没接盒子,似随口一问:“这是为何?国内有事耽搁?” 斯嘉丽欲言又止:“是我丈夫,上回商船被扣押的事吓到他了,他听到风声,说最近这边的政局不太稳定,他怕受到牵连。我们毕竟是外国商人,劳伦斯虽不舍放弃航线,但家人更重要。” 果然被徒晏说中了! 林青筠微微皱眉,半晌后才说:“你们只是外国商人,与本朝政局有什么相干?这样吧,你们暂且停留两日,我问问王爷的意思。” 斯嘉丽眼睛一亮,连忙笑道:“多谢王妃殿下,若是能保住这条航线,您与纯亲王就是我们劳伦斯家族的恩人。” 隔了两日,林青筠照例来了咖啡馆,将早先徒晏的打算告知了斯嘉丽。斯嘉丽听后,次日就给了答复。毕竟只是为东方的商船引路,虽说如此来或许分薄了自家利益,但纯亲王说这边商船除了茶叶,只运送官办物品,那些官窑瓷器与官办织锦布料都是外国商人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寻常商船根本弄不到。 徒晏敢拿官办东西去远洋贸易,乃是早先在九华山见了齐家就有了想法,写了密折进京呈于御前,抵达泉州时得到了皇帝批复。皇帝同意了他的提议,只是让他暗地里运行,暂时不宜公开,但官办东西皇帝会命人给他准备好,其他的事徒晏自己料理。 徒晏有此等想法,并不为自己谋利,因此他敢于和皇帝直言,并说此举于国家有利,可以增加国库储蓄。皇帝登基多年,国库中本就不多的银子尝尝捉襟见肘不够用,做皇帝的没钱,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眼看着某些人不安分了,皇帝正愁从哪儿弄笔银子,恰好见了徒晏的折子。折子里将一趟远洋贸易的各种风险与利益都详细尽述,皇帝几乎是当场就动了心。外国商船都敢远渡重洋,难道他们的船就不行?怪道远洋贸易如此兴盛,其间的利润竟是丰厚的令人心惊。 办完这件事,林青筠仍旧时常出来,倒不局限于和斯嘉丽见面。 她让斯嘉丽介绍了几个大商船的夫人,只说想聊聊外国的新闻,顺带采买些洋货回京送人。斯嘉丽虽然也是才来东方,但劳伦斯交际广泛,斯嘉丽很快和常来往泉州的几大外国船商夫人们混熟了。 见林青筠有如此兴致,便提议道:“若王妃殿下愿意,我举办一场下午茶会,邀请她们前来拜见王妃殿下。” 其间知府夫人也来请过两回,林青筠都推了,倒不怕对方知晓她低调外出的事儿。毕竟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个喜好洋玩意儿的王妃,不大合群。 这日去赴过斯嘉丽举办的茶会,收获颇丰,刚回来就听知府夫人求见。 徒晏今日没有外出,一直等着她回来听消息,听得知府夫人又来了,不由皱眉:“也太殷勤了些。你的态度摆在这里,况我并未参政,便是有心也未必能帮上杜昇,她这般与你亲近所为何来?” “总归是有利可图。”她如今算是真的领悟到,知府夫人此人完全是无利不起早,若有利益,又极能忍耐谋划,这等人若是生为男人,定会在官场有所成就。根据徒晏转述的知府杜昇性情为人来看,反倒是知府夫人在相处中占主导地位,可想而知此人的厉害。 知府夫人带着儿媳妇一起过来的,这个年轻的杜奶奶与知府夫人这个婆婆性子截然不同,据说出自书香之族,生得秀美,却十分腼腆,每回知府夫人带着出门陪坐一边几乎不张口。 知府夫人带了许多东西来,嘴里谦恭道:“臣妇知道王妃喜欢西洋玩意儿,泉州这里外国船多,这些西洋东西也多,东西不贵,又能尽着先挑着好的。王妃在京中自然有好东西,但这些西洋来的是个玩意儿,瞧着有趣儿罢了。” 林青筠看时,有搁在桌上的小自鸣钟,有镀金的自行船,一盒子怀表,好几匹外国料子:大红的羽纱、羽缎,雀金呢、哆罗呢,又有剪绒等,颜色多样,都是外贡中上好的。若在泉州当地来看,采买这些确实方便,品质好略贵些,却也比贩到京城便宜得多。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些东西若在欧洲也不见得多么珍贵,就如同东方的丝绸茶叶等物,远渡重洋到了欧洲,立刻便能风靡欧洲贵族皇室。 “不年不节的,备这样多的礼做什么?我大老远的来可不是讨东西的。”林青筠扫了一眼,神情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淡淡的。 本来她就防备人送礼,知府夫人又如此殷勤,若送的是西洋画儿或者书籍,还算是投了所好,这些摆设布料她早已和那几位外国夫人说准了,要她们各自从自家的货里拣出最好的桉数送来,她也不说拿银子买,只用官窑瓷器或官用纱罗等料子来换。若是真拿银子,那些人必是不敢收,也不会收,若以物易物,那些爱美的夫人们哪里舍得推拒,平时可不容易得到这些。 知府夫人笑道:“王妃说笑了,这不过是臣妇的一点子心意,供王妃无聊时赏玩罢了。若是年节之礼,这可真是太简薄了。” 仿佛对方真是单纯的送礼,旁的没开口便走了。 林青筠也不理会,直接将从西洋商人那里探得的消息告知了徒晏。 徒晏听后并不意外:“料想当初之事就并非个例,先前皇上一番惩处,那些人便收敛了几分,许是在观望,也在等风声过去。” 徒晏暗中所查之事不是很顺利,只因那些人确实收敛了行迹,外边的联系基本都断了。徒晏无法,眼看着小半月过去,停留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人反映过来,无奈之下,在某晚夜雨之后,徒晏对外抱病。知府等人皆来探病,徒晏一概未见,外人只见行馆中每日飘着药草味儿,厨房的采买断了荤腥一概做素菜,对徒晏的病越发没有生疑。与此同时,作为亲王妃的林青筠也停止了外面的游览与聚会,每日在床前服侍汤药。 当然,以上都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实则两人每日谈诗论画,倒是十分自在。 如此过了五六天,一人突然进来回事,林青筠虽不记得此人名字,却知道乃是王府侍卫之一。徒晏拈着棋子听完汇报,摆手令其退下,随之一子将军,弯唇笑道:“查到了。” 林青筠也吐口气,心下一松:“那还要继续在这儿么?” “再留两天。” 同时对外放出消息,只说纯亲王病情缓和。知府等人又来问安,徒晏见了杜昇。杜昇来到小院儿,只见徒晏半躺在椅子里,倚着软枕,面色微微发白,精神不济,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杜昇走后,林青筠从里间儿出来,吩咐白鹭打水,亲自为他擦洗了面上□□。这种把戏糊弄一下杜昇是足够了,毕竟徒晏是亲王,杜昇不敢大刺刺的打量,一两眼根本看不出其面上异常。 徒晏躺着身,仰着脸,任由她在脸上轻柔擦拭,那双雪白皓腕上一只玉镯子微微晃动,一丝淡淡幽香自其袖中飘出。他不由得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素净的一张脸,犹若清水出芙蓉,这般近距离的看着,肌肤仍是白嫩细致,像剥了皮儿的鸡蛋,殷红的唇微微抿着,娇艳而芬芳。 林青筠正准备起身,忽觉唇上多了东西,竟是徒晏伸手按在她唇上,眼底的神色专注而炙热。 “擦好了。”林青筠莫名一慌,转身就要走。 徒晏却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含笑注视她:“我这会儿没什么精神,想睡又睡不着,唯卿读书给我听。” 林青筠顿时好气又好笑,将那点子暧昧尴尬抛到了脑后:“王爷可真会使唤人……”剩下的话却是戛然而止,只因徒晏突然将她一拽,抱了个满怀,对方温热的鼻息就拂在她的脸色,她只觉得脸颊红的发烫,心如擂鼓,想起身,又不知为何始终没动。 “还没有抱过你呢。”徒晏略带叹息的声音传入耳朵里,一阵酥麻。 “不嫌重么?”过了一会儿,林青筠推开他,坐在一旁一时也不好意思看他。从桌子上取来他早先没看完的书,翻开夹着书签子的那一页,轻声细语读了起来。 徒晏注视她的侧脸,心中微微叹气:她要明年六月才及笄呢,从来都觉时间快,这还是头一回觉得时间如此之慢。 两日后,一行人在知府等官员恭送下,登船离开了泉州。临行前各官员皆有赠礼,又有林青筠刚结识的几位洋人夫人所送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好几口大箱子,再加上她早先采买的土仪洋货等物,东西实在太多。她估摸着到了广州肯定还会采买,毕竟往来应酬交际花费很大,这些洋货做礼十分体面,再者,她所认识的庄家姊妹与贾家姊妹都在这几年出阁,所以一些东西也要预备起来。当然,这其中大头是给黛玉准备的,虽说黛玉出嫁还有三年,但也该早些预备起来。 已近八月的天气,大船停靠广州时非但不觉凉爽,反倒仍是极为炎热。 有了宁波、泉州两地的经验,徒晏也算驾轻就熟,以游览山水的名义停顿下来。广州大小官员都见了,并未见南安郡王,事后才得知几日前南安郡王带兵出海操练了,只怕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 两人不急着做什么,头两天只是歇息,又在行馆附近走走看看,仿佛真是来游览一般。 到了广州才发现这里的外国商人更多,船只来往更为频繁,多是西海沿子一些国家,使用的也并非都是坚利大船。林青筠不由得想后世繁荣的香港,只怕这会儿还是个蛮荒之地呢。早前在船上看了广州地图,其中有个新安县,大概就十香港的前身。她见到徒晏在新安县的位置上拿笔划了了两圈儿,并对她说:“此处与广州唇齿相依,且地理位置特殊,若是能发展起来,必将又是一处新兴港口,也能分担广州港的压力。” 此时他并没想到会有人来夺取新安县,毕竟此处不是孤岛,有人动了狼子野心朝廷也不会姑息。眼下自然是平静的,可焉知百年后呢?所以林青筠对他的想法一直很支持,支持他壮大水师。 徒晏领她登上临江的一处高楼,凭望远处千舸争流,一艘艘大船杨帆远去,逐渐消失在大海尽头。 “洋人说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乃是一个圆形的球,并称之为地球,船行到大海的尽头消失,并非是掉了下去,而是走到了地球另一边,人眼所看不到的位置。那个地心说、日心说,细想来着实有趣。”徒晏心胸开阔,对国外事物接受的很快,并加以自己的分析,时常为之着迷。 他常觉得世界如此广大,他所见所知实在有限,若仅仅困于一隅,哪怕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意思?或许皇子们天生就注定了一世争权夺利,不论是主动亦或者被动,身份决定了他们的未来。徒晏是不同的,他早在幼年便绝了大位,从开始的惶恐、怨恨、绝望,到如今的淡然以对,他对皇位已没了野心,他天生作为皇子的野望已不在朝堂。 第58章 这天林青筠又是一身利落又寻常的打扮,带了人出门去逛外商汇集地,结果十分好运的遇到一艘刚刚靠岸的商船。 这艘船来自锡兰,锡兰的宝石很有名,林青筠试着遣人询问,他们所带的货物里果然有上好的红蓝宝石和猫眼儿,她便用上用的锦缎和官窑瓷器换了一些。这些东西都是广州知府送来的,又有那南郡王得知消息后遣人送来的,虽只收了一回,可数量也十分可观。依着以往的例子,她没打算将这些东西带回京城,直接换了当地土仪或与外国商船做交易。 林青筠一共挑了两匣子宝石,红蓝尽有,宝石个头大,颜色浓郁匀净,十分难得。但这些宝石也罢了,当初出嫁时林如海给的陪嫁里就有两匣子宝石,以红色居多,甚至有好几个都是鸽子蛋大小,那才是难得的好东西。后来做了亲王妃,旁人的孝敬、皇帝皇后的赏赐,她的好东西确实不少。她又买这么些,大多都是为黛玉准备的,另则,锡兰的猫眼儿十分出色,特别是这回锡兰船主带来的一批是其中精品,比以往她所得的猫眼石高了一个档次。 这些猫眼都是金绿猫眼儿,乃是猫眼石中最好的一种。 她一共要了一匣子猫眼石,皆是蜜黄色,眼线细而窄,随着光线猫眼儿灵活的张闭,是最上等的猫眼石。她打算用猫眼儿再配些别的珠子,做些手钏做礼分送姊妹们。想了想,又选了一匣子,猫眼儿开线都很好,但颜色不局限于蜜黄,将淡黄绿色、棕黄、绿色,甚至是极白的黄、很白的绿都选了几颗,这些却是给安乐准备的。 回到驿馆,习以为常的进门便与徒晏汇报今日收获。 “你猜我今儿淘了什么好东西?”说着将匣子打开放在他面前,里头是满满一匣子蜜黄猫眼,“这些都是上好的猫眼儿,想必安乐会喜欢,上回她还和我讨猫眼儿呢,想要串个手串儿戴。她倒是古怪,猫眼儿里头最好的便是蜜黄,我那里也有好些呢,她却不要,定要各种颜色选一颗,说串成串子才好看。” 徒晏拨着匣子里的猫眼儿笑道:“她的串子早得了。早先她问大姐姐讨,偏生大姐姐不喜欢猫眼儿,有也是送人了,她又去寻你,你也没有。后来她去求母后,说的好不可怜,母后直接端出好些珠子让她挑。倒是她精怪,特意做了只荷包送给母后,母后直夸她有孝心。也难为她了。” 安乐的性子是个静不下来的,怎么能喜欢乖乖坐着做女红?所以她的女红很差,大公主疼她,况她自小就得了那样的病,便没强着她做,能给皇后做只荷包也不知费了多大功夫,皇后怎么可能不清楚。 林青筠见他神色有些不似以往,便将匣子让白鹭收了,没了人才问他。 徒晏直接递给她一张纸。 接来一看,是京中来的消息:“贾政点了学差?” 原著里,贾政的差事一直是工部员外郎,唯一一次变动便是点了学差出京,所以她印象很深刻。没了贾政在家,宝玉就成了脱缰的野马,再没人管制他,自此在大观园里和姊妹们尽情玩乐作诗,算是最为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那时看书时她就疑惑,依着贾政做官多年都没挪动过位置,怎么可能突然点了学差出京呢? 再往下看,信中出现了一个人——贾元春! 是了,贾元春乃是后妃之一,年初以来很受宠,又怀了龙嗣,虽然小产,但到底不同。皇帝并未对贾元春有所处置,不是不想,而是太上皇发了话,非但没能罚,还得安抚。此后,贾元春时常去上阳宫请安,与甄贵太妃来往也较先前时多。要知道甄贾两家乃系世交老亲,可贾元春在最初入宫时可没与甄贵太妃表现的亲近,眼下这一变化怎不惹人多疑。 “太上皇的意思?”林青筠叹口气,算是猜出了原由。 若是贾元春与甄贵太妃亲近,甄贵太妃又和太上皇求情,依着太上皇对其的宠爱,与对甄家的看重,为贾政某个外派只是小事。而接到太上皇的话,皇帝便是不愿意也不能反对,心里定是憋屈至极,定是更为迫切的希望将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勋贵们尽数铲除! 点燃烛火,将纸烧掉,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贾元春的举动。 怨不得徒晏说贾元春聪敏又愚蠢。 贾元春能在最初入宫时和甄贵太妃保持距离,可见她敏感的意识到皇帝不喜自己与嫔妃与太上皇妃嫔靠近,况且是妃子们聚的太近,会被归于一党,容易生事。最初她的低调做的很好,便是皇帝不喜欢她,也挑不出错儿来,还叹她生错了地方。可如今她小产了却与甄贵太妃走动亲密,只因知道当初皇帝宠爱她的原因是太上皇,没了皇嗣,她年纪又大,基本没了出路,便是她能放弃自己,却不能放弃整个贾家,她当初进宫便是为着家族,如今贾家已是那样,她如何能看着家族继续败落。 无奈下,她想到了太上皇。 太上皇顾念老臣,宫里宫外都知道,贾元春还有个优势,她不仅是贾家之女,更是贾代善的孙女,太上皇与贾代善当年也算君臣相得,总有一两分情谊留下来。这于贾元春而言已足够了。 明知皇帝与太上皇紧绷的关系,贾元春此举无异引鸠止渴。大概、贾元春是被太上皇眼下的安康所蒙蔽了,以为太上皇还有几年春秋,实则根据书中种种暗示,眼下太上皇的好转就似“回光返照”。 好像距此不久后,保龄侯史鼐签了外省大员,所以湘云又去了贾家,且是常住。 一个贾元春能有如此能量?绝不可能!能做到这一点,并且能得到利益的,唯有太上皇。这还是书中提到的两人,还有旁的没提之人不知多少,太上皇大肆提拔老勋贵出生的官员,不仅仅是先前的干预朝政,而像是……向皇帝开战! “想什么呢?”徒晏见她怔怔的发呆。 “只是看了纸上消息,想必贾政的外放不是特例,皇上处境怕是不好。”毕竟太上皇只对付皇帝一个,皇帝却不止要应付太上皇。 “快九月了。”徒晏感慨一句,突然说:“原本父皇要我年底回京,我却觉得外头自在,不如你我明年再回京如何?” “你敢违抗圣意?”林青筠嘴上笑着,心里何尝不动心。 “等把广州事一了,我上折子向父皇请示。”徒晏倒像是自信十足,显然是已有盘算。 林青筠见状便没问,只说:“若是不回去,那就不止要打点万寿节的礼,并着年礼也得早早预备。在外头洋货好买,旁的就不方便了,总不能都拿洋货应付。我得去想想府里有什么,这边采买一些,到时候再从府上添上一些。” “还未入九月,早着呢。” “确实还早,我慢慢儿办着。你的事如何了?”如今她算是十分自在,每日都是在外闲逛。 有回在街上的一家洋货店里撞见了南安郡王的一个侍妾。那侍妾大概是在这边纳的,一口官话带着粤语腔,生得倒是妩媚风情,正与两个女人说话。那两个女人像是办事的媳妇,打扮的很是不俗,衣裳首饰都像是京中样式,说的话音也是正宗京中官话。她没进去,只让百灵去听了一耳朵,原来是南安太妃打发来的人,那侍妾是个没去过京城的,对老太妃派来的人极尽讨好。 当然,百灵不止听了这些,还听到那侍妾无意间的一句抱怨。 南安郡王身边竟收了个西洋女人,金发碧眼白皮肤,是某位商船主的妹妹。 林青筠暗暗吃惊,把这事说给了徒晏听。 徒晏也很意外,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外头竟没有丝毫风声,亦或是知道的也不说。这种事已不是单纯的风流韵事,因彼此不同身份,稍微敏感了些,何况南安郡王手握重兵把持着西海沿子。不知为什么,林青筠对此事很介怀,想找斯嘉丽打听一下,都是外国商人,他们内部会有一些流通的消息。可惜劳伦斯的商船货物早已装载完毕,夫妻两人已经随船一起回国了。 无奈之下,林青筠便准备如在泉州时一样,结交一下这里的外国商眷。 徒晏见她问起广州的事儿,微微摇头:“看上去并无问题。” 正是没有问题才棘手,南安王爷能那么安分? 这两日天气凉爽,徒晏见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干脆丢开手不理,于夜幕降临后邀请林青筠去逛街。两人驾轻就熟的换了常服,从行馆后门出去,随行的照例只有白鹭红绫、高阳李力。 夜晚的广州依旧热闹,许是心有所虑,徒晏不知不觉就走向港口的方向。 林青筠不免劝慰:“又不赶时间,不必那么牵肠挂肚的……”突然一声惊喜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林青筠对法语仅仅局限于几个口头词汇,还是在泉州和一位法国女郎学的,那舌头打转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因此她立刻听出对方是哪国人,并且依着那熟悉的嗓音,猜到了对方身份。果然,当看到一名身着蓝缎蕾丝大蓬裙的年轻外国姑娘满脸扬笑的快步过来,便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露易丝?” “王妃殿下晚上好。”露易丝提起裙子行了礼,又见徒晏站在林青筠身边,穿着气质都与那些护卫不同,便猜到了对方身份,忙又行了一礼:“亲王殿下晚上好。” 露易丝的汉语是来东方后新学的,懂得很少,发音也很生硬,但她是个热情美丽的法国姑娘,尽管明知面对的是身份高贵的皇室,却并没有露出畏惧瑟缩,依旧是落落大方。这也是当初林青筠喜欢她的原因,露易丝身上拥有法国人的一切优点,热情开朗、美丽浪漫、向往自由,与露易丝聊天是种享受。当然,她们对话只能使用英文,露易丝的家族从事航海贸易,并不单单来东方,早期他们家族一直往来于欧洲诸国,露易丝会好几国语言,十分的聪敏。 这时又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体面英俊,在露易丝的介绍下,双方彼此认识。原来他是露易丝的未婚夫,布鲁斯,两人在年初订婚,跟着一起来东方体验不同的人文风情。 露易丝很体贴,见他们夫妻一起出门,便没过分打搅,提出了告退。 林青筠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住她:“露易丝,正好有事问你。我听说有个船主的妹妹跟了这边的一位王爷,你知道这事吗?” 谁知露易丝当即一声了悟:“丽莎。” “谁?” 露易丝虽不知她问这事做什么,但想到牵涉一位王爷,而林青筠的丈夫也是王爷,便以为是家族内部事务,于是没有问。“她的名字是丽莎,丽莎·德·洛林,至少她对外是这么说的,说她是一位贵族。我认识洛林家族的人,绝对没有一位丽莎·德·洛林。”末了十分讽刺的补充一句:“除非她是一位未被家族承认的私生女。” “我以为她是船主的妹妹?”林青筠眉头一皱,神色已严肃起来。 露易丝摇头:“不,不,王妃殿下,她只是与船主认识,或者说,船主马修先生曾经是她的追求者之一。我只知道她的名字,自称是贵族,据说出生在巴黎,其他的并不了解。” “谢谢你露易丝,如果有她的其他消息请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林青筠郑重的拜托。 “当然,我很愿意帮忙,我不喜欢丽莎。”露易丝很直白,这个不喜欢有两个方面,一是那位马修先生与露易丝家族是竞争关系,二是丽莎的为人很不讨喜。 与露易丝道别,两人也没心思继续闲逛,便回了驿馆。徒晏学习英文有段时间了,但林青筠与露易丝对话说的很快,他只连听带猜了大概。林青筠将露易丝的话转述,徒晏也意识到南安郡王供养个外国女人大有内情。 林青筠一直觉得她忽略了哪里,关键是要弄清丽莎的身份,如果没有一定的背景,即便搭上了那南郡王又如何?甩了船主马修,难道不怕惹恼了他?除非丽莎一辈子不打算回国。亦或者,马修从中也得了好处? 徒晏突然说:“或许可以接触一下那个叫马修的船主。” 话虽如此,但很不容易,即便制造机会偶遇,如何从对方口中打听到想要的消息?他们两个会英文,却不适合亲自出面,其他人又没个合适的。结果正在发愁呢,第二天露易丝来拜访,并给她送了一件礼物,令她大为吃惊。 “枪!”准确来说是燧发枪,木制枪托光泽温润沉淀,线条流畅,锻铁部件泛着金属冷光,雕刻有精美花纹。 林青筠还注意铁片上刻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徽章,正中是朵花,花蕊中是大写的花体字母“v”。她立刻明白,这应该是家族徽章,但露易丝的姓氏是罗伯特,起首字母并不是v,好像她的未婚夫姓文森。 露易丝见她盯着家族徽章,有些歉意的说道:“王妃殿下请见谅,这是布鲁斯家族定制的□□,枪身都有他们的家族徽章。上回王妃说喜欢小巧的□□,布鲁斯正好有一把新的,他愿意送给王妃。”说着又不无自豪:“布鲁斯家是贵族,他们家可以定制到国内最好的枪,王妃试过就知道我绝对没有骗你。” 林青筠拿起枪,微微沉手,一时难免激动。这还是她头一回摸枪呢。 “露易丝,我很喜欢,这是一件非常棒的礼物。”林青筠赞叹着,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问她:“露易丝,在你们国家对持枪有管制吗?” 露易丝摇头:“据我所知,大部分欧洲国家都没有限制,只要你有钱,能买得起枪。当然,一把枪的价格不低,一般人负担不起,而且好的制枪工匠有限,只有贵族优先享有订购枪支的权利。” 所以,欧洲持枪虽没有限制,但平民依旧无法拥有枪支,即便是商人也仅限于大商人才有钱有门路弄到枪。像露易丝的家族,他们的商船配备有火器,否则无法抵挡大海上神出鬼没的海盗,能装配得起一艘远洋大船的武力,不仅代表其家族有财力,更是在当局有一定的人脉。 送走露易丝,林青筠带着心中猜想立刻来到徒晏院中。 “王爷,你瞧瞧这是什么。”林青筠将手中的木盒子递上去。 徒晏只以为那个法兰西的姑娘送了什么漂亮首饰,谁知打开盒子就愣住了,竟是一把□□!徒晏曾见过那些外国商船的船主们配着的枪,因为并未眼前见识过那些枪的威力,因此一直没太过放在心上,但眼下这把枪明显不同,做工堪称精致。徒晏心痒,当即命人取来□□,对准院中的一棵树扣动扳机。 只听嘭的一声,随着一股黑烟,子弹打偏了,擦着树身边缘而过。 “没有准星。”林青筠见他没打准,随口便说了一句。 徒晏却是回头看她,不解问道:“准星是什么?瞄准的依据?”这话令林青筠不知怎么解释,所幸徒晏只以为外国的枪有这种配置,并未起疑,审视着手中的燧发枪感叹的说:“这把枪已是很好了。我在父皇那里见过,好像是英吉利上贡的,那还是父皇刚登基第三年的时候,比这一把却是差远了。这才十年的时间。” “没有火器,如何远渡重洋。”正是因着海上贸易兴起,欧洲蓬勃发展,野心膨胀。历史上的中国却与这次机遇失之交臂。 “射程有多远?”徒晏问。 “大概在三十到六十丈吧。”林青筠在心里换算了一下米和丈的数据。 徒晏眼睛又是一亮。 见状,林青筠半带揶揄的笑道:“这把燧发枪如何?可入得王爷的眼?送与王爷做重阳节节礼如何?” 徒晏有些爱不释手,最后却说:“我确实喜欢,只是,我打算将这把燧发枪作为万寿节礼敬上。” “也好。”林青筠知道他的意思,并无反对。“险些忘了,我有些话与你说。露易丝说,在他们国家对枪支没有限制,但不代表人人都能有枪,而且这种最优质的燧发枪,有钱也得有背景门路才能得到制枪大师的订单。露易丝的未婚夫是贵族,他们家有订单,你说那位神秘的丽莎会不会真有贵族有些关系?” “你的意思是,南安郡王通过她私购枪支?”若真是如此问题就严重了,如果安南王爷训练出一支配置燧发枪的小队,虽难以与大军抗衡,但作为突袭绝对是利器。 “只是我胡乱猜测。”林青筠并不敢肯定,毕竟就算丽莎本人是贵族,能否有权利得到家族让出的订单?毕竟南安王爷想要的可不止是几把枪,至少也得几十支。 “如果他真做了,肯定有痕迹,再者说,想从外国购枪必须得用船,他们肯定会用马修的船夹带。”广州等于是南安王爷的地盘,马修的船只要平安抵达,谁都不会查出他的船上有问题。 有了方向,查起来就容易的多,没几天徒晏就查到马修的船按照行程十天后就会到港。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么马修的船上说不清就有燧发枪,而徒晏不愿意让那些枪落在南安王爷手中。 林青筠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不无担忧:“马修的船是远洋船,船上配备的火器很厉害,能打退海盗,劫船是绝对不行的。再者,你也不知船上是否一定有枪,又有几支枪。若要到港后查走那些枪,又会惊动南安郡王,所以……” “所以还是得按兵不动,让南安郡王顺利的将那些枪带走。”徒晏无奈又憋屈。 林青筠沉吟半晌,反问他:“你觉得南安郡王会亲自去接那些枪么?” “不会。哪怕外人知道他身边有个外国女人,但明面儿上却绝对不能承认,更何况公然一起出现在港口。”徒晏看她一眼,脸上有了笑:“你有什么主意?” “我猜,到时候定然是丽莎去接船,对外称托了‘哥哥’带着家乡之物。南安王爷会派人暗中护送,但港口人员混杂,一路往南安王爷行辕也颇有些距离,有很多制造意外的机会。当然,最好的意外是毁掉那些枪,并使南安王爷将怒火转移到旁人身上。” 徒晏若有所思。 第59章 两天后,徒晏突然吩咐收拾东西,要离开广州。 林青筠一愣:“这么快就走?不是……” 不是事情还没办完么? “事发时,你我不在这里最好。”徒晏的话别有暗示。 见他已有主意,林青筠便不再疑问,吩咐着白鹭几个将采买之物悉数打理妥当,当天就运往船上,只等明日一早启程。广州各大小官员得知消息都聚了过来,徒晏只说此处已经游赏过,时间不宽裕,只能等以后再来了。底下人都知他年底才回京,又听闻大船并不是北上,而是继续南下,便各自猜测王爷是在广州呆的腻烦了,想趁此次出来的机会多游赏一些地方。众人不曾生疑,忙忙打点送行之礼,徒晏只收些寻常土仪,贵重之物都退了回去。 因时间匆忙,林青筠命人通知了露易丝,等到第二天登船时露易丝赶来送行。 “露易丝,有机会去京城的话,我定然好好儿招待你。”林青筠很感谢她送的那把枪,也觉得与她做个朋友很不错。 却听露易丝低声道:“王妃殿下,我听说了丽莎的事,只是不知真假。” 林青筠立时正色:“无妨,你只管与我说便是。” 露易丝这才说道:“我是听布鲁斯说的。您知道,他是贵族,虽然他的家族不如以往兴盛,但他的祖父乃是由国王亲自册封的伯爵,如今爵位由他父亲继承。他从小常跟随父亲出入各种宫廷宴会,与其他贵族都有交往。我与他提及丽莎的事,他却说曾在大公爵的城堡中见过丽莎,当时他坐在拐角的长椅上看书,另一边有两个女仆在说话,说到了丽莎,说丽莎是大公爵的情人。” 随之又补充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大公爵?” “是的,萨伏伊大公爵,他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之一,据说十分的英俊迷人,有好几个情人。大概、丽莎是他曾经的情人之一。如果真是这样,或许丽莎的确出生于贵族,虽然我并没听说洛林家族在外存有私生女。”露易丝说起这件事表情十分平淡自然,只因在这时的欧洲贵族们拥有情人司空见惯,且是件时髦的事情,不乏一些妻子与情人和平共处的怪现象。 “露易丝,非常感谢你!” 她将刚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徒晏。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徒晏此时已不在乎那个丽莎是什么人。 大船离港,顺着沿海继续南下。虽然之前徒晏也说今年不回京,但眼下离开却是掩人耳目,未免将来事发被南安王爷怀疑。徒晏人虽走了,却在广州另安排了人手。马修的船延期了,于十一天后抵达了广州,丽莎已在港口等了三天,终于见到船,没工夫抱怨,当即就查点了箱子,确认无误,便命随行扮做随从的亲兵将箱子搬上马车。 “丽莎,等等,公爵大人有话带给你。”马修喊住了丽莎。 丽莎让那些人先下船,她则随着马修走入船长舱内。 丽莎有一头大波浪的金发,碧绿眼睛,白腻的皮肤,丰满的身材,十分的性感迷人。她随意的往那儿一坐,一股妖冶的风情便溢了出来,令人迷醉不已。丽莎的金发在法兰西并不常见,这遗传自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日耳曼人,早年移居法兰西,后来做了洛林男爵的情妇。只是因为母亲的出身太低,连情妇的身份都没被承认,更别提她这个女儿了。 马修是知道她的过往的,因为两人是老朋友了,早在丽莎还没跟大公爵的时候他们就认识。 “马修船长,公爵有什么话要你转达?”丽莎拨了拨头发,手腕上戴着一串彩色碧玺手串,宝石光辉与她艳丽的容貌相互映衬,令马修看的微微失神。 马修收回视线:“公爵大人说这单生意完成,你继续留在那位王爷身边。” 丽莎悠闲的姿势微微一变,眼中浮现轻微怒色:“公爵大人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王爷身边虽然锦衣玉食,但言语不通,饮食生活都不同,又因着为大公爵办事,未免节外生枝,她深知不能与人聚会闲谈,天知道她是怎么度过这大半年的。之前公爵分明说做成这次的事就让她回国,许给她的好处会一一兑现,现在却反口了。丽莎不想继续呆在这里还有另一则原因,她觉得那位王爷很可怕,看她的眼神冰冷鄙夷、还有嫌弃。她一向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心里的打击愤怒可想而知。 “这是公爵大人的意思。”马修表示无能为力。 丽莎脸色很差的离开了船舱。 此次来接船走的并非热闹大街,南安郡王未免人员混杂出问题,另安排了一条路。这条路很僻静,来往行人不多,就是路面不好,车马行的慢。丽莎来到东方之后最喜欢的就是坐轿子,这回她同样坐了轿子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装扮的亲兵亲自押着后面装着几只大箱子的车。这几人都是南安王爷倚重的心腹,也是沙场老兵,一路十分警惕。 谁知中途变故突起,只听嘭嘭嘭几声响,有东西在地面上炸开,带着火药味伴着烟尘四起,与此同时羽箭破空而至。亲兵们虽反应迅速,但视线受阻,一时疏忽就见身畔刀光四起。哪怕明知对方是冲着箱子里的东西来的,但马受惊吓拉着车狂奔而出,他们偏眼睛一时蒙蔽看不清视线,等着追上去,马车上的箱子早散开,里头已是空无一物。 “李小姐中箭了。”检查过现场,有人发现轿子一直没有动静,掀开轿帘子才发现丽莎的情况。 丽莎的名字对于本国人而言有些拗口,她便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做李莎,旁人都称其“李小姐”。丽莎对这边国情并不是很理解,也没觉得被称作“小姐”有什么不对。丽莎运气很不好,轿夫们在受到惊吓时没顾得上轿子各自跑去躲避,丽莎吓得没赶出来,结果被流箭射中身上中了两箭,其中一支箭刚好扎在胸口,鲜血晕染了一片。 为首一个中年男人见了丽莎的情况不由得皱眉,想到此时的严重性,吩咐将丽莎带走,又命人去向王爷汇报。这人回顾整个事情的发生,显然是早有预谋。这次对方大概出动了十几个人,彼此配合默契,调配得当,又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以至于真正交手没片刻功夫就被对方得逞。当然,对方损失也不小,在地上躺着的尸体里,有七个是对方的人。 “不像是咱们的人。”有人观察一番后猜到。 “东瀛人。”这人判断之后没再耽搁,命人收拾场地,自己去见王爷。 南安王爷得知消息后的震怒可想而知。 “东瀛?他们敢劫本王的东西!”南安郡王觉得此事蹊跷,寻常人怎么会知道他与法兰西那边的交易?这件事只有他知道,但丽莎那边知道的人就多了。“将那个船长‘请’过来,另外让大夫务必吊住丽莎的一口气,我还有话要问。” 幸而此回箱子里的枪只有交易数额的一半,但整整五十支枪,不单单是价值不菲,更是来得不易,结果到了自己的地盘儿却被人劫走了。 徒晏一行的大船却是一直沿着海岸航行,几天后靠岸补给,并接收了三只大木箱子。徒晏命人将箱子放入舱中,只带着林青筠、高阳李力去查看,撬开箱子看时,里面是崭新的燧发枪,不同于露易丝送给林青筠的短□□,这些枪的枪管很长,是专为军中配置的。 “一共五十支。” 徒晏眸色幽深,随之吩咐高阳两人:“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二人一起护送这些枪上京,暗中呈于皇上。我已备好折子,你二人一同带上京。” “是!”高阳两个深知厉害,因此立刻应了,当即就去准备。 林青筠没想到这回的事情如此顺利,仍是有些担心:“那些东瀛人怎么办?” 这次徒晏为避免怀疑,不禁提前离开广州,更是没用自己的人。航海贸易兴起的同时,海盗也随之兴起,其中东瀛离本朝疆土很近,时常骚扰过往船只,甚至跑到偏僻之处登岸掠夺一番。那些受雇的东瀛人都是海盗,前不久被抓,不知何缘故迟迟未被判处。徒晏便先设法与这些人取得联系,谈妥交易,然后在当天助几人越狱,只要他们成功顺来箱子内的东西,就给他们船只补给,返回东瀛海上。 林青筠对海盗没有好感,也担心那些人某一日会走漏消息,哪怕他们并不知道交易的对象是谁。当初为了防止被牵连,徒晏另他们成功后直接将东西交给中转人,中转人再送来。 徒晏说道:“那些人杀掠夺过往商船,杀害无辜,□□女子,简直无恶不作,便是判斩立决也是轻的。我给了他们船,只要他们上了船,就再也没有上岸的那一天。” 徒晏令人准备的那只船,船底的板子并没用钉子,而是以胶粘连,且是新粘了没两天,经水一泡,最多一天就会沉船。为防止有水性好的逃上岸,船上的补给饮食都有毒,那些人经历了一场大战,逃上船肯定要吃喝,毒发时间有一两个时辰,足够几人都毫无防备的毙命。 “那艘船呢?”林青筠担心广州那边严查之下,查到有船载了东瀛人离开,顺着船的来历又摸到他们身上。 “是艘新船,刚买的。”徒晏知道计划不可能完美无缺,但眼下做的一切准备,足以尽量的保证安全隐秘。 林青筠本来还想问,但忍住了。总归到底,她只是担心,怕对方怀疑到他们身上,暗中使什么龌龊手段。 “接下来去哪里?”见他似乎真不打算回京,她自然乐意。 “我已打算好了,咱们不坐船了,从广西转马车,经滇南一路北上,等明年五月赶回京中即可。”徒晏已上了折子,虽未得批复,但这类先斩后奏不是头一回了。 且不说皇上见了那些枪是何等反应,林青筠与徒晏倒是无事一身轻,果真在广西下了船,乘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的逛着前行。十月,他们到了滇南,林青筠想起贾琏在滇南做官,便提议从顺宁府路过。半月前接到黛玉书信,言及王熙凤在八月底生产,得了个儿子,把贾琏喜得什么似的。正好路过,倒是去瞧瞧也好,反正无事。 这一路实在走的慢,又是十来天才到顺宁府。 徒晏一行并未掩藏行迹,途中各层官员皆知道,因此尚未抵达顺宁府,贾琏已从知府处得知了这个消息。贾琏此人读书虽不成,但确实机敏擅变,又有荣国府与宫中娘娘做依仗,来了没多久便打理好上下关系,处理起公务来也像模像样。忽闻纯亲王与王妃要来顺宁府,贾琏赶紧回去告诉王熙凤。 王熙凤添了个儿子,终于扬眉吐气,整个人反比从前多了份柔和。 如今王熙凤十分庆幸当初跟着来了顺宁,也不知是否风水的缘故,在荣国府里心急的不得了,却始终怀不上,来这儿没多久,却骤然得知有孕。大概就似平儿说的,先前太过劳心劳力,如今自己当家做主,里里外外都听她一人调派,且家小事少,不知省好些心。况离了贾府,她不必夹在两房中间为难,与贾琏的夫妻情分又回到了当初刚成亲时的蜜里调油,如今儿女双全,她反倒看开了些,将平儿正式开脸儿给贾琏做了姨娘。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她能防一个两个,难道能防了所有人不成。平儿是自幼跟着她的,总比外人强,况且她是实在离不了平儿,也舍不得平儿。 凤姐儿添的哥儿大名儿叫做贾葵,是贾赦取的,贾赦还命人送了两箱子古董宝贝给大孙子,一再嘱咐仔细照料好了,又说明年必定寻门路使得贾琏调回京去。贾赦倒不想贾琏这儿子,只想着他的大孙子,要不怎么说隔辈儿亲呢。 “二奶奶,你猜着谁来了。”贾琏突然掀帘子进来,张口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平儿忙去唤小丫头打水,又亲自捧了热茶来。 王熙凤正哄着葵哥儿睡觉,见贾琏这神色就笑他:“二爷在这儿做官也两年了,本以为稳重了些,却还这么慌脚鸡似的。难道皇帝又南巡了不成?便是南巡也寻不到这儿来。” 贾琏灌了口茶,没理会她的促狭话,嘴里笑着说:“我就知道二奶奶必定猜不着。你可知纯亲王带着王妃出京的事儿?” “这怎么不知道,我常和平儿说呢,真不知林大姑娘是有福还是没福。”王熙凤虽觉得做王妃很尊贵,偏生纯亲王的身子不好,这回出京去九华山求医结果又不大好。感慨着,忽而想起贾琏不会无缘无故提这话,心里一动,急声问道:“早听说纯亲王带着王妃坐船南下游赏山水,莫不是要来这边儿?” 小丫头已捧了水盆子来,贾琏洗了手,平儿递上巾帕子,嘴里接了王熙凤的话。“不大可能吧。虽说二爷在这里做官,这里山水也清秀,只是到底路远难行,况且纯亲王出来定是乘着大船,只怕这边的港口进不来呢。” 贾琏嗤笑:“你们懂什么,正是从没来过才要来呢。我已得了知府大人的准话,三天后纯亲王与王妃一行就到顺宁,走的是陆路。”又与王熙凤道:“你与纯亲王妃相识一场,等人来了你可得招待好。” “还用二爷说,我都知道。”王熙凤离京两年,其实也想着京城,听到林青筠要来,着实有种他乡遇故人的喜悦。 王爷车架达到顺宁府城外,知府率领大小官员来到城外迎接,城中已准备好行馆,当天众人只是请了安就退了出来。次日,众人再度前来请安,又有接风宴,林青筠特地交代徒晏不得饮酒过了三杯,他的身体忌酒最好,更何况他本身也没酒量。她与女眷们在花厅,她乃是亲王妃之尊,理所应当坐在首位,左手边是知府诰命,右边坐着王熙凤。 如今王熙凤刚出月子半个月,面庞比从前圆润,眼角眉梢的厉色收敛了些,越发显出明艳照人,恍若神仙妃子,将周遭这些官家太太与小姐们都比了下去。王熙凤见了林青筠有心聊几句,只因知府夫人尚未说话,她倒不好越过去。 倒是知府夫人主动递了话:“听说王妃与贾安人是旧识?异乡重逢,着实难得的缘分。” 王熙凤这才笑着说:“我早先有幸与王妃相识,如今一别近两年,王妃竟是变了些,越发有尊贵有气势,唬的我都不敢认了。” “二奶奶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 席间有王熙凤作陪,气氛自然轻松愉快,到底在场的人多,林青筠并未与王熙凤多说什么,宴罢便与徒晏一并离去。一日后,王熙凤带着葵哥儿来到行馆,林青筠见了她。 “把哥儿给我抱抱。”林青筠见小孩子裹在红缎襁褓里,皮肤已经长开了,白净滑嫩的小脸蛋儿,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长,十分乖巧的躺着不哭不闹。林青筠看的喜欢。 “这小子可沉着呢,王妃仔细别累着。”王熙凤一面说一面亲自将葵哥儿放入她怀里。 “不妨事,一个小孩子还能抱不动了。”嘴里这么说,林青筠动作却很仔细小心,等着接了手才惊讶,小孩子果然有些重量,且能感觉怀里小生命的柔软,仿佛人的心也一并融化了。 这是在原著中不曾出现的生命,他改变了王熙凤与贾琏的结局。 白鹭送上早先准备好的表礼,不过是寻常的银质长命锁、成对的银镯子等物,补的满月礼另外准备了。两人聊起京中之事,感叹连连,说道迎春定亲,王熙凤却是没想象中那么高兴。 王熙凤道:“二妹妹算来是我们二爷唯一的妹妹,二爷见知府家的二公子不错,脾气又好,是个读书公子,原想将二妹妹许给他,谁知大老爷在京中给她订了亲。理国公虽好,但和咱们家一样是国公府,二爷却是想找书本网的结亲。” 林青筠听得出这番话里头的意思,理国公的亲事虽门当户对,实际上对贾琏并无多少助益。贾琏经过外放这么一磨砺,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平日里常说给王熙凤听,王熙凤今年事事顺心,性子也和软多了,便将贾琏的话听在了心里,这才有今日这番言语。 林青筠笑说道:“要我说,二姑娘这门亲定的不错。我打听过,那理国公家的庶子同二姑娘的情形十分相似,生他的姨娘早年病逝,在理国公诰命跟前养了两年,那府里大太太自己有一儿一女,皆十分出色,长子又袭了爵,所以待庶子虽不亲近,也并未苛待。那府上兄弟两个的关系倒不错,据说这门亲事还是其兄长先提的,大太太暗中相看了二姑娘,这才上门提亲。虽说眼下这门亲事帮不上你们二爷,起码不惹祸,再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王熙凤点头叹道:“说实话,除了我们二爷考虑的那些,在我看来已是极好的亲事了。二妹妹的性子王妃也知道,实在太和软了些,若不去那些规矩严谨的人家,只怕一个下人都能拿捏了她。” “她身边不是有个司棋。”因着迎春定亲早,两房又分了家,种种变故下来,原著中检抄大观园之事怕是要被蝴蝶了。司棋是个厉害性子,难得待迎春一片忠心,若有司棋在身边,迎春日子要过得多好不一定,却不会太差。想着又说:“说来你是她嫂子,只怕她明年就要出嫁,你也得操操心。说句越矩的,司棋是好,但做丫头倒不如先配了人做陪房,另有个叫什么绣橘的,颇得司棋真传。” “王妃好眼力,我也是这么觉得。姑娘们大了要嫁人,那些丫头们大了也会生二心,倒不如早配了人省心,免得将来后院起火。” 林青筠瞥了眼其后的平儿,暗叹,王熙凤也是不容易,到底是将平儿过了明路给了名分。想着贾琏那贪花好色的性子,照原著中讲的,的确是不管什么脏臭都往床上拽,王熙凤舍了平儿一是堵外头那些嚼她善妒的人的嘴,一是堵贾琏生外心,再一个,因平儿是她的臂膀,于公于私都舍不得罢了。 “王妃将哥儿给我罢,当心压的胳膊酸。”平儿走上来接过葵哥儿,不仅举止动作小心温柔,眉眼间亦是十分慈和。 平儿如今也算是一辈子的大事做定,她参与了王熙凤所有机密事情,又是自幼的主仆,如今又更近了一层,自然是越发的恭顺侍奉,有她的忠心在里头,也是为自己往后。王熙凤曾与她说了,等葵哥儿满三岁便停她的避子汤,若在以前她不敢信,如今旁人都得正经称她“李姨娘”。李是她旧日的姓,自跟了王熙凤十几年,想不到现在又用上了。 王熙凤对平儿有倚重信任,亦有猜疑防备,只是到底情分比旁人不同,说这番话也是真心。小孩子若长过三岁,基本就没什么妨碍了,到时候平儿生了女儿最好,若是个儿子……一个庶子,若安分着,她只当多养个人罢了。 第60章 离开滇南,林青筠选择了往蜀地一游。 此时已入冬月,天气越来越冷,时有风雪阻路,车马装了防滑,走的越发慢了。蜀地与滇南接壤的地方是宁远府,眼见着天寒地冻实在难以赶路,况且徒晏的身体虽比以往大有起色,仍是有些怕冷,林青筠便选择在宁远府停驻。 “走了一个月才到这里,也腊月了,就在这里过年吧。等过了年到二月,天气和暖了再赶路,也耽搁不了回京的时间。”林青筠说道。 “随你安排。”徒晏做了甩手掌柜。 于是在顺宁府行馆安置后,林青筠开始里里外外的忙碌。行馆内添置了许多小件儿东西,开始像正常住家,而不是三五日便收拾东西要走。另外又一一分派下人们诸事,如采买年货、上下人等裁剪衣裳、打手势,府里侍卫们下人们排班轮值,至于年礼,为着方便,早在大半个月前就一起用船送去了。 此外,林青筠请了个当地厨子,不必做那些样子菜,而是做些当地的家常美食。这里的人相比面,更喜欢米线,且味道正宗,连着好几天早饭都是米线,徒晏也跟着吃了两回,他的味道清淡,汤味鲜美,林青筠则是将各种口味都尝了一遍。 日子平平淡淡,晃眼就到了除夕。 这天早上林青筠最后一次核对除夕晚宴的菜单,不经意的抬头,却发现递单子来的人是相思,顺口问道:“白鹭呢?刚才不是还在这里。” 相思眼神微闪,口中答道:“好像外面有人找她。王妃要唤她来么?” “不必了,也没什么事。”林青筠见相思似乎有些紧张,莫名有些在意,毕竟白鹭跟了她好几年,真有事哪里需要瞒着?可现在明显是有事瞒着她,且相思也是知情。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白鹭能有什么事,干脆直接问相思:“谁找她?” 哪知相思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越是如此,林青筠越是在意,直到见相思紧张的脸都白了,这才于心不忍的笑道:“罢了,我不过是问问,倒像是拷问你似的。行了,我不问了,谁还能没点秘密呢。” 相思大松一口气,话都不敢接。 哪知没多大功夫,白鹭回来了,却是噗通往地上一跪,把林青筠吓得不轻。 “你这是做什么?”林青筠忙令她起来。 白鹭摇头,瞅瞅左右的相思等人,红着脸不吭声。相思是个知情的,便领着百灵画眉出去了。白鹭这才请罪:“王妃恕罪,奴婢犯了错,请王妃处置。” 这架势…… 林青筠察言观色,大约猜到几分,不禁好笑:“那你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白鹭因着过于紧张,忽略了她语气中的玩笑,以至于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林青筠忙道:“你怕什么。我直接问了吧,他是谁?你是我的人,当初进王府时我就说了,将来你们不论是留在王府配人亦或者嫁到外头,我都为你们做主。” 白鹭自然记得,不然也不会放任自己做些出格举动,但这种事大家子都不准,历来丫鬟的终生都是由主子做主,除非主子发话许他们父母自便。这会儿见王妃不怪罪,又碍着女孩家脸皮儿薄,哄着脸蚊蝇般吐出一个名字:“方山。” “方山?”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有了开头,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白鹭猜着她是人和名儿对不上,便解释道:“他是府里方大管事的远房侄子,这回跟着出来服侍,主要掌管车马等物。王妃见过他,许是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你说的是常跟着乐公公办事的那个年轻人?”林青筠想起来了,那个人个头儿倒是高,长得也周正,办事据说也妥帖。听乐公公提过此人,人勤快踏实,在王府里也有五年了,并且打算过一二年就自己开店做买卖,借着方大管事的关系进王府谋个差事,也是攒个资本。 王府里大事有长史出面,平时日常都由两位管事官打理,当然,在王府里都称之为大管事二管事,实际上这二人与寻常大家子里的管家截然不同,他们身上是有品级的,且不低,乃是四品。方山与方大管事亲缘关系虽远了些,但看在其踏实勤快,人也有几分机灵,方大管事就替他谋了差事,几年下来又牢靠不少,此回王爷王妃出行,才安排了他。 “你们怎么……”林青筠惊讶下险些追问两人相识相知的过程,见白鹭脸红的几欲滴血,只能作罢。“这事我知道了。虽说你自己选的,但我得去查查他,如果真好,我自然为你们做主。” “谢王妃。”白鹭羞涩万分,磕了头,嘴里说道:“奴婢虽于他有意,但并不敢越矩,寻常连送东西都不敢夹带私物。奴婢今年十八,历来各家贴身的丫头都是二十五才放出去,王妃虽善待下人,却不好为这种事开了例,况且若奴婢去了,王妃身边便缺了人,一时半会儿也难挑着合适的。奴婢厚着脸肯请王妃容奴婢多留两年,等选两个丫头好生调理了,王妃有了好的使唤,奴婢再去不迟。” 丫鬟们二十五方放出去配人,这是宫中乃是各家子的惯例。抛开旁的因素不提,单单培养个贴身的好丫头可不容易,若今年你出去,明年她嫁人,主子身边哪里还有心腹可依仗? “也不是个个到了二十五才出去,有好的就得趁机抓住,我身边还有相思她们呢,也不是定得配齐了四个才行。你这件事我知道了,我得先去打听打听方山,若他果然好,我必为你们做主。”虽然林青筠不苛求身边的丫鬟们必须待够岁数,也不是非得有一群人服侍才可,但白鹭不同,猛然若去了,着实不便。 她在心头算了算,白鹭比她大四岁,相思大她三岁,还有百灵画眉两个今年也有十五岁了。早先她并未在意这方面,只想着她们年纪未到,便是提前放出去也是过了二十,没料想白鹭早早儿有了意中人。便是再留两年,二十岁,给个恩典就出去了,往后即便能继续留在身边,也管不得房里的事了,何况照乐公公所说,那方山要在外开店做买卖,白鹭自然要跟去的。 若是白鹭走了,能顶上的只有相思,但相思又不大合适。 相思太安静,寻常都是坐在屋子里做针线,少在外头走动,言语上也比不得白鹭。旁的倒是好调理,就是性子难改。剩下的百灵画眉,都是活泼好动的,虽同属大丫鬟,实则仍是差了好些。再者,白鹭差事特殊,乃是最贴近她的差事,断不会去选个新人进来,唯有看这两年相思如何了。 夜色刚擦黑,行馆内华灯齐上。 林青筠与徒晏商议了,往年每次过年都是宫里一大群人,闹都闹够了,今年两人在外乐得轻松,便只想清静些。宴席摆在园子的大花厅里,正对着一方池塘,塘中零星几根残荷,周围亭子假山都挂着漂亮的宫灯,倒挺有诗意。 宁远府的冬天并不很冷,至少不下雪,大花厅角落里摆了两个熏笼,门窗都没关,坐在里面也不觉得冷。没让丫鬟们伺候,另有两席摆在花厅不远处,丫鬟婆子们在那边热闹。 席上准备的是黄酒,滚了烫烫的一壶,彼此斟上一杯,不听戏、不应酬,只两人说些家常,谈论一路见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眼见着他又要斟酒,林青筠伸手按住银壶:“你已喝了三杯了,不能再喝,再喝就醉了。” 徒晏推开她的手笑道:“今天不一样,今天可是过大年。再者说,我这半年身体又强健多了,病都少生,虽我酒量不大好,但这样的黄酒多喝两杯还是醉不了的。”说着又为她斟了一杯:“倒是唯卿该放开些,陪我喝两杯,难得今年咱们两个清静。” “偏你有理。”闻言林青筠不再阻拦。 那颗金莲子粉都已用完,剩下的只能等身体慢慢儿复原,这一路走来,他确实很少生病了。如今再看徒晏,对比一年前,改变不可谓不大,哪怕外表瞧着还有几分病弱,实则内里已和寻常人无异。 仗着酒量比徒晏好,她敞开着陪了几杯,后面徒晏兴致大起,命人取来洞箫,立在院中的池塘便吹了一支《凤求凰》。 林青筠听着萧声,已觉得有些醉意,忽见徒晏走到面前问她是不是醉了,她点着头,嘴里的话略有含糊:“嗯,头有些晕,得让白鹭去煮醒酒汤。” 徒晏扶住她,灯光照进她的眼睛里,似万千星辉尽在其中。 忽觉唇上一软,林青筠一惊,对方已触之既离。迷迷糊糊,她也不知何时回了房,本以为会失眠,但实际上她很快就睡着了,且睡的很熟。 年一完,直等到灯节过后,复又继续启程。 四月,两人已行至山西境内,却突然得到甄贵太妃薨逝的消息。别说林青筠,即便是时刻关注京中消息的徒晏也吃了一惊,更何况宫中颁布旨意: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得宴席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这规格太高了! 徒晏一时拿不准,暂且在原地停留,命人打探了京中消息,半月后方才继续启程。徒晏自然是不愿意给甄贵太妃入朝随制的,如今二人在外,干脆慢慢儿的走,直到六月初才进京。 当城门出现在眼前,徒晏却叹气:“原想着今年你生日必要好好儿办一回,哪知遇着这事。” 原本今年不仅是林青筠及笄的生日,更是二人圆房的日子,结果因着甄贵太妃薨逝,太上皇又颁布了那道旨意,等同于将圆房的日子推迟了一年。 这事不仅是徒晏不高兴,更不高兴的是皇后。皇后起初最大的心愿是徒晏的身体安康,但有了儿媳妇想要抱孙子是人之常情,眼看着儿子渐渐好了,儿媳妇也将及笄,却猛然蹦出这么件儿事,将皇后期盼皇孙的热切心思浇了透凉。 “娘娘,皇后娘娘,王爷与王妃回来了。”纹心满脸是笑的进来禀道。 “到了?”皇后满脸欣喜。 “王爷与王妃已经进宫了。”正说着有个小太监跑来传话,纹心听过后又来说道:“皇后娘娘,刚刚小太监得的消息,皇上将王爷留下了,王妃正过来。” “老七都成亲了,还和先前那般任性,上个折子就说不回来了,本宫担心他,皇上又岂会不担心。准是在训他呢。”皇后嘴里半真半假的抱怨,心里却猜着几分,一时欣慰不已。到底她的儿子争气,到底皇上没真的放弃老七。 林青筠到了凤仪宫,请安后落座,皇后便亟不可待的问起他们在外的饮食起居,又细细询问徒晏的身体状况。信中写的再多再详细,终究不如当面见着的踏实。林青筠一一答了,又将先前准备的东西送上来,指明哪一样是徒晏特意给皇后选的,哄得皇后直笑。 半个时辰后,徒晏过来了,皇后拉着他的手好一番打量,眼眶都红了。 徒晏穿着一身团龙石青朝服,没了先前苍白病色,俊逸的面容清贵的气质,令人见之生喜。皇后从前几乎绝望,做梦也不敢想自己儿子有痊愈如常的一天,可这会儿看着,尽管略有疲惫,却较出京时康健好些,甚至脸上都长了些肉。 皇后好半天才平复心绪,感激又欣慰的对林青筠道:“你果然好,将王爷照顾的很好。” “母后言重了,照顾王爷是我的本分,当不得母后夸赞。”林青筠回答谦恭。 “你的好处我都知道。”皇后拍拍她的手,又恢复了母仪天下的尊贵。遣退了闲杂宫人,与他二人说道:“甄贵太妃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唉,谁能料到甄贵太妃一向康健,却突然会不好了呢。平日里太上皇对甄贵太妃有多看重你们也清楚,自甄贵太妃薨逝,太上皇伤心过度,早先的病情骤然迸发恶化,你们若要请安,在上阳宫门外行了礼便罢,别进去惊扰了老圣人。” 两人应是,都听出了皇后言外之意。 又说了两句闲话,皇后留二人在宫中用饭,直到午后才回府。 王府里早几天得了消息就开始重新打扫,如今两人回来,屋子各处都要重新安插器具,铺设被褥床枕等物。两人先前回府只是沐浴更衣便赶往宫中请安,这会儿回来府里都已收拾齐备,徒晏早乏了,林青筠没让他送,各自回了院子。 “回禀王妃,各处都收拾妥当了。”张保来回话。 “给王妃请安。”藤萝院里大小丫鬟婆子都围上来见礼。 林青筠受了礼,放了赏,便令他们散了。 如今正值六月,天热,穿着一身诰命朝服着实热得慌,重新洗了澡,换了家常衣裳,便歪在凉榻上小睡。 次日一早,林青筠才缓过精神,将此回南下采买的土仪东西都一一清点,入库的入库,送人的便一份份打点清楚,当即打发人送去。又有她画的沿途风景,已足足攒了十大本,摞起来半人高,乃是她最重视的东西,因想着过几日备上一席宴请各家姊妹们,那日必是要赏画的,便没急着存入嫏嬛阁,暂且收在自己卧室另一侧的小书房了。 纯亲王夫妇回京是件大事,各家自然都知道,只是寻常却不好登门。几家姊妹接到送来的东西并一张帖子,忙都回了,说那日必到。 林青筠正在安排赏花宴的事,忽见绿罗过来。 “启禀王妃,王爷有些不大舒服,已去请太医了。” “怎么不舒服?早起不是好好儿的?”林青筠忙丢下手里的手,急步往逐云居去。 “王妃别急,王爷大概是胃口不好。”绿罗忙在一边扶住她。 一直进了逐云居,却见徒晏坐在廊下的竹椅内看书,脸色确实不大好。当即走过去将手拿走:“不是不舒服么?哪里不舒服?” “大概是有些中暑了,不妨事。”所谓久病成良医,徒晏虽做不了大夫,但自小看诊,吃了十几年汤药,很多症状一出现他便知道是什么病。往年天热时中暑,天冷时风寒,于他而言可谓家常便饭。 “去屋子里躺着,外头风也是热的,吹的多了更没精神。”林青筠去年中过暑,深知中暑可不好受,见他如此平淡,不免心下发酸。 “你知道的,我如今已不怎么生病了。”徒晏见她担忧,话中有话的安抚她。 “人吃五谷杂粮就没有不生病的,与旁的无干,便是神仙来了凡间沾了红尘也会生病。”林青筠将他请回房里,在屋子角落添了冰盆。 待太医赶来诊治后,果然是中暑,并不严重,当即便吩咐厨下将备好的解暑汤送来。林青筠服侍着他吃了,又漱了口,便让他躺着。 “今天初三,二十是你的生日。”徒晏叹口气,总觉得十分可惜。 “你若觉得过意不去,等明年这时候你再替我好好儿过一回。” “明年的六月,天都不一样了。”徒晏一语双关。 林青筠笑道:“总归你我还在。” 三天后,林青筠邀请的客人们俱都到齐:黛玉、安乐、贾家三春、宝钗、湘云、庄家三位姑娘,并出嫁的庄诗雨。庄诗雨在四月刚生产,是个女儿,杨家并未不满,仍旧十分喜欢。 姊妹们重聚十分高兴,纷纷询问她路上见闻,林青筠单取出一本画册来与她们看。这本画册上有图有字,但字迹是她的,毕竟姊妹们都未出阁,公然欣赏起外男的字到底不大好。未免传出去惹出什么不好的流言,干脆就没拿那些出来。 “听说王妃在南边儿见了好些外国人,可有外国美人吗?”史湘云突然问。 “自然有。”林青筠又取来一本册子,里面都是人物,翻出几页与她们看,画的都是风姿各异的外国女子。她一一介绍道:“她们都是外国商船主的妻子或者妹妹,这个是一家咖啡店的女招待,嗯……像是我们这儿茶楼的迎客小二。”这个比喻一说出来自己都笑了。 “真羡慕王妃,能去那么多地方。”史湘云嘴角直,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说出来的未必不是其他人心里想的。 一旁黛玉拿扇子捂嘴笑道:“云丫头你何须羡慕姐姐,等将来自有人带着你去。” “谁?谁带云姐姐去?去年史侯爷迁了外省大员云姐姐都没跟去呢。”惜春一时没悟过来,嘴里的疑问刚出,却见姊妹们都偷笑起来。 庄诗香笑道:“四姑娘说是谁?当然是将来的云姐夫!” “好啊!你们一起来打趣我!”史湘云闹了个大红脸,羞恼的跺脚,转头就冲黛玉跑过去,嘴里嚷道:“林姐姐最坏,你只管笑话我,可见你心里也想着林姐夫呢。” “姐姐救我。”黛玉也羞了,忙躲在林青筠身后讨饶:“云妹妹,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若在平时,史湘云必不肯轻易饶过她,只是当着林青筠的面到底没好意思再闹。 看着她们嬉闹玩笑,唯有两个人眼神苦涩,一个是宝钗,一个是探春。宝钗不必说了,已经吊在金玉良缘上,进退不得,如今都已十六岁了,亲事却还没个动静。探春虽小些,但自迎春定了亲事她便心事越重。以往大老爷对迎春视而不见,加之迎春又是个木讷性子不讨喜,谁知现在却说了那样一门好亲事。探春是为迎春高兴的,只是又担心自己的前程终生,一个女孩子出身选不得,唯一可争的便是嫁人了。原以为王夫人看在自己多年一片孝心的份上,会给自己一个前程,谁知…… 想起那天无意听到玉钏与人说的话,心里头便止不住冰凉。 “三姑娘也可怜,虽说样样出色,极力讨好着太太,到底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二姑娘说了亲,按理下边就该是三姑娘,有好几家托媒人登门来问,老太太都觉好,偏太太说三姑娘还小,不急着定下来,况哥哥还没说亲呢。又说老爷不在,不敢擅自做主……” 当时探春就白了脸,脚下踩着棉花似的回了秋爽斋。 算起来她今年十三,是正说亲的好年纪,毕竟从提及亲事到谈妥出嫁,要两三年的功夫。当然,便是晚一二年提也没什么,有些人家舍不得女儿便会迟些说亲事,但她却从哪些话里听出了可怕的信息,王夫人有意压着她的亲事,竟是从未考虑过她的前程计较。 林青筠注意到探春的那抹黯然,大约也猜得到怎么回事,然而这时贾家内部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王夫人是探春嫡母,若是王夫人心里不愿意,即便是她这个亲王妃去说媒,对方照样会找借口婉拒。 第61章 赏花宴后,林青筠将黛玉与安乐留下住两日,这才将私藏的另外九本画册子拿出来给她们看。 “姐姐竟还藏了这么些,我就说一年的功夫姐姐不止画了那么几张。”黛玉与安乐各自拿起一本翻看,先是看画,再看字,看到字迹时方觉察不是林青筠手笔。字迹转折暗蕴锋芒,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不必猜便知是谁。 安乐没那么多顾虑,当即就笑出声:“是舅舅的字。” “这上头都是他题的字,所以先前才不好给姐妹们看。”林青筠一直在观察安乐,只是安乐不发病时和常人无异,瞧着面色红润十分康健,所以一时间也不知樊术医治的如何。且那病到底不好对人言,顾虑到黛玉,她只有再私下里再问。 安乐疯玩了一天早乏了,晚间早早就犯困睡下了,倒是黛玉不似安乐与湘云跑来跑去,心痒白天看到的南下景致,草草吃了晚饭又钻进林青筠的小书房,一面看一面询问,当看到杭州,一股怀念之情涌上心头。 “往后妹妹必定有机会再去的。时候不早了,妹妹也睡了。”林青筠取走画册,催着黛玉回去睡觉。 “我今晚跟姐姐睡。”黛玉托着她的手半带撒娇的央求。 “好。” 两人洗漱了,躺在床上,又说了好些话。 “姐姐不在的这一年发生了好些事,前面那些我都在信中说了,倒是有件事姐姐不知道。二姐姐定亲的理国公府有个旁支子弟,名唤柳湘莲的,出家做了道士了。”黛玉讲的正是柳湘莲与尤三姐的事,语气中不乏感慨:“我曾也听人议论了些尤家姐妹很不好的话,以往也不怎么喜欢她们,可现在看来,那尤三姐倒是贞烈之女,若不曾有过误会,许是一对好姻缘呢。” 黛玉已然订了亲,哪怕平日里庄黎常送些诗词东西来,也知道对方人品不似寻常纨绔,但总归难免患得患失,听闻了柳湘莲与尤三姐之事,岂能不多想。 林青筠听了这话,只反问她:“若是尤三姐不死,柳湘莲真的娶了她,如何?” “什么如何?”黛玉一时没领会其意。 “你是深宅大院少出门的大家子小姐,连你都听说了尤家姐妹那些话,旁人会不知道?再者,那柳湘莲我也听说过,原是浪荡子弟,爱眠花卧柳,又喜欢串戏,娶了亲真能收心?便是真收了心,他结交的那些朋友也不会断了往来,旁人知娶了尤三姐,便是面上不说,暗地里岂能没议论?他可受得住外界的风言风语?便是那尤三姐,虽说早年丧父,但一直也是娇养大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不缺,柳湘莲家却已落魄,手里没个闲钱,时日久了她受得住柴木油盐的贫寒?” 一席话说的黛玉怔住,半晌低声道:“听姐姐一说,他们如今的结果竟是好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林青筠怕她因此心态消极,便又说:“我不是说他们二人的心不真、不诚,只是他们都太过草率,婚姻不是小事,务必得慎重,哪怕一时情烈如火也得忍一忍,待冷静了再思考合不合适。这也是说媒得三番四次才能成的原因,总得相互考察打探,多番计较。” “是了,尤三姐却是选了宁国府的大老爷去说媒,实在不合适,怨不得柳湘莲后来反口,定说是珍大老爷趁着他醉了哄走了他的鸳鸯剑。”黛玉叹口气,从惜春的言行乃至林青筠偶尔提及里,黛玉深知宁国府内里肮脏,况贾珍自己便与尤家姐妹不清不楚。 林青筠闻言侧过身,好奇问她:“是贾珍亲自去和柳湘莲提的亲?” 原著里是贾琏遇着柳湘莲,提了这件事,但如今贾琏在顺宁,并与尤二姐毫无瓜葛。那尤三姐大约也不认得旁人,大约觉得贾珍在外头还算有个样子,这才将事情托给了他。何曾想到柳湘莲眼里,贾珍乃至整个宁国府都不如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干净。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珍大哥。”论起亲戚关系,黛玉同宝玉同辈,与贾珍亦是同辈,往常在贾府住时也随着宝玉几个喊过“珍大哥”,只如今已不大这么喊了。 林青筠不愿再与她谈论宁国府或尤三姐,便扯开话头:“今天我见三姑娘与薛姑娘面色都不大好,猜到几分缘故。三姑娘倒罢了,她是庶出,王夫人待她总是隔着一层,倒罢了,只薛姑娘的亲事……” “姐姐难道不知,老太太不愿意。”黛玉如今也觉得金玉良缘不错,宝玉性子太软,有宝钗辅佐,倒强好些。只是她也知宝玉性子,最不喜欢宝钗说教,因此心理上对宝钗并不亲近。 “怎么没求贤德妃做主?” 黛玉微微皱眉:“这个倒是不清楚,但二太太每月都进宫了的。” “罢了,总归是别家的事,咱们私下说说罢了。睡吧,很晚了。”林青筠哄着黛玉睡了,自己却是有些失神。此次回来,宫中气氛明显不同,甄贵太妃死的蹊跷,太上皇又病倒,只怕孝敬王爷按耐不住了。 眼瞅着入秋,针线房要做应季衣裳,绣娘来量身。量完一看尺寸,比三个月前又长了些,只听绣娘笑道:“方才去给王爷量身,王爷也高了呢,可是稀罕事,王爷的尺寸已有三四年没变动过了。” “这也算不得稀奇,好些人都是过了二十岁又长一截儿呢。”林青筠口中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功劳该归在那颗金莲子上。 这时红绫从门外进来,行礼后说道:“禀王妃,王爷在清风明月院,请王妃过去呢。” “难道王爷今日有作诗不成。”嘴里打趣着,将剩下的事交给白鹭相思,左不过是挑衣裳料子和款式,白鹭相思两个都清楚她的喜好。她拿了钥匙,自己往隔壁院子行去。 穿过园中花草,见徒晏立在亭子里,刚靠近他便转过身来。 扫了一眼,石桌上书搁在那儿没翻过,棋子也都在棋罐儿里,不由得问了:“有什么话要到这里来说?” 徒晏倒了杯茶给她,说道:“这儿清静。今年皇家秋狝,行程并未缩减,为期一个月。虽然我以往基本没参与过,但按着惯例,诸皇子都会去,今年我想带你一块儿去。” “怎么突然要去?”直觉是有事,否则依着他的性子不会这个节骨眼儿上往其他皇子大臣们眼睛里撞。 徒晏摩挲着杯缘,缓缓说道:“我怀疑有大事发生。今日得到宫中的消息,太上皇越发的不好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话都说不大清楚了。短短几日,孝敬王爷几番入宫侍疾,每回出宫时面色都不好,虽然做的隐蔽,但其府上进出之人到底多了些。此回秋狝,孝敬王爷也会参加。” 林青筠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太上皇如此重病之际皇上却要举行秋狝,就没人怀疑么?” 徒晏看着她笑道:“秋狝是祖上传下来的惯例,是大典盛事,历来若无大事都不会取消。再者说,即便孝敬王爷心存疑虑,现今的情况却不容许他再迟疑,他必定会铤而走险。宫中守卫自然严密,但京中乱起来却不好说,母后担心你我,想要我们呆在宫中,我怕打草惊蛇,便提出参加秋狝。” “哪天出发?”她问。 “中秋过后。”徒晏见她并没有特别神色,不由得问:“不怕吗?” 林青筠摇头:“虽知你必定没撒谎,但那样的事离我太远,哪怕知道了将会发生,仍是没有真实感。况且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也相信皇上早有安排。” “放心吧,不会有事。”徒晏握住她的手,将棋盘揭开,底下露出一只眼熟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把枪,枪身上还带着刻有大写字母“v”的家族徽章。 “这是……” “父皇将它还给我了,许我带着前往秋狝。” 林青筠心底又踏实了几分,笑着打趣道:“那王爷可得好好儿练习,当心到了打猎时候却瞄不准,在诸位皇子大臣跟前失了颜面。” 徒晏却突然提起旧事:“你先前说的准星是怎么回事?给我细讲讲。” 林青筠微顿:“我也并未见过,据说是按在枪身上,用作瞄准目标用的,所以也叫作瞄准镜。上回与露易丝聊起来,她还说见过有的枪上面按着刺刀,便于近身搏杀。”后面这话倒是真的,好像不大好用,具体原因她也不清楚。她对枪支军事实在没什么了解,知道的都是大众常识。 徒晏回想了一下先前见到的□□,一眼看出弊端:“怕是不大好用,若是近身搏斗,枪身太长,转身不便。倒不如随身携带着匕首,搏斗起来倒更方便,携带也不费事。” “直接装在枪身上,使它方便拆卸不就一举两得了么。” 徒晏觉得可行,只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中秋一过,圣驾齐备,安排好留京事宜,秋狝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出发了。皇后依旧坐镇中宫,皇帝点了吴贵妃、齐淑妃、荣妃以及贤德妃、周贵人伴驾,然而贤德妃却不合时宜的病倒了,只能留在宫中养病。徒晏的车架紧跟在皇帝御驾之后,林青筠与其同车,透过纱窗看两侧景色,耳中只听得到车马前行的轱辘声。 秋狝在铁网山进行,现有一批人快马赶去安营扎寨,圈围布防。 林青筠到了地方立刻下了车活动筋骨,下人们将车上随身之物搬入营帐,又备上热茶点心。她与徒晏洗手擦脸,喝了两口热茶,徒晏便往场地正中皇帝的龙帐前去,她则去了吴贵妃的营帐。如今皇后未来,后妃中以吴贵妃地位最尊,内外命妇们自然给吴贵妃请安。宫妃们的营帐在皇帝营帐之后,皇子们的营帐则四面环卫着龙帐,经过层层关卡防卫,才进入龙帐范围。 林青筠在半途碰见了齐淑妃领着一个人,虽面生,但穿着郡王妃服色,且格外年轻娇艳,想必便是成亲王继妃,甄家三女。 “纯王妃怕是还未见过吧,这是本宫儿媳妇甄氏,比纯王妃大两岁呢。”齐淑妃口中这般说着,却不曾有让甄氏行礼的意思。 林青筠对齐淑妃此人也算了解,对方这般举动并不意外,便颔首笑道:“原来是二嫂,确实头一回见。” “并非我懒怠出门,早先初来京城有些水土不服,便没出门走动,只在府中静养。后来却是身子不便,母妃与郡王担忧,更不放我出门应酬了,生恐累坏了我。”甄氏只做含羞带笑,声音更是轻柔软语,一手轻轻搭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双眼睛里的傲色却是毫不掩饰。 怀孕了? 林青筠着实意外,但见甄氏如此神色,心下便不喜:“我竟不曾听说,这儿道声恭喜了。只是淑妃娘娘与郡王担忧的对,怀孕可不大意不得,怎么这会秋狝却来了,一路车马颠簸的岂不危险?虽说我是弟妹不该说这话,但二嫂着实任性了些,你若有个好歹,淑妃娘娘和郡王可如何受得住。” 甄氏一噎,竟不知怎么回。 林青筠又道:“我瞧着成王妃的气色倒很好,真看不出是怀了孕的人。再者……”林青筠神色微微变化,嘴角似挂了讥诮:“成王妃的身孕多长时间了?三月底甄贵太妃薨逝,宫中可是颁了旨意,成王妃莫要犯了忌讳、触了国法才是。” 甄氏到底年轻,一下子被唬住,脸色一白。 一旁的齐淑妃尽管对上吴贵妃皇后等人总是败下阵来,但到底宫中浸淫多年,能做到妃位自然有本事,起码比甄氏沉得住气。齐淑妃一手按着甄氏的胳膊安抚,一边对着林青筠笑容依旧:“国孝期间岂敢行乐,纯王妃可莫不要胡乱猜测,若传了出去,将来皇孙出生如何自处?这可是宫中太医确诊的,如今刚满六个月,乃是孝期前怀上的。”说着一脸慈爱的看着甄氏,叹道:“我这儿媳妇是江南人,生来身材纤细,怀了孕也不大显,平日里我唯恐她饿着,总劝着她多吃些,谁知依旧如此。” 林青筠心里却不大信,那肚子太小了些,像是四个月,最多五个月。这也罢了,齐淑妃想要买通个太医不是难事,便是皇帝知道了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若非太上皇执意,哪里有甄贵太妃这般隆重的丧事规格。只没料到甄贵太妃乃是甄氏亲姑母,甄氏竟在其孝期怀孕,又不顾车马颠簸参加秋狝…… 估计,几位郡王各有消息渠道,都怕此次秋狝有意外,如同徒晏带着她,成郡王不论出于拉拢甄家亦或是宠爱甄氏或看在其怀孕的份上,都决定将甄氏带在身边确保安全。毕竟皇帝圣驾在此,这里有大军驻扎,若真出事,远远强过一座郡王府的防御。 又想起此回抱病未来的贾元春…… 一番休整,次日秋狝正式拉开序幕,林青筠特地换上利落长衣裤装,跟着徒晏在林子边上骑了一回马。开场仪式确实隆重,皇帝放了第一箭,射中了一头鹿,随后皇子大臣们就各自狩猎。要说徒晏的弱项,骑马算一个,狩猎更是不用提,毕竟从小到大没那个条件去练习,如今只能与她一道马上踱步赏风景了。 林青筠可不愿白白辜负好时光,找来会设置陷阱的侍卫,成功抓了好几只兔子,当晚便做了红烧兔肉吃。 吃着兔肉,她想到了安乐,忙问张保:“兔子还有活的吗?” 张保回道:“一共捉了五只,全都宰杀了,一只红烧呈给了皇上,一只送去了忠顺王爷的营帐,一只给八、九两位皇子添菜,剩下两只一个红烧,一个清炖,都在这桌上了。” “怎么了?”徒晏奇怪问她。 林青筠摆手令张保退下,颇有几分愧色道:“来之前答应了安乐,要给她捉两只兔子回去的,偏生都给吃了。” 此回秋狝安乐很想来,但大公主不许,并以陪伴皇后为由,将其送到了皇宫里。担心围场出事是一个,另则安乐的治疗正到关键时候,樊术特地说了,不能使其受惊吓或刺激。樊术不愧是樊阿后人,医术了得,又极肯钻研,到底让他寻到妥善有效的方法治疗安乐的病,如今已是大公主府的贵客。 徒晏听了是这事儿,不禁笑道:“有什么要紧,这才第几天,等回去的时候再捉就是了。再说那些猎物都是事先圈养,狩猎前放出去的,为着平衡,每回放出一批,想要什么猎物过几日还有。” “听你这么一讲,这打猎就没那么有趣了。”林青筠尝了口兔肉汤,清淡鲜美,便给他盛了一碗。 徒晏品着鲜汤,给她夹了筷子青菜,回她的话道:“狩猎就是这么回事,否则只凭着林子里的猎物,那可猎不到什么。” 林青筠见下人们没在跟前,压低着声音道:“此回孝敬王爷的家眷都没来。” “不妨事,父皇都有准备。”徒晏大概比许多人知道的内情都要多,却并没觉得多紧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皇上掌握之中。孝敬王爷看似有太上皇做依仗势头猛进,实则他的身份极为尴尬,兼之义忠老亲王之事已过了十来年,往昔忠心旧部已不剩什么,大多也摸不着有能力的职务,否则也不至于太上皇一病倒他就急的兵行险招。 徒晏料定他不能成事,之事未免混乱中攻破王府,这才将林青筠带来。 第七天晚上,皇帝亲自去打猎,收获颇丰,便在龙帐前开设晚宴,邀请皇子大臣们参加。夜色刚擦黑,营帐挂满灯,点满篝火,里外一片通明。禁卫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不时有巡逻小队在营帐之间穿梭巡视,防卫的十分严密。宫眷命妇们隔着一道布帷幔,另安排了席面,由吴贵妃主持,齐淑妃与荣妃皆不甘示弱,又有随行诰命小姐们言笑晏晏,气氛十分浓烈。 林青筠坐在右边上首,忠顺王妃则在左边上首,惠怡郡主在其身侧。此回来围猎算是对了惠怡郡主的脾性,每天都跑的不见人影,忠顺王妃无奈,只得命世子带着侍卫牢牢跟着她。 席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那目光带着几分敌意,令人不喜。 当再次被盯视,林青筠顺着目光望去,见隔着几桌端坐着个容貌昳丽的姑娘,却很有几分面生,倒是带着她的那位诰命眼熟。林青筠想了起来,那是承平伯府的长房夫人,在宫里见过几面。承平伯府是皇帝生母的娘家,如今袭爵的乃是皇帝母舅,皇帝生母早年薨逝,皇帝待母舅家多有恩待,只不曾提其爵位。承平伯因年纪大了,不曾参加秋狝,只其长子携夫人来了。略一猜,便知道那年轻姑娘的身份,必定是承平伯府长房的三姑娘。 那贺三姑娘偷窥被抓了现形,略一慌张,很快又镇定下来,对着林青筠露出一笑,竟是颇有挑衅的意思。 林青筠眉心一皱,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惠怡郡主从对面过来,与她同坐,瞥了眼贺三姑娘的方向,嘴里嗤笑道:“又是个拎不清的,王妃不必去管她。” “你知道些什么?我这会儿满头雾水呢,好好儿的,什么时候得罪她了?”林青筠隐约猜到一点,却不敢肯定。 惠怡笑的几分揶揄:“王妃当真不知道?如今谁不知你与王爷伉俪情深、夫妻相和,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呢。若从前倒罢了,可这一年来王爷身体渐好,哪怕仍旧不常在外走动,大家却不是瞎子,该知道的都知道。”嘴角一勾,语气格外冰冷嘲讽:“那贺月芙嫉妒之后,可不是想将你取而代之么。” 果然是徒晏惹来的桃花! 林青筠失笑,丝毫没半点紧张:“郡主这话说的有意思,不是我狂妄,到底是皇家赐婚,我又无甚过错,岂能是旁人轻易取代得了的?” 惠怡郡主却是轻哼:“王妃可别大意,若你有了闪失呢?” 林青筠莫名想起这次秋狝将会发生的事,隐隐不安,到底将惠怡的提醒放在了心上。 第62章 气氛正酣,忽闻外头乱声四起,起先无人在意,只是打发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略知内情的却是神色微变,林青筠观察到忠顺王妃、吴贵妃、齐淑妃、荣妃这几人神情都有细微变化,于是状似无意的朝白鹭手中捧着的披风看了一眼。 先前打探消息的小太监脸色惨白的跑进来禀报:“贵妃娘娘,孝敬、孝敬王爷谋反了!” 一听这话,场面瞬间混乱,胆子小的都哭了起来。 “哭什么!圣驾在此,成何体统!”吴贵妃早前也得了风声,但那只是猜测,哪里想到孝敬真的敢谋反,到了这会儿虽是怕,却不得不尽力镇定,还得防备着有人浑水摸鱼。 众人听到吴贵妃的话,略略平静。是啊,皇上还在这儿呢,这里可是有大军防卫。 忠顺王妃带着惠怡郡主走到林青筠身边,周遭被几人的丫鬟太监围拢起来。林青筠不动声色的接过白鹭手中的披风,也不往身上裹,只是抱在手上。朝上看了眼吴贵妃几人,又看了忠顺王妃,目光望向那道蓝色帷幕,想象着对面的景况。 她觉得孝敬王爷确实没有胜算,皇帝不仅早得了消息有所防备,且手中有五十支从南安郡王那儿得来的枪,单单那些枪拿出来就足以震慑叛军。 “嘭”,一声枪响,吓得女眷们惊声大叫,同时听到戴权尖利的喊声:“护驾!护驾!保护皇上!” 林青筠脸色一变,难道开枪的是孝敬王爷的人?是了,既然南安王爷想到和洋人□□,其他人未必想不到,亦或者孝敬王爷没有组建洋枪队的想法,但未必不会买一两支来防身或偷袭。 “这是什么声音?”吴贵妃等人也都白了脸。 “枪!孝敬王爷有枪。”忠顺王妃是见忠顺王爷弄过那东西,听着厉害,但实在不大好用,所以连忙说道:“咱们的枪非得大力气才能扳得动,发动两次就没力了,洋人的枪虽强些,也不见得打的准。” 惠怡忧心道:“既是敢用,必定是练过的,父亲和哥哥还在前面呢。” “没事,龙帐周围防卫严密,咱们这边只是听到声音,并未见任何叛乱之人,可见情况还没多坏。再者说了,若那些人真冲进来了,也不会放枪了。”忠顺王妃安抚了惠怡,眼底却担忧的很,历来谋逆这等大事都会血流成河,即便孝敬王爷事败,焉知每个人都能平安活着。 “只怕外面已经杀起来了。”林青筠觉得这事不能拖,拖的久了容易生变。 孝敬王爷的人不可能都进来,肯定有不少埋伏在围场之外,另有部分攻击京城,妄图夺取京师。正因为孝敬身边人少,在刚才才会放枪,距离皇帝近方便下手,只是一旦失败,等于暴露了位置,再也没第二次机会。 远处火光闪烁,喊杀声不断,外头不知如何,里面这些女眷们早聚拢成一团,外围有一队侍卫守着。 不知何时忽见人进来:“贵妃娘娘,定郡王被流箭所伤,幸而只是擦破了胳膊,并无大碍,这会儿太医已经为郡王包扎。” 吴贵妃脸一白,刚迈步又相继来了两人。 一人与齐淑妃禀道:“成郡王擒拿叛逆,不慎自马上跌落,崴了脚。” 一人与荣妃报道:“肃郡王去追击孝敬王爷,现不知所踪。” 女眷们齐齐变色,噤若寒蝉,吴贵妃、齐淑妃、荣妃以及三位郡王妃却是惊慌伤心,急急打发亲近之人去探视,但今晚情形特殊,严谨人胡乱走动,皆被挡了回来。林青筠则是另有猜测,便是再乱,也不可能三个郡王都出了事,只怕真是有人想“浑水摸鱼”,结果没料到自己成了“鱼”被盯上了。 又想到惠怡先前的话,外人已觉得徒晏在好转,那其他三位郡王岂会无视?徒晏乃是嫡子,又是亲王爵,若身子一好转,绝对是最大的竞位热选人,那三人岂会放任? 自然有人知道徒晏乃是最具威胁的对象,也想趁今晚有所举动,怎奈徒晏一直与皇帝待在一处,周围层层侍卫保护,根本无计可施。 林青筠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对徒晏的处境并不是太过担心。 将近一夜过去,天边微微发亮,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孝敬王爷失败被擒,附逆之人接近伏诛。 众人紧绷了一晚的精神为之一松,个个疲惫不堪,待得前头又传了话来,得准可以离开后,便相继在丫鬟太监的搀扶下离开,各自归营帐歇息。吴贵妃几个也待不住,赶紧带着郡王妃去探望儿子,杂乱的宴席场地自有人来收拾。 忠顺王妃到底上了年纪,又担惊受怕一夜,这会儿也撑不住了,便与林青筠道辞:“纯王妃也去瞧瞧纯亲王,只怕这一夜也累了。” “嗯,皇婶子放心,那些人都没进来,皇叔自然也没事的。”林青筠安慰着,与忠顺王妃一道走。 却在这时听个宫女哎哟的一声,林青筠随意瞥去一眼,见不知是哪个娘娘身边的宫女被人撞倒了,因顾忌着主子们刚受过惊而不敢大喊,任由撞她的人一径离去。林青筠起先并没在意,可当扫过那个撞人者,穿着一身小太监衣裳,闷着头只是往前钻,似往自己这边来的。 不知为何心中一紧,当即喝斥:“站住!” 旁人都吓了一跳,皆停止了动作,那小太监非但不停,更是猛然加速朝她冲过来,与此同时手中匕首闪出冰冷锋芒。那些诰命小姐丫鬟们惊叫着躲避,侍卫们根本没想到有刺客混进来,皆在外围,再快的速度也赶不上阻拦,而在林青筠身前的只有白鹭相思,张保被她先派去查看徒晏情况了。 白鹭相思脸都吓白了,却还是本能的护在她身前,林青筠却是突然抬起双手,披风滑落在地,众人尚未看清是什么,就听“嘭”的一声响。昨夜里已听过一回,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定睛一看,林青筠手中举着的正是一把枪! 她打的很准,直接命中了小太监的胸口,一片嫣红从蓝色衣料中晕染开来,身子也随之倒地。 此时小太监离她仅仅只有三四步,再慢一点儿,那匕首即使刺不中她,也绝对会刺中白鹭或相思,依照这种死士一般的行刺风格,失手的可能性极小,特别是刺杀的对象是女人。但在当时,林青筠其实根本没功夫考虑那么多,她手中一直有枪,徒晏早就决定把枪给她防身,就是怕有人拿她下手,而他始终跟随着皇帝,防卫已经很严密。她每日里在王府练靶,虽打的不多好,但绝对手熟,又潜意识里记着枪是拿来防身的,当变故突起,她惊慌中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躲,而是拿枪射击。 周围的夫人小姐丫鬟们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望向林青筠的目光带了几分畏惧。毕竟有胆子杀人的人,不管是否出于自保都会令人产生距离和害怕,况且林青筠还是个女人,刚刚十五岁的年纪。 只有忠顺王妃看到她双手微微发抖,眼里又是敬佩又是担忧:“没事吧?” 林青筠回神,放下发抖的双手,回以淡笑:“没事。” 实则她面上真看不出什么来,而她此刻也确实冷静无比,只是略微有点恍惚,不大真实。 “王妃……”白鹭相思在惊吓后连忙查看她的情况,又拾起披风裹在她身上,正考虑要不要报给王爷,却见徒晏大步行来。 周遭的女眷们也吓了一跳,忙由丫鬟们挡着躲避。 徒晏脸色不好看,当听到枪响心里就一凛,连忙讨了皇上恩准过来。路过那死去的小太监略停了停,随后冷声吩咐侍卫:“将尸首拖下去,细查,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靠近!”随后走到林青筠跟前,忠顺王妃带着惠怡避开了,徒晏见她面色如常,但眼神不大对,什么也没说,扶着她就返回帐中,命人去煮安神汤。 “我没事。”林青筠坐了好半天,这才长出一口气,眼睛恢复了灵动。这会儿她感觉到手指发麻,毕竟扣扳机也要用不少力气,加之当时过于紧张,这会儿精神松释,只觉得全身都软了。 白鹭将煮好的安神汤端了来:“王妃请用。” 徒晏接过碗,试了试温度,递给她:“喝了好好儿睡一觉。” 林青筠虽没感受到杀人的罪恶、惶恐之类的情绪,但也知自己的状态不大好,没有任何异议的将安神汤喝了。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徒晏,问他:“都结束了吗?” “嗯,孝敬王爷不仅是被擒,且身上中了两箭,虽然没射中要害,却也伤得不轻,即便保了命,也要一辈子用药养着。”徒晏此刻与平时的温雅大相径庭,表情冷肃,口气冰凉:“我会查到那小太监是谁的人,若查不出,这仇也容易报,左不过是我那三位好兄长。” “刚刚出了孝敬王爷的事,若容易查出来便罢,若不好查,暂且隔着吧。总归过了今晚,他们也不会再动手了。”林青筠这一点想的很清楚,所谓“浑水摸鱼”,难得的一次时机已经过去,再想动手可真是蠢了。 “你歇着吧,有我呢。”徒晏放低了声音,像柔和醉人的风,只听得她昏昏然然闭上了眼。 见她睡熟了,徒晏交代白鹭等人好生服侍,出了营帐,又特命高阳留下。哪怕深知不可能再有人来刺杀,但是……徒晏松开一直攥着的双手,已是两手冷汗。当时听到枪响,他着实吓坏了,有人刺杀林青筠,是他设想的各种变故中最担心的一种。 徒晏来到小太监尸体存放处,负责勘察的侍卫回道:“王爷,此人并非是太监。观其身体精悍,肌肉结实,乃是常年习武之人。双手有老茧,程度一致,大概使用的兵器是□□或长棍之类,身上几处伤疤新旧程度不一,都是刀伤,其后臀也有伤疤,像是军棍打的。此人应是军中出身,犯过事,受过罚,亦可能因此被逐出军中了。” “继续查!”徒晏扫了眼此人面相,忠实老实,且不似军中之人晒的那般黑,因此扮成太监也没令人起疑。当看到那身太监衣裳,问道:“这内监的衣服如此合身,查它的出处!” “是。” 徒晏刚从此处出来,迎面遇着皇上跟前的小公公李喜,李喜道:“纯亲王,皇上请您过去。” 此回龙帐防卫比先前更严密,哪怕是徒晏要进去,也是隔着几层守卫再次通禀了一回。进入龙帐,其他几位皇子都到齐了,几位老宗室也在座,亦有此回随驾的大臣。 皇帝见他神色还好,担忧之心略微放松,问道:“王妃如何?” 徒晏无视两侧各异的视线,回道:“多谢父皇关心垂问,王妃受了惊,吃了安神汤睡下了。” 众人闻言皆暗自腹诽:王妃受惊?能开枪打死人的王妃,是他们受惊才对!以前只以为那林青筠是命好,有点儿收拢男人的手段,现在才知道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这些大男人也比不了。 皇上又问:“那刺杀之人可查到了什么?可是孝敬王爷余党?” “人已死,诸多线索断了,一时不好查。”当着这么些人,徒晏并未如实回禀。 皇帝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令他入座,开始商讨起孝敬王爷之事。本朝自建都以来出过两次谋逆大案,前一个是义忠老亲王,再一个,便是眼下的孝敬亲王,果然是亲父子,一脉相承,除却孝敬野心作祟,对其父当年事败不甘亦是一个原因。 刚出了大事,发现所有一切都在皇帝掌控之中,大臣宗亲们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心思,全都依着皇帝的意思来。 这类事肯定不会草率了结,皇帝下令暂歇一天,明日拔营回京。 担惊受怕熬了一晚,宗亲大臣与女眷们都要歇息,而奋战守卫了一晚的兵士们也要修整。此时在承平伯府的帐篷里,长房大太太唐氏已困的不行,偏生被女儿扯着说话不得睡。 “太太,太太……母亲!”贺月芙闹了半天,终于将唐氏给闹的睁开眼。 唐氏一直偏疼幺女,这么些年都将她宠坏了,这会儿不得不打起精神问她:“芙儿你又闹什么,一晚上没睡,不困?” 贺月芙哪里有什么困意,她眼睛晶亮,双颊泛红,犹如梦语般说道:“太太你看见纯亲王了么?他和记忆中不大像了,一点儿都没病弱的样子,先前说他病的要死的话,肯定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流言!” 唐氏一听这话算是明白了女儿的心事,不由得叹道:“不管纯亲王好不好,这都与你无干,他已是娶了王妃了。更何况有先前那事……你想进纯亲王府是不可能的。” 贺月芙知道她指的是早年皇后相准了她,有意让她做纯亲王妃的事,却不以为意道:“皇后娘娘是和太太提的,又不是与我提的,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家知道的道理。反正这事我是不知道的。” “你便是假做不知又如何?” “皇后以前就喜欢我,若我表露几分,皇后指不定会旧事重提。那林青筠只是林尚书的义女罢了,哪一样比得了我?” “那她也是由皇帝钦赐指婚的纯亲王妃!”唐氏哪怕宠爱女儿,这些事却分得清楚。 “皇家指婚的多了,也不是个个都过了一辈子。”贺月芙反驳道。 唐氏苦口婆心:“她不仅是皇帝赐婚,且极得纯亲王喜欢,你今儿也亲眼看见了,纯亲王那般紧张她,你便是进了王府又如何呢?还不是在她手底下讨日子,何苦。” “母亲,我是你女儿,你怎么总向着外人!”贺月芙不满,更不服:“眼下是眼下,这世间男子哪个是长情的?今儿喜欢这个,明儿爱上那个,都是常有的事儿。她嫁进王府不是为冲喜么?王爷定然也是因着这个待她不同。现在王爷好了,她也可以功成身退了,王爷自然有更好的去服侍。另则……”贺月芙附在唐氏耳边,压低了声音,但其中的兴奋雀跃却是难以掩饰:“母亲,若纯亲王真的好了,他可是嫡子,又那般得皇帝喜欢,将来……” 唐氏一凛,态度动摇了,毕竟他们府上看着风光,实际如何唯有自己人知道。若女儿能做了未来新帝的妃子,自家自然更有好处。 贺月芙见母亲态度软化,心中得意,却又叹气:“她怎么那么命大,要是那会儿死了就好了。” 唐氏却道:“不急,如今正值国孝,也不适合提这些。再者,他们没圆房,咱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谋划,就算将来你做不了正妃,却可以抢先生下长子。皇家可不论嫡庶。” 次日启程返京,林青筠一直对外抱病不曾露面。 昨天睡的并不好,总无意识的做些梦,不时惊醒,到底杀人给她留下了一些影响。好在她善于自我调节,后半夜便睡的安稳了些,早起饮食也未受影响。徒晏却没让她“痊愈”,更对她说最好病上一段时日为好,一来好的太快,未免令人觉得冷血而畏惧,二来也是避开这些天的纷乱。 林青筠乐得省事,倚靠在软枕上懒洋洋的问他:“我杀了人,你怕不怕?她们都怕我呢。” 徒晏嗤笑:“别胡思乱想,咱们过自己的,管别人怎么看。我若怕你杀人,当初也不会教你用枪了。” “谢谢你,佑安。”林青筠很感激他,不论是早先的准备,还是现在的信任和理解。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回到京城,林青筠直接回王府休养,徒晏则进了宫去见皇后。 皇后提心了好些天,终于见徒晏完好无损的站在跟前才松口气。皇后已先一步得到了秋狝中的消息,知道林青筠开了枪的事,见她没来并未不悦,反而十分关切的询问,又赏赐好些药材。 徒晏谢过之后,说:“这件事虽证据不足,但我怀疑是荣妃做的。” “她?”皇后皱眉,细细一想,荣妃此人深藏不露,要趁乱做点儿什么倒是她的行事。皇后心有城府,并未过多言及,只是问他:“佑安想要那个位置吗?” 徒晏并不意外皇后如此问,却是笑说道:“母后,儿臣眼下很好,母后只管坐镇中宫,喝茶看戏,旁的都不需多做什么。” 知儿莫若母,皇后听了他的话,又观其眉眼神色,便知他已有主意,便笑道:“那可好,我乐得省心。” 此时孝敬王爷谋逆之事已在京中传开,百姓哗然,不免又将十几年前义忠老亲王谋逆的事拿出来议论。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此回会如何处置孝敬王爷。 上阳宫里,太上皇难得清醒,内监推着他在院中晒太阳。贴身大太监马英服侍其几十年,最是忠心勤恳,这会儿突然从外面进来,脸色十分难看。 太上皇言语已经不大利索,见了马英这神色,便以眼神询问。 马英哆嗦着,噗通一归:“老圣人,孝敬王爷、孝敬王爷……” “孝敬怎么了?”太上皇神色一变,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说完就不住的喘气。 “孝敬王爷他、他趁着秋狝之际,带头刺杀皇帝,说、说皇帝的帝位来的不正,他是太上皇封的皇太孙,皇位该由他继承。现今王爷事败,已被皇帝囚于宗人府,无圣谕,任何人不得见。” “他、他……”太上皇情绪一激动,脸色涨红喘不上气。这话中的“他”也不知是指孝敬,还是在说皇帝。 “老圣人!快!快去请太医!”马英赶紧吩咐,却见太上皇一把攥住他的手,张着嘴想要说什么,马英伺候的久了,马上领悟:“老圣人放心,奴才立刻去请皇上过来。” 太上皇却等不到了,太医还没来,人就闭上了眼。 皇宫中丧钟敲响——太上皇宾天了! 63.第 63 章 宫中消息一传出来,林青筠也顾不得装病,与徒晏齐齐换了素服往宫中赶。于他们而言只是皇祖父丧事,但对于某些老勋贵而言,等于敲响了自家的丧钟。当然,此刻他们不会想到如此之深,只觉得太上皇一死,再无庇护,皇帝定要拿他们开刀,焉知皇帝厌恶他们极深,为今日已等待多时。 按制,子为父母守孝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但皇帝身份特殊,通常以日换月,也就是二十七日。皇帝为表沉痛,守孝百日,其他皆按皇帝丧仪办理,至于孝敬王爷谋反之事便暂且押后。外界猜疑者众多,实则皇帝很想尽早处置了孝敬,但太上皇刚宾天就对其宠爱有加的皇孙下手,哪怕是谋逆大罪,亦让人觉得狠毒凉薄。世间之人总是同情弱者。 每日五鼓入朝随祭,林青筠都觉得有些吃不消,看徒晏却是如常。 在最开始帝后就担心徒晏不能承受,却又不能免过,毕竟是太上皇的丧仪,作为嫡皇孙若不每日随祭,定要背上不孝的名声。每日里王公大臣们皆能看见纯亲王一身雪缎素服跪在前面,脸色几乎和衣裳同色,总觉得随时都要倒下,偏偏他硬是扛了过来,直到送陵结束才病倒。 帝后赏赐慰问,又有皇帝亲口表彰徒晏乃是“纯孝之人”,其他王公大臣自然不甘示弱,纷纷登门探病。 此时外边传的病怏怏下不来床的纯亲王,正歪在床上看林青筠整理礼单子,脸色虽差,但绝对离“下不来床”远着呢。 “承平伯府,他们家的礼真够丰厚的。”林青筠挑眉,将手里这张礼单子递给他,嘴里轻笑道:“以往他们家虽也有礼节往来,但都是中规中矩,一点儿热络的意思也没有。怎么经了一场秋狝,态度竟大变。”说着,觑着徒晏笑的暧昧:“王爷倒说说里头有什么缘故?” 徒晏笑出声来,瞥着礼单子上两三件不大合时宜的东西,淡淡说道:“说来也是好些年的一件事,现今提起来母后还气呢,所以待他们府上总是淡淡的。” “怎么?” “我这身子是中毒后便诊断出来的,不止寿数有限,子嗣也艰难,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谁愿嫁来?哪个姑娘又愿意?”如今说起这些,徒晏真正的心如止水,只是提及承平伯府的行事,难免嘲讽:“他们家子孙不成器,唯有爵位看着风光。到底是皇帝母舅家,每常在宫中常见,母后便有心为我择妻,想着亲上做亲,只要他们愿意,往后母后定会帮衬着他们。母后本是看中他们家大姑娘,但大姑娘已定亲,二姑娘又是庶出,唯有小几岁的三姑娘身份匹配。那时候母后是不大满意的,主要是对方太小了些,但我这身子……母后试着和承平伯府的大太太提了,对方当时没应承,亦未拒绝,母后以为对方有顾虑,正等回复呢,却闹出三姑娘与南安郡王世子相伴游春的事,没几日两家便小定了。后来那府里大太太说是他们老爷早先与南安王爷有意,她不知情,但这话也就骗骗三岁的孩子罢了。” “她竟与南安王府的世子订过亲?那后来是怎么回事?”林青筠算算贺月芙的年纪,今年只怕是十六了,若早年定亲,如今早该出嫁了才对。何况南安王府的世子妃她都见过呢,世子以往订过亲的事却不曾听说。 “两家都说是八字不合。” “这可真是万能的借口。实际上呢?”论起来,南安王爷手中有权,这门亲事绝对是承平伯府高攀,最初两家小定,只怕是南安王爷看中对方乃是皇帝母舅家,想以此与皇帝拉近关系。 徒晏眯着眼一笑,颇有些恶作剧的意思:“我找人把母后曾看中三姑娘的事透给南安老太妃知道,他们家便寻了承平伯府退订,还不敢说真正的原因,只一口咬定三姑娘不守女子贞静之道。后来才是两家协定,以八字不合退订,此事再不提及。” 林青筠很意外,在她看来,徒晏此人可不像是这般没气量的人,怎么和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甚至坏了人家亲事?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徒晏看着她笑道:“到底唯卿知我。若真瞧不上我,不愿做亲,我与母后皆不强求,岂会和他们过不去。只是他们家行事实在令人厌恶,含糊敷衍,转头又火速与别家定亲,母后正气不过,又听承平伯府的人转述了三姑娘的一番话,彻底病倒了,足足躺了一月才好。”徒晏叹口气,眸色幽深:“其实认真计较起来,那三姑娘说的都没错,我哪怕贵为皇子亲王,唯一嫡子,却摊上个病怏怏的身子随时要死,谁乐意顶个纯亲王妃的名头守活寡?可她又说母后是白操心,定是早年没积德,才会大女儿做寡妇,儿子病秧子,还夭折个没成型的孩子再也不能生……” 尽管声音很轻很淡,但徒晏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佑安。”林青筠心底对那贺月芙更为厌恶了,或许承平伯府只是想攀附富贵,觉得徒晏价值不大而选择南安王府,但那贺月芙却是自视甚高、刻薄嘴毒,又被家人宠的肆意妄为,连当朝皇后都敢编排,还有什么不敢。 徒晏回神,笑道:“好几年前的事了,我都要忘了。你怎么特意提起承平伯府?”虽说那礼单子确实丰厚,但此回送东西来的可不止这一家特别。 “你猜不到?那贺家三姑娘发现了你的好,想吃回头草。”林青筠有心调节气氛,便故意打趣他,又想到他方才那番话,故作惋惜的叹道:“可惜她再会算计都只能白用心,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她哪里知道曾经做的事、说的话,都被你知道了呢?” 若是贺月芙知道当初与南安王府的亲事是徒晏破坏的,又知道皇后被她那番刻薄言论给气病了一月,别说妄想进纯亲王府,只怕早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徒晏闻言满眼讽刺:“他们府上这几年上蹿下跳,皇上都烦了,你只需和以往冷待着便是。若有什么事,只管推在我身上。” “我可不怕她。”林青筠并非盲目自信,只是知道了帝后对承平伯府的态度,又有徒晏的全心信任,别说一个贺月芙,哪怕十个贺月芙都别想有踏进纯亲王府的机会。 正说着曹操,曹操便到。 两人在屋内没让人伺候,红绫隔着门禀道:“承平伯府的大太太带着三姑娘来了,王妃可要见?” 林青筠挑眉:“怎么突然就来了,事先也没见帖子?” 大家子登门,不论大小事都得事先递帖子,乃是为客之道。没事先打招呼就贸然登门,极为失礼。 红绫道:“大太太说刚从宫中出来,想起纯亲王还病着,王妃侍疾几日没有见了,怪想的。三姑娘也说、说纯亲王表哥病了,王妃辛苦,特来探望。不曾事先递上拜帖,还望王妃见谅。” 林青筠嘴角卷起一抹笑,细看下,竟和先前徒晏恶作剧般的笑如出一辙:“难为唐宜人想着,倒是辛苦她跑一趟,偏这会儿我刚躺下歇息,没精神待客。请唐宜人下回再来吧,倒是先递张帖子的好,省得我不在家,又白跑一趟。” 如今承平伯病了多时,一直都是卧床养着,外人皆知气死后爵位会由长子继承,且皇帝承诺过不降爵。偏生老承平伯病了四五年,始终吊着一口气,别看那府里表现的多孝顺,实际长房里不知多盼着老承平伯的死呢。前面徒晏说了,承平伯府子孙不成器,其中就包括长房大老爷,因此皇帝只给了他一个散官,从五品奉直大夫,根本没实权不上班不议政,只说出来好听罢了,比宁国府贾蓉花五钱银子买来的龙禁尉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是皇帝亲授。 因此,按着品阶,林青筠称呼大太太唐氏为宜人倒是没错的。只是徒晏年幼时皇帝生母文慧贵太妃尚在世,为着皇孙与娘家亲近些,都让徒晏私下里称呼承平伯舅爷,这些皇后与她提过,但也只是泛泛一提,毕竟承平伯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两人也没见面的时候,只是知道这么回事罢了。徒晏小时也曾喊过唐氏表婶,大约唐氏是记得的,要不然刚才红绫的传话,贺月芙不会称徒晏“表哥”了。 门外红绫微愣,随即反应过来,抿嘴偷笑两声,赶去回话。 “你倒是促狭。”徒晏也笑起来。 “我从来都称她唐宜人,未曾改过。”只不过在贺月芙口称表哥时,她只称宜人,显见得摆出态度并不亲热,又连面儿都露,指不定那两人怎么恼火呢。 也确实,当红绫把话一转达,唐氏注意到对方称自己“唐宜人”,脸色便黯了黯,贺月芙却是没得只言片语,心下不甘,竟问红绫:“我们过来,表哥不知道吗?” 红绫在宫中多年,什么样儿心思的女人没见过?何况贺月芙这等虽有野心,却着实称不上有什么好算计的女子。红绫故作疑惑的反问:“敢问贺三姑娘口中的‘表哥’是谁?” 一句话将贺月芙问愣了,更是把唐氏臊红了脸。 皇家不同别处,哪里是可以随意攀亲的,只有各位皇子母妃的娘家侄子侄女能喊皇子们一声表哥,像承平伯府即便是皇帝生母的娘家,到如今却已是远了。皇子们若随和,喊便喊了,若计较,多大的脸面都不够丢的。 贺月芙仿佛觉得周遭的下人们都嘲笑她,一时恼了,也不管红绫什么身份就发起火来:“你这丫头嘴里说的什么话!我祖父乃是承平伯,是文慧贵太妃的兄弟,皇帝的亲舅舅,纯亲王也要喊一声舅爷呢,你却来问我‘表哥’是谁。我倒要见见王妃,看她是怎么管的家,竟容许……” 后头的话没说完就被唐氏捂住了嘴,唐氏脸色发白,满头是汗,顾不得红绫只是个丫鬟,不住的说道:“姑娘实在对不住,她只是一路坐车闷的头发昏,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这点子小事不必惊动王爷王妃了,我立刻带她回去。” 红绫似笑非笑的看唐氏一眼,随后目光落在贺月芙身上:“我是内务府出来的宫女,曾在皇后娘娘宫中服侍了五年,因服侍的好,皇后娘娘将我给了王爷使唤,十年来从未得过一句不好。贺三姑娘这话,令我惶恐。” “你,你……”贺月芙对挤兑的没话可说,再说就是对皇后王爷不满,竟是将脸面都丢尽了。当下眼泪就流了下来,也不管唐氏,哭着就跑出去了。 “芙儿!”唐氏虽急,到底记得规矩,压着担忧撑着最后的体面与红绫说道:“我们家三丫头都是被我娇惯坏了,她只是嘴角锋芒,却没坏心的,红绫姑娘莫往心里去。”说着褪下腕子上一只缠丝八宝金镯子,不由分说的塞在红绫手里:“姑娘收下,权当我这做母亲的为姑娘赔罪了。” “唐宜人言重,奴婢如何当得起。”红绫忙欠身称不敢,暗想这才是大家子夫人的手段,轻轻一句话便压住了她这个下人,且不管私下里如何,面上却是不好再提的。 待送走了唐氏母女,红绫去逐云居回话。 林青筠听了经过,又看了那镯子,笑道:“这镯子倒是好东西,你收着便是,这可是你该得的,难道白白被说落一回不成。” 红绫抿嘴笑道:“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被人说两句算得了什么,只是不喜欢贺三姑娘捎带着王妃。况且这镯子虽好,我得的好东西也不少,王妃就赏了我好些呢。” “我听出来了,红绫姑娘这是在恭维我呢。” 又打趣说笑了两句,红绫便退下了。 也是一时想起来,林青筠问徒晏:“红绫如今二十五了吧?将来可怎么打算?” “她比我大三岁,今年正好二十五。先前母后将她给我使唤时就说了,往后如何,都由我做主。我早年便问过她,她说家里没了人,出去也地方投奔,打算仍是呆在王府里。府里也有人来求,有个三等侍卫叫梁武的,我觉得合适,与她说了,她也同意,只眼下国孝,等出了国孝就办他们的事。” 三等护卫,从五品,是不错。若往后得了机会外放做官,红绫就是正经的官太太了。 王府里的侍卫按等级皆有不同的品级,只因乃是侍卫品级,又多系寒门出身,亲事有些不上不下。娶了小家碧玉,将来做官,这样的夫人到底应付不了大场面,想高娶,又无人肯下嫁,后来宫里体面的女官、大家子夫人身边的头等丫鬟就成了热门人选,既有见识又有一定人脉,这也是那句俗话的由来“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红绫挑这样的人嫁,算是双赢。这些侍卫与贾蓉捐的龙禁尉可不同,都是有功夫有本事,自军中挑选而出,但凡有个机会不愁没有前程。 “红绫若去了,你身边就缺了一人,又得挑人补上。等出了国孝,我身边的白鹭也要嫁人,我本不打算添人,可若不添,白放着一个坑谁都惦记着,不知得生出多少事来。若要添人,着实没什么合适人选,我都打算和妹妹讨个便宜,将我原来在家时的那四个二等的小丫头要来,倒省好些事。” 徒晏见她一脸愁苦的盘算,不由得笑起来:“唯卿不必发愁,等出了国孝就不缺人使唤了,只怕还多呢。” “为什么?” “唯卿难道忘记了咱们两个的大事?”徒晏见她仍是茫然,招手将她唤到身边,食指在她唇上点了点,笑意转深:“本来咱们今年就该圆房的,因着国孝,却要到明年九月了。等你我住在一处,跟前要摆几个人?你我身边那么些,够你尽拣好的挑了。” 林青筠拨开他的手,略有几分不自在,又不肯败下阵来,便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王爷可真是越来越没正经。” “咱们私下也那么正经,可有什么趣儿。” “我说不过你。”林青筠笑着推开他,将桌上散落的礼单子都收拾好,忽而想起一事:“如今太上皇不在了,孝敬王爷事败被擒,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对那些老勋贵下刀?” 徒晏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问甄家?” 她点头。 尽管她时常会忽略今生这副身体的亲人,但到底是托了这副身体的福才活着,为林家死去的三人伸冤是她唯一能够偿还这份恩情的方式。现今太上皇不在,甄家没了庇护,要治甄家岂不是很容易,或许林家的案子对甄家的诸多罪名儿不值一提,但绝对不能被忽视,那是对林家迟来的公道。 徒晏道:“怕是要等出了孝。” 闻言倒也不觉意外,毕竟甄家乃是太上皇旧臣,若太上皇刚死就对甄家动手,到底名声不好。古有“父在观其行,父不在三不改其志”的话,太上皇与皇帝治国理念不同,分歧极大,兼之皇帝已忍耐多年,定是要改变的,只是不能过于匆忙而被指责不孝。 太上皇的丧事结束,已到年底,今年宫中却不甚热闹。 皇帝自来崇尚节俭,正好借此回太上皇丧事下令一切节庆都从简,皇后自然是遵照办理,也省好些事。至于吴贵妃几人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琐事,上回秋狝三位郡王都出了事,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深恐皇帝追究,这段时间低调的很。 这天林青筠去宫中给皇后请安,徒晏继续在府里静养,刚从凤仪宫出来,却看见贾元春身边的抱琴。 “奴婢见过纯亲王妃,王妃万福。”抱琴连忙行礼,脸上似有急色。 “怎么走的这样急?贤德妃近来如何?”林青筠停住脚问了一句。 抱琴回道:“娘娘近来饮食不好,睡的也不好,今儿又有些咳,请了太医只说是先前累着了,伤了身子,如今要卧床静养。奴婢正要去回皇后娘娘。” “那你去吧。”林青筠想到先前在太上皇的丧礼上见到的贾元春,哪怕身形瞧着尚有几分圆润,却是面色发虚,随祭没一会儿就开始出虚汗,全靠硬撑着扛过来。以往贾元春的身体是很康健的,只怕是之前的小产伤了身子,加上甄贵太妃、孝敬王爷的事令其惊恐担忧,身子总养不好。 刚回到府里就得知黛玉来了,倒是稀奇,黛玉可没从有不说一声就登门的。 王府里皆知她们姊妹感情好,百灵便将黛玉迎到了二门处的花厅,离藤萝院极近,林青筠回来必要经过这里。黛玉已等了多时,见林青筠终于回来忙迎了上去,脸上很有几分急切和担忧:“姐姐!” “怎么了?”林青筠被她吓了一跳,以为林家或是林如海出了什么事。 谁知黛玉却说:“我在外头听了些针对姐姐的流言,细查之下,竟是承平伯府的三姑娘放出去的。姐姐何时得罪了她?她竟这样败坏姐姐名声。” “贺月芙?”林青筠闻言并不担心,只令她坐着喝茶,自己回房更衣洗漱,然后才细问她:“那贺月芙说了什么?” 黛玉忿声说道:“她逢人便说上回与其母亲来王府探病,姐姐只推说乏了,任由她们母女干坐了半个时辰打道回府。又说什么,姐姐到底是亲王妃,身份尊贵,她们承平伯府比不得云云。另又编造了好些王府的杂事,竟是存心抹黑姐姐,实在让人看不过。” 林青筠非但不生气,反倒乐得直笑。 黛玉见她这样不放在心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解:“姐姐怎么还笑?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缘故?我怎么没听说姐姐与她有何过节?” “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不必理会她。”林青筠只将贺月芙的那点子心思说给黛玉听了。 黛玉得知越发恼怒,憋红了脸吐出几个字来:“不知羞耻!” “不必为这样的人生气,我都心里有数。她这样上蹿下跳,旁人难道是瞎子?最后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供人取乐罢了。”林青筠叹气,贺月芙能这样,承平伯府竟没人管,可见一家子都是糊涂人。那唐氏倒懂得规矩,也有份心计,偏生没定力,不论是谁在耳边一哄,她心就软了。 第64章 对于贺月芙的诋毁,林青筠并没理会,没几日这些传言就淡了下去,反倒使得各家与其疏远。贺月芙的为人性情外头也并非一概不知,兼之林青筠也有交好的姐妹帮衬,或有忌惮纯亲王府者,谁乐意与贺月芙这等拎不清的人来往。 贺月芙见状,自己气恼了一场,只能暂且罢了手。 守孝之中宴席应酬一概都无,倒是清静的很,林青筠将先前未完的油画完成,于除夕当天进献给帝后。皇帝十分喜欢,赞叹有加,赏赐丰厚,并将这幅画赠予皇后,悬挂与凤仪宫中。 徒晏也没闲着,与池州齐家商议停当,大船已齐备,除了齐家自己的茶叶等物,余者皆是皇帝提供的官窑瓷器与官用锦缎,主要便是针对欧洲的高阶层贸易,同行的还有皇帝的人,主要是打探欧洲时局与消息。齐家的船跟着劳伦斯的商船一起从泉州离港,前几日尚有消息传回,一切顺利。 八月初三乃是贾母寿辰,虽在孝中并不宴客,但自家却是要聚一聚。林青筠早先准好了寿礼,已前一天就送了过去。再有一个月便出孝,九月里好些好办喜事的人家,理国公府在十月初二向贾家下大聘,估摸着迎娶就在明年二月。迎春比林青筠大两岁,到了明年就十八了。 林青筠接了好些帖子,除了嫁女娶媳,多是赏花听戏等宴饮应酬。她挑了几家不好推的回了帖子,其中有忠顺王府嫁女,她得去添妆,又有庄家四姑娘小定,永嘉大公主办赏花宴等等。 八月底,国孝结束,孝敬王爷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孝敬被夺爵除籍,连同家眷一起迁往孝慈县为太上皇守陵,终生不得返京。举朝上下无一人异议,皆称颂皇帝仁善英明,朝堂随之一清,连同三位郡王在内全都低调蛰伏起来。 这天徒晏从宫中回来便与她说:“是时候了。” 林青筠微愣:“皇上要动甄家了?” “父皇早看他们不顺眼,碍着太上皇的缘故忍耐了这几年,如何还能继续容忍。” 闻言她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状纸,递给徒晏。徒晏接来一看,另铺纸研磨,重新誊抄了一份,又取来朱砂,她用拇指蘸了,在状纸上按下一个红指印。徒晏收好状纸,交代她道:“这状子会直接递到皇帝大理寺,大理寺必定不敢审,会送至皇帝御案,届时定是三司会审,甄家无可逃脱。你这几日都呆在府里别出门,应酬都推了,往来宾客最好也不见,等甄家事了再说。” “我都知道。”林青筠都应了。 一切如同徒晏所预料的一样,当事情曝出来,整个京城内外都炸开了。 ——纯亲王妃状告甄家二公子逼死人命,状告甄家依仗权势把持诉讼,纵豪奴打伤其父致死,又对其追杀灭口,迫使其隐藏身份托庇于义父家中。 女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更无从上告。 林青筠已经嫁人,她的状纸便由徒晏代理。徒晏亲自将状纸递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一看送状纸的是纯亲王,上告者是纯亲王妃,告的人是甄家,其中又有如此惊天内情,哪里敢随意料理,连忙呈于皇帝御案。皇帝震怒,当即传来朝中大臣商议,最后下令三司会审,甄应嘉连同甄家二公子被押进京。然而没等甄家父子抵达京中,都察院却接连弹劾甄应嘉,一件件罪名儿极大,皇帝再度下旨,甄家男丁皆尽收监,顾念甄家老太君年事已高,容许甄家女眷就近囚于府中一处小院。 甄家之事一发,又接连牵连了好几家,仅仅到年底便全部处理完,甄家的判决也出来了。 甄应嘉赐白绫,甄家二公子判斩首,甄家犯事族人或收监入狱,或流放,家中女眷亦有得了罪名儿的,乃是放利、包揽讼词等,甄家查封,府中财物皆尽抄没以偿还亏空,几位太太的私库亦被抄入官中,昔日赫赫扬扬的江南甄家就此烟消云散。 当朝,甄家总有几个交好之家,前朝有人求情,后宫也有甄顺嫔哭求。皇帝皆不为所动,反以后宫妄图干政为由将甄顺嫔禁于宫中不得外出,不得传递消息。前朝求情之人皆被申斥,亦有降职罢官者,余者皆不敢再言。至于娶了甄家女儿的成郡王,此刻躲都来不及,哪敢去惹火烧身,回头再看到甄氏,以及未足月便生下的病怏怏的小世子,简直恼恨至极。 甄氏的胎本就是甄贵太妃孝期怀上的,成郡王为着拉拢甄家,买通太医更改了月份,到所谓十月怀胎分娩的日子,实际上不足八个月。事到临头,骑虎难下,甄氏只得吃了催产药,产下个天生体弱的嫡子。成郡王并不喜欢这儿子,但为着安甄氏与甄家的心,早早上折子请封世子,皇帝拖了两个月便准了,这是极少有的情况。 外人都道这小世子活不长,包括齐淑妃与成郡王都如此认为,偏生这是甄氏唯一的希望。娘家倒了,她在郡王府地位一落千丈,别说两个侧妃不将她放在眼里,便是得宠的侍妾都给她脸色瞧,齐淑妃母子也是彻底变了脸色,再无亲热之意。 甄家之事后,朝中忽有人弹劾林如海,亦包括林青筠,言二人隐瞒真实出身,欺瞒皇家,乃为大罪。一时间跟风附议者众。 皇帝却当朝说道:“林尚书当初认下义女,曾上折表明纯亲王妃身世,朕知晓她并非林尚书同族。后来朕为纯亲王指婚,林尚书又曾将王妃身世上报,朕与皇后甚爱王妃品性为人,其身世坎坷,朕与皇后只有怜惜,岂会嫌弃,更遑论治罪。纯亲王妃端庄惠淑,聪慧敏捷,与纯亲王乃是天作之合,自其嫁与纯亲王,纯亲王身体日益康健,可见是有福之人,堪当皇家儿媳典范。纯亲王妃身世之论,再不必提及!” 见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会再没趣儿的自讨苦吃。 凤仪宫里,皇后对纹心姑姑叹气:“本以为出了孝就能圆房,却又出了甄家的事。这次甄家事发乃是王妃出首上告,难免又议起王妃家的惨案,倒不好布置圆房。忙完这个就过年了,我便是再心急也不愿仓促而委屈了她,唯有等开了年择个好日子了。” 纹心笑着解劝:“三年都等了,皇后娘娘又何须在意在这几天,况年底各样事情杂乱繁忙,便是准备了圆房只怕也不大好呢。倒是开春天气和暖,时节正好,春日里头万物生发,兴许能讨个好彩头,使得王妃一举得孕呢。” 皇后听得心里喜欢:“但愿如此罢。” 却说林青筠一直不曾出门应酬,一日里黛玉递帖子过来了,同行的竟还有惜春。林青筠见她们声色不同以往,心下纳闷,退了丫鬟才细问。 惜春一张小脸儿冷冰冰的:“那府里住不得了,偏我没处去,哥哥嫂子那边更是不堪。倒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倒干净。” 林青筠心头一跳,立刻喝止她的话:“好好儿的小姑娘胡说什么呢。” 黛玉也说道:“四妹妹快别说这话,让人听见怎么想。” 接着黛玉才对林青筠说了事情始末,原著中抄检大观园之事虽迟了些,仍是发生了,只是此回调了个个儿,乃是王夫人拾到了绣春囊,到邢夫人跟前告了一状。王熙凤又首当其冲被怀疑,但因着生了葵哥儿,又有心和邢夫人缓和关系,倒没得什么太难听的话,但总归也是失了颜面。 王熙凤与贾琏自旧年年底便回京了,贾赦上下打点,到底将贾琏弄了回来。 实则,这件事乃是徒晏从中使力,并将贾琏放入鸿胪寺,任了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专管外国朝贡往来贸易等事。徒晏以往便知贾琏此人,上回路过顺宁,又与贾琏接触过,发觉贾琏确实擅长打理庶务、机敏擅变,便有心想用,此回不过借着贾赦的心思,想见贾琏放在鸿胪寺磨砺一番罢了。 贾琏忙于公务,倒少了眠花卧柳的风流事,凤姐如今又是有子有女,只把持好家里,外头便让他松快松快,夫妻两个一主内一主外,反倒比以往更加恩爱和睦。 贾家两房早分了家,之前都是邢夫人管家,贾赦嫌邢夫人吝啬,但凡年节送礼都要亲自过目,生恐备的简薄丢了颜面。贾琏夫妻俩一回来,贾赦立刻将家事交给王熙凤打理,自己只管逗弄葵哥儿,邢夫人虽不满却不敢反驳贾赦,又见葵哥儿巧姐儿着实可爱喜人,慢慢儿的便把心思放在孙子身上。邢夫人倒不是全然糊涂,她清楚自己乃是继室,又没个孩子,与贾琏夫妻并不亲近,但孙子却是隔辈亲,自己养了一场,将来难道不孝顺自己? 王熙凤有子万事足,和贾琏恩爱,与公婆和睦,又名正言顺掌管着一大家子事情,真可谓春风得意。谁知这时候,却是自己的亲姑妈来拆台,在婆婆邢夫人跟前告了一状,弄的自己大失颜面。 想起前尘往事,王熙凤暗地里将王夫人恨上了。 此回检抄大观园与原著结果已大为不同,迎春早订了亲,令司棋由父母择配,将来迎春出嫁做陪房。晴雯虽仍是被撵,却因两房早分家,元春又小产,王夫人之势大不如前,哪怕晴雯是服侍宝玉的丫头,却是贾母的人,王夫人不敢擅自做主撵了,便先回了贾母。贾母闻之检抄大观园,气病了,直接将晴雯要了回来,退给了赖嬷嬷。晴雯本就是赖嬷嬷送给贾母使唤的,这也不过是贾母恼了王夫人,故意打王夫人的脸罢了。到底贾母喜爱晴雯伶俐灵巧,特别嘱咐赖嬷嬷为晴雯寻个好去处,别随便打发了。余者却是没管。 惜春冷笑道:“你们可知三姐姐怎么说?三姐姐那番话说的才是好呢。‘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我们前些日子还在谈论着甄家抄家一事,谁知自家倒是先自己抄起自己来了。” 惜春刚说完便住了口,生恐因提及甄家之事引得林青筠伤感。 林青筠笑道:“何须如此,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三姑娘倒是看的分明,若是个男子,何愁不能出去建功立业,一身聪敏才智倒是浪费了。” “三姐姐自然是好的,但要我说,倒不如不这么好。正是她出色,心气儿才高,偏又是庶出,二太太哪里肯真心为她打算,将来还不知折价儿卖给哪家呢。”惜春由探春想到自己,不免茫然,又无意识的喃声自语道:“我就说出家的好,偏生妙玉说我与佛门有缘无分,定是不肯收我。她既不收,将来我自己去寻一家投奔,就不信别家也不收。” 林青筠道:“若是做了姑子,可画不得画了。” 惜春淡淡一笑:“我既狠得下心入了空门,还有什么舍不得?唯有舍了一切外物,方能得个自我干净。” “可真是越说越疯魔了。姐姐你倒是劝劝四妹妹。”黛玉见惜春是真有这个心,不觉着急。 “好妹妹,你在我这儿住两天,我带四处去逛逛。”林青筠打量着惜春冷清清的脸,仿佛这就是原著中心灰意冷最终出家为尼的四姑娘,而不是曾经在她跟前撒娇玩笑的小姑娘。她一直怕惜春生出入空门的念头,也清楚诱因在哪儿,却无法将其与之隔绝,唯有先打消了她的念头,再为她谋个出路。 若得知空门不空,空门不净,又有另一条退路,惜春到底是公府嫡女,又有诸多姊妹们相伴,焉能甘愿再入空门? 惜春心里也不大愿意回去,便点头道:“只是扰了王妃的清静了。” “哪里那般见外,正好让我瞧瞧你的画儿长进了没有。”林青筠望向黛玉,问二人:“你们这是从哪儿来?” 黛玉知其意,答道:“这两日外祖母身上不好,我去看了一趟,见四妹妹正说着什么要出家做姑子去,将身边的入画都撵了。我便回了外祖母,带四妹妹来家住两日散散心。只四妹妹那番疯魔言论听的直害怕,只好来找姐姐开导她。” 惜春是三春中年纪最小的,比林青筠更是小四岁,今年刚十二。安乐尚且比惜春大一岁,可两个人的性子处事全然不同,惜春老成,安乐才是真正的孩子。 当天黛玉回去了。眼下已是腊月,各家都要准备年货,安排宴席,打点各家往来之礼十分繁忙。林家没女主,家事一向由黛玉做主料理,哪怕黛玉料理了几年已经很是手熟,到底是项繁琐事情,颇费功夫,也就没得太多闲时。 林青筠为着打消惜春出家的念头,次日便安排出门进香,接连几日,挨个儿逛了水月庵、地藏庵、观音堂等大小十数个庵堂。每到一处,林青筠都事先打听了这是谁家家庙,亦或是哪家在此供奉,庵堂里的尼姑都平素都做些什么营生等等,尽管有些清贫庵堂确实是正经出家人,但她偏不领惜春去,专拣那些风评不好的庵堂一一逛过,各种污秽之事听得惜春脸色发白。 为着彻底打消惜春之念,林青筠也是下了狠药。 此后几日,惜春果然不再提出家,亦将手边的经卷抛开,显得心事重重。这时林青筠又带着她逛了几家正经庵堂,庵堂内的师傅们粗茶淡饭、沿街化缘、早起做活、晚上诵经,秉承清规戒律,一日复一年,所有人竟似一个稿子出来的。 惜春已对出家之念动摇,见了这等情景竟觉害怕,毕竟惜春并未真的走到绝路。 回城的车上,惜春叹道:“这世间竟没个清静去处。” “怎样算清静?人生在世,哪里来得真正的清静,除非不吃不喝,不要口里这口气,再不活在这世上。四妹妹,一味只想着躲实为下下策,你既有狠心去出家,为何不鼓足勇气为自己争一争?” “嫁人?焉知将来不被嫌弃。”惜春也感觉到贾家日益腐烂,离大厦将倾不远了。便是早早订了亲,嫁了人,届时罪人之女,夫家哪能没个芥蒂。 话虽如此,林青筠却看出她已松动。 论来惜春是宁国府的女儿,确实比荣国府这边难办,贾珍父子实在不堪,行的那些污秽事简直让人难以启齿,将来皇帝焉能放过。惜春即便再清白,既生在那府里,享受了富贵,自然也得承担责任。 林青筠实在不忍看惜春为避祸而出家,一时却也没得好主意,便是真为其说亲,出嫁也得三四年,那时贾家两府的事只怕已经发了,夫家若退亲倒还好,若迎娶后却苛待,岂不是她的责任? 几日后送走惜春,反使得她日日发起愁来。 徒晏得知后笑她:“你开解了别人,怎么倒使自己陷进去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这会儿着急也没用。” 林青筠自己也笑:“道理都懂得,只是搁在自己身上总是不同。”说着想起一事,道:“先前皇上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 那番话看似在赞扬她,实则是透过她,言及徒晏。皇帝在昭告所有人,徒晏之病在成亲之后已渐好,等于将徒晏拽入众人视线之中,只怕开年就要点其入朝参政。这等事虽早有预料,但真的到来,林青筠到底有些恍然。 “我们早先都议定了。”徒晏直视她的眼睛。 “是。”林青筠自嘲笑笑,不再提了。 年一完,皇帝果然点了徒晏入朝参政,就在诸皇子大臣们紧张时,徒晏却是到了鸿胪寺领差事。鸿胪寺论起来隶属于礼部,本就是权利边缘的部门,众人吃惊后神思各异,三位郡王心底却是松了口气。在开始所有人都盯着徒晏,想看他有什么举动。徒晏是皇子,只是在鸿胪寺行走,打的旗号是学习,想要管事当然管得,什么都能管,若要闲着不理事,也没人能去挑刺儿。徒晏去的并不殷勤,一月里去十天,并没仗着身份参与什么事务,也没要求看什么往年旧档,就似没这个人存在一样。众人摸不准他的用意,顾忌着对方亲王身份,便默许了徒晏这样的“存在”方式。 实际上,徒晏当然不似表面上这般悠闲,鸿胪寺一应往来事务他都清楚。 贾琏在鸿胪寺呆了一年,诸事皆已上手,每日里勤勤恳恳,与同僚相处的也不错,如今他可是老勋贵世家中难得的务实上进子弟,不知多少人在贾赦跟前赞他,贾赦起先尚不在意,渐渐的倒也得意起来。又想起二弟贾政在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上做了十来年,若非宫里娘娘和王子腾使力,哪有外放的好差事。到底是自己儿子争气,自此对贾琏脸色渐好,倒让贾琏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这日下值,贾琏骑马离开鸿胪寺,并未回家,而是绕到一家茶楼,命小厮在外候着,自己径直上了二楼,进入一间雅间儿。 “下官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坐吧。”此时在雅间儿内的人赫然便是徒晏。 “谢王爷。”贾琏已不是第一回私下面见纯亲王,也知道当初回京乃是对方使力,况纯亲王如今在鸿胪寺领事,贾琏岂敢怠慢。当徒晏约他来茶楼见面,贾琏便已意识到了什么,仍是来了,徒晏问什么,他答什么,别的一概不问不说,令徒晏很满意。 殊不知每回贾琏出了茶楼背上都是一层冷汗,回了家,却又一人躲在书房狂喜半天。贾琏做了官比以往多了份见识,焉能不知自己此举含义,但他却觉得比起其他三位郡王,这位皇嫡子才更有胜算。谁能装病一装就是将近二十年?即便不是装的,可现在身体康健却是事实,更证明这乃天意! 又照贾琏的想头,自己投了纯亲王,纯亲王妃又与自家有点子瓜葛,一旦将来事成…… 因此,王熙凤发觉贾琏最近行为十分古怪,半夜里睡着时而窃喜,时而恶梦惊醒,时而又喃喃说着梦话,王熙凤私下和平儿说,定是在外被哪个小狐狸精给勾住了!贾琏有所觉察,却苦于无从解释,只能由着她去猜,总归捉不出脏来。 第65章 皇后紧着盼着,终于盼到过完了年,与皇帝商议后,定了二月里头一天作为吉日,立刻就将纹心派去王府安排喜房。徒晏说林青筠屋内的床架子东西已很好,挪动也不方便,就将藤萝院作为喜房,林青筠暂且挪在厢房住几日。 每日里看着下人们忙忙碌碌,纹心姑姑除了调派喜房之事,别的府务并不沾手。转眼便是正月最后一天,纹心遣退了丫鬟们,独自与林青筠坐在内室,并取出一本书来塞给她。 纹心亦有几分难为情,又笑道:“按理这东西不该我来教,只皇后怕王妃不自在,王妃明日便要与王爷圆房,皇后娘娘还等着抱皇孙呢。这可是要紧东西,王妃的箱子底下估计也有,只怕是没好意思看的。” 林青筠听了这番话,哪怕没看册子内容也知意思,登时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她倒不是为这本册子难为情,只是猛然来个人与她说明天跟人亲热的事,怎么可能自在?再者,她虽与徒晏互通了心意,又朝夕相处三年彼此熟悉,但总归不曾有过太亲密的时候,心里哪能不紧张。 纹心担着责任,旁的没细说,只与她说哪几个姿势利于怀孕,之后便出去了。 林青筠将册子翻开看了几眼,莫名便觉烫手,随手往枕下一塞不肯再看了。 自初一清晨起,她与徒晏便不再相见,直至黄昏时分,装扮一新被扶入喜房,端坐在喜床。此时房中布置一如新婚之时,满目大红,而她的心情却不复新婚时的平静,紧张的双手出汗,不时左右张望。当初大婚时揭过盖头,此回便没再重复,她一身大红衣裳皆是重新缝制,与嫁衣又有不同。料子却是皇后娘娘赐下的浮光锦,高昌上贡之物,阳光照射光影浮动,落雨而不沾,十分难得。 今日圆房乃为大喜,徒晏虽未摆酒宴客,但几位皇子兄弟宗室之人却来道喜讨酒。不论来者何等心思,大喜当前,徒晏一概不理会,备上酒席与来客饮了一回。 诸人都知分寸,没过分搅扰,只让他去洞房,且戏言道:“*一刻值千金,七弟,可不要辜负了好春光啊。” “诸位兄弟担待,失陪了。”徒晏故作半醉,辞了诸人,由乐公公搀扶着去了藤萝院。 一入院中,上下人等皆行礼贺喜:“王爷大喜。” “赏!”徒晏推门进去,龙凤喜烛照的屋内一片通明,拨开珠帘迈入内室,大红喜床上端坐的倩影令他心头柔软而安适。 他尚能记起大婚之时的场景,时隔三年,场景何曾相似。 “唯卿可是等累了?”徒晏的态度一如既往,倒令林青筠不那么紧张。 当徒晏靠近,闻得他身上有酒气,不觉皱眉:“你与谁喝酒了?今儿不是没摆席么?喝了多少?头可难受?”不及说完便听徒晏在笑,不禁嗔怪瞪去一眼:“王爷笑什么!” 徒晏就着大亮的烛光看她的模样儿,比三年前长变了好些,那时她的面容尚有几分稚嫩与青涩,如今瞧着却已是娇俏绽放,芬芳迷人。 林青筠被注视的脸色发烫,垂眼避开视线。 徒晏执起她的手,轻声念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唯卿此生伴我,必不相负!”不待她如何反应,徒晏又道:“咱们安歇吧。” 林青筠烫红着脸被拽入帐中,内中详情不可言说。 次日醒来,枕畔已空,犹带余温。林青筠摸不准是什么时辰,伸手拨开红帐,迎面窗上日光大亮,张口唤了声白鹭,却见进来的是徒晏。一触及对方脸上笑意,便没好生气儿。 徒晏连忙在床前作揖,连声赔不是:“昨夜都是我孟浪了。” 林青筠听得他提,只觉身上还难受,别开脸却是问他:“什么时辰了?” 徒晏伸手拉起锦被盖住她滑落出的肩膀,嘴里答道:“刚辰初刻。不妨事,你多躺躺,若是饿了我让人送吃的来。” “哪里到那个份儿上了。你出去吧,把白鹭唤进来,我要起了。大白天的睡觉,传出去惹人笑话。” 徒晏笑道:“谁笑话?你放心吧,纹心姑姑早起便回宫去了。走时纹心姑姑还特地交代了,不许吵醒你,让你多歇歇。” 林青筠这才注意到昨夜摊在床上的白绢不见了,深知是纹心取走给皇后验看,不觉又别扭起来。 徒晏见状只得出去,将白鹭唤了进来服侍。 因着圆房,皇帝还特地比着大婚给徒晏批了一月的假,皇后又传话,三日后再去请安。这三日里,也没外客来扰,纯粹是给小两口独处。在最初一日的不自在过后,两个人又如从前一样,每日里或谈论些时事、或读书作画,倒也十分惬意。经历了水乳交融,彼此越发显得亲密,时时刻刻都念着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知晓其意,恍若世上再没什么能将二人分开。 大抵就是“如胶似漆”四个字的写照。 林青筠与徒晏各自感慨:今生得此一人,何其有幸。 三日后,二人去往宫中请安。凤仪宫里,皇后见着二人亲密和睦,心中十分欢喜,因怕着说了早生贵子的话使得林青筠有负担,便只拣着旁的话说了。私下里又问徒晏身子可好,得知并无不适,越发高兴。 “大公主来了。” 随着宫女禀报,永嘉大公主带着安乐进来,彼此相见过,各自落座。 皇后招手让安乐坐在自己下首,一面观察她的眉宇气色,一面问大公主:“安乐的病如何了?上回你说有法子去病根儿,现今如何?” 大公主笑道:“母后放心,安乐好着呢。说来也是那樊术有本事,这病根儿虽知道,却不那么好除,谁知到底让他寻到了法子。自正月以来,安乐这丫头睡的极好,竟是一次病都没犯过。为着稳妥,我请那樊术再停留两个月,今儿进宫就是给母后报喜,另外却是想劳烦弟妹一件事。” 皇后听得安乐的病真的治好了,直笑道:“可真是双喜临门,一会儿打发人告诉你父皇,让你父皇也高兴高兴。倒是劳烦你弟媳妇什么事?” 大公主道:“鸿儿今年十七了,早两年我便在为他相看,看来看去,倒是觉得一家的姑娘好,旧年就找个人去说合,只是遇着国孝。旧年事多,幸而我打听着那家姑娘也因着国孝耽搁,并没说亲。青筠和那府上有交往,所以我想请青筠费心走一趟,探探那家的口风。” “难道是庄家?”林青筠当即猜到。与亲王府有交往的人家多,但与她有交往的却少,贾家与庄家是较为亲近的。依着大公主的为人,必不会挑贾家女儿做儿媳,那便只有庄家了。 大公主笑道:“正是他们家的五姑娘,比鸿儿小一岁。” 林青筠倒不如何意外,庄家书香世家,底蕴深厚,端是清贵,五姑娘庄诗香又是长房幺女,性子很是活泼,模样不俗,诗才敏捷,不知多少人家想求娶呢。她知道的多些,当即说道:“若大姐姐当真有心求娶,倒是要快些上门,国孝前就有好几家登门去求五姑娘,因着国孝没好再提。去年刚出孝,又有两家登门,家世门第都好,只他们家对门第并不多看重,最看重姑爷本人的才学本事,况那两家一个不在京城,老太太舍不得,一个却是那家公子略小两岁,因此尚未应允。” “说不准就是鸿儿的福气呢。”皇后对庄家自然也很清楚,亦觉得这门亲事挑的好,当即就对林青筠嘱咐:“既是你大姐姐托你,那你辛苦走一趟,若这桩媒成了,让你大姐姐封个厚实的谢媒钱,将来鸿儿成亲,让他好好儿谢你。” “哪里用得着大姐姐谢我,这是鸿哥儿的大事,我明儿就去庄家。”林青筠也觉得这亲事好,倒真有心去促成。 当天往庄家递了帖子,次日一早便过门去了。 庄家老太太与两房太太迎了出来,又有庄家几个姊妹,众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林青筠含笑扫了三个庄家姊妹,话中有话道:“我今日来,却是有件事与大太太说。” 婆媳三个瞧出点儿眉目,令三个姊妹去自便。 林青筠这才道出来意:“不瞒老夫人和两位太太,我今儿来是受人之托。永嘉大公主瞧上了你们家五姑娘,想为鸿哥儿求娶,特请我来说合。鸿哥儿今年十七,比五姑娘大一岁,自小学文习武,如今在军中历练着,不是我夸自家侄儿,鸿哥儿确实争气,与五姑娘很是相配。大公主自小教养严格,鸿哥儿身边也没放人,外头那些混账地方也是从来不去的,所以品性上绝对不用担心。” 大太太看了眼老夫人,嘴里笑道:“能得大公主喜欢,倒是五丫头的福气。” 二太太没张口,毕竟是大房女儿,她只听着罢了。 倒是老夫人说了句实在话:“儿女婚事最为要紧,况还要问问她父亲的意思。王妃容我们商议商议。” “这是自然,你们只管去打听便是,这倒是不急,只是商议好了,不管应不应好歹给我个信儿。”林青筠头一回做媒,哪怕恨不能保媒促成,但到底姑娘家一辈子的事,未免将来闹出不满,唯有眼下慢慢儿打听明白了,权衡后觉得妥当,两家说亲方是好事。 回到府里,徒晏问起结果。 她说道:“说媒哪有一次就成的,我去提了,他们要去私下里打听鸿哥儿的为人性子行事呢。怎么着也得个把月的功夫,到时候我再去问。庄家五姑娘今年已十六,若真应了,再矜持也托不得一两年,怕是今年小定,明年就成亲呢。” 徒晏道:“即便真有回信儿,估摸着也到四五月份了。庄家大公子参加了今年的会试,庄家人的精力都在这上面呢。” “你一提我倒想起来,十二是妹妹及笄,庄家择了那天去林家下聘。我得提前回去帮忙。”想着又说:“那庄黎今年十九,庄家肯定会将迎娶的日子定在今年,若是双喜临门,定然是四五月份。我得让人将添妆的东西都收拾出来,省得到时候忙手忙脚。” “还有两三个月呢,便是一天收拾一样时间也尽够了。”徒晏拉着她在身边坐下,问她:“你先前提过,想在京中开一家什么私人会所?你与我细说说。” “只是我一个想头。现今世人对女子要求极多,其中一条便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整日闷在家里能有什么消遣?大家子后院为什么那么乱,除了姨娘丫头多容易生口角,只怕也是闷在家里闲的呢。若有个地方能供女眷们消遣,私密又安全,岂不是很妙?” “你既有主意,为何不做?” “以前没身份没能力,如今却是不得闲。”林青筠纳罕的看他:“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怎么了?” “我前些天听个洋人说什么茶会、沙龙,好奇问了几句,觉得挺有趣,便想起你曾经的话来了。我倒觉得你这想法极好,地方我来找,你只管先画个房子图出来,有个大概意思就成,我再找人润色。” “你愿意劳累,我乐得轻松。地方也别太大了,我打算将出嫁时义父给的那笔钱作为添妆给妹妹,我手头还有六七万闲钱,其他都是古董首饰田庄之内……” “还有我呢。再者说,要不了那么多银子。之前甄家抄家,牵连了好几家犯事的,有罢官的、有降职的,各家在京的宅子庄子有抄没的,有卖了换银子打点的,我们可以直接去户部询问,选处合适的买下来。若房子好,只略改改,若不好,咱们推了重建。” 林青筠托住他的双手,郑重其事道:“那就辛苦王爷了。” 徒晏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去忙林姑娘的及笄吧。” 十二这日,林青筠早早来了林家,庄家几位姑娘、贾家三春、宝钗湘云都来了,一群年轻姊妹们聚在一处说不出的热闹欢快。大家都知今天庄家要来下聘,又知庄黎今日尚在考试,便纷纷打趣黛玉。黛玉哄着脸只往林青筠身后躲。 林府今日宾客盈门,极尽热闹。 黛玉的及笄礼,林青筠作为主人的身份出席,正宾请了贾母,有司是惜春,赞者是凤姐。今日乃是庄家下聘,庄家姑娘们有意避开,除此外,黛玉到底和贾家最亲。笄礼开始后,诸人各司其位,依着程序而来,贾母看着亭亭玉立的黛玉,宛若见着当初的贾敏,一时心绪起伏,心中极是不舍。 贾母道:“你父亲为你取字:语熙,望你以后生活和睦安乐。” 一见着气氛有些伤感,观礼者都围上来说笑,将黛玉赞了又赞。忽闻外边来人喊道:“庄家下聘来了!”众人又是一阵打趣,闹的黛玉大红了脸,只是躲避。不多时庄家大太太就到了。 林家没得女眷,早先林如海就把里头的事托给林青筠,毕竟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去和庄家大太太谈事。聘礼东西都是一早两家就商量好的,倒没什么,唯有前来观礼的各家女眷们看了一回,赞了一回,羡慕嫉妒的不一而足。 忙了一天,宾客们散后,林青筠又忙着招呼收拾东西,又将聘礼收入早先收拾出来的库房封存。其他姊妹们也都回去了,唯有林青筠事先与徒晏说了,今晚留下来陪黛玉。 黛玉已换过衣裳,见她忙忙的来去不得闲,好容易见她忙完,立刻端了杯茶送来:“姐姐坐着歇歇,底下那些事交给下人们就是了,何苦事事亲躬。姐姐以前在家可不是这样,难不成出嫁后行事都变了?”说着便开始打趣她。 要说黛玉这性子最是爱促狭,偶尔生气了嘴上也尖刻,偏生让人恨不是爱不是,事后想起仍是觉得她可爱。 林青筠反打趣她道:“我见你方才怔怔的在出神,想什么呢?该不会是为庄家大公子担心吧?我知道,我那准妹夫今儿正在考试呢。” “什么准妹夫,我也没担心他!”黛玉被戳中心事,越辩解越乱,干脆捧着脸躲了。 林青筠觑着黛玉直笑:“如今婚期都定了,四月二十,那时想必庄大公子的殿试结果也出来了。义父以前常夸他呢,只如今做了亲,却变得诸多挑剔,义父就是舍不得你,把庄家大公子看成夺女的仇人了。” 黛玉既有即将嫁人的羞涩,亦有离家的不舍和担忧:“若将来我出了门,家中就只有爹爹一个,身边没个人陪着,该有多孤单。有时我甚至想……” 未尽之语林青筠能领会,虽然黛玉并不喜欢有人占据贾敏的地位,但看着林如海孤身一个,难免心里动摇,总觉得自己不孝。这种事她不好出言,那是黛玉的母亲,一切都要由黛玉做主。其实林府里是有姨娘的,但姨娘算不上主子,更遑论与林如海并立而列,没权管家没权出门应酬,甚至连关心林如海起居等事都受限,平日里说起来,谁都不会将她们算个“人”。 未免再说下去更伤感,她提起迎春的婚事:“二姑娘十八出门,那日荣国府想必很热闹。今儿也见到了史大姑娘,她和卫家定亲也有两三年了,怎么还没动静?” 史湘云与黛玉同岁,今年正十五。 黛玉摇头:“她叔叔婶子还在外地任上没回来呢,也不知与卫家怎么商议的。去年出了国孝,好些人家办喜事,我见着她神色就不大好,更是不好问。她一向与宝姐姐亲厚,只是去年也不知因着什么,两个人又疏远了些。姊妹们都大了,若家里操持起来倒好,像三妹妹宝姐姐那样的,见了姊妹们一个一个的出阁,心里哪能好受。我只盼着姐妹们都有个好终生罢了。” 说着似想起什么,又道:“姐姐可知宝姐姐的哥哥娶了亲?宝姐姐嫂子的娘家同是户部挂名儿的皇商,家里是种桂花的,宫里的一应陈设盆景儿都由他们家供奉,人称桂花夏家。当初是宝姐姐哥哥定要娶,如今家里却闹的不成样子,据说那新嫂子极厉害,不但辖制了宝姐姐的哥哥,甚至常和薛姨妈吵嘴。那回我去那府里,见着了香菱……就是她们家上京时买的那丫头,原是给薛家大爷做妾的,谁知如今却是跟在宝姐姐身边。我问了三妹妹,才知那新嫂子容不下香菱,为此闹出了好些事。虽说新嫂子做的事不对,可薛家也太不讲究,正室没进门却先明堂正道的摆酒纳妾。” “那府里就是事多。你的嫁妆准备的怎么样了?今儿过完了大礼,嫁衣该预备起来了。”林青筠将话绕了回来。 黛玉点头:“早先姐姐送来的料子极好,周嬷嬷说是极难得的浮光锦,连宫里都是有数的东西,拿来裁嫁衣倒好,亦不必绣多繁复的花样儿。”说着难为情,便掩口不提,命紫鹃取来一张单子递给她:“这是爹爹为我准备的,我只觉太过丰厚了,可是爹爹说咱们家只有我一个……”黛玉沉默了许久,忽而问她:“姐姐,你说将来我若想为林家过继一子,庄家会同意吗?” 林青筠一惊:“为何不在林氏族里挑一个合适的过继?” “正是没有合适的。我想着若是我的……爹爹会更喜欢。”这个念头黛玉只是在自己心里想了又想,不敢说出口,一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却谈什么生子,过于羞耻,二来也怕勾动了林如海的心思,最后却没成。子嗣对于每个家族来说是何等重要,谁家舍得将子嗣过继呢?何况连自家的姓都没冠。 林青筠顿了顿,道:“你暂且别想这些,等过了门,若你们夫妻感情好,你便私下里提一提,看看大公子怎么说。” 黛玉也知其理,点头不语。 第66章 十八是迎春出嫁,头一天晒妆,林青筠与黛玉一道过去添妆。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可除了宝玉是舍不得迎春神色伤心外,王夫人也耷拉着脸,邢夫人亦是一脸肉痛,再看探春惜春几个都不敢畅快说话,便知又有故事。 添完妆,林青筠不欲多呆,正要走,却被王熙凤请过去喝茶。 当然,喝茶只是个说法,王熙凤屏退下人,另遣了平儿在门外看着,这才与她说:“我请王妃过来,实是有一事请教。” 林青筠听得发笑:“真是一日不见如何三秋,这才几天功夫,琏二奶奶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 王熙凤扑哧一笑,先前的拘谨倒去了大半,这才叹口气道:“实话说了吧,这事儿也是我们二爷托我问问王妃。我们府里的事定是瞒不过王妃,先前贾家抄家的罪名儿,只怕大半我们家都有,为此我们二爷日夜悬心、寝食难安,生恐哪日发出来一家老小都要入狱。起先我还笑我们二爷胆小呢,可甄家都抄了,我们贾家难不成特殊?宫里娘娘也指望不上。只是……王妃懂得多,我只是想问问,我们两房已分了家,那些罪名儿又多不在我们大房,难道也躲不过么?” 林青筠没料到她竟问起这个,着实意外。 她清楚,问这话的人绝对是贾琏,而贾琏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想从徒晏那儿讨个承诺或口风。到底贾琏做了几年官,对官场朝事的动向感觉到了一些,大抵清楚皇帝对老勋贵世家的不喜,哪怕他得了徒晏赏识,仍脱不开贾家长房嫡孙的身份,万一贾家当真获罪,他是绝对躲不掉,最轻也是罢官革职。 抿了口茶,见王熙凤眼睛里着实担心惊惧,反问她一句:“甄家女眷那些要命的勾当,你没沾手吧?” 王熙凤连忙摇头,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人给我出了这主意,刚好碰上我们二爷外任做官,便没接手。”如今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对王夫人越发恼恨了。只是王夫人到底是她姑妈,都是王家姑娘,抖落出王夫人于她也没多大好处,但这件事她早早与贾琏说了。 “其实不是我恭维琏二奶奶,府里人都赞二奶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杀伐果决,便是男子也多有不及,只困在这内宅里头着实浪费了。那些阴损事情、触法律法的,二奶奶千万别沾,若是二奶奶闲的发慌,我到时候给二奶奶介绍个好差事。”林青筠也是突然灵活一闪,想到若会所当真建成,着实需要王熙凤这样的人才。既有身份,又有手段,豪爽能逗趣儿,上承下待都没问题,又有管理能力,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王熙凤不成想她说了这话,瞧着不似客套,心底一动:“王妃能介绍什么差事给我?咱们女人一辈子都困在内宅,再多的手段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像宝姑娘似的去管生意?” “暂且不与你说,等时候到了我自然来请你,保准你喜欢那差事。”林青筠故意卖个关子,随之回答她先头的疑问:“你们府里的事我知道一些,大家子传承的久了,难保干净。若你们两房没分家,将来真有事,大房必定逃不过,且罪名儿大多会定在大房头上,毕竟这府里当家做主的乃是袭爵的大老爷。不过,既然分了家,将来出了事自然各算各的,但凡不是谋逆大罪,轻易不会抄家带累全族。甄家之所以抄家,一个是在任期间亏空巨大,贪墨赈灾银,隐瞒多桩灾情,另一个,却是结党。” 王熙凤眉心一跳:“王妃的意思是……” “先帝在任时待老臣宽厚,因臣子家中困难,允许其向国库借贷,结果到了新帝登基,这些老臣或倚老卖老,或是哭穷,竟没一个主动还银的。你们府上同样在国库借了银子,别的你管不着,这个倒是可以和你们二爷说一说,拿个章程出来。” 王熙凤莫名有些心慌,若仅仅是借银,她断不会如此,毕竟这样的人家多了。可一时她也想不起到底为什么心慌。 林青筠想起先前王夫人等人的脸色,问了一句。 王熙凤嗤笑道:“我们大太太那是在心疼二姑娘带走的大笔嫁妆,能有几个钱?那些嫁妆东西统算一两万银子罢了,还多是理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左不过是从库房里找了些好木头的家居摆设,毕竟国公府嫁女儿,又是进理国公府的门儿,总不能太寒酸。另则就是压箱银子。我们大太太向来吝啬,大老爷却是眼睛里只有葵哥儿,都想将银子扣下来,到底我们二爷劝了有劝,这才将理国公府家送来的两万银子的聘金做了压箱银子给二妹妹带去。” 王熙凤当初嫁到贾家,嫁妆虽比不得贾敏的十里红妆,但绝对是极丰厚,便是压箱银子都好几万,所以提起这事才有底气。在贾家这么些年,她更加清楚的认识到女人嫁妆的重要,所以哪怕她也贪财,却没向迎春的嫁妆伸手,反而尽可能的帮着料理妥当。 王熙凤又说:“二太太的脸色不好看,说来也是因为嫁妆。她倒不是想从中得点儿什么,我那姑妈虽贪,但到底是王家女儿,还瞧不上那点子东西,况两房早分了家,也没她操心的道理。只是如今迎春出嫁这样丰厚,探春是一样的出身,便是比不得二姑娘,也不能太少了不是,到时候可是二房出嫁妆,我那姑妈不乐意了。另外又提起了宝玉的亲事,老太太死活压着不同意。要我说,宝玉虽好,别人家的女孩子也不差,不管选谁,早些定下是要紧。宝玉都十六了。” 如今两房分了家,王熙凤也不担心将来宝钗进门夺了管家权,所以乐得看戏。 “为何没去求贤德妃?”这是林青筠很早便有的疑问。 王熙凤一听就笑了:“我就知道王妃有这个疑惑,哪能没去求呢,只是每回老太太都跟着一去,王夫人哪有机会开口?便是说了,老太太拿话一堵,娘娘也不好只顾着亲娘,到底娘娘也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 忽听外头一阵吵闹,有小丫头在喊着什么。 “平儿,外头什么事?”王熙凤扬声问道。 平儿掀了帘子进来,回道:“听小丫头嘴里喊的话,竟是薛家的那位大奶奶又闹起来,嘴里把宝姑娘给编排上了,薛姨妈出来弹压,反倒被那大奶奶一通指责给气倒了。” 王熙凤没一点儿意外表情,只回头与林青筠说道:“瞧瞧,他们家自从娶了大奶奶,隔三差五就要闹这么一回,那薛大傻子管不住老婆,竟是撩开手躲在外头不回来了。” “倒是苦了宝姑娘。”想到薛宝钗摊上这么个家,也是够苦。 黛玉今晚是要留在贾家的,主要是姊妹们陪着迎春,毕竟明日迎春出嫁,以后姊妹们想再聚就不容易了。 两天后,忠勇公府长房嫡孙娶妻,林青筠也接了帖子。忠勇公府是皇后娘家,又是惠怡郡主婆家,林青筠自然要走一趟。娶亲的小公子周旭今年十六,是惠怡郡马的侄儿,论起来比林青筠矮一辈儿,是她的表侄儿。 这才是徒晏正经的舅舅家。 周家的子孙倒算不上多有才能,却胜在老实本分,否则皇帝也不会赐封皇后之父为忠勇公。皇帝的生母之娘家,爵位才是伯,一直都未加封过,若非看在老伯爷的份上,指不定贺大老爷袭爵时要降几等呢。这已是皇帝给的最后情份了。 此回娶亲的长房嫡孙周旭,算是周家小辈子里最出众的人物,自小聪敏伶俐,好读诗书。周旭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喜好结交读书人,因此与北静王爷水溶颇有交情。据说周旭打算明年回原籍参加考试,很有几分把握。 马车到了忠勇公府,徒晏去了前面,林青筠则被引入后院花厅,已有诸多女眷在此。惠怡郡主早早在这儿等着她,见她来了,亲自领着她去落座。一面走一面低声与她提醒:“承平伯府也来了。” 林青筠脚步一顿,知道她实际说的是贺月芙,便笑道:“我也许久不曾见过贺三姑娘了,她今年十八了吧?仍未许亲?” 惠怡笑的十分恶劣:“是啊,据说也有人登门去提亲,只是那些人家或是要娶填房,或是四五品官员家的次子,或是家里头摆了一屋子丫头的风流纨绔,贺月芙哪里瞧得上。方才你没来,花厅里各家太太说话,有人无意问了唐宜人三姑娘许了亲没有,唐宜人的脸色别提多尴尬。我就纳闷了,贺月芙怎么就好意思出门?唐宜人也不拦着。” “或许他们家另有打算也未可知。”林青筠淡淡一笑,对贺家所图心知肚明,但她亦有自信,贺月芙根本微不足道。 惠怡同样清楚,但惠怡看不上承平伯府,并非仅仅因着这事儿。惠怡一贯觉得她余旁的女子不同,知她自有算计,但看着她仍是云淡风轻,免不了为她着急暗暗提醒:“她虽没什么算计,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旧年她传的那些诋毁你的话,手段虽拙劣,到底有些眼红嫉妒的人附和,而她家的老伯爷还在世,若真求到宫里去,只怕看在老伯爷的面上,人就到了你们府上呢。那时日日见着她,你心里能舒坦?” 惠怡性子虽霸道,却也知道男人三妻四妾,哪肯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她很是庆幸身为郡主,又有忠顺王府做倚仗,否则她家那个木头郡马哪怕再看重她,只怕在家人念叨下都会纳妾。如今却不同,碍着她的身份,她若不同意,郡马就不能纳妾,只要将来生个儿子,就能管着郡马一辈子,反正没绝了郡马家的香火,便是背负着善妒的名声也不怕。 忠顺王爷夫妻两个确实疼爱女儿,为着女儿将来好过,特地请旨将郡主府与郡马府建在一起,平日里小两口便住在一起,感情自然好。 惠怡自小见惯了男人秉性,兼之徒晏身为亲王,料想将来府里侧妃庶妃侍妾都不少,便是王爷再看重林青筠也没用,宫里总会赐人,所以总是针对贺月芙,纯粹是不喜此人。 “要我说,你们如今也圆房了,趁早要个儿子立稳脚跟才是。王爷身体渐好,可不仅仅是贺家看着眼热心动,不知多少人盯着你们府里呢,毕竟你们府里只你一个,那么多的坑儿都没填,可不是挠的旁人心痒难耐么。” 听着惠怡语重心长的嘀咕,林青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险些以为是婶子在和我说话呢。” 惠怡眼一瞪,没好气的说:“我是为你担心,可见是白担心。随你吧。” 林青筠忙道:“我都知道,你的意思我都懂,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这时一个丫鬟走了来,是惠怡身边的飞雪。飞雪行了一礼,倒也不避讳林青筠,直接与惠怡禀报:“方才我去茶房传话,回来时见贺三姑娘和人说话,也不知嘀咕些什么,藏在山石后头,嘴里还提到了纯亲王府。我怕被人看见,没敢多听,后来打听了一下,和贺三姑娘在一处的是赵孺人。” 惠怡不解:“哪个赵孺人?” “赵御史家的赵芸霜赵姑娘,四年前嫁给了翰林院一个姓张的小官儿,去年那位张大人擢升为七品编修,赵姑娘可不就是孺人。” “哦,是她。”惠怡照样不喜欢赵芸霜,倒不为别的,她两个的性子十分相近,哪里处得来,况那赵芸霜仗着诗才好,可是拆过她的台,弄得她很没脸。惠怡想了想,侧身问林青筠:“我好像记得你和赵芸霜有过节,一时想不起了。” “几年前的事了。”林青筠与赵芸霜正面相遇就只那年的踏春,当时周遭游春的人家多,必定是传回了城内,消息略微灵通些的都知道。那时她只是林家义女,赵家便是知道此事亦不会放在心上,反记恨她,后来她做了亲王妃,赵家又深恐她记恨旧事,有心赔罪又已时隔的久了不好提。这么几年来,她与赵家若遇着了,彼此都是淡淡的,她也曾听徒晏说过,赵家与定郡王走的近。 只想不到,贺月芙会和赵芸霜扯在一起。 赵芸霜与贺月芙不同,赵芸霜虽低嫁,娘家却不容小觑,况且心计比贺月芙高了不知多少,加上新仇旧恨的……虽然她一直不明白,赵芸霜都已经顺利嫁给张鸣了,还总盯着她有什么意义?又想到赵家亲近大皇子,如今徒晏也上朝参政了,她不免想的深了些。 散席回到府里,左思右想总放不下,干脆将此事告诉了徒晏。 “我让人去查查。”徒晏对未来早有规划,哪怕身体好了之后,他对将来之事虽有动摇,却不曾想过负了林青筠。如今清静相伴的日子是他盼来的,他不容许有人来破坏,若真有人心存恶意,不管对方是不是女子,他下手都不会仁慈。 事情查的很快,当晚便有回音。 原来赵芸霜不知怎么和贺月芙扯在一处,两人皆对林青筠不满,便成了所谓的好姐妹。赵芸霜为了帮好姐妹达成心愿,去求了娘家,赵御史另有居心,应了此事。又是一番运作,使得宗人府想起身为皇子亲王的徒晏竟只有一个王妃,实在有失皇家体面。宗人府正打算向皇上上奏,以维护皇家颜面和为皇家子孙计为由,为徒晏择取侧妃侍妾。 林青筠听得此事,并无恼怒心慌,只是厌恶。 若非徒晏早求了帝后恩准,此生并不再纳侧,单凭宗人府的一本折子就能令她头疼。只因宗人府的理由很正当,是时下人们所共认的,即便是徒晏本人都难以反驳。哪怕现在有了皇帝默许,但在宗人府堂而皇之提及之时,皇帝当真会遵照前话? 毕竟,徒晏身体好了,皇帝有日渐倚重,真能容许徒晏只守着一个王妃? 徒晏却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说:“赵氏此人早年受过刺激,性情变得很极端,她将张鸣视作私有物,对其管束很严,不容许对方有丝毫脱离掌控的地方。她如此针对你,大约还记恨着张家曾与你有过婚约。既然如此,想必她不止一个打算。”随之徒晏唤进一个人,吩咐了一番。 林青筠有些厌烦:“到底惠怡郡主说的在理,你现今就是个香饽饽,今儿有个贺月芙,明儿又是谁?” “那我继续病着吧。”徒晏也不想看到她为此烦心,但他的身份注定躲不开这些是非,现今便是想离开京城都难。 “好好儿的,装什么病。”时下人们都迷信,没什么大事寻常哪里肯装病咒自己呢。虽然她不信这个,可也不愿意看着徒晏因为这个避在府里。托着下巴想了想,嘴角浮起坏笑:“俗话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是个贺月芙加上赵芸霜,我一个亲王妃若怕了她们,传出去还有什么脸面。虽说赵芸霜性子不好,但悍妻一职做的不错,我倒是可以借鉴一二。” 徒晏听得发笑:“王妃所言有理,咱们府里的事都归你管,我都听你的。” 想起一事,又说:“我昨天去户部问了,尚有几处宅子没卖出去,只是看格局地势都不大好。你说的会所总要修的清幽些,园子必不可少,又得有些私密所在,地方太小也不行。城西倒有个合适地方,一家茶楼要转手,正好临着街角。茶楼地方虽有限,却能连着将那一块儿都买下来,门脸儿不许多大,内里倒是能阔一阔,且那后头临着一条河,可以做天然屏障,又有利于引活水凿塘。” 林青筠听着不错,取出早先写好的规划,一一与他讲了,又说:“我不懂得园子图,对于筹建会所也只有大体想法,倒是你来勾画吧。总归这几处算进去,你再酌情增添些别的,等图纸出来咱们再商议。如何?” “也好。”徒晏以前画过王府的园子图,也研究过这方面的东西,算是有些心得。 一个月后,会试放榜。 林青筠正在书房里为安乐画像,这是安乐讨了好久的,今儿才算收尾。搁下画笔,唤白鹭端水进来洗手。门一开,只听外面丫头们正在议论着会试放榜的事儿,断断续续的听到什么状元、林家之类的话。 “王妃,您猜会试头名是谁。”尚未见人先闻其声,百灵画眉捧着毛巾香胰子进来服侍,另有个立春端盆,立夏立秋几个都侯在门外廊上。 白鹭与相思则在收拾颜料,清洗画笔调色盘,这画室内的东西她不许人轻碰,只让白鹭四个清理收拾。 一边洗手一边笑道:“每年那么多举子参加考试,我能知道几个,偏来问我,那必定是我认识的。庄家大公子吧?” “到底是王妃!”百灵笑道:“确实是庄家大公子,会试的会元呢!四年前的乡试那庄大公子得了解元,此回是会元,若殿试点了状元,可就是□□了。那都是戏文里的故事,我还从未见过呢。” “别说你没见过,本朝建国到现在,中过□□的人统共不过一只手的数儿。上一位还是在先帝初年的事,距今都有五六十年了。”林青筠以往常听林如海夸赞庄黎,如今看来,庄黎果然不俗。一个人单单才学好,未必能考中头名,怨不得林如海说庄黎将来或为能臣,或为权臣。 庄家已和各家报喜,却并未大肆摆酒庆贺,庄黎更是只去了林家一趟,余者只和三两好友一聚,便不再应酬。众人也都理解,毕竟紧接着便是殿试,虽只是重新排名,却极为要紧,若文章投了圣心,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庄家低调,登门贺喜的人却不少。 除了庄家姻亲族人,林家作为准岳家,自是第一个登门。林如海哪怕平时嘴里再挑剔庄黎,此时心里也十分高兴,亦不免为庄黎的殿试捏一把汗,哪怕他当年殿试时都没这么紧张。此外,大公主府也打发人送了贺礼,又有林青筠送的,庄裴的同僚下属等。一时间京城人人都知庄家大公子庄黎,人物风流、文采出众、品性俱佳,又眼看着殿试及第,将来步入仕途,前途不可限量。有女儿的人家不知多懊悔,又羡慕林家挑了好女婿,何况庄家那等家风规矩,多少姑娘家恨不得替了林家黛玉。 黛玉又自得又好笑,亦有几分羞恼,幸而出嫁的日子就在近期,不必出门受众人红眼。 第67章 四月殿试,三天后就放榜,庄黎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头名。 消息一出,京城鼎沸,人人口中都说着庄家、谈着庄黎,打马游街时京城人的都去围观,一睹状元公的风采,竟是直将探花郎给比下去了。庄家亦是摆酒宴客一日,恭贺者险些将庄家门槛踏破,庄黎更是繁忙,拜谢座师、琼林赐宴、同科相聚等等,但最要紧的却是他即将成婚大喜。 庄家摆酒这日林青筠也去了,并从庄家大太太口中得了准信儿,他们家显然对陆鸿也满意。林青筠从庄家出来直接去了大公主府,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公主。 大公主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虽说知道鸿儿不差,但庄家一直没回信儿,我这心里总是悬着。如今好了,庄家既点了头,那等他们家忙完这阵子,我就请官媒上门提亲。” “他们家四月二十办喜事,等五月里登门提亲,便是小定也得在八月了。”林青筠觉得累得慌,微微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 大公主见她面色不好,不免问她:“可是那里不舒服?” “大概是累了,没什么妨碍。” “那我就不虚留你了。”大公主亲自送她出门,心下总是不大放心,又派人去纯亲王府听听消息。 却说林青筠回到府里,只觉得累的很,勉强换了家常衣裳就往床上一趟,片刻就睡着了。白鹭见状有些担心,李嬷嬷走来问了两句,却是心里一动,吩咐张保去请太医来。林青筠身体向来好,上回请平安脉还是半个月前。常给纯亲王府请脉的太医是小秦太医,见王府突然来人请,还以为王妃有什么急症,赶忙就来了,结果一诊之下竟是滑脉! “小秦太医,王妃如何?”白鹭虽未经人事,但李嬷嬷那会儿问的那样细致,她多少猜到几分,不免又紧张又期盼。 隔着纱帐,林青筠轻抚小腹,想着信期确实迟了些,本打算过几日请太医看看的。 小秦太医诊了两遍,这才连声恭喜:“王妃有喜了!据脉象看来已有一个半月,先前定是日子尚浅没能诊出来。王妃一向身体康健,胎象很稳,今日必定是累着了,药也不必吃,只静静养两日就无碍了。” 话音一出,屋子里大小丫鬟全都齐声贺喜:“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白鹭,赏!送太医出去吃茶。”林青筠只觉得高兴,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并非狂喜,像是涓涓暖流,令她有种新生之感。 喜事一诊出来,立刻就安排人向宫中报喜,又去通知尚在鸿胪寺的徒晏。徒晏得知消息时呆了好半天,然后才火速朝府里赶,等见了林青筠,伸手轻轻搭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处,似乎还不那么的真实。 “真实神奇。”徒晏自小见过不少怀孕的妃嫔,大公主当年怀安乐时他也见过,但那时看到她们的肚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变个模样,从没觉得如何,只知道女人怀孕都是那么过来的。这会儿徒晏的感受却完全不同,一时间他不好描述,只知道自己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收不回来,想到在年底或最迟明年初就会有一个延续着他血脉的孩子出生,或许像他,或许像林青筠,那真的事一种十分神奇的事。 徒晏突然站起来急急往外走:“我得去翻翻书,先把名字起好。” 林青筠先是一愣,接着就笑:“还早呢,哪里那样急。” 别说徒晏如此,宫中皇后闻得消息更是“心急”,一面打发人报给皇上,一面吩咐纹心开库房备补品,又从内务府挑选接生嬷嬷。在皇后又喜又忙碌的时候,宗人府将为纯亲王挑选侧妃的事情奏请了皇帝,皇帝看了折子,转来凤仪宫与皇后商议。 皇后一听宗人府举动,并不意外,却是叹口气道:“臣妾如何不想老七子嗣丰盛,只老七的性子皇上清楚,早先既然说了那话,怎肯轻易更改。何况眼下老七媳妇刚有喜,小两口正是高兴的时候,真指个人去,老七媳妇岂不是寒心?再带累了肚子里的皇孙……” “那就暂且放两年,等他想通了再说。你也多教导王妃。” 因着皇帝的这番举动,皇后一番热肠冷静了几分,思前想后,将徒晏找了来。皇后也没试探,直接将宗人府的折子与皇帝的话都说了。 跟前并没旁人,连纹心都在外边儿,皇后低声问他:“你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现在不比以前,你那几位兄弟都盯着你呢。” 徒晏神色仍是一如既往:“母后,咱们什么都不必做,父皇春秋鼎盛,在位一二十年不是难事,难道要我和前朝的废太子一般么?” 提到义忠老亲王,皇后面色一肃,心头一凛。确实,徒晏是嫡子,若真的起心要争,依着皇帝现今的看重,即便不封太子,也和隐形太子相同,其他皇子兄弟们岂能甘愿?再比照太上皇与义忠老亲王的旧例,这样的父慈子孝根本坚持不了几年,早晚会被皇帝的疑心所击溃,亦或者是被“太子”日益膨胀的野心所吞噬。 “若你什么都不做,将来只怕……”皇后担心其他人不会放过他,更何况自己乃中宫皇后,儿子是嫡子,难道做不得新君么?自己儿子哪一样都不差,凭什么不能? 俗话说:得陇望蜀,此乃人之常情。皇后亦不例外,此时她就盼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能继承大位。 徒晏自然清楚这一点,仍是说:“母后若是信我,那只管和以前一样。” 皇后长长的看他一眼,到底是点头:“罢了,总归是你自己的路。” 其实这些日子不止是前朝关心纯亲王的后院儿,后宫与京城的外命妇们同样热心,个个借着请安的时候推荐自家女儿、侄女儿、孙女儿等等出色女子,都表示愿为纯亲王妃分忧。皇后虽的确重视第一个皇孙,但更重视的是徒晏,正是清楚徒晏的性情脾气,所以才没一声不招呼的直接赐人。如今她惟愿儿子这片心没白费,希望林青筠可以一举得男,嫡子嫡孙,到底不同。 时下妇人们为不惊了胎,都等三月稳固后方才各处报喜,而林青筠情况特殊,以至于报到了宫里,等同于京城里都知道了。且不论旁人如何嫉妒眼红,林家却是一片喜气,贾家那边王熙凤也在盘算送点儿什么东西贺喜。 贾琏一回来就见屋子里翻箱倒柜的,王熙凤与平儿一齐动手,不知找着什么。 “二奶奶这是做什么呢?平儿快倒茶来。”贾琏忙了一天,往枕上一倒,懒洋洋的不想动。 平儿倒了茶来,听得王熙凤笑道:“可算找到了。我就说嘛,分明是搁在这边的箱子里。” 贾琏一看,在她手里捧着一尊五六寸高的白玉观音,看玉质就不寻常,竟是细腻如脂的羊脂白玉。“二奶奶费这么大功夫找这个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这个?” 王熙凤命平儿找个好盒子仔细装了,回头与他笑道:“我的东西二爷都见过不曾?这是那年我怀大姐儿,我娘私下给我的,本想使我生个小子,结果是个姐儿,二爷还闹了好几天不自在呢。后来塞在箱子里就没想起来。纯王妃有喜,我想送这个去贺喜,二爷觉得如何?” “二奶奶真大方,这观音确实好。”贾琏如今对凤姐十分满意,以前就知道凤姐儿能干,家中里里外外皆料理的十分妥当,特别是往来送礼就没错过,与各家同僚太太应酬也十分应手,简直就是贤内助。 王熙凤忽而想起一事,摆手令平儿退下,坐在贾琏对面儿说道:“上回我依着二爷的意思,问了王妃咱们家的事,关于国库欠银的事儿,大老爷怎么说?” “能怎么说?老爷说没钱,再者,当初分家时本该将这笔银子留出来,剩下的两房再分,偏生都将此事给忘记了,如今再让二房吐出钱来谁肯呢?老爷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出,那可是三十万两!咱们家要拿出这笔钱来还国库欠银,必没那么多现钱,少不得典当库里的大家伙事儿,就这么下来,也要伤筋动骨。如今老爷把银钱东西看的很紧,连我都轻易摸不着,那都是给葵哥儿的。上回我去说这事儿,老爷骂我一顿,说我瞎操心,别人家都没还,我们急什么。” 王熙凤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作罢。 “老爷的话倒也没错,虽说我担心,可别家都没还,单只我们家出头岂不遭恨?另则,那天王妃还提了一件事,令我十分在意,偏生那天二爷累了,我话没说完就睡下了,第二天我也给忘了。” “还有什么?”贾琏并没有在意。 只听王熙凤道:“王妃特意拿甄家做例子,甄家的罪名儿我们都知道,王妃别的没提,单单提了两件事。一个就是国库欠银,另一个则是结党。我寻思着咱们府里也没这样胆大包天的人,况也没门路,哪里做得出这等事来。” 贾琏却是猛地坐起来,脸色一变:“结党?王妃当真说了这个?” “二爷?” 贾琏揉了揉眉心,这才发现额头竟是出了层冷汗,拿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下去,说道:“只怕王妃指的不是咱们府里,而是东府。那边的珍大哥父子俩个,常在家邀人聚众饮宴,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寻欢作乐,他们还请过我两回,我因着公务在身都推了。若咱们家都所谓的结党,必是东府里无疑。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真有这等罪名儿,到时候咱们家也跑不了。” “这、那府里当真……”王熙凤满脸吃惊,想不到贾珍竟有那么胆子。 贾琏冷笑:“咱们宁荣两府有什么呢?又不是老国公在世的时候了,唯一有价值的就是曾经与军中的一些关系,那些人图的不正是这个。早年在顺宁,也有人来试探拉拢,我哪敢沾那种事,都装糊涂混过去了。” “那可怎么办?”王熙凤也慌了,特别有甄家的例子在前,她又有儿有女,哪能真的毫无畏惧呢。 “咱们以后与东府远着些儿就是了。”贾琏想着纯亲王极肯透露这个消息,可见还是愿意提携,他唯有紧跟着对方,为自己,为贾家谋个出路罢了。 四月十九,黛玉出嫁的前一天,林青筠命白鹭相思带上早就收拾好的几口大箱子去林家,张保押车。原本这样大的喜庆日子,她该亲自去的,只是如今他刚怀孕本就没满三个月,况且时下忌讳多,孕妇竟是不让参与红白事的。林青筠是真想不通,但身份特殊,况且也不愿冲了黛玉的好日子,只得遵着习俗没去。 今儿在林家又是十分热闹,贾家上至贾母,下到姊妹们都来了,又有好些交好的姊妹太太们来添妆。林如海只黛玉一个嫡亲的女儿,准备的嫁妆自然是极其丰厚,十里红妆四个字竟是远远不能描述,若不论林青筠出嫁有皇家的排场尊贵,单凭嫁妆之丰,是不及黛玉的。 贾母见了嫁妆自然为黛玉喜欢,特别是庄家送来的聘金数目足有三千八百金,哪怕算在王公侯府娶媳里头,亦是数目不菲了,可见庄家对黛玉的看重。因着这个,又有庄黎连番中了头名,已任职翰林编修,且被皇帝召见于御书房,前途不可限量,贾母先前的嫌弃之心这才收了。 贾母只一件可惜,庄黎便是再有才学,如今才刚入仕途,是个七品小官儿,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熬能三品大员。女人一辈子荣辱皆在男子身上,正所谓夫贵妻荣,诰命都依着夫婿的品阶儿来定,在外行走看的也是夫婿的官位,所以哪怕黛玉是从一品大员之女,但嫁了人,往后只是翰林之妻,七品孺人,在外应酬处处低人一等,岂不辛苦。 添妆时贾母是第一个,作为给疼爱的外孙女儿的添妆,自然很丰厚。贾母一出手就是四套头面,一套珍珠、一套玉石、一套点翠、一套玳瑁,除了珍珠头面是用新珠子现做的,其他三套都是贾母当年陪嫁里的好东西。 众人一面看,一面赞,年轻姊妹们的添妆只是心意,即便如此也并不算简薄,又有各家太太们添妆,大多都是各样头面、锦缎等物。 林青筠的添妆最多。一箱子书籍,里头都是那年南下途中搜集来的,多半是外国译本。整匣子的猫眼儿红宝石、一箱子精挑细选的洋玩意儿,时下流行的头面也没少,因黛玉特别喜欢各色玉饰,又有一匣子品质上佳的白玉青玉,西洋流行的好料子也有一箱子。 次日庄家迎亲,姊妹们陪着黛玉呆在房间里,好生为难了一番庄黎。到底庄黎有真才实学,灵性上虽不如黛玉,诗才却敏捷,更为难得的是被故意几番刁难,脸上只有笑,并无一点生恼。这并非庄黎没脾气,而是说明他对黛玉满意,对亲事满意,方能做到如此“宽宏大量”。 当黛玉的喜轿远去,林如海脸上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只见个内监迎了上来,行了一礼,呈上一只木制长盒,口中笑道:“奴才恭喜林尚书,我们王妃命奴才给林尚书送了件儿东西。” 林如海这才认出此人叫张保,是林青筠身边的首领太监。 将盒子打开,但见里头是一卷画布,伴着油画颜料的味道。以往林青筠在家时专门有个画室,又常作画,所以这味道他是熟悉的。林如海心中已有猜测,将画布展开看时,到底愣住了。 “敏儿……” 画中所画之人并非黛玉,而是贾敏! 为着这幅画,林青筠问遍了当年在贾敏身边服侍的下人,根据她们的描述几番改动稿子,直到最后得了当年贾敏身边大丫鬟的一句“有□□分相似了”,林青筠才开始定稿。这幅油画里,贾敏立在院子里盈盈而笑,林如海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扬州居住的院子,甚至贾敏的这身衣裳,亦是当年诊出怀了黛玉时特意穿上的,早早立在院中,只为亲口向他道喜。 看到这幅画,那些久远的、以为已经遗忘的岁月似乎都活了过来。 林如海亲自动手将画儿装裱起来,良久才欣慰叹道:“敏儿,玉儿长大了,我为她寻了个极好的女婿,她必定会过的极好,我也会看着她,不让人欺负了她。或许在明年,我就能做外祖父了呢……青筠倒是怀孕了,我们玉儿有这么个姐姐护着,定是吃不了亏的。” 黛玉嫁进庄家,日子自然是很好过。原本庄家人就喜欢她,大小姑子都相熟,她与庄黎定亲以来常有诗文交流,彼此都已心意相通,如今成了亲,自然夫妻相合,惹得庄诗香总打趣她。 新婚三天后,庄黎便去翰林院当值了。 黛玉闲下来,便指挥着丫鬟们收拾嫁妆东西,雪雁打开一个箱子,突然说:“姑娘,这里头还有个小箱子呢。” 紫鹃听了就笑:“还喊姑娘呢,如今可得喊大奶奶了。” 黛玉脸一红,问雪雁:“那是谁送的东西?箱子里是什么?” “是王妃送的添妆,里头都是书,不曾想底下还压着个小箱子。”雪雁一面说一面将小箱子检查了一下,见并没上锁,就径直打开了。“姑娘、大奶奶,快看!都是银票呢!” 黛玉接来一看,果然是一沓厚厚的银票,每张都是户部宝钞,面额有一万的、有一千的、数了一遍,正是十万两。这么一来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初林青筠出嫁就是给了十万的陪嫁银子,如今隔了几年,到底是还了回来。 “姐姐也太见外了。”嘴里这么说,黛玉却知若是自己,必定也会这么做。叹息一声,到底将银票收下,却总想着往后要待姐姐更好些才是。 五月初二,大公主请了官媒登门来提亲,一样样步骤走下来,至六月双方才商议妥当。因着男女双方都因着国孝耽搁了,年龄放在这儿,都不愿拖得太久,便将小定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庄诗香要预备小定用的针线,统共才一个月的时间,十分赶,况她性子活泼不大喜欢绣活儿,又是头一回为男子裁衣裳,急的只能来找黛玉帮忙。 黛玉惯来心思灵巧,为庄诗香想了个讨巧的剪裁绣样儿,赶赶工,误不了日子。 黛玉如今是新媳妇,上头两层婆婆,若无婆婆领着,寻常是不好出门的。幸而庄家姑娘们多,娘们儿平时也喜欢小宴作诗,黛玉干脆给林青筠与贾家姐妹们发了帖子,自己置了一席,请小姑子与姐妹们作诗。 如今林青筠已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寻常出门赴小宴并无妨碍。徒晏如今看的书都是医书、孕妇饮食禁忌,甚至是启蒙读物,平时在家闲了就与她说着将来要怎么给孩子启蒙,又时常交代白鹭几个怎样服侍,厨下该备着什么,也赞同她出门走动走动,怕她闷着心情不爽快。 “如今天太热了,等明儿咱们到城外庄子上住两天,我先让人去收拾收拾。”徒晏说。 整日里在城中,着实也闷得慌,能出门自在的走走自然求之不得。 林青筠到了庄家,黛玉和庄家姑娘们在二门处迎着,一见她就赶紧上来搀着。黛玉一面问她近来可好,一面看看她的肚子,除了穿的宽松些,倒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林青筠笑着打趣道:“妹妹可是瞧着眼热了?要我说你不必着急,你这才成亲多久?照着你和妹夫的甜蜜,指不定很快就了好消息,那时你就不必再盯着我的对子瞧了。” 一席话惹得众人逗笑,黛玉羞红了脸,却顾忌着她怀着孕不敢乱动,只好瞪去一眼,嘴里恨恨道:“姐姐越来越贫嘴了!只会打趣人!” “王妃虽说的是顽话,但我看着倒也是真话,我可盼着早早得个聪敏伶俐的小侄儿呢。”庄诗香又促狭。 黛玉反击道:“五妹妹别笑话我,我知道你盼着早早出嫁呢。” 庄诗香脸一红:“嫂子可不许胡说!” 黛玉拿扇子将脸一遮,笑声自扇后传出来:“是我说错了,不是五妹妹盼着早嫁,是陆公子盼着早娶呢。” 庄诗香这下子可不饶她了,黛玉见她过来,忙松开了林青筠躲开,两个人你追我赶,令大伙儿笑的不行。 林青筠看了看,发觉今儿贾家姑娘都没来,时辰也不早了,应该是不会来了。找庄诗雨一问,庄诗雨道:“我回来的早些,听五妹妹说,贾家那边昨天打发人来说了,今儿有事不能过来。那位贾家二姑娘也没来,说是身子不便,瞧着来的丫鬟满眼喜色,估摸着是有喜了,因尚未满三个月,这才没声张。” 第68章 贾府几位姑娘今日没去庄家赴宴,其中自然有段缘故。 自去年九月开始,京城中各家频办喜事,娶媳嫁女、小定大聘,特别是开春以来经过了会试殿试,不少人家为女儿择取今科进士为婿。贾家原有三春,迎春已出嫁,庶子对庶女,独院居住,又不沾手府里的事,也算清静自在,小夫妻正值新婚,倒也算得上恩爱和睦。底下的惜春年纪尚小,又是东府的姑娘,倒罢了。余者便是探春,今年已十五,正是说亲的好时候,前几天便有人登门求娶。 若是别家来求,王夫人定然不会应允,她哪里在乎探春将来?但这次来的人不同,乃是南安王府的人。 王夫人同意,贾母却不大乐意,只因此回南安王府是为世子纳庶妃。庶妃只是好听的名头,实际就是侍妾。探春虽是庶出,到底是国公府的女儿,若真去给郡王世子做妾,往后府里头哪还有脸面出门?况这个郡王府又不是皇家,哪怕两府一向交好,贾母也不愿意。 贾母如今老了,除了好享受就是重颜面,可却拗不过王夫人同意,连一向孝顺的贾政都站在王夫人一边。 贾母的上房里只婆媳两个,贾母冷着一张脸道:“老二家的,虽说三丫头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到底在你跟前养了十五年,对你一向孝顺,你身为嫡母,便是为她寻门好亲事将来对宝玉也好。” 王夫人木着脸,嘴里恭敬,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老太太疼爱三丫头,我养了她一场,当然也疼。如今南安老太妃亲自看上了咱们三丫头,要为世子求娶,是为子嗣计的缘故。那府里的世子妃进门四五年肚子都没动静,老太妃想找个门户高的好姑娘延续王府血脉,这才看上我们三丫头,还承诺了,只要三丫头争气,但凡生下一儿半女,便提她做侧妃。老太太容禀,照媳妇看来,这是极好的一门亲事,毕竟也不是谁都有纯亲王妃那等好命。” 贾母喝斥道:“好好儿的攀扯纯亲王妃做什么!” 王夫人忙低头赔罪。 贾母道:“我知你一向不喜欢林家,连带着对纯亲王妃也多有抱怨,但你要想清楚,得罪他们家于你有什么好处?往后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王夫人被训,忙起身听着,口中称是,末了道:“老太太,三丫头这门亲事依着老爷意思,便是应了。过几日王府的人就要来听回信儿。” 贾母叹口气,显得疲惫又无奈:“我说不好,你们定要应,偏又来回我,存心让不好过。” 王夫人忙道:“媳妇不敢,实在这是门好亲事。三丫头说来是国公府的姑娘,但京中谁不知咱们两房已分家,娘娘在宫中也大不如前,老爷自上回点了外任回来,一直赋闲在家,媳妇平时都没脸出门应酬。若结了这门亲,老爷许能得到保本,不至于整日在家唉声叹气,便是将来宝玉要出仕,王府也能帮忙。” “你既已有打算还问我做什么,总归是你们父母做主。”贾母知他们拿定了主意,只能摆手令其退下,再不说了。 贾府里下人们嘴碎,各样消息就没有探不到了。 那日南安王府来人虽没明着说,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探春知道了王府来意,事关自己终生,哪能不担心。她原本想着,哪怕王夫人再不喜欢自己,看在自己孝顺一场的份上,或把自己再拖几年,或将自己许给能得利的人家,她都认了,总归只要自己用心,日子总能好过起来。这会儿却得知要进王府给世子做妾,探春一颗心都凉透了。 南安王府虽是四王中最显赫有权势的,但那位世子的风评着实不好,连她们内宅的姑娘家都听过许多。况且,自己堂堂的国公府女儿,却去给人侍妾,一辈子……哪里还有什么一辈子,真做了侍妾,纵然有再大的心计本事也无用。说句不该的话,哪怕将来有一天世子妃死了,她也仍是妾,哪有人家将妾扶正的?传出去便是笑话,且为律例不许。 再看看府里的赵姨娘周姨娘,哪一个过的容易, 原本心存一点期希,结果在得知王夫人离开贾母上房时脸上带笑,探春便知事无更改,扑在床上就是一顿大哭。 门外湘云与宝钗结伴而来,这会儿却不好进去,只得与侍书说了,暂且避开。一路上二人也无话,各自沉默。湘云虽早早订了亲,可卫家迟迟不下聘,叔叔婶子也不理会,她心里自然也愁。宝钗则是苦等金玉良缘,又有家里一个隔三差五混闹的嫂子,心情自然也不轻松。 惜春一个人去了栊翠庵,见了妙玉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若在从前,惜春还想着出家换个干净,得知了空门不净,她竟不知何去何从了。 十八这日是承平伯府的老伯爷大寿,虽然老伯爷一直卧床静养,但作为儿女们要孝顺,少不得大办一场,广邀宾客。纯亲王府也接了帖子,徒晏自然也要去一趟的,林青筠倒是在家歇着,指挥着白鹭几个收拾东西,明日出城去庄上小住。 临行前她交代徒晏:“王爷可悠着点儿,别喝醉了酒,否则回来晚了我可不叫丫头开门。” “放心吧。”徒晏自然知道她言外之意。 待得送了人出门,林青筠踱步去了清风明月院,选了本书坐在花间翻看,只是思绪难以集中。今日的承平伯府之行在某人的算计之中,哪怕已知道了对方算计,有所防备,但没一起跟着,心里头总担忧。 却说徒晏到了承平伯府,由大老爷亲自接待,先去上房见了承平伯,说了几句话。 承平伯虽年纪大了,又病了多年,但并不糊涂,外头许多事情他都知道。见到徒晏如此康健的站在面前,连声说好,又让大老爷好生招待着。老伯爷到底精神不济,徒晏并未多待。 寿宴准备的十分丰盛,一应小戏都有,徒晏贵为亲王无人敢灌酒,他也只喝了一杯祝寿。撤席后,众人移到一旁看戏,大老爷却是对徒晏道:“听闻王爷对园子颇有精通,我们府里倒是新修一处,尚有两分意趣,王爷若不嫌弃我引王爷去逛逛。” “府中有女眷,冲撞了如何是好。”徒晏婉拒。 大老爷却道:“不妨事,今日女眷们不在园里,况若有人进去,必有下人通禀。” 徒晏瞥他一眼,终是笑道:“既然大老爷如此盛情,我便却之不恭了。” 大老爷心下一喜,忙在前引路。 刚至园中,忽有个下人跑来:“大老爷,前头出了事,等着大老爷去料理呢。” “什么事非得找我?没见着王爷在这儿么!二老爷呢?大爷呢?” “大爷和朋友吃醉了酒,二老爷正陪客呢,不得空。”下人又凑在其耳旁低语两句,脸上尚有急色。 徒晏十分体谅的说道:“大老爷若有事只管去,我且在园中逛逛。” 大老爷闻言,见他身边只带着个乐公公,便觉得趁这个机会脱身走开也好。便再三致歉,随那下人去了。 徒晏问道:“都办好了?” 乐公公垂首答道:“照王爷意思,都办好了。” “嗯。”徒晏抬步走入园内,穿过□□,直往湖边假山而去。 此时在假山边上已有一个人,竟是张鸣。张鸣今年已二十八,依旧清朗,早年眉宇间的傲气却磨灭了许多。见了徒晏,忙躬身施礼:“下官见过纯亲王爷。” “张大人免礼。我请张大人来此处,只为看出戏,张大人不必猜疑。”徒晏打量这张鸣几眼,有些可惜。依着张鸣的才学本事,又有以往那股子锋锐劲头,若用得着,必定是个好助力,可惜却因一场算计来的婚事给毁了。 张鸣闻言不解,但见对方无意多说,只得静静立在一旁。 没多久,忽闻一声女子尖叫,伴随着落水声,几乎是同时见府里的大老爷独自一个快步从假山前走过,嘴里着急的喊着“芙儿”。张鸣一听便知是承平伯府的三姑娘,最近赵芸霜与贺三姑娘交往亲密,难道是三姑娘失脚落水了?但是……看了眼身边的纯亲王,又想到方才独自一个的贺家大老爷,张鸣直觉这其中另有文章。 “张大人,我们也去瞧瞧。”徒晏没理会张鸣满脸猜思,领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 徒晏并没有靠太近,立在一处树荫之后,清楚的看见池边的几人,那几人却不曾发现他们三个。张鸣起先还疑问,当看到一各浑身湿透的年轻姑娘被个男子抱在怀里托上案,便知为何不现身了。夏天衣裳料子轻,沾了水更是紧贴在身上,便是没露出什么来,也将女子姣好的身段显现了出来,但凡遵守君子之礼都不会多看。 “你是、你、怎么是你?”贺家大老爷刚赶来就见到这一幕,原本做足的准备全都用不上,这会儿他是真心震惊。 此刻将贺月芙救上来的人竟不是纯亲王徒晏或乐公公,而是临安伯府的姜聪! 正呛了水佯作昏沉的贺月芙听着父亲话音不对,睁眼一看,也傻了。紧接着意识到如今处境,脸色一白,尖叫着从姜聪身上离开,狼狈不堪的抱着身子蹲了下来,瞬间泪如雨下,哭的哽咽:“不是……” 因一边哭一边伤心哽咽,嘴里的话含含糊糊,没人听得懂。 姜聪欣赏了一出“美女出浴”,英雄救美却被嫌弃,心里也不满意了。这会儿哪怕他做出一副斯文守礼的模样,在贺家父女眼里依旧是个纨绔做派。姜聪背过身,避过贺月芙一身的尴尬,故作好心道:“晚辈失礼了,救人情急,还望老世翁见谅。” 贺大老爷抖着手,完全失了言语,只因一心盘算被打乱,竟不知如何应对。 姜聪善解人意道:“姑娘家身体娇弱,当心着凉,还是请三姑娘先回房吧。我与老世翁平日少见,倒趁此机会多聊聊。” 贺月芙这会儿正敏感,闻言就激烈的蹦出一句:“爹爹,我不要嫁他!” 姜聪登时变脸,挑着嘴角笑的玩世不恭:“贺三姑娘,我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呢,你和救命恩人就如此态度?再说了,方才在水里你抱我抱的那么紧,我以为你对我有意呢,况且都被我看光了,我是不愿坏了你的名节才肯娶你,若是你再出言不逊,那本公子可不伺候了!” 一番话羞的贺月芙满面涨红。 “姜聪!”贺大老爷怒了,当着他的面儿如此羞辱他的女儿,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姜聪却是根本不怕他,笑吟吟的说道:“我知道了,方才令小姐定是将我错看成表兄,早先外人都说我与表兄有几分相似,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否则小姐哪肯让我救呢。唉,小姐真是用情至深,与表兄退亲这么些年都未许人,若小姐当真难以忘情,我愿去做说客。老姑奶奶正为表兄寻侧妃呢,依着三小姐的才貌家世,绝对当得世子侧妃。” 姜聪的表兄正是南安王府的世子霍彦,老姑奶奶便是南安老太妃。 姜聪是临安伯府唯一的嫡子嫡孙,自小宝贝的不行,便养成了他横行霸道风流纨绔的性子。霍彦虽是王府世子,才能上也有几分,但和姜聪有同样一个毛病,就是贪美色,因此自小表兄弟两个关系就好,正所谓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贺大老爷因着姜聪毫不客气的一番话紫涨了脸,半天才放低了声音妥协道:“姜大公子要如何?” 姜聪立刻嬉笑:“老世翁只管称呼晚辈闻哲便是。晚辈爱慕三姑娘,有心求娶,还望老世翁应允。” 后面的事徒晏没再继续窥视,张鸣满腹疑惑的跟着离开,及至出了园子,张鸣依旧没明白对方请他观这幕戏的用意。张鸣只依稀感觉到,那贺三姑娘并非意外落水,若是故意,算计之人也绝对在外声名狼藉的姜聪,而是…… 纯亲王爷! 徒晏淡淡说道:“张大人可知尊夫人与这贺三姑娘极为交好?尊夫人确实聪敏,但有句俗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王向来就事论事,从不对女人手软。” 张鸣怔愣原地,脑中似闪过什么。 忽然想起他与赵家的这门亲事,两家根本是门第悬殊,自己当时又是个□□品小官儿,怎么会被赵家挑中做女婿?他娶了赵家姑娘,不知多少人羡慕眼红,但怎知他就甘愿?偏那回去赵家赴宴,喝醉走错了地方,误与赵家姑娘撞了个对面儿,此事又被赵老大人知道,提起了这门亲事。他当时已有婚约,自是婉拒,偏赵家姑娘竟闹起了绝食,又要寻短见,只说名节被毁没脸活着……后来他到底娶了对方。 再看今日贺家之事,何其相似。 婚后他已了然,是赵家设计了他,但人已娶,赵家确实待他不薄,赵芸霜虽对他管束严格,却也是个温柔妻子,况诗书俱佳,夫妻间也常诗作相合,所以再追究前事又有什么意义?唯一不安与愧疚的,便是负了林姑娘。赵氏醋性大,他连前妻都不敢提起,更何况别人,谁知即便如此,这么几年下来赵氏越发疑神疑鬼,竟仍是对林姑娘耿耿于怀。 帮贺月芙设计纯亲王,刺激纯亲王妃…… 纯亲王妃正怀有身孕,万一刺激之下有个闪失…… 张鸣浑浑噩噩回到府里,但见赵芸霜满脸温柔关切的迎上来,又是递帕子擦脸,又是送解酒汤,又话里话外打探他今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赵芸霜自进门以来都是如此,温柔贤惠,里里外外打理妥当,只除了疑心重,他身边服侍的都是小厮,几个丫头也只能算平头正脸儿,但凡有点子姿色都以各种理会调开了。 “三爷,家里来信了。”赵芸霜递上信,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异常。 张鸣接了信,见蜡封虽在,却被动过,只是重新封时很仔细。他并没意外,自从去年出了国孝,父母想为他纳妾,赵氏大闹一通,此后但凡来信她都会拆看,他虽知道,却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罢了。 父母倒不是管他房里的事,只因成亲几年,赵氏始终未孕,他已二十八岁,父母见两位哥哥儿女双全,自然为他操心。 当张鸣看过信,发现信是四月中旬寄出来的,按照以往的惯例,最迟在半个月就要到京城,缘何时隔一两个月才收到?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氏,唯有她敢做这样的事,再往下看,信中除了照例询问赵氏是否有孕以外,又提到了一件事:纯亲王妃有孕! 赵氏最敏感的人就是林青筠,父母提到对方,等于直接刺激了她。怨不得她为贺月芙出了那样阴损的主意。 “芸霜,以后不要和贺三姑娘再来往了,从前的事我都不计较,否则……” “否则如何?”赵芸霜一直关注着承平伯府,这会儿虽没得消息,但听到张鸣这话,便明白他知道了。 “你做这些事以为别人不知道?今日、我和纯亲王爷在一起。”张鸣叹了口气,只觉得满心疲惫,恨不能从京城里逃开,再也不用应付赵芸霜和赵家,更不必卷入定郡王一党。“贺三姑娘、要嫁给临安伯府的姜大公子了。” 前面的话只是令赵芸霜紧张,后面这句才致命。 她到底是聪敏,明白贺月芙有如此结果定是纯亲王爷设的局,却偏生局里的人都不知道。若她敢再做点儿什么,只怕结果比贺月芙更可怕。 料理完这件事,次日徒晏便带着林青筠出城去了。 徒晏在城外有处温泉庄子,周围一片山都囊括在内,乃是当年开府时皇帝特意从自己的皇庄中拨给他的。到了庄内,两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徒晏像个读书公子,林青筠扮个秀才妻,头上也没戴什么遮掩东西。未免惹人猜疑,连白鹭百灵等人也没带,只从庄内带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倒附和所扮的身份。当然,侍卫们改扮过,远远儿跟在暗处。 林青筠让白鹭等人在庄内收拾东西,她则兴味盎然的和徒晏出去闲逛。 出了门,庄子背靠山林,前面是庄田,远处有村庄。此时时辰尚早,兼之天气难得凉快,地里干活的人影不少。两人挑了条尚算好走的小道儿,一面走一面看田里的庄稼,林青筠以往是农家女,所以指着地里的作物故意考他。 徒晏小心的扶着她,嘴里笑道:“这你可考不倒我,当年我出京各处游玩,见了这些东西没少闹笑话,为此好生学习了一番,天南地北的好些作物我都知道,你知道的未必有我多呢。” “既然王爷如此博学,那你说说,那碗里头是什么菜?”林青筠顺手一指。 这会儿并未到正中午,况且也不是农田密集处,这一片地里种了些苞米苗,正是锄草的时候。地里头远远儿有两个身影蹲在那儿拔草,地头是个刚送饭来的小姑娘,瞧着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粗布青衣裳,头发梳的齐整,长得也秀气。她来送饭挎着个竹篮子,上头搭着块蓝花布挡灰,饭是几张粗粮大饼子,粗瓷大碗里拌着不知名儿的绿色蔬菜,另有一只瓦罐儿,里面应该是水。 小姑娘见着他们过来,略有些拘谨,抿了抿唇,扭头朝来的路上喊了一声:“姥姥!” 不大一会儿功夫,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走了来。老太太瞧着七八十岁的年纪,精瘦精瘦的,却是精神健朗面庞红润,脸上总带着笑,眼睛眯着,倒是一股子淳朴和善。老太太手里胳膊上挎着竹篮,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抓着把野菜,篮子里已采了大半篮子了。 林青筠仔细瞧了一眼,篮子里的野菜有点儿眼熟,最终从菜叶子里露出一朵黄花儿认了出来,竟是蒲公英。这种野菜以往她也吃过,俗名儿叫婆婆丁,每年春上三四月就采来剁馅儿包饺子,也做凉拌。 再看那粗瓷碗里的菜,她知道是什么了。 第69章 成竹在胸,林青筠便催着问徒晏,要他赶紧猜。 徒晏哪里认得,只好认输,并上前请教那老婆婆:“婆婆篮子里的是什么野菜?” “这个啊,婆婆丁,这田埂地头多的很,弄回家洗洗干净,拿水一焯,放点子油盐就很好吃的。”老婆婆倒是不怕人,见他问,笑呵呵的回答,还将野菜拿出来给他看。又说:“我一瞧你们就是好人家的公子夫人,定是没吃过这个,这可是好东西呢,我们村里的那个王大夫还说这婆婆丁能治病。能不能治病我倒是不晓得,但是城里也有好些人来收这个呢,高门大户的有钱人吃腻了大鱼大肉,也想尝点乡间野菜。” “我是好些年没吃过了。”林青筠又问:“婆婆怎么称呼?” “我夫家姓刘,只一个女儿嫁到王家村,如今我年老,便跟着女婿一家生活,村里人都都叫我‘刘姥姥’。这是我孙女儿,小名儿青儿,今年十二了,还有个孙子小两岁,托了城里贵人的福,如今也在私塾里头上学呢。” “刘姥姥……”林青筠吃惊不已,原本以前还未不曾见过红楼中的刘姥姥而失望,谁曾想今日竟意外见到了呢。若真是那个刘姥姥,这样的热情乐观倒好理解了。 刘姥姥是上了年纪的积古老人,尽管林青筠肚子未显,刘姥姥却从她细微的动作里看出她有了身孕,忙道:“这会儿太阳都起来了,晒起来可了不得,夫人有着双身子呢,经不得晒,倒是往那边树荫底下歇歇。”刘姥姥抬手一指,不远处有几棵槐树,如今正值花开,满树都是雪白芬芳的槐花儿。刘姥姥见了又对他们说:“这树是槐树,村里头多的很,前些日子才是开花的正时候,村里家家都摘来了和面蒸着吃,都吃腻了。这山坡上的花虽晚几日,现在也没人吃了,况且这花儿也开过了头,不好吃了。” “姥姥,我去给爹妈送饭。”青儿没跟着。一来是拘谨怕生,二来到底徒晏是男子,青儿十二了,多少知道害羞避讳,况常听姥姥说大家子里头规矩重,男女大防讲究的很。 刘姥姥哪里不知孙女的想法,便嘱咐她几句,引着这面生的夫妻去树荫下歇脚。刘姥姥这辈子事情经历的多,大场面虽然没见多少,却也是去过国公府第,见识过国公府的排场。如今这位夫人瞧着倒还好,倒是这位年轻的公子爷气质不同一般,哪怕看着再温和,刘姥姥都有些紧张。 树荫下有几块凌乱的石头,随行的小丫头倒懂得眼色,赶紧上前用帕子擦拭干净了,又从带着的篮子里取出个垫子来铺上。扶着林青筠坐好,又忙忙的倒茶取点心。 林青筠摆手:“喝口茶就够了,我不吃点心。” 徒晏也只喝了两口茶,立在树下眺望周围的田地树林。 刘姥姥一直在旁边看着,那茶壶茶杯她认不出是什么窑,却瞧着白腻光泽,里头的茶水清亮,带着一丝茉莉花儿的香气。她也听过城里头有些富贵人爱喝什么香片,里头就放了各色干花儿。这对年轻夫妻尽管穿戴都简单平常,但刘姥姥肯定二人身份不一般,怕是像荣国府那样的人家。他们这里离城不太远,好些城里官家都在这儿置庄子,天冷天热了都爱来住两天,只怕这两位也是一样来避暑的。 “刘姥姥喝杯茶。”林青筠命小丫头又取杯子倒了一杯递过去。 刘姥姥连忙摆手:“我哪里喝得了这个,再多的茶给我喝也是糟蹋,倒是自家井水喝的畅快又解渴。我来时灌了好些,这会儿也不渴,夫人快别麻烦了。” “姥姥家今年的收成好不好?”徒晏问。 刘姥姥听见问这个也是笑:“今年还好,没什么大灾,我们家又是自家的地,不必交租,倒是攒了些余粮。” 徒晏又问了问别的,每多问一句,刘姥姥就紧张一分。 林青筠暗笑,对徒晏说道:“你自己去逛逛吧,我和姥姥说会儿话。这会儿天热了,你别往太阳底下走,也别走草深的地方,万一虫子咬了可不好。” “这是嫌弃我了。”徒晏笑笑,便往小山坡的树林走去。 刘姥姥见他走了,这才笑着恭维道:“夫人与这位爷感情可真好。” “我见姥姥像是见过大世面的,跟人说话一点儿不怕。” “不怕夫人笑话,我女婿家祖上也是做官的人家,只是后来没落了,才迁回原乡种地讨生活。我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婆子,一辈子经历的多,况且又是这把子年纪了,比不得年轻人羞臊,可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少不得也讨人嫌么。”刘姥姥笑着自我打趣。 “我倒觉得姥姥这样很好。你们家多少地,就几个人可忙得过来么?” “女婿他们家原本是有些资本,还算是当地的地主,但他老子不争气,把田地都给败光了。到我女婿手上,勉强还有四五亩薄田,若遇着老天不给饭吃,日子过的也艰难。幸而那年投奔了城里一户贵人家,论起来女婿家与其家祖上连过宗,他们家上下奶奶小姐们都心善,接济了好些银子东西,回来家里又置办了十几亩地,农忙时得雇两个短工,到底日子好过了起来。如今家里头有点银钱,孙子才能去读书,到底读书好,将来出息了就不用在地里刨食、看天吃饭了。” “我瞧着这边像是开垦的荒地,都是你们家的?”林青筠抬手一指,这一片少说也有六七亩地,虽然有坡度,略有点零散,但地不算薄,哪怕开垦荒地也有等级之分呢,刘姥姥家还有别的良田,未必都肯花在这上头。 刘姥姥忙道:“这可是七亩八分地呢,我们家哪里开得了这么多,只三亩是我们家的,另外的四亩八分地都是我们村的大户王员外家的。” “王员外?听着是个有钱人家,怎么不拿银子买良田好地,却来开荒?”林青筠疑问道。 时下习惯称呼地方上有一定家财的人做员外,那些退休后的官吏回了原乡也被称为员外,甚至员外郎本就是闲职,可以捐买。好比贾政的工部员外郎,尽管是贾代善临终上本,圣上赏赐,但已然说明此官位的意义,本就是给一些世家子弟做恩赏用的闲职。 刘姥姥解释道:“我们村的这个王员外,他家祖上是做过官的,当年他们家也有上百的良田,只是早年间,接连几年天灾不断,地里头欠收,偏老员外又病了,几下子凑在一处,银钱捉紧,只得卖了几十亩地。即便如此,他家在我们村里也是极富裕的,况又是个读书人,十里八乡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姑娘嫁给他……” “这王员外多大?没娶亲么?”林青筠听着不对。 刘姥姥一拍脑袋笑道:“哎呦,瞧我,竟忘了说。我方才说的王员外指的是王家的老员外,现今这位公子,我们都叫他王先生。王先生今年二十,家中虽有产业,又自小读书,却似不打算科考了,只在乡间开了家私塾教书。老员外在世时曾给他订过亲,是镇上另一家员外的小姐,原本是在五年前过门的,偏那年王老员外病故,要守孝三年。那家姑娘与他同年,父母都不愿再托三年,况王员外家已比不得那家,所以两家便退了亲。后来也有上门提亲的,王先生都没应,再后来便是国孝。说来也是缘分,刚出国孝,王先生家就办了喜事,娶了个天仙似的新娘子,竟是我老婆子认得的。” “姥姥认得的人?” “那新娘子就是我先前投奔的贵人府上的体面丫头,说是年纪大了,被主子恩典放了出来。她爹娘早没了,家里只表哥表嫂,两个都不愿白养活个吃饭的,幸而他生得好,便想为她说个亲事,算是仁至义尽了。也不知怎么就说到王先生那里,一向挑剔的王先生也不知为何就应了,成亲那天可真是热闹,聘礼给的很丰富,聘金都有三百六十两呢。这点子钱或许夫人不放在眼里,可在我们庄户人家可是了不得了,谁家娶媳妇出上百两的银子呢?一年到头地里才能收几两银子,那么些钱竟够攒一辈子的。”刘姥姥至今想着那日的热闹还感慨不已,又说道:“那新娘家的表哥表嫂倒也仁义,竟没贪了那笔聘金,反给姑娘都带了来,置办的嫁妆也毫不简薄。当真让咱们乡下人饱了一场眼福。” 林青筠细细琢磨了一回,问她:“姥姥可知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记得,贵人家的丫头们名字都好听的很,早先都没记住,如今成了乡里,她又和我亲近,哪能记不住呢。据说她的名字是主子给起的,叫做晴雯。”刘姥姥说着又赞道:“如今我们都叫她王家娘子,她生得好,绣活儿更好,特别招人喜欢,我家孙女都是跟她学的针线呢。” 果然是晴雯! 林青筠没忍住又问:“那晴雯脾气如何?与王先生相处的可好?我也听说很多人家都喜欢娶大家子婢女,也不知到底他们好不好?” 刘姥姥笑道:“咱们乡下是有这个话,不过是为沾点子瓜葛,有点倚靠罢了。再者大家子出来的丫头比财主家的小姐还强呢,只要不是被赶出来的,积蓄攒的也不少。王家娘子是开恩放出来的,这么些年的例钱兼主子年节赏赐,真是不少的一笔,我们乡下人家一辈子也攒不出来,倒是不比王先生的聘金少呢。要说王家娘子的性子我最爱,要是做丫头估计不大好,爆炭似的,但在乡下就得这样的辣子才镇得住。王先生他们小两口恩爱着呢,王先生是个读书人,脾气软,可不得来个王家娘子才般配么。上个月王家娘子诊出了喜脉,可把王先生给高兴坏了,给学堂里的学生们每人发了两颗糖,我大孙子舍不得吃,将糖带回来,他爹都没给,专给我留着呢。” 林青筠听后也觉得高兴:“姥姥的孙儿孝顺,将来定是有出息的。” “承您吉言。”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小丫头突然说:“白鹭姐姐找来了。” 此时徒晏也从另一边回来,也不知人走到哪里去了,衣摆上沾了些青草屑。林青筠见状便不再与刘姥姥攀谈,等着白鹭过来撑着伞,方慢慢儿离开了小道儿,早有车在那儿等着。她也确实有些乏了,直接上了车,用备好的毛巾擦了把脸,只觉得畅快。 她想晴雯之所以有这个好结局,定是托了贾母的福。 若非贾母拦了王夫人,将晴雯退还赖家,又交代了赖家给晴雯寻个好去处,晴雯的表哥表嫂哪里会如此费心?只怕是草草寻个亲事将人打发出门,直把晴雯历年攒的体己以及聘金都给贪了。所幸,晴雯今生命运大为不同,也算是这个爆炭似的姑娘有个好归宿。 却说刘姥姥远远儿望着马车走远了,心里暗地嘀咕了一番。 刘姥姥早看出对方不是寻常人,又特别追着询问晴雯的事,只怕是认得的。想着与孙女儿交代一声,便先回村了。刘姥姥也没回家,直接去了王家。 尽管王家不如早年,但祖上传下来的大宅院儿在乡下瞧着依旧气派,家里又有几个小丫头服侍,雇着几个长工。如今这宅子西边一个小院儿单独辟了出来,另起门户,当做学堂,后面才是王家人正经住的屋子。 小丫头给开的门,见了刘姥姥就笑:“刘姥姥不是上山坡去摘野菜了么?我们家娘子方才还说想吃婆婆丁呢,要我去跟姥姥讨一些。要我说我们家爷那么宠着娘子,要什么吃的没有,偏要吃野菜,况且如今的婆婆丁也不鲜嫩,有什么好吃的。” “你懂什么,怀孕的人就这样,偏爱吃些稀罕东西,不给她吃心里就不受用。” 刘姥姥与小丫头说着话,转眼就进了堂屋。但见屋内一个身着红裙、水蛇腰、削肩膀、模样标致伶俐的小媳妇坐在那里做针线,仔细一瞧,她手里做的是件小孩子衣裳,因着小孩子皮肤娇嫩,衣服上不易绣太多花样免得刮着嫩皮肉,所以这件小衣裳做的很简单,只在衣襟上绣了两朵花儿两只蝶,偏又绣的活灵活现,爱人的很。 “小孩子的衣裳也花这么大功夫,你如今怀着孕,何苦这样劳神。”刘姥姥一面赞,一面劝她。 “姥姥来了,快坐,芋儿倒茶。”小媳妇头一抬,正是晴雯。 晴雯如今瞧着与在贾府时并没有多大变化,或许是穿的衣裳没以往富贵,但也是上好的绫罗纱绢,这些料子她出家时赖家做个人情送了好几匹,又有贾母给的,只是如今不比从前,她自己也减省些,想为孩子留些,大了做衣裳。 “姥姥从哪儿来?怎么满头是汗?”晴雯问道。因着嫁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偏遇着个曾有两面之缘的刘姥姥,况刘姥姥心善,时常来窜门与她说话,竟像是亲姥姥一样,便是晴雯这样的刀子嘴都软了。 刘姥姥把今儿遇到的事说了,也道出了疑惑:“我估摸着,她定是知道你。” 晴雯一愣,恍惚又想起曾经贾府里的日子,良久叹口气,笑道:“许是哪家和贾府有所走动的人家,曾见过我罢了。” 刘姥姥又道:“后来他们家来了个丫鬟,那通身的气派,真是说不出。我听着那小丫头喊了声‘白鹭姐姐’,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名儿,偏一时想不到。” “白鹭?”晴雯却是明白了,若真是那个白鹭……是了,距王家村不远有纯亲王府的庄子,他们来这里倒也说的通。至于刘姥姥觉得白鹭这名字耳熟,也是当初其去贾府,正赶上白鹭去给贾家姑娘们送东西,刘姥姥还问过那是谁家丫头呢。几年前的事,又是只瞥了一眼,估摸着刘姥姥是不记得了。 待刘姥姥走后,晴雯走入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精心装裱的画,不由感慨命运奇妙。 谁能想到当初纯亲王妃为她画的一幅画像,竟使她有了这段姻缘和生活呢。当初宝玉将画像遗失,遍寻不着,原来是被王桥捡去了。王桥当日是去赖家府上寻赖尚荣,两人都点子交情,哪知意外拾得一幅画,更是被画中女子迷晕了头。后来机缘巧合,王桥又在赖家无意瞥见了她,方有这段姻缘。尽管王桥因美色娶她,但着实待她很好,也没那些公子哥儿的毛病,只一心教书,竟是她以往想都不敢想的。 晴雯刚到这里的时候,十分抗拒,总关注京城中事,后来日子过顺了,习惯却没改。越是听说了贾家的近况,越是对眼下庆幸,曾经的爆炭脾气也收敛了好些。毕竟她能得到现今的结果,实在该感激老天。 林青筠与徒晏悠哉悠哉的在庄内小住了四五天,这才回城。 刚回城就听闻临安伯府向承平伯府提亲了,两家定于下月初十小定,赶的很紧。因着这桩亲事两家都特殊,不少人想起一件旧闻,承平伯府曾和南安王府订过亲,那两家也是姻亲呢,承平伯府的三姑娘竟是先后和一对表兄弟定下婚约,着实罕见,况这对表兄弟名声着实不佳。 外头议论纷纷,贺月芙在家哭的昏天暗地,唐氏除了跟着抹眼泪根本无计可施,要知道大老爷现今气的根本不见她们娘俩。 又隔了几天,传出南安王府世子纳庶妃的消息,竟是荣国府的三姑娘。 因这两桩喜事,京城里好一阵子热闹,羡慕嘲讽不一而足。笑贫不笑娼,这世间并非只贾政王夫人卖女求荣,多的是想将女儿送给达官显贵求富贵权势的,但大多没有门路,有门路更是遭人羡慕眼红。 谁都知道庶妃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朝廷里并无此等册封,亦无冠服,但多年下来各个王府都有不少庶妃,也衍生了一定的规矩。庶妃乃是妾,纳妾与娶妻不同,程序上只有两步,征得女方同意,给了聘礼直接将人抬走。王府里为着好看,也为利益,自然讲究一些。择了吉日送“聘礼”,聘礼自然是丰厚,又定下吉日“迎娶”,亦有一定规格。 外人不懂,瞧着热闹好看,各大家诰命夫人们却是看的分明。便是稍稍留心一下就会发现,这门亲事定的日子非常赶,八月里就过门,中间才隔一两个月。而承平伯府遭人笑话的亲事,却也知小定,下聘也在年底呢。 贾府里为此亲事忙碌,王夫人上了年纪,觉得力不从心,偏李纨是个寡妇,不能操持,思来想去,唯有请凤姐儿来帮忙。 王夫人亲自过来与凤姐说,言语十分和软。 王熙凤却是一脸为难:“不是我推脱不肯帮姑妈的忙,只是我这身体本就不大好,自从生了葵哥儿一直都在调养,二爷一直教我别使心费力,生恐我又病倒。况且……”王熙凤脸上一红,笑的分外甜蜜:“姑妈不是外人我才说,免得早早张扬出去,还都道我张狂。我身上已迟了好些日子没换洗,只等过几天再请太医来诊视更准些,因怕空欢喜,连我们二爷都没说,只是再不敢劳累,一切都是平儿帮着料理呢。” “你、你又有了?”王夫人一脸吃惊,搅着手里的帕子强笑道:“即是如此,哪里能让你劳累,少不得我辛苦些办了你三妹妹的事。” 王夫人走后,王熙凤脸上的笑就冷了,对平儿道:“你瞧瞧,这才是我的好姑妈呢,平时有好处想不到我,使唤人的时候就找我。”说着又叹气:“不是我不肯为三妹妹操持,我也想三妹妹嫁的风光,只是这门亲事着实不好看,我也确实没精力管。到底是姊妹一场,三丫头也可怜,往后到了王府里还不知怎么煎熬呢。平儿,一会儿你去三姑娘那边,问问侍书,三姑娘可需要什么,咱们私下里帮着办了。到时候添妆,我私下贴补点儿银子给她做压箱底儿,算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一点心意了。” 平儿也叹,又笑道:“奶奶如今是越发和软心善了。” 王熙凤笑道:“没法子,看着葵哥儿心就软了,或许真如老人们常说的,积善得福,我得给葵哥儿巧姐儿攒点阴德。”说着又托住平儿的手,郑色道:“好丫头,你只管放心,我说的话必定不会食言。不管我这胎是男是女,只要葵哥儿满了三月,我就给停了避子汤,你得个一男半女,后半辈子也有个倚靠。男人啊,都是靠不住的,女人除了自己,也只能用心在孩子身上了。” “奶奶又说这话。”平儿故作羞恼的走开了,心下却是喜欢,哪怕得个姐儿呢,一辈子也有个指望。 第70章 眼瞅着这半年来京城里喜事都没停过,林青筠见了身边忙碌的白鹭,忽而想起来:“险些都忙完了,倒是挑个时间正经将你的大事办了才好。早先我就为你们四个备好了嫁妆单子,若你要出去,东西都是现成的,必定不会委屈了你。” 白鹭脸一红,嘴里说道:“王妃别快打趣我了,我便是再急也不在这会儿。王妃现今正需要人妥贴服侍,我哪儿能躲懒出去,倒是等小世子出生了再说也不迟。” “你怎知是小世子?若是小郡主呢?况且你不急,焉知外头那个小女婿不急?”林青筠故意打趣她,引得屋内丫鬟们都笑起来。 “他急也白急!”白鹭满脸通红却故作镇静,最后到底撑不过,扭头躲出去了。 林青筠如今有了身子,油画碰不得,便是素描都被徒晏限制了时间,平日里最多的消遣便是看看书,听丫头们说闲话。 两人自二月圆房,两边的丫头们凑在一处便多了。徒晏主动将原来身边的丫头安排在逐云居看屋子,只带红绫绿罗过来,乐公公几个也只管徒晏传话等事,藤萝院的事务并不沾手,原来院子的人都还是照旧。如此差事分明,便于管理。 自绿罗到了跟前,林青筠才知这丫头多爱说话,一天到晚嘴都没停,偏她消息灵通,府里头的人大半都熟,各公侯王府有交好的小姐妹,宫里头也有手帕交,京城里的消息十停能打听来六七停。百灵也是个喜欢说话的,这两人凑在一处,简直是开了场子讲书,院子里不热闹都不行。也亏得如此,现在林青筠倒是以此解闷儿,听了满耳朵的内宅消息。 末了听着百灵感慨:“那些夫人们可真能折腾,到底不如咱们王府清静。” 林青筠笑道:“你觉得清静?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么热闹呢。” 百灵嘻嘻笑道:“热闹看着就够了,真要我去,我可受不了。还是咱们王爷好,只守着王妃一个人,府里头清清静静的,也没那么幺蛾子。” “你这丫头,说笑归说笑,怎么说到主子身上了。”红绫笑斥一句,正要将林青筠早先看的书收拾起来,却似听到脚步声,朝窗外一望,笑道:“王爷回来了。” 说话间外头的小丫头已打起竹帘,徒晏一身绛纱袍进来,额头出了几点汗。 “今天回来的这样晚,以为母后又心疼你,怕你晒着,留你在宫里用饭呢。”林青筠一面让丫鬟打水端茶,一面迎上去摸了摸他的脸。 今儿他是去上朝了,尽管一路轿子坐进府里,只是从仪门走进到内宅来这么一段路,他脸上就晒的烫了,可见外头太阳多烈。她如今双身子,本就容易热,又不敢多用冰,只远远儿在角落在摆了两个小冰盆,另外多摆了两盆水,热得很了就让丫鬟打扇子,倒也好过。只是见他身上都热出了汗,猛的进来一激怕受不住。 徒晏却是直接让红绫端了冰镇酸梅汤来,嘴里还说:“今天有事耽搁了,等会儿说。我又渴又热,先把汤端来让我解解渴,我如今都好多了,早没以往那么病弱,这点子凉气受得住。” 红绫没动,只瞅着林青筠等吩咐。 林青筠见他热的那样子,又心疼又好笑,便吩咐红绫:“把酸梅汤取来吧,先搁着。”又将徒晏推在一边的椅子里坐下,端来温热的茶水给他:“倒是先喝点热的才好。便是你身体康健,也不能一时热一时冷,这样热的天若是病了,可有得受呢。” 徒晏只得喝了两口热茶,又就着小丫头端来的水洗了手擦了脸,这才笑叹道:“到底王妃心疼我。”随后摆手令红绫等人都退出去,屋内没了人,方才与她说道:“今日朝中出了件大事,南安王爷在西海沿子打了败仗,被藩兵活捉了。” “什么?”林青筠惊得失声,忙追问道:“怎么会呢?一直不曾听说那边有战事,好好儿的……” 徒晏叹道:“不过是糊弄不知情的百姓罢了。南安王爷当然不是战败被擒,说起这里头的缘故,与咱们当初南下广州有点子关系。当初我们劫走了南安王爷的五十支枪,还有五十支他们没交易,只等到今年六月间西洋的船才载了东西过来。这回南安王爷亲自去接货,没等商船靠岸,而是在距离一两天行程的海上接货,偏生回程遭遇了埋伏,被藩兵给劫了。” “那枪……” “怕是也落在藩兵手里。” “这下子可麻烦了。”西海沿子那些小国虽面上平静,年年朝贡,实际早就不安分,总是隔三差五的滋扰边界生事,也是试探朝廷的意思。朝廷为着西海沿子安宁,这才派了南安王爷领兵坐镇,谁知南安王爷为着一己私心,竟将自己白送给了那些藩兵。 徒晏冷笑:“说麻烦也不麻烦。西海沿子那些小国,向来不齐心,如今虽捉了南安王爷,却并未趁势继续开战,反而派来使者,要与朝廷议和。” 议和? 林青筠眉心一跳,想起原著中探春远嫁和亲的事来。然而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探春已被定为南安王府世子的庶妃,不可能再被南安老太妃认作义女,更不可能代替郡主和亲。 想着她赶紧问:“他们想怎么议和?” “和亲,他们表示愿意放回南安郡王,只是他们的大王子仰慕中原文化,希望能娶位中原女子做王子妃。另外,便是哭穷,请求朝廷降低关税,增加文引。” “他们要降多少?” “原本是十分抽二,他们要求十分抽一,文引增加二十。” “真是狮子大开口!”林青筠听得生恼,只觉憋屈至极。“所以,皇上要南安王府自己出郡主去和亲,换回南安王爷?” 毕竟外头说起来南安王爷是兵败被俘,哪怕再丢人,为着朝廷颜面,皇室尊严,人都得赎回来。皇帝早想夺了南安王爷的兵权,偏生没机会,现今倒是有机会,可这机会是外藩给的,使得皇帝十分被动,心里恼火至极。 历来战败和亲都是屈辱,何况实情还是源自南安王爷心怀叵测私购武器,便是真的由南安王府郡主去和亲,嫁妆却还要朝廷出,还是不小的一笔。 林青筠见过南安王府的郡主,封号静仪。 静怡郡主年芳十三,生得不俗,乃是南安王妃所出的嫡女,极得老太妃喜欢。二三月间也有传言说老太妃在为静怡郡主挑郡马,只是至今都没定准,这会儿出了事,老太妃只怕后悔不已。 “皇上当真要赎回南安郡王?”又想了想,林青筠不大确定了,毕竟如今太上皇已不在,皇帝没了掣肘,可施展的地方极多。 “父皇觉得外藩未必真生擒了南安王爷,许是海上交战时王爷便已身死,尸体坠下海,如何寻得着?再者说,真擒了王爷,自当一鼓作气,如何肯费了大功夫最后只要求和亲便作罢?” “你不是说……”林青筠正觉得他突然转了口风奇怪,刚要追问,忽的反应过来,瞪大了眼。 徒晏缓缓点头:“皇上的确有这个意思,已招我商议过,我推荐了贾琏做和亲副使。贾琏此人确实有几分才干,况此回牵涉到西海沿子的关税贸易等事,与鸿胪寺相关,让他去倒也合适。” “正使是谁?”林青筠顺口一问。 “忠顺皇叔。” “……你可真会挑人,你难道不知忠顺王府与贾家不对付么?”林青筠若非知道他确实要用贾琏,都以为他是故意设计贾琏去受苦了。两府本来就有嫌隙,忠顺王爷又是那样的性子,贾琏官儿小位卑又不敢得罪,这一路护送着去和亲岂不是熬人。 “忠顺王爷可不是我挑的,那是皇上的意思。毕竟被擒的是南安郡王,为表皇家与朝廷的重视,宗室里也去个有身份的人,又得能应付这种场面,唯有忠顺王爷合适。放心吧,他两个都知分寸轻重。”徒晏笑着说。 不知怎么的,林青筠脑中灵光一闪,抓着他的手道:“佑安,你帮我一件事。” “何事?”徒晏见她神色不一般,也郑重起来。 林青筠道:“我想到南安王府未出嫁的郡主只有静仪,但老太妃定是舍不得她远嫁,况且外藩并未点明要娶谁,只是皇上要老太妃自己府上出和亲人选罢了。若是老太妃真舍不得静仪郡主,只怕要在其他世家挑女儿认干亲,南安王府与荣国府是老世交,极有可能从贾家选人。贾家三春,二姑娘嫁了,三姑娘定给了世子,只剩四姑娘……” 不等她说完,徒晏已是明白了。 “你想让惜春借着和亲的机会脱离了宁国府?”毕竟就算是老太妃认了干孙女儿,到时候皇帝不同意,有的是理由驳回,仍让静仪郡主去和亲。然而若有他私下里与皇帝讨个情,将惜春定下不是难事,只要定了,皇帝为着体面,会给惜春赐封号,有了这等殊荣以及和亲的功绩,将来宁国府事发,惜春便能逃过一劫。 “嗯。”反正只是名义上和亲,又成不了,倒不怕惜春就此不回。 徒晏想到南安王爷虽被擒,但军中仍有许多旧部,况又有交好世家,皇帝便是为着名声也不能将南安王府逼得太过。况那府里除了世子霍彦,都是女眷。 徒晏便点头应了,又道:“南安王府闹出这么一件事,贾家三姑娘倒也不必进去了,你可安了心了。” 林青筠笑着说:“这也是天意。” 在半月前贾政便官复原职,仍在工部做员外郎,自然是南安王府使的力。说来也怪,贾政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没本事让自己官复原职,却有本事给贾雨村这等人保本。如今贾雨村已做了大司马,端的春风得意,贾雨村的夫人她也见过一回,据说闺名就是娇杏,竟真是以妾为妻。外头大多人家都不知道,只以为是其原配亡故后另娶的填房,个别知道内情的也不会说出来招恨。 隔了两天,南安王爷兵败被擒的事才传开。 王夫人这些日子忙着料理探春的嫁妆,头昏脑涨的,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已将二房内的日常事务交由李纨打理,又请了宝钗来帮衬,至于探春则在房里准备嫁衣。探春每每看到面前的嫁衣就想哭一场,别的姊妹不管嫁到哪家,出嫁时都穿着大红嫁衣,偏她不能用大红,只能用粉红。 侍书见她眼泪又出来了,赶忙上前劝诫,哪知话未出口自己倒先哭起来。 探春见了反倒劝慰她:“好丫头,跟着我,倒是苦了你。” 侍书忙擦了眼泪强笑道:“姑娘说什么顽话呢,能服侍姑娘是我的福分。”正说着便听外头有吵闹,侍书皱眉,觉得底下的人也太没个规矩,等着出去没多大功夫,却是满脸惊色的跑进来:“姑娘,外头都在传呢,说南安王爷在西海沿子打了败仗,被藩兵生擒了!” 探春一怔,良久低头看向手上的粉红嫁衣,眼底沉静无波。 此时南安老太妃刚从宫里回来,南安王妃领着郡主与世子妃迎上来,见老太妃满脸疲惫,只得忍下疑问,调派着丫鬟们服侍梳洗,又换下冠服,这才轻捧了一盏茶递上去,低声细问:“母亲,宫里怎么说?王爷何时能回来?” 老太妃揉了揉鬓角,挥手令下人们都出去,这才叹气道:“宫里头正生气呢,毕竟打了败仗还是好听的说法。”老太妃重重将茶碗撂在桌上,哐啷作响,茶水都洒了出来。“外藩要求和亲,要娶咱们家静仪。” 一直胆战心惊的静仪郡主脸色一白:“老祖母……” 老太妃向来疼她,况且自幼在身边养大的,忙安慰她道:“静仪别怕,倒也不必非得是你。外藩只要中原女子和亲,并没说是谁,只是如今要赎回王爷,只能咱们自家出人。我想着,静仪是舍不得让她去的,倒是可以认个义女。这个人选得好好儿挑,就从咱们家世交里头选,知根知底,有品有貌,拿出来也不至于辱没了那外藩。我再往各处多打点打点,嫁妆咱们自己出大半,只要宫里点头,让王爷安全赎回来就行。” 王妃听了心里一定,一边快速在心中盘算各家姑娘,一边问老太妃:“母亲想从谁家选人?到底外藩天高水远,一旦嫁过去,只怕此生没得机会再见,做父母的只怕也不舍。” “依着我的意思,竟是那荣国府里头的姑娘合适,只可惜已将人定给咱们世子了,倒不好再选。咱们就选庶出的姑娘罢了,门第不宜太低,先往齐国公、治国公两家看看,我记得他们两家都有姑娘没出阁。”老太妃心里自有盘算,这些国公府并非与自家府上亲近,更重要的是都已没落,只剩下个空壳子,爵位都降的狠了。只要王府给个好处,只怕他们乐得拿庶出女儿来换。 老太妃先使人去打探消息,得知齐国公家的庶出姑娘已在说亲,虽没小定,但彼此都有意,只是在等日子,便不好再提。治国公家的庶出姑娘小些,才十二,倒是没说亲,偏生模样儿差些,也无甚出彩,实在不行。虽说是认个义女代郡主去和亲,宫里点头后,也得让外藩满意,总不能一眼就瞧出不是什么郡主,为此又惹出祸事来。 为着此时,外藩特派了使者过来,都说了,选定了王子妃的人选便要派人来教导外藩礼仪呢。这等于是先行相看,防止朝廷胡乱拿人搪塞。 老太妃无奈,又往其他几家看看。有合适的,偏都说定了人家,没说亲的,不是年纪太小,便是模样气度上差些,总没合适的。 这天世子妃突然说:“老太妃难道忘了,荣国府还有位姑娘呢。” 老太妃想了想,皱眉道:“那位四姑娘?我依稀记得年纪还小的很,况是宁国府的嫡出姑娘,怎好选她。” 世子妃笑着说:“老太妃可是想差了。那四姑娘如今都十二岁了,年初我还见过呢,出落的娇俏可人,自有国公府女儿的气派。再者,四姑娘虽是嫡出,可一直养在荣国府,何曾见宁国府对其有多看重?他们那府里……将来说亲都难,我看四姑娘未必不知道呢,咱们看着冤家和亲是伤心事,指不定四姑娘就愿意,她要愿意,宁国府哪里会阻拦呢。” “若是他们自家愿意,倒是好人选。”老太妃计较一番,次日便过荣国府去了。 贾母亲自接了出来。 对于南安王府最近的举动,哪怕是不管外事的贾母都有耳闻,忽见老太妃登门,心里便有猜想。只是三姑娘已定给他们府里,难不成还要四姑娘去外藩和亲不成?贾母自然不乐意,却更知道,若老太妃长了口,他们府里是没底气拒绝的。 老太妃先与贾母叙旧,而后笑道:“早知老太君会教养丫头,你们家三个丫头个个儿都好,二姑娘如今嫁到理国公府才多久,都有喜了,实在是有福气。难得我今儿来,可把剩下两位姑娘叫出来我瞧瞧,听说湘云还在你们家,我也好些时候没见了。” “老太妃过誉了,她们羞手羞脚的,哪里比得上静仪郡主一个零儿。”贾母命人将姑娘们带出来见客,又说连着宝姑娘一起叫出来。 少时,一字儿出来五个姑娘,探春、惜春、湘云、宝钗,另外巧姐儿跟着姑姑们一处玩,便也出来了。这几个姑娘各有各的好,简直让人看花了眼,即便是老太妃亦是眼前一亮。要说里头最出众的莫过于薛宝钗,可惜薛宝钗家世太低,老太妃便着重打量惜春,果然比二三年前见识身量长了起来,眉目清冷俏丽,端的是难说的气度。 老太妃心下满意,便将姑娘们挨个儿赞了一回,给了表礼,却托着惜春的手不放,与贾母笑道:“老太君,可别笑话我眼皮子浅,我就是瞧中你们家四姑娘了。这样好的姑娘,我认了做孙女如何?” 当地的姑娘与丫头们都是一脸惊色。 除了已有猜测的贾母,便是惜春自己知情。这件事早先林青筠告诉了她,所以她有所准备,只是为了不使人看出来,将头低下遮掩了神情。 贾母自知老太妃用意,况开头一句并没内中缘故,只说认孙女儿,哪好反口?便笑道:“我这小孙女儿还是团孩子气,任性的很,没得将来老太妃后悔。再者说,她到底是东府里的,得和她哥哥嫂子说才是,我老婆子可不敢做主。” 老太妃却似心意已决,当即打发人去宁国府请尤氏,并告知贾珍此事。贾珍虽平日里混账,可南安王爷的事还是知道的,也猜到老太妃认惜春做孙女儿是什么用意。若说贾珍疼妹子,那就是个笑话,眼下得知惜春终生有人操持,还能和南安王府攀上关系,往后又是外藩王子的大舅子,自觉这笔买卖不错,便与尤氏说了。 待得尤氏过来,见了礼,闻得老太妃再次说要认孙女儿的话,便笑道:“承蒙老太妃看得起我们家四丫头,他哥哥说了,能得老太妃喜欢是她的造化,我们做哥嫂的只有为她高兴的。” 老太妃听了十分高兴,又看向惜春:“你可愿意做我孙女儿?” 尤氏本来不愿来蹚浑水,她深觉和亲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即便平日里和惜春不亲近,到底自小看着长大的,哪里铁石心肠到看她去外藩孤苦伶仃不得再回家乡。只是尤氏深惧贾珍,对贾珍之意不敢反驳,只得来了。惜春的脾气极是孤拐,好比那回撵了入画,她去说情反被编排一顿,这会儿真怕惜春得罪了老太妃,一家子都得不着好。 惜春只是安静了一会儿,轻一点头,同意了。 外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以为她是迫于南安王府之势才同意的。 老太妃十分喜欢,丫鬟取来垫子,惜春跪在地上磕头,给老太妃敬茶,唤了一声“祖母”,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有什么异常。老太妃当即将早就准备的认亲礼抬上来,又将一对上好的缠丝嵌宝金镯子戴在她腕上,又说过几日接她去府里住等话。 待南安太妃走后,贾母一把揽过惜春就哭:“我可怜的四丫头啊。” 姊妹们也猜到内情,别人都是伤心,唯有史湘云满脸愤色:“太妃认了四妹妹,竟是要四妹妹去和亲么?” “云丫头,快别胡说了。”薛宝钗赶紧拦住她后面大不敬的话,毕竟底下那些话说出来,人多嘴杂,万一传到南安王府耳朵里,对湘云实在没好处。 大家都哭,唯有惜春冷静,反劝她们:“不必为我伤心,这或许正是我的出路呢。” 第71章 东府里一贯不管惜春的事,自小就任凭她在荣国府长大,但除了姑娘们每月的月钱及头油脂粉,其他各样开销东西仍是东府里供给,到底说出来惜春乃是宁国府的嫡出姑娘。 如今惜春被认作老太妃孙女儿,贾珍便打发尤氏来接惜春回家住几天,惜春却是不肯过去。她自觉那府里肮脏,平日里都躲着,哪肯再去沾染。贾珍尤氏都知她的性子,况以前就管不住她,现今又成了和亲人选,更是不敢管,只得由着她。贾珍不论是出于利益亦或者良心发现,吩咐尤氏为惜春准备了一笔嫁妆,外头看着不过是三口大箱子,毕竟惜春真正的嫁妆是由南安王府亦或者朝廷来出。 东西送到蓼风轩,姊妹们齐齐围在暖香坞里,却是没人说话,一室静谧。 “姑娘,这是东府里大老爷命人送来的。”自入画去后,惜春身边也没添置大丫鬟,便只由彩屏一人料理房内诸事,偶尔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惜春扫了一眼那三口大红箱子,垂下眼不做声,就似没瞧见一样。 史湘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站起来问道:“珍大哥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来?快抬进来打开瞧瞧。” “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四妹妹就要被送给外藩做王妃了。”宝玉是个伤感人,哪怕来时宝钗再三叮嘱了,这会儿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就痛哭起来。宝玉实在想不通,好好儿的家里怎么出了这样好的事,自己怡红院里被撵走了一批丫头不算,三妹妹要被送给南安王府做妾,四妹妹要被南安王府送给外藩,使得一贯和善软弱的宝玉不禁恨声道:“南安王府竟是和咱们家有仇不成?害了三妹妹不够,还要来害四妹妹!” “宝玉,快别胡说了。”宝钗吓了一跳,赶紧对着袭人使眼色,生恐他再胡乱说出什么来。 袭人也情急之下说道:“二爷,你昨儿的书还没看完呢,今儿老爷要查的,咱们回去吧。” 自从抄检了大观园,没几天宝玉就被挪了出来,安置在前头院子里,自此可谓水深火热。贾政每日里督促他念书,不准他看那些诗经庄子,唯有四书五经常考。宝玉也曾到贾母跟前哭诉,但贾母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宝玉没了倚靠,只得劝宝玉好好读书。后来宝玉大概也习惯了,纵然那些举业文章上没多少灵性,到底能做出来,贾政待他自然宽松些。 宝玉经历了那么多分离,纵然仍旧天真些,到底不似以往。 听了袭人的话,自嘲笑道:“你也别诳我,老爷今儿不在家,根本不会问我的书。况且知道四妹妹的事,也不会这这时候来寻我的不是。” 袭人一怔,觉得这样的宝玉陌生起来。 只听得惜春突然问他:“二哥哥,以往你总说姊妹们一辈子在一起最好,可如今也该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归宿,不是你撒娇两句就能留下姊妹们的。将来我们都走了,你又如何?” 宝玉愣愣的望向惜春,眼中有茫然,亦有痛苦和挣扎。 袭人生恐他犯病,抢先一步笑道:“四姑娘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若是招出二爷的疯病来,我们可都别想活了。” 待几人走后,彩屏收拾东西,少不得将三口大箱子打开。 “姑娘,银蝶姐姐送东西来时说了,这些都是当年太太的陪嫁,大老爷特地找出来给姑娘的。”里面有好几件精美摆器,几匣子各色首饰珠宝,东西虽少,却是外头难寻的好物件儿。当揭开一层绒布,彩屏惊呼:“金子!” 惜春瞥去一眼,但见在一个箱子底下铺着层金灿灿的金元宝,一个十两重,共计二十个,又铺了两层银子,共计一千两,旁边还摆着个红漆小箱子,里头全是新打的金银锞子,专为赏人用的,可见也是费了心思。虽说若惜春正常出嫁,这点子东西根本和打发要饭的没差,但这回远去和亲,嫁妆本就由朝廷做主,宁国府甚至还会得赏赐,由此还能为惜春准备一些实用的现银子,到底也算有丝情谊。 惜春却是越发觉得讽刺,若非和亲之事,东府里何曾想到还有位姑娘呢。 没几日,南安王府就派了车马仆从来接惜春。 已是八月,南安王府上了折子,朝廷默许了惜春作为和亲人选,下了一道圣旨,赐封惜春为宁和县主,和亲外藩大王子。亲王之女称郡主,郡王之女只能称县主,静仪郡主乃是为安抚南安王府所封,因此哪怕同为郡主,静仪却比不得惠怡这个正宗的皇室郡主。至于安乐的册封,则是因大公主乃是皇后嫡女,因当初指婚之事非皇帝心意,皇帝弥补而已。即便是弥补,也只弥补孙女儿,对陆鸿却无任何封赏,因为一旦封赏陆鸿,便牵涉到更多的传承与朝政。 内务府派出了四名嬷嬷教导规矩礼仪,也是将来和亲陪嫁,外藩也派了人来,正是见过惜春觉得满意,又知乃是国公府嫡女,这才点头。毕竟外藩来京,并非没有任何消息渠道,想要打听总能知道。 和亲的嫁妆由南安王府一力承办,为着王爷平安回来,南安王府也是下了血本,嫁妆备的十分丰厚,绝对比得上郡王娶亲了。及至九月,和亲使团启程,贾琏果然被点为和亲副使,又因和亲者乃是贾家女儿,朝廷准许贾家前去送行。 林青筠肚子大了,便没去,对外称伤心过度,身体不适。 贾母年纪大了,又恰逢近两年多事之秋,一时身上也不舒爽,只命鸳鸯代她送送惜春。贾府里备了车,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贾珍尤氏、贾蓉贾蔷、王熙凤平儿、探春湘云宝钗,连着出嫁的迎春与借住的邢岫烟、宝琴都来了。 和亲使团从水路南下,因此众人在渡口送别。 一艘宝船披红挂绿,装扮的异常喜庆,但从船上到岸上,没一个人脸上带了喜色。贾政王夫人满面愁绪担忧,乃因宝玉强闹着要为惜春送嫁,甚至偷偷瞒着府里向朝廷上了呈情折子,皇帝读后感念贾宝玉一片为兄之心,特准其随使团南下,由此王夫人再如何也不敢拦了。王夫人为此恼怒至极,定要查出究竟是谁给宝玉出的主意,她的宝玉向来码做官的是国贼禄蠹,更何况哪里懂得官场上的事情,怎么会写折子?怎么能将折子送上御案? 结果查来查去没个结果,贾宝玉看不过王夫人责罚屋内的丫头,便主动说了:“是我求了北静王爷,王爷替我递了折子。” 王夫人顿时哑声,她想过或许是宝玉求黛玉,黛玉转求了纯亲王府,却没料到是北静王爷。不论哪个她都惹不起,只是若真是林家那丫头多事,她还能发作一番,若是北静王爷帮忙,她又能说什么? 宝玉正是料着这点,因此没说出实情来。 实际上,帮忙的还真是林青筠和徒晏。 林青筠也着实惊讶,没想到贾宝玉会亲自登门来求见徒晏,为着能给惜春送嫁。据徒晏后来说,宝玉当时神色十分平静,虽对惜春远嫁痛苦不舍,但似乎又更多的东西。或许贾宝玉想走出贾家,去外面看看。 林青筠也不知贾宝玉将来还会不会出家,亦或者彻底放纵,或有所改变,但能下定决心走出一步十分不易。 惜春到底年纪尚小,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穿戴下来十分累人,特别是那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子酸疼,偏这会儿船没开,不能取下来。立在船头,望着岸上的亲人,哪怕知道自己还会回来,可这会儿竟被姊妹们的眼泪哭的心酸,张了张嘴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时宝玉轻声疑惑道:“姊妹们都来送四妹妹,怎么林妹妹倒没来?” 惜春淡淡笑道:“二哥哥还不知道呢,林姐姐有喜了,哪里受得了伤心离别。” 黛玉是中秋时发现怀孕的,现今还不满两个月。 八月里已知惜春要远嫁,黛玉本就伤心愁闷,加之中秋饮了两杯酒,一时身体反应上来,请了大夫一诊脉才发现怀孕。林青筠本来没告诉黛玉实情,结果听闻黛玉怀孕,吓得赶紧去看她,又细细与她说了实情,黛玉这才舒缓好些。现在这些日子,黛玉只在府里静养。 宝玉听到这消息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似乎才清醒,笑着点头:“这确实是喜事,林妹妹有了好结果。” “二哥哥,你没事吧?”惜春觉得宝玉方才的神色不大对。 “我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宝玉突然对她说:“那天我在街上走着,突然见到了刘姥姥,我这才知道,原来晴雯嫁到他们村里去了,过的很好。大家都是因着我才沾了是非,离了我个个都好,她们也该早早出去,别因着我都耽搁了。” 这又像是疯话了。 “开船——” 随着这声喊,岸上船上哭声一片。 这里头不仅是贾家的人,南安王府的人,亦有不少陪嫁者亲朋好友。她们不知和亲□□,以后此一去从此亲人再难相见,怎么能不伤心。便是王熙凤平儿两个,又哭惜春,又担心贾琏,毕竟西海沿子才打了仗,万一到了地方又打起来怎么办?以往也不是没这样的例子。 贾琏亦不知内情,只以为纯亲王看重他,让他去历练一回,除了害怕便是踌躇满志。只是眼下王熙凤怀孕,家中又有幼女弱子,贾琏着实不放心,只能一再叮嘱平儿,又再三拜托自己的乳母赵嬷嬷多为照看。 眼见着船只消失于河上,一行人才回转。 探春回到府里,瞥见放置在角落的绣架,上头是那件未完工的粉色嫁衣,自得了南安王爷被擒的消息,她便一针也未动过。南安王爷生死未卜,王府哪里有心情办喜事,等到王爷回来,必是年后了,那时有何变故也未可知。 却说南安王爷被擒,朝廷上下震动,有一家亦是十分紧张,便是临安伯府家。 临安伯府与南安王府是姻亲,他们家老姑奶奶嫁给了南安老王爷,如今是南安王府老太妃,娘家自然得了很多实惠。两家向来紧密相系,南安王爷常年不在京中,但凡有事都是临安伯府出面,因此老太妃待娘家越发亲热,姜聪这个娘家侄孙儿小时候大半都在南安王府过的。眼下虽说南安王爷被擒,但朝廷已同意了外藩条件,王爷被赎回只是时间关系,偏偏临安伯府担忧日盛。 姜聪虽是个横行贪色的纨绔,但其父却有几分精明,特别想到去年连同甄家在内被皇帝连根拔除的世家,心里头就发虚。 太上皇不在了,当初的四位异姓王,除了南安王爷把持兵权,其他三个早早以各种理由自动上缴,做了闲散王爷。临安伯府一度也觉得那三位王爷过于胆小如鼠,有权和没权区别大了,况且,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南安王爷一直镇守西海沿子,乃是朝廷之屏障,便是皇帝有心收权都得顾虑,但此回南安王爷出事却是一个极好的契机。皇帝一旦名正言顺收回兵权,南安王府失势,作为依附的临安伯府只怕是最早遭殃。 当今的皇帝可不似太上皇那般仁慈。 临安伯思前想后,唯有与承平伯府的亲事或能挽救自己一二,再不济,其子姜聪或能躲过一劫。可惜眼下都盯着南安王府的事,两家亲密,断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娶亲办喜事,只能暂时压下。 转眼已是十月,王熙凤正与平儿说着和亲使团该是抵达西海沿子了,结果没几天就听说打仗了。王熙凤赶紧打发旺儿出去打听详细,半日功夫旺儿才回来,站在门外一边喘气一边回道。 “二奶奶,奴才出去打听了一圈儿,都说西海沿子的确是打仗了。朝廷和亲的队伍到了地方,提出要先见了南安王爷才办和亲以及签订文书的事儿,结果外藩竟交不出人,朝廷再三逼问下,外藩竟然直接偷袭开战了。后来朝廷去的人才从当时一起被擒走的一个副将口中得知,王爷早在那天被擒时就受了重伤,失脚掉下海了,外藩派了好几只船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外藩只是为得朝廷好处,又怕朝廷追究,这才说要和亲,想着和亲后两国成了亲家,朝廷就不会打仗了。” 王熙凤与平儿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又问:“哪天打起来的?战况如何?可有说和亲的人怎么样?” 旺儿忙回道:“奴才也打听了,只是消息才传回京里,外头知道的都不详尽。” 王熙凤琢磨了一下,赶紧命旺儿去备车:“咱们去一趟纯亲王府,或许王妃知道一些。不打听明白了我实在不放心,不止二爷在那儿,四妹妹还是和亲的县主呢,又有宝玉在,也不知如何了。”又交代道:“别让老太太知道,省得老人家担心。” 近来贾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太医诊过说并没大毛病,人年老了精神不济,身体衰退,都是常见的。又说,不能令老太太动怒伤心,不宜大悲大喜等等。 还没等出门,却见王夫人急匆匆的过来,迎头就问:“凤丫头,你可听说外头的事了?宝玉、宝玉这孩子……当初我就不让他去,他偏要去,现在打仗了,他还不知怕成什么样子,偏京里一点子消息也没有。”王夫人说着就哭起来,她只剩宝玉一个命根子,哪里能不挂心。 “二太太别慌,我正要去打听呢。”王熙凤听了这番话心里不大高兴,虽说宝玉确实天真不只事让人担心,可还有贾琏和惜春呢,作为婶子竟问都不问一句。 王夫人见她确实是要出门,忙道:“你这是要去问你叔父?正好,一起去。” “姑妈去问叔父,我找纯亲王妃打听打听。”王熙凤早先就没过去问王家, 听闻王熙凤登门,林青筠立刻猜出来意,命将人请进来。 如今王熙凤有四个月身孕,些微能看出痕迹,兼之因着担忧的缘故,脸色有些不大好。林青筠免了她的礼,命人看座上茶。茶是红枣生姜茶,里头加了点子蜂蜜,自九月底天气转凉,这便是她平日里喝的茶。 王熙凤也渴了,喝了两口觉得不错,又品了品,这才笑着说:“到底王妃讲究,一个茶也有这些花样儿。” 这哪里是她花样儿多,都是徒晏安排的。 林青筠没兜圈子,直接说出她的来意:“你是来问和亲使团的事儿?” “我就知道瞒不过王妃,四妹妹、宝玉,还有我们二爷都在西海沿子,好好儿的和亲突然打起仗来,听到消息时我都吓死了,哪里还坐得住,只得来王妃这里打听点儿消息。旁的我也不敢多问,只是想知道和亲的使团有没有乘船出海?”王熙凤家祖上就是管各国朝贡贸易,对海上来往的事儿多少知道点儿,但和亲还是头一回经历,摸不准现在贾琏他们人在哪儿。这种牵涉到朝事的东西很敏感,况且皇帝为安全考虑,使团管理的十分严密,贾琏等人都不能同人私自联系。 “和亲使团很好,他们如今驻扎在广州,并没乘船出海。要和亲,总得先见到南安王爷,人没见着,其他的哪里会谈。外藩着实想的太简单了。”林青筠轻描淡写的说着,这其中的惊险却不为外人所知。 皇帝为着此回的事,连御前侍卫都没用,而是启动了暗卫。在和亲大船尚行驶在京杭运河时,暗卫们已快马兼程抵达广州,自广州乘船去了外藩。在和亲使团到了广州,暗卫们已摸清外藩关押南安王爷的所在,在外藩毫无防备时调虎离山,劫走了南安王爷,并将其带回京城。当然,回到京城的南安王爷只是一副身体。这还是好的,若南安王爷仍旧活着,将来的某天,皇帝会彻底铲除南安王府,如今好歹其母、其妻,其子女都还活着,且享受尊荣。 其实若要南安郡王活着回来亦可,毕竟打了败仗,亦可以此为由收回兵权。只是南安王府党羽亦多,极有可能以将功折罪恳请重掌兵权,况满朝上下,确实没人比南安郡王更了解西海沿子,皇帝不愿看到那样的情况。另则,西海沿子这几年越发猖獗,皇帝又得了一批好枪,希望可以趁此机会打的外藩再不敢生出狼子野心,一劳永逸。 王熙凤闻得和亲使团并没卷入战火,心下一松。 瞥见林青筠懒洋洋的坐在暖榻上,身上搭着波斯毯,腹部高高隆起,屈指算算,已有七个多月,便道:“王妃这胎怕是要生在腊月里头呢。瞧王妃面色红润,精神亦佳,可知小世子健壮。” “怎地都料定是个小子。”林青筠笑笑,并没过多辩解。虽然她也希望头胎是个儿子,如此压力小很多,但旁人恭维倒罢了,樊术却说八成可能是小世子。太医们遇到贵人们诊脉,多半不敢说这话,樊术那天才辞行,顺手诊了一回,这才说出这话。又说但凡行医多年的大概都摸得出来,只是只能有七八分准。 “我倒盼着再生个小子呢。女人一辈子不容易,生不了儿子就没底气。以往我要强,总不肯承认,自从有了葵哥儿才明白一些事情是注定的。”王熙凤叹口气,想到过去那些年强撑着料理一家子大小事情,赔嫁妆,耗精力,不仅没换来一句好,反倒招骂招恨。如今生下了葵哥儿,便是一贯吝啬的大老爷大太太也常有东西赏她,又嘴里直夸她能干。 “你何必想那么多,总归有了葵哥儿了,便这胎是姐儿也不怕。况且还年轻,想要儿要女还不容易。”难得有人登门来,林青筠便与王熙凤闲聊起来。 王熙凤走后,林青筠在屋子里来回走了走,又朝外看了看天色,暗沉沉的,风刮的紧,怕是夜里要下雪。果然,到了下午雪珠子就噼里啪啦的下了起来,徒晏顶着一身寒气回来。现在外间儿脱了大氅,热水洗了手脸,这才进里间儿来。 徒晏习惯性的先摸摸她的肚子,问了她几句饮食休息如何,这才道出一条消息:“今儿我去宫里给母后请安,听说了一件事。昨夜贤德妃陪驾,御前失仪,被贬居偏殿,撤除封号,降为贵人。” 第72章 林青筠闻言一惊。 想着又疑惑:“昨夜的事?贾元春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往皇上都忍着暂不处置,怎么在和亲的时候曝出来?” 不管和亲的起因是什么,惜春去和亲乃是对朝有功,自然要惠及家族。按理来说,皇帝在宫中应当对贾家代表贾元春施宠才对,怎么会严厉发作了贾元春?况且贾元春那谨小慎微的性子…… 徒晏解了她的疑惑:“这件事外人不知,父皇只与母后说了,对外称贾元春言语失仪被禁足,暗中封锁了其宫内人与外界通消息。至于降位的旨意并没发出来,等着战事结束再说。”徒晏喝了两口茶,凝视着茶汤,眼神微眯:“你道贾贵人为何触怒圣上?可还记得她曾与甄贵太妃走动亲密?” “这如何牵涉到往事?”林青筠以为皇帝压着那些,是留着打算与贾家一起算总账的。 “她与甄贵太妃为一己之私,利用太上皇做了多少干涉朝政的事儿?皇上只是不愿一次动的太多,引得举国震荡,谁知她安分了些日子,又固态萌苏。自贾家四姑娘定为和亲人选,皇上便对她多有赏赐,也去往她宫里几趟。昨夜便是在她的凤藻宫,据说这位贾娘娘擅琴,然弹奏中几次三番失误,总张口欲言想说什么,又有顾虑不敢张口。后来为皇上奉茶,竟失手打翻了茶碗。” 林青筠听着,模模糊糊有了点儿猜测。 果然,徒晏冷笑道:“这几日凤藻宫里有什么人进出,皇帝岂会不知?有个小太监是甄顺嫔的人,两人一向没甚交集,却借着夜色偷偷摸摸去凤藻宫。那甄顺嫔在后宫已然失宠,日子过的艰难,定郡王妃略比她强一些,前两日正好进宫看过她。当初甄家左右逢源,不仅与定郡王府是亲家,与南安王府亦关系匪浅,此回定郡王妃便是受南安太妃之托入宫,借由甄顺嫔与凤藻宫搭个关系,想试探皇上态度。朝廷说南安王爷已葬身海底,老太妃不信,希望贾贵人去试探。贾贵人那般谨慎小心,哪里敢,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又是利益相关,使得她频频失仪。皇上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厌恶,这才借着机会将其降位贬斥,也免得那些人又闹出什么别的来。” 林青筠叹口气,也不去想贾元春结局,只是问他:“老太妃既有疑惑,难保不会私下里去查,哪怕查不出什么,传出来到底不好听。皇上就没对策?” “皇上打算等战事结束,派船打捞南安王爷遗体。” “……但愿南安王府得了消息安分下来。”若一直闹下去,皇帝可没那么多的耐心。毕竟就算南安王爷身死,后面还有一摊子旧账要算呢,皇帝不会让其威望依旧存于军中,老太妃等人越不甘,皇帝清算的越厉害。 宫中这则消息不为人知,徒晏虽告诉了她,却是信她能不传扬。她也清楚事情的敏感与轻重,别说贾家那边,便是黛玉都不能说。况黛玉怀孕呢,听了这些消息心情难免沉闷。 月底传来消息,战事结束,朝廷取得大胜。 这场蕴含权谋算计的战事终于尘埃落定,西海沿子诸小国注定要失败。且不说那些小国家人心不齐各有谋算,朝廷这边,皇帝一早就准备充分。 领兵的将领仍是启用驻扎于广州的原南安王爷部属,卫老将军为主帅,皇帝又从另外两地水师各调来一名副将从旁辅佐与督战,另有一支特别从火器营调集的兵士,配备了五十支最新洋枪,又有本朝仿造这些洋枪改进的燧发枪一百支,每支枪上都配备有锋利刺刀。这其中因枪支填充火药耗时的问题,有专门的填充火药的士兵,专门负责射击的枪手,每个枪手平均三支枪,足以保证突袭时连续不断的开火。皇帝亦将此次战事作为火器的试验场,他要看看火器在大型战事上的威力。 结果没令他失望,当水师打退了沿海诸小国,一旦登陆,火器营的威力就发挥了出来,一片枪火之中,藩兵竟是溃不成军无可抵挡,朝廷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攻入了王宫。此番回京献捷,被俘的几个小国的皇室成员们及重要大臣尽皆在列,这绝对是开朝以来绝无仅有的盛事。 此次战役亦有伤亡,卫老将军战死了。 言及主帅战亡,却是另有内情。 卫家是南安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此番南安王爷出事,卫家父子亦察觉到异样,但事已至此,唯有乘着此回战事“将功折罪”。立功心切,卫老将军身先士卒,不幸中了流箭,伤及要害,其子卫若兰亦伤了腿。 皇帝看了战报,又听督军讲述了详情,便道:“卫老将军虽贪功冒进,但勇猛无畏,且此回大胜,便将功补过,不奖不罚。其子卫若兰,作战勇猛,功绩可嘉,擢升正五品武德将军。” 卫家能撑得起门户的唯有卫家老将军,卫老将军一死,只卫若兰一个男丁。五品小将军,在京中实在不够看,不过是皇帝安抚罢了。卫家乃是南安王爷嫡系部下,依着皇帝对南安王爷的厌恶,卫若兰的腿即便是好了,只怕也没机会回军中了。 照林青筠来看,能避开一死已是大幸。 可惜,卫老将军死了,卫若兰要守孝三年,史湘云又得继续等下去。况这边战事一了,剩下的摊子也要料理了。 果然,没几天就曝出一件事,在南安王爷军中行辕处发现了五十支最新式的崭新燧□□,又有揭发南安王爷私下练兵,况年年朝廷准时拨饷,军中将士却称兵饷月月延迟,时有欠饷。又称军中器械陈旧,多年不曾更换,又称冬日里棉服单薄,数量不足等等。 那五十支枪,自然是暗卫得了塞进南安王爷的行辕里,只为以此为引将南安王爷旧部余党肃清。再者,暗卫在行辕另有收获,在一处看守严密的小院儿内竟养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女子,若非其外族人的样貌,倒像是金屋藏娇。暗卫们同样将人秘密带往京城,交予皇帝处置。 当徒晏告知她那人身份,着实吃惊,竟是丽莎! 林青筠之前就得到消息,丽莎胸前中了箭,伤的很重,可能活不了。谁知丽莎仍旧活着,似乎还被南安王爷软禁了。 “丽莎的确是贵族私生女,为了生计,她做了大公爵的情人。南安王爷之所以软禁她,乃是她想回国,但南安王爷觉得她仍有价值,便强扣了下来。丽莎到底做过大公爵几年情人,多少知道些隐秘,且得公爵一定的信任,否则也不会派来本朝。”这些都是徒晏亲自从丽莎口中问出来的。 徒晏的学习能力一直令林青筠叹为观止,在英文学的应用自如后,竟开始学习法语。他们两个一起学,现在她是半吊子,张口发音还容易出错,偏徒晏就学得了六七分,寻常问话对聊都不成问题。 当然,他找了个好老师,本朝传教士还是不少,一般传教士都是好脾气。 林青筠觉得以前上学时没这么笨,肯定是怀孕降低了她的智商,俗话说“怀孕傻三年”。当时她玩笑般的这么说,把徒晏笑的险些岔气。 她怀孕后比以前的消遣更少了,没事儿就与徒晏闲聊,那些内宅消息当八卦,朝事做闲谈,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或许无意中能帮着分析分析。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她顺口就道:“皇上秘密扣押着丽莎,是想和法兰西大公爵私下联系?” 总不会皇帝也想向对方□□吧? “当然不是。”徒晏领会她的意思,笑着摇头:“本朝火器营中亦有能人,以往只是不得重用。但此回仿造洋人的燧□□改进本朝的枪支,战事上的威力着实惊人,皇上已命重整火器营,一概统领都要重新筛选,父皇有意让我兼领。” 火器营虽不被看重,但亦有兵五六千人,分城内城外驻扎,也分担着一定的京师警戒之责。皇帝已看到火器的威力,引为重视,自是不放心随意交予人管理,选了徒晏可谓信任。 意识到徒晏有话不曾说完,她便笑道:“那你意下如何?” 徒晏轻轻摇头:“倒是鸿胪寺清静些。” 徒晏虽对火器营有兴趣,但此位过于显重,他却不愿接手。 又半个月,林青筠的身子已经沉得很了,每日房门都不出,只在屋内活动。天气越发冷了,断断续续下了三天雪,地上压的尺厚,若是往年,姊妹们早高兴的邀人起社了。 “王妃,庄大奶奶打发人送东西来了。”外间儿响起百灵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见百灵举着只美人瓶进来,瓶子里插着支红艳艳的梅花儿。“王妃快瞧,到底庄大奶奶是雅致人,寒冬里头也不忘赏花,赏花也不忘了王妃。庄大奶奶说是他们园子里梅花儿开的好,特折了一支来送与王妃插瓶赏玩,另有几样福瑞斋的干果,都是王妃惯常爱吃的。” “好俊俏的梅花儿。我倒也想出门去踏雪赏梅呢,只是眼下不成了,只好等明年。明年我定要起个梅花社,请姊妹们都要作诗,再弄点儿鹿肉什么的,做个烧烤。”林青筠说着想起昨日闲着画的一幅画儿,命白鹭找出来,再备上一盘苹果一盘梨子,让打发人给黛玉送去。末了又道:“昨儿王爷刚从宫里带回来的蜜桔,倒是比这些苹果梨子新鲜的多,甜的很,给庄大奶奶送一篓子去。” 皇宫每年都要储存好些水果,以备冬日里享用,引储存方法很好,如今吃来依旧觉得新鲜。而蜜桔则是江浙年底进献的船运来的,各色鲜货种类繁多,除了宫里皇帝皇后,自然是他们亲王府享受的最多。 想着也是凑巧,干脆又吩咐张保进来,命他将各色鲜货备出几份来,除了送给黛玉,又有林家,平日里来往不错的几位夫人家,王熙凤与几位姊妹们都送些时鲜瓜果去。毕竟只是份心意,并非年节之礼,备的重了那些人还要犯愁回礼,倒麻烦。 刚吩咐完,徒晏顶着一身风雪进来,满身满头落满了白雪,看得她一怔,又是扑哧一声笑出来:“王爷这身打扮可是少见。”瞅了瞅,不见他手里的暖手炉,不由得皱眉道:“早起出门时不时带着手炉么?” “哦,落在车上了。你进里间儿去,别冻着你。”徒晏已脱了外头的大氅,画眉捧出去抖雪,红绫绿罗端水递帕子,服侍了梳洗。 “我如今本就怕热,偏生一天到晚闷在暖榻上,难受着呢。出来外间儿透透气倒舒坦些。”说着摸了摸他的手,倒是很热,这才真的放心。果然那金莲子有用,不但使得他身体痊愈,且比寻常人康健,往年别说寒冬腊月,即便是夏日里头大半他的手都偏凉,哪里有这样旺盛的火力。 徒晏又何尝感受不到,现今和以往真的是不一样了。 他从没觉得一个人的身上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仿佛做什么都不会感到疲倦,天热了,他会和常人一样出汗,天寒了,他却手脚温暖,再不必像以往那样裹的大毛衣裳窝在暖阁儿内。他都要记不清楚上回生病在什么时候了,偶尔想起过往喝苦药汁的经历,恍如是在梦中。 他更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将手轻轻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下一刻就被踢了一脚,却令他愉悦的弯起嘴角笑:“在和爹爹打招呼呢。” 林青筠看着他那傻父亲的样儿,忍笑道:“他是在怪你呢,回来的这样晚。以往你还清闲,偏现在天冷的这样厉害,你却天天出门。” “大军与和亲使团明日便抵达京城,总有许多事务要料理。”徒晏又道:“贾宝玉却是没跟着回来,据说在战事结束后,他便离开了和亲使团。他事先没打招呼,只给贾琏留下一封信,说是要自己一个人回京城,可把贾琏给吓坏了,请了当地知府帮忙寻找,到底是没找到。有人说看见贾宝玉搭上了去江浙的货船,贾琏找到了货船主,但贾宝玉已在港口下了船,不知去向。” “他……他就没个人跟着?”别说贾琏不放心,林青筠听了都觉不靠谱,若是王夫人知道了,只怕得急疯了。 “他身边跟着个小厮,两个人都是没出过门的,只怕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徒晏既觉得贾宝玉有勇气,又觉得好笑,又想着,京中这么多纨绔子弟只怕大半都是如此。想他当年头回出京,身边还跟着那么些人呢,都被骗了好几回。 “怎么说的好似你看见了一样?你定有事瞒着我。” “这倒是那位宁和县主的功劳。只怕她早察觉了贾宝玉之意,命人悄悄跟着他,却并不拦着他,只等着他走投无路帮一把。这事被忠顺王爷发现了,觉得有趣,也就没管。” “惜春、四妹妹有什么可用的人?”林青筠闻言也是出乎意料。 “县主和亲有陪嫁,这些陪嫁里头不仅是伺候的人,还有负责防卫的护卫队。往后朝廷可能收回部分陪嫁人员,但目前朝廷不曾下旨,那么这些人仍是县主的人,县主吩咐了事情,护卫就得去办。这倒不必担心,当初明知和亲不能成,护卫也是精挑细选,不仅忠心勇猛,且武艺不凡,护着贾宝玉不是难事。” 第二天,大军凯旋,城里城外百姓围观,欢腾一片。 和亲使团先行低调的入了城,且宁和县主被接入宫中暂住,这是一种荣宠,亦是安抚。惜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地,往后的事她并不太担心,好歹是朝廷为和亲册封的县主,为着朝廷颜面,不会待她太差。再不济,她还可以为国祈福为由出家呢,皇家寺院总不至于有那些污秽事。 朝廷的事务很繁忙,一是犒劳大军,二是处理周边小国,所幸此事皇上遭遇大臣商议出了章程,底下官员照办就是。考虑到那些国家小而分散,即便纳入本朝版图亦是不便管理,况朝廷分不出那般多的精力,所以皇帝决定以外藩先行发动战事违反和平盟约为由,对西海沿子各小国罚款,再将往年朝贡纳币提高一倍。另外,皇帝暗中选定新的小国继承人,皆是贪于安乐,或谨慎胆小的一类人,同时并未放弃暗中监察这些沿海小国。 朝廷定出的罚款数目根据各小国国力而有所不同,既让这写外藩肉痛,又不是拿不出来。为了赎回他们的国王、王子、大臣等人,哪怕举国之力呢,依旧得照办。当然,朝廷此举必然受到一部分文人抨击,认为失了大国气度。文人信奉的是文明教化,与周边小国薄来厚往,当年太上皇便是如此,但皇帝一直觉得此条不通。 关键时,有人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有理有据、条理分明,纵古观今,竟是让人们相信是朝廷的大度仁慈膨胀了外藩野心,是朝廷的薄来厚往养出了外藩的精兵强将,认为朝廷对待外藩之政策,应该改革。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且不说文人大臣们如何应对,只是这篇文章以极快的速度传播,甚至茶楼酒肆,说书的人都开始讲这篇文章,从而谈论起周边诸国,谈论朝廷的火器、朝廷的大胜…… 举国都沸腾了。 从没有一个朝代能使百姓们公然谈论政事,如今此事发展的如此迅猛,显然是受到朝廷默许,甚至推波助澜。皇帝以此举使国民重新认识朝廷,认识他这位皇帝与太上皇的不同,当举国上下被文章感染同声一气,皇帝便凝聚这股力量,顺势改革。对周边各国的政策改革亦仅仅是个开始。 所有人都在打探文章为何人所做,文章写的好是一面,更重要的是文章的深度不一般。但凡是在朝为官者,亦或者朝事敏感者,都能意识到这篇文章、亦或者是做文章的人的重要意义。 终于,某次早朝上,皇帝说出了此人的名字。 “林爱卿有个好女婿,庄黎此人有大才,可堪大用。” 庄黎?! 今科状元郎,现今还在翰林院做七品编修呢。庄家祖上虽荣光过,但现今庄裴才四品官儿,无诏特许都没资格上朝,原以为庄黎再有文采也得在翰林院熬个几年,再外放几年,等庄家起来还不知哪一年呢,谁知现今就被皇帝如此重视。本朝能让皇帝说出“可堪大用”这四个字的人有几个?又有几个似庄黎这样的年轻? 一些大臣看向林如海的眼神都泛红了,果然别人家的女婿都是好的。 林如海心中自是得意,嘴上却谦虚,更是明白,皇帝虽的确看重庄黎,近两年却不会在明面上用他。再有才能的人都得磨砺几年才得用,但皇帝的这份青眼对庄黎很重要,庄黎并非池中物,早晚有天将一飞冲天。 外藩之事料理的妥当,便处理起南安王爷拥兵自重一事。 早先皇帝命几艘大船在南安王爷“出事”地点打捞,结果只打捞到衣裳残片与随身配饰,身体却是无踪了。但此举确实有效,南安太妃似乎信了,一下子彻底病倒,现今都没能起身,王府更是上下一片缟素,服起了丧。 太妃此人确实精明,眼看着外头风向不对,立刻就闭门治丧守孝,如此一来,再大的罪都不好立刻惩治。然而太妃低估了此事,也低估了皇帝惩治之心,皇上有心趁此机会肃清朝堂,推进各方面改革,那些老勋贵、尸位素餐者,都在肃清之列。皇帝可以荣养他们,但不允许他们占着位置无所作为,反倒搅乱朝政。 这位皇帝确实有狠心,有魄力,必要的时候甚至不在乎帝王的名声。 御史弹劾的折子雪片一样飞上御案,宗人府与三司一同会审,定出南安王爷罪行,亦包括南安王府一系列罪状。这其中难免牵涉到临安伯府、卫家、史家等好几家子在军中供职的权贵。这些人的罪名好几样都是相同的,比如结党、亏空、倒卖器械谋私等,家中子弟仗着权势犯下的旧案一一被翻出,当属南安王府世子罪行累累,尤其是强掳良家女子为妾,身为一个世子竟犯了不止一回,逼死人命的事儿自然也有。 皇帝在朝堂上命宣读了这些人的所有罪状,又道:“南安王爷虽有谋反之意,念其祖上功绩,兼之其已身死,便不追究此罪。南安太妃年事已高,应当荣养,王府宅邸暂不收回,在老太妃百年之后再收归户部存档。南安世子霍彦,罪行难书,念其为王府唯一男丁,未免老太妃将来无人奉养,其死罪可免,收回世子册封,杖五十。除老太妃、南安王妃及世子妃三人嫁妆外,南安王府一切产业银钱尽皆抄没入官。” 除了卫家因着卫老将军之死,皇帝已做过处置。 其他,如临安伯府夺爵,令其限期内归还国库欠银,其子姜聪虽与霍彦混迹一处,但人命却没闹出来过,被判入监三月,并杖二十。临安伯哪里舍得让儿子吃苦,花了大把银子免了姜聪的牢狱之灾,杖刑却躲不过去,偏那行刑者下手极狠,使得姜聪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养好。姜聪如此,霍彦更是可想而知,老太妃、王妃、世子妃见了,险些没哭晕过去,霍彦被抬回来时已是脸白如纸、浑身湿透、下半截儿都是血,怎么都唤不醒。当然,人并没死,也不过是只剩口气儿罢了。 老太妃等人觉得皇帝冷血狠心,殊不知外头多少人拍手称庆。即便是当朝大臣们也深感意外,毕竟南安王爷谋反的罪名儿铁证如山,但王府女眷们都还好好儿的锦衣玉食,连世子都还活着,已是天恩了。 这次的事处置的很快,腊月前就已尽数料理完。 且不说旁人如何,贺月芙一直关注着事情进展,对结果大失所望。贺月芙以往只知道姜聪风流贪色,不知暗中玩弄了多少好女子,又霸道专横,就没他弄不来的人,因此不愿嫁他。如今得知其罪名儿,竟比自己知道的还厉害,更是惧怕,只盼着皇帝砍了他的头才好。当姜聪被施杖刑,贺月芙特地派人去看,甚至拿银子贿赂行刑的衙役,希望下手狠些,可惜人到底是活着,养了一个月就能下床了。 这两个月京城不知多热闹。 林青筠歪在暖榻上,一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一边听着百灵画眉两个说书似的讲着外头的见闻,话篓子似的绿罗这会子却安静的很,她正和红绫、白鹭、相思几个一起裁料子,要为林青筠多做几身软和的衣裳,之前未免不合身,都是每半个月做一回。 林青筠盘算着时间,又摸摸肚子,总觉得就在这几天了。 想着又笑,自怀上这胎,满耳朵都是听着国家大事,竟是拿这个做了胎教了。 第73章 腊月初八是腊八节,王府里也熬了好几锅腊八粥,上下人人都有一碗。林青筠怀孕以来饮食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担心吃的多了胎儿过大不好生,慢慢儿节制了饮食,但府里的厨子不愧是徒晏精心挑选请来的,煮出的腊八粥软烂香甜,用料又足,林青筠没忍住就多吃了一碗。 当天夜里,她突然喊肚子疼。 徒晏并未跟她分床睡,一听到动静立刻就起来了。屋内的烛火一直都亮着,但见她满脸是汗,显然是忍了忍没忍住才叫出声来的。徒晏又是心疼又是好气,现在都顾不得,赶紧朝外喊人,又穿衣裳起来,又不忘安慰她。 “佑安,你陪我。”林青筠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虽然一直没表现出来,但古时女子生产就是半只脚进鬼门关,难产、产后大出血的都不在少数,她心里头就一直很怕。 “别怕,没事的。太医不是说你一切都好么?杜嬷嬷也说了,你的怀相很好,肚子也不是很大,生起来会很顺利的。”徒晏只拿好话安抚她。 林青筠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好生?又不是你生,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怀孕的头期,她也常发发小脾气,后来学会了控制。临到要生了,担心害怕之下脾气又上来了。 徒晏一贯好脾气,只轻声哄着她。 白鹭李嬷嬷等人很快就进来了,但李嬷嬷并没生养过,对这些也不通,一切都得仰仗皇后娘娘给送来的两个稳婆。两个稳婆是专管宫妃生育的,一个姓杜,一个姓刘,都是皇后的人。 “王爷请回避。”古来女子生产男子不能在场,更何况自来产房被视为大凶,男子轻易都不靠近。 徒晏担心林青筠,倒是林青筠这会子因着外人在,脾气倒是有所收敛,也知自己不能任性,便劝他出去:“王爷放心,我没事。” “有事就叫我。”徒晏哪能真放心呢。出来外间儿根本坐不住,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担心胎儿,一会儿她,满脑子转悠了不知多少可怕的结果。 林青筠却顾不上他,这会儿只听着杜嬷嬷吩咐。 杜嬷嬷摸了摸她的肚子,问了几句,又掀起被子察看了一下,说道:“王妃别怕,也别慌,还早呢。这只是阵痛,王妃是头胎,花费的时间只怕得长些,倒是可以吃点儿东西,再下床走动走动,这样更好生一些。” 尽管一点儿不愿意动,但事到如今唯有忍了。 白鹭端来软烂的白米粥,就着腌渍入味儿的小菜吃了一碗,又由李嬷嬷等人搀扶着在卧房里头来回走了几圈。正是腊月里头,屋内本就点着熏笼,这会子怕她着凉,又点了两个,她身上穿的也单薄,却是没一会儿功夫就又出了身汗。这时候也不必来来回回换衣裳,歇一歇,再继续走。 “王妃如何了?这会儿好不好?”外间儿传来徒晏的问话声。 林青筠笑着回道:“王爷急什么,我还没生呢。” “怎么还没生?”徒晏急得不行。 林青筠不再管他,问白鹭:“什么时辰了?” “快丑时了。” “都下半夜了。”林青筠估算着这胎要生在初九这天。刚要起来继续走了圈儿,肚子猛地一抽,又往下沉,疼的她脸色都变了。 “快,快扶王妃躺到床上,要生了。”杜嬷嬷赶紧指挥。另一个刘嬷嬷则安排起丫鬟们准备热水剪子等物,一切都忙,却有条不紊。 徒晏正急的发慌,突然听到里间儿一声尖叫,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知道这是开始生了,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林青筠这胎不知多少人盯着,一旦发动,立刻有消息往外报。首先消息就送到了宫里。尽管晚上宫门关闭,但这事儿皇帝皇后早先都下过旨意,碰巧今儿是过节,皇帝宿在凤仪宫里,一得知王妃发动了,帝后二人都没了睡意。皇后是盼着有孙子,皇帝盼着有嫡皇孙,甚至比当初自己得嫡子时都更紧张且急迫。 另又有人给林府报信儿,黛玉因着怀孕,林青筠特地嘱咐等生了再说。 黛玉这胎可不同一般,如今刚满五个月,反应很大,半个月前才诊出来,黛玉怀的是双胎。林青筠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后来还是看到金莲子才觉安慰些。如今黛玉身子已强健,虽孕吐反应大些,但太医说了,胎儿很健康,黛玉本人也吃得下睡得着,即便生产时有个万一,她去亲自守着,金莲子总能保命的。 早先杜嬷嬷便说林青筠的胎位正,胎儿个头儿不算很大,身体又好,虽是头胎,大不了多费些时间,定能顺利的生下来。 从丑时开始,一直到将近卯时,她只觉体力流失很快,遵照着杜嬷嬷指示,不敢一直喊,攒攒力气,一鼓作气的用力。生产时自然很疼,可真到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一个想法,就是将孩子尽快生下来,更何况疼的狠了都麻木了。 “王妃,再使使力,就出来了。” 林青筠攒了一股劲儿,咬牙使力。 “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世子!”杜嬷嬷立马将孩子身上的羊水擦拭赶紧,倒着拍拍屁股,刺激的小孩子张嘴大哭,又吐了口中一点残余的粘液,这才将其托在早就准备的温水木盆中快速清洗干净,重新用大红襁褓包裹好。 刘嬷嬷早已接上手,为林青筠收拾妥当,并说:“王妃生得很顺,并没有出血。生完头胎精神还这么好的,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呢。” 其实林青筠也很累了,但就是想看看孩子。 丫鬟们将床收拾妥当,只是天气寒冷,断不敢开窗透气,屋子里到底飘着一股子血腥气。杜嬷嬷等人有经验,取出一包专门调配过的香片添在熏笼里,燃出淡淡冷香,倒将那股子血腥气压住了几分。 “王妃,瞧,小世子白白胖胖的,足有七斤六两呢。瞧着这眉眼,倒有几分像王爷。”李嬷嬷上了年纪,特别喜欢小孩子,况且是自己亲眼见着出生的,又是自家小主子,真是怎么看怎么爱。 林青筠就着李嬷嬷的手看了看,只觉得心都软的化了。 这时徒晏已经在外间听到消息,高兴的一时都不知要做什么,还是乐公公在旁提醒,这才赶紧吩咐人去宫中报喜,自己也顾不得什么产房忌讳,等着稳婆丫头们退出来就进去了。 李嬷嬷等人是常服侍的,知道王爷王妃感情好,便笑着退下了。 徒晏看着躺在襁褓中乖乖安睡的儿子,都不敢伸手摸一摸,生怕吓着了他。又看林青筠,尽管白鹭为她收拾过,但刚生产要坐月子,一个月不能洗澡,简单擦洗却清除不了头发里的汗。虽然模样算不得好看,但徒晏却高兴看到她这个样子,平平安安,能说能笑。 “唯卿辛苦了。”徒晏笑着说:“他倒是生了个好时候,正是破晓时分。”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抚掌大笑,皇后亦喜的直吩咐纹心等人打点好东西给林青筠送去。皇帝又要人铺纸研磨,要为刚出生的嫡皇孙赐个名字。 皇后唬的忙拦住他:“皇上心里高兴臣妾都知道,只是小孩子家刚出生,皇上龙威重,怕他小孩儿家受不住。” 皇后不是不愿意皇孙得皇帝青眼看重,就怕为此热来过多注目,反使得小小人儿多灾多难长不大。自从经了徒晏的事,她别的都可挪后,唯有儿孙安危最重要。 “那便罢了,由着老七去取吧。待孩子大了,朕给他赐字。”皇帝明白皇后的担忧,想了想,只能作罢。 纹心姑姑亲自领着人带着东西出宫去了纯亲王府,此时天色刚刚放亮。 前几天刚下过雪,地上屋顶铺着一层白雪,东边天际朝阳初升,金光绚烂,祥云带着金光层层铺展,整个大地都沐浴在一片暖融融的耀眼光芒之中,令人温暖而充满希望。纹心觉得这意头实在好,怨不得皇上激动的要给小世子起名字呢。早听说王爷早早翻书查典的想名字,只怕早给小世子定好了名儿,一会儿问明白了回给皇后娘娘,娘娘定是更高兴。 当纹心的轿子到了王府门口,却发现王府门前热闹非常,各色轿子停了一地,竟是京中有些权势的大半都到了。不必问,定是听闻纯亲王爷得了嫡子,赶来贺喜来了。 纹心是代表着帝后过来的,立刻被眼尖的长史官看见,忙迎了进去。 这会儿徒晏正在外头见客,来者是几位皇家兄弟,又有忠顺王爷几位老宗室,不好不见。里头林青筠那儿倒是省事儿多了,那些女眷们来了都是由李嬷嬷白鹭红绫等人招待,各家夫人都知道现今王妃不好见客,过来一趟是个礼,便是小世子也不敢说什么见一见的话。小孩子刚出生娇嫩的很,况是这样的天气,若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 各家夫人们都不会自讨没趣儿,各自尽了心意,便陆续告辞了。 纹心姑姑被领入了藤萝院,郑嬷嬷江嬷嬷都是从凤仪宫出来的,自然与纹心极熟。二人迎了出来,相互见了礼,郑嬷嬷便满脸是笑的说道:“不是我专拣好听的说,实在是在宫里头见了那么些皇子皇女,还没一个刚出生时就白嫩嫩的惹人喜欢呢。纹心姑姑真该好好儿瞧瞧,回去说给皇后娘娘听听,小世子健壮的很呢,醒来后吃了一次奶,现今睡的正熟。” 纹心越听越心痒,待进了门,先在外间褪下斗篷,就着丫鬟端来的热水洗了手,身上略暖了暖去了寒气,这才打起帘子进了里间儿。刚一进去就见里头有人,一看形容眉眼有几分相似,便知是姊妹,瞧着年纪与王妃仿佛,且言语亲密,便猜着是出阁前的好姐妹。这二人,一个梳了妇人发式,一个仍做姑娘装扮,这个姑娘纹心却是见过的,正是大公主所定下的儿媳妇、庄家长房姑娘庄诗香。 庄诗香自然也认出来了,小声与一旁的庄诗晴说了,两人一齐见了礼。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儿,更何况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第一人。 纹心这会儿也顾不上庄家二位姑娘,件林青筠气色都好,又能与人说笑,问了安便走到一旁的小床上去看小世子。 林青筠到底不是古人,虽因着身份不好强改了自来的规矩,但孩子的头一口奶水仍是她喂的。她听说头几天的初乳最好,反正眼下在坐月子,孩子也得搁在她身边,倒是喂几天也不妨事,底下人不说就行。 孩子的小床是早就备好的,她也与徒晏商量过。当时徒晏的口气颇有些泛酸:“可说好了是一个月,等开了年他就得挪出去,你总不能有了儿子就忘了儿子他爹。” 这无赖的口吻一点儿不像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没少让她拿出来取笑。 纹心搓了搓手,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小世子连着小被子一块儿抱起来,小家伙儿仍旧睡得香呢,小嘴儿一动一动的,看得人直乐。纹心没抱太久,又小心的放回去,喜欢的看了又看,这才走到床边仔细看林青筠,又将皇后娘娘的话转述。 林青筠不得下床,只能直起身子恭敬的听了。 纹心说完就忙扶着她重新躺好:“王妃可得注意,女人月子里可大意不得,好些毛病都是月子里落下的根儿。” “多谢姑姑嘱咐,我都记着呢,再说身边好几个嬷嬷丫鬟们看着,她们都仔细妥帖的很。姑姑只管回母后放心,我一切都好,小世子也好,能吃能睡的,这头几天小秦太医一直守在府里呢。”林青筠说到儿子眉眼不由自主的就带了笑。 纹心看着她,倒觉得她生了孩子反倒越发添了风韵,想到自家那王爷的性子,也笑了。“倒是听说小世子已有了名儿,问清楚了,我回去也说给皇后娘娘听。” 说到这个林青筠就撑不住笑:“姑姑也听说了?我就说他心急,刚诊出来还不知男女的时候他就急忙慌的去翻书,可翻了几个月也没定下来。今儿刚生下来,知道了孩子生的时辰,他倒是立刻有了名字。因是生在卯时,破晓之时,便取了‘辰’字。我见今日一早朝阳满天,是个极好的天气,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初阳’。” 纹心细细一品,连连说道:“都是好名字。” 正说着话,外头丫鬟报到:“永嘉大公主到。” “大公主也来了。”纹心忙起身见礼,又打趣安乐:“郡主如今是大姑娘了,明年可就说人家儿了,可不能再到处疯跑疯玩了。” “姑姑又打趣人!”安乐已十五岁,生得亭亭玉立,大公主视若珍宝,便是皇后也极为重视。为着给安乐挑个四角俱全的亲事,母女俩煞费苦心,选了几年才终于有了人选。 纹心并未多待,皇后还在宫中等信儿呢。 待回了宫里,纹心将今日之事细细讲了,着重讲着刚出生的小世子,一点点描画,简直像在说仙童。偏皇后就爱听这话,一边儿高兴孙儿生的健壮粉嫩,一边又遗憾不能亲见。孩子满月在正月里,那时宫里头正忙,宫中的年节要到正月底才结束,况正月里仍是天寒地冻,也舍不得让孙儿吃着冷风出门受苦。 纯亲王府里热闹了一天,总算清静了。 各家送来的贺礼,有归入公库的,自有外头账房料理,有单送林青筠或小世子的,都由白鹭登记造册分门别类的存放。白鹭待开了年就要放出去,如今都是带着相思上手各样差事,相思虽不如白鹭利索干练,到底逐渐练出几分来。 林青筠整日里都在床上,躺得身上肉疼,百灵画眉一边儿一个捶腿揉肩的,嘴里还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李嬷嬷见她在揉鬓角,便使个眼色让百灵别说了,又问她觉得怎么样? “倦的慌,没精神。”林青筠摆手令百灵画眉退下,嘴里与李嬷嬷笑道:“以往交好的姊妹们如今都嫁人、怀孕,再过个两三年聚在一起,哎呦,可热闹了。” 李嬷嬷也笑道:“是呢。王妃当初相好的那些姊妹们,除了庄家三姑娘出嫁的早,现今生了一女,往下便是我们府里的小世子。过两年就多了,庄家三姑娘如今又有了身子,王妃的妹妹、出嫁的贾家二姑娘,这几个都在明年,再往下,只怕是庄家的四姑娘呢。四姑娘刚出嫁不到两个月,喜事儿还在后头,又有庄家五姑娘明年与陆公子完婚……” 话尚未说完,听着立冬在外禀道:“王妃,贾家三姑娘与薛家大姑娘来了。” 林青筠很意外。 今儿贾家没来人,但贺喜的东西送来了。因着林青筠是林家义女,论起来与荣国府沾着一点子关系,送份贺礼倒也说得上。另外贾琏夫妻、贾母又单独备了礼送给林青筠与小世子,东西都由白鹭相思收了。 贾家能出门办事的唯有贾琏夫妻,贾琏是外男自然不好来内宅,王熙凤大着肚子自然不能来。那府里,邢夫人拿不出手,王夫人绝不肯来登门,没人带着姑娘家如何出门? “你们这是……”林青筠疑问着,也瞥见薛宝钗身后跟着个面生的姑娘。那姑娘年纪约莫在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大红斗篷,端的稀世美艳,偏眼中神色又纯净无暇,十分的夺人眼球,惹人喜爱。 林青筠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人。 此人听得探春说道:“是琏二哥哥送着我们来的,王妃生子大喜,怎么能不来道贺。” 又听薛宝钗道:“之前王妃听闻我有个妹子也住在荣国府,便说想见见。今儿也是凑巧,我便将她一起带来了。我这妹子叫宝琴,比林妹妹还小两岁,自幼许给了都中梅翰林家。原本要来完婚的,偏梅家外放了。” 林青筠闻言扫了薛宝钗一眼,依着薛宝钗的为人秉性,怎会头一面就如此介绍自己堂妹。岂不是当面揭短么? 薛宝琴亦十分意外,看了薛宝钗一眼,脸上一红,又一白,低着头不言语了。 当瞥见薛宝钗眼底的苦涩,林青筠忽而明白了其用意。只怕是她自己青春蹉跎,年华流逝,又见宝琴被梅家故意拖延,怕将来同她一样弄得进退两难,才希望能得林青筠一点助益吧。 初次相见,林青筠不好说别的,便转移了话题,提及宝琴做的诗。渐渐的倒也说得开,果然是个活泼热情的姑娘,与安乐有几分相似,却比安乐聪慧得多。 临走时探春说道:“今儿云妹妹没来,王妃见谅。她与卫家公子订了亲,虽没过门儿,但卫老将军战死,史家又出了事,她却不好出门的。” 此回西海沿子的战事结束后,京中好几家子公侯府邸遭受牵连,最轻的便是夺爵,好几家子都被抄了,家眷仆从当街发卖,一干主事人不是斩首便是流放,亦有入狱收监。此回,史家双侯一齐被夺爵抄家,觉得算得上里头最引人注目的一家。至今还有人能记起当年史家的风光,哪里料到短短二三十年便烟消云散呢。 贾家也是心惊胆战,打听着史家的罪名儿。据说两位史家侯爷卷入了军中的案子,又有大笔亏空,皇帝只是下令夺爵,抄家入官,两位侯爷流放,家眷们尚且留了套二进的小宅院安身。 王熙凤不敢让贾母知道,只将史湘云唤来与她说了。 史湘云一下子就懵了。 三年前她叔叔外放,全家都去了,只将她一人留在京中。虽说她也喜欢住在贾家,但到底叔叔婶子是她家人,如此将她弃了,她心中如何能没想法?原本刚十一月时史家就得了恩准回京述职,她还算着日子等史家打发人来接呢,哪里知道史家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史湘云立刻坐车去了史家婶娘现今的住处,娘们儿见了免不了哭一场,可几天后,史湘云又回到了贾家。 如今史家日子过的艰难,娘们儿几个又没什么银钱,史湘云两位堂妹都未出嫁,况且家逢巨变,史家婶娘说话便不大好听。湘云自小襁褓父母违,哪怕心中与婶娘不如贾家亲,可当婶娘怪她命不好,克了卫家又将两位叔叔给克着了,她只觉得浑身冰凉,任由婶娘将她送回贾家。 第74章 已是年根儿,皇宫内各处都装扮了起来,大红的喜庆宫灯悬挂,即便是“冷宫”般的凤藻宫都显出几分喜气。凤藻宫上上下下的宫人们都巴望着,可今儿都十八了也未得解禁的旨意,个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到底自家娘娘怎么得罪圣上了?竟是大年底下都不肯息怒。 抱琴刚刚从小茶房回来,手里捧着一碗黑色汤药,见几个宫人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尽管话音小,仍有几个字飘入耳中。一听这些人竟议论起娘娘,当即皱眉喝道:“背后议论主子可是大罪!几日不管你们,你们皮痒了不是?” “奴婢们不敢。”几个宫人吓得扑通一跪,赶紧求饶。 “在这儿跪一炷香,好好儿醒醒脑子。”抱琴罚完便进了殿内。殿内空荡荡的,一应奢华的摆器都收拾了起来,先头那些属于妃位的东西也都被内务府收回,现今只是贵人的屋子,自然寒酸的多。抱琴见了忍不住心酸,又见自家娘娘歪在那里怏怏的没精神,忙走上前去小声唤到:“娘娘,药熬好了,吃药吧。” 贾元春昔日光艳的脸上失去了光泽,显得憔悴,满带病容。听了抱琴的声音,苦笑道:“我这身子已是这样,吃再多的苦药汁子又有何用?总归是好不了了。” “娘娘……” 贾元春又说:“底下那些人随他们去吧,罚他们做什么?现在他们以为我还是娘娘,心中有所畏惧,若有一日知道我已彻底失势,那时岂不难为你。何苦呢。咱们在这宫里熬了这么年,不是早清楚小鬼儿难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抱琴眼里已有眼泪,忍着哽咽道:“娘娘岂容他们议论!便是娘娘再失势,也是主子,若是任由他们,谁还听使唤懂规矩。娘娘就是心软,但凡娘娘心硬一些,也不至于……” “可是又说傻话了。我能不管他们么?我当初就是为他们才进的宫,如何能不管?”贾元春说着也流下泪来。 抱琴忙劝解,又劝她将药吃了。 元春已是心若死灰,扭头闭了眼,任那药汤一点点变凉。 抱琴无奈,只得收了药碗,又见她不动,以为是睡着了,便命小宫女看着,自己收着药碗出去了。抱琴是元春身边第一心腹宫女,原本不需做这些杂事,只是她们在后宫这么些年,谨小慎微惯了,这等入口之物哪里放心交给旁人去做。尤其眼下元春处境不好,若有人趁机动手脚,冤都没处诉。 夜色已深,宫中各处都寂静下来,唯有宫灯照在地上拖出寂冷的影子。 元春睁开眼,殿中一片萧冷,依稀听到有说话声。大约是上夜的宫人在打发时间闲聊,只是无意识的听到“史家”、“抄家”、“宁国府”等字眼儿,使得元春警觉,起身走到窗边,悄悄听着外头声音。 元春越听心越冷,情绪起伏过大,竟觉得喘气艰难。 元春自从被降位禁足,外界消息一概不知,原来史家也被南安王爷之事所牵连,那南安王爷竟有谋反之意。想到自己先前所为,身为恐惧,又深为担忧,万一皇上迁怒了贾家……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抱琴只是习惯性的夜间起来查看,竟见元春倒在地上,满脸涨红,双手拍着心口似喘不上气。抱琴赶紧唤人去通知皇后娘娘请太医,又去取备用的枇杷膏来。 元春自从小产后就落了病根儿,太医给配的药吃着倒也有效,却也有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使得元春有些发福。这么些年后宫挣扎,元春除了一身暗伤别的什么都没留下,眼下身体一坏,各样旧症都找了上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元春这心火便旺的很,常容易生痰,一激动痰就会涌上来,堵在嗓子眼儿使得呼吸困难。太医添了清火的药,不怎么见效,倒是常吃化痰的枇杷膏,到底治标不治本。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着元春脸色都转白了,太医却还未来。 “这些人,尽是些势利眼,他们必是看娘娘失宠了……”抱琴又是急又是气,忍不住哭起来。 元春双手死死抓着抱琴,翕动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抱琴听了半天,才知说的是“贾家”,顿时哭的更厉害。 到底一口气憋不了多久,太医还没来,元春却已气绝。 消息报到凤仪宫,皇后微微皱眉,只觉得年根儿底下闹出这样的事实在晦气,想着这事还得请皇上拿个主意,便命人报给皇上。 皇上闻言亦觉不喜,只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可处置?不过是个贵人,按例就是了。” 皇后听了便心中有数。尽管元春曾是妃位,但已降了位,又无生育,身上还背着罪名儿,不拖去化人场已是幸事。皇后正为得了皇孙高兴,也不愿沾手这等事情,只交代下去,令底下人办理。 虽然皇宫里死个贵人只是小事,但元春好歹出生国公府第,皇后命人通知了一声。 当贾赦听闻宫中来了太监,以为又是来要银子的,根本没见,只让人领着去二房见王夫人。 王夫人正在大观园的蓼风轩,两天前宫里派了人将惜春送回来,同时还带着好些当初和亲的陪嫁人员,有嬷嬷、女官、宫女、太监,也有几个护卫,另外那些大笔嫁妆,除了部分收回国库外,剩下属于县主规格的嫁妆留在内务府存档。惜春如今已是县主,虽仍住贾家,贾家人却做不得她婚事的主,还得好好儿照料着她。王夫人来却不是关心别的,而是想惜春帮忙找找宝玉。 王夫人日夜担忧,白发都添了几根,人也憔悴了好些。 惜春自然知道宝玉在哪儿,也知宝玉年底到不了京城,却不能实话告知王夫人,对于王夫人登门来求,亦觉莫名。“二太太,朝廷虽封我做县主,到底我是个姑娘家,哪里认得什么人能去找二哥哥?太太为何不去问琏二哥?琏二哥在外头做官,自然认得的人多。” 王夫人低着头擦了擦眼泪,无人看到她眼底的冷色:“你琏二哥差事忙,哪里有那闲工夫,我是想、若能使各个驿站里都张贴个榜文,许宝玉就能看见,知道我病了,定是会回来的。” 惜春一愣,这才明白王夫人打的什么主意,竟是要她去求纯亲王府。姊妹里,她与林青筠关系更好,且纯亲王圣宠在身,要在驿站张贴个寻人的榜文不是难事。更何况,王夫人说出这个话,只怕更想使人与沿途各官员打招呼,帮着出人寻宝玉。 惜春以往就觉得贾母王夫人等人对宝玉过于溺爱,使得宝玉总孩子似的长不大,如今瞧着,王夫人更是想操控宝玉,不论是娶媳的大事,亦或是平日里出门交际的小事,王夫人总要知道。到如今,还要将宝玉骗回来。尽管有一片慈母之心,可现在的宝玉最不需要的便是“慈母”。 因此惜春故作疑惑,又是为难:“二太太这话我就不懂了,我哪有那样的能耐?向来都是朝廷下发榜文,咱们自家只能花钱寻人罢了。我倒觉得二太太不需过于担心,前两天二哥哥不是来过信?既然他一切都好,又说明年三四月便归家,咱们等着便是。二哥哥在外历练一番,许到时候二太太都要惊叹的不敢认呢。” 王夫人见她不接话,心里又恼又急,哪里理会这些好听话,正打算要走,就见周瑞家的来报,说是宫里来人。 “不过是要银子罢了,每年到了这时候都要来,值得你这样?”王夫人见周瑞家的脸色发白,不免觉得奇怪。 “太、太太……”周瑞家的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一下子哭起来:“太太,刚刚那小太监说,昨儿夜里,咱们家大小姐没了。” 王夫人一呆:“什么?” “方才那小太监说,昨夜里大小姐犯了旧疾,太医尚未赶到就……” 王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大房也得了消息,个个天塌了似的。今儿是腊月十九,今年朝廷封印在腊月二十一,因此贾琏还在鸿胪寺当值,王熙凤没人商议,只得来找邢夫人,向贾赦问个主意。 隔着一道帘子,贾赦问王熙凤:“那太监到底怎么说的?方才以为是要来银子的,只说不在,这会子倒不好见他。” 王熙凤也顾不得笑大老爷,忙将打听的事情说了。“才开始小太监只说娘娘昨夜里犯了旧疾,人就没了。虽说娘娘这一年身子总不大好,但媳妇只觉得事情不大对,便是真的薨了,咱们娘娘可是贤德妃呢,宫中能没一点动静?更何况仅仅打发个小太监来传话。媳妇心里不踏实,使了银子,那小太监才悄悄说了实话。小太监不知太多内情,只知道咱们家娘娘是按着贵人的礼下葬,就在昨夜里已用一口棺材装了,连夜送出了宫。” 邢夫人手一抖,茶碗啪的摔碎的地上:“这、这到底……” 哪怕邢夫人再没见识,也知道如此仓促简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怕是祸事也未可知。 贾赦也这般想,赶紧说道:“去去,赶紧打发人去鸿胪寺找琏儿,让他去打听打听。记着,悄悄找人问,万一问不出就罢了,别惹了上头的忌讳。” 贾赦深恐贾元春在宫中惹了什么隐私,更怕元春的死不是自己死,而是被皇家赐死。越想越怕,又想到前不久才抄的几家,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熙凤同样怕的很,摸了摸将近七个月的肚子,命平儿吩咐外头备车,与贾赦邢夫人道:“我去趟纯亲王府。” “对,去问问纯亲王妃,只要知道咱家有没有罪名,二房的事儿不必管。”贾赦嘱咐道。 结果王熙凤尚未出门,只见个小丫头跑了来,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知道了,一下子昏过去了。” 贾赦从屋子冲出来问道:“老太太怎么知道了?不是让瞒着么?” 小丫头道:“是瞒着的,可、可二太太突然跑了进去,一下子就全说了,说了娘娘的事,又说了史家的事,老太太就……” “老二家的,这是要逼死老太太啊!” 王熙凤这时候也顾不得出门打探消息,赶紧都往上房赶。大房来的时候只见鸳鸯趴在那儿哭,李纨领着探春、惜春、宝钗宝琴姊妹几个也在哭,唯有王夫人宛若泥塑的呆坐在那里。见大老爷进来,李纨忙与姊妹们避开了。 贾赦进来见贾母躺在那里没了反应,心里也急,连声问鸳鸯:“老太太如何了?打发人去请太医没有?” “已去请了王太医了。”鸳鸯擦着眼泪回话,偶尔瞥向王夫人的目光带着一丝怨恨。 贾赦扭头冲着王夫人骂道:“老二家的,你到底存的什么心?你是故意要气死老太太么?如此不孝,我就该让老二休了你!” 要说贾赦是真急,对贾母的孝心是有,但更多的却是考虑到若贾母真没了,贾琏作为承重孙要守孝啊。眼看着贾琏这几年做官越来越有模样,贾赦也体会到以一点儿为人父的骄傲,更何况大孙子有个做官的父亲才有依仗,亦是大房的复起的重要一步,如何能毁在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似乎被骂醒了,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我的元春啊,我可怜的女儿啊……我的女儿为贾家进了宫,吃了苦,受尽了折磨,到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却没人问一句。我的宝玉还不知道在哪里,我的珠儿啊,我的宝玉……” 王夫人已是谜怔,嘴里胡乱的哭喊着儿女,却引得碧纱橱内的李纨听到亡夫的名字,一时也伤感的跟着哭起来。 贾母本就上了年纪,这两年常添病症,此回又是受了刺激,大惊大怒大悲大急,几下子一攻击,人都昏的没了意识。王太医来了,摇摇头,又换了一个太医,仍是摇头,贾赦亲自去求了林如海,又用林如海的名帖儿请了两位好太医,诊断的结果仍是不乐观。每天苦药汁子灌着,却是听天由命的意思。 贾政回来后得知此事,竟是恼的将王夫人打了一巴掌,骂道:“无知的蠢妇!儿女之事尽有天命,岂可因此带累了母亲,若是老太太有个不好,我定将你休回王家!” 王夫人缓了两天,亦知当初莽撞,面对暴怒的贾政不敢分辨,挨了打,做出十分忏悔的模样,自请去佛堂念经为老太太祈福。 若说那天王夫人的行为,着实只是一时凑巧,一时气愤,一时情急。本就因着宝玉忧心,日夜不曾好吃安睡,又得只女儿身死,死的不明不白,兼之前些日子京中动荡,不知多少大家子被抄。偏这些都瞒着老太太,老太太只管每日里吃喝,和孙女儿玩耍,只偶尔问两句宝玉有没有来信。宝玉的事儿瞒不了贾母,贾政怕吓着贾母,只说宝玉由人护送着去了金陵祖籍,为祖宗扫墓。贾母因此骂了他一通,又看了宝玉来的信,也只得罢了,又不乏欣慰的说宝玉都长大了,信里样样关问,令贾母十分暖心。 那天王夫人昏迷醒来,本是去上房想请老太太讨个主意,获取哪个老世家打探点娘娘薨逝的内情。可鸳鸯那小贱人却说什么“大老爷说了,不能刺激老太太”,简直见着上房里欢声笑语,一时怒上心头,打了鸳鸯,进去对着贾母就将连日里发生的事一股脑儿都说了。 王夫人跪在小佛堂里,表面一派慈和虔诚,心里却是不断咒骂着老太太去死。 对于贾政说要休她的话,王夫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嫁进贾家二三十年,生了二子一女,给公公服过丧守过孝,贾政岂能说休就休?再者说,她是王家女儿,他哥哥王子腾身居高位,贾家却已没落,哼,贾政要休她,敢么? 贾母一直不醒,这事儿到底传到黛玉耳朵里,黛玉免不了忧心。后来黛玉想起林青筠曾与她说起的那位九华山神医樊术,她自己不便出门,只好让紫鹃去问。 林青筠却是说:“那樊术早离了京,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况且此人脾气古怪,便是寻到了人,他也不一定肯来看诊呢。妹妹近来可好?” 紫鹃叹气道:“我们大奶奶的脾气王妃还不知道,最是心细,又容易伤感。自从怀孕以后,脾气也古怪着呢,时常折腾大爷,大爷倒是惯着她,也不恼。这几天大奶奶为着贾家老太太的事儿吃的不好,睡的也不踏实,大爷为此也寻了个好太医送到贾家去了,只是太医说的都一样。” 林青筠心头一动:“老太太最不放心的就是宝玉,若是能寻着宝玉回来,喊两声老太太,老太太许是就醒了。” 紫鹃无奈道:“宝二爷也是任性,竟是一个人跑到外头,也不知在哪里,竟是过年也不回来。便是这会子要找,又到哪里找去?” “你只管回去让妹妹别忧心,老太太不会有事的。”林青筠嘴里没说,但想着惜春定是打发人告知了宝玉,得了消息,宝玉定是要赶回来的。 过年的前一天,贾宝玉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瞧着眼前的人,贾赦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几乎都不敢认。 贾宝玉此次出门,算来前前后后将近半年,圆润的脸瘦了点儿,但整个人长高了不少,瞧着俊俏挺拔,有了十六岁少年的英姿勃发。此回出门,贾宝玉经历了很多,自然也成长了许多,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性虽难改,却明白一个人该肩负的责任,那是不能逃避的。 “太太,宝玉回来了。”贾宝玉跪在王夫人面前磕了头。 王夫人看着他,眼泪哗哗的往下掉,搂着他又是拍又是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竟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贾政见宝玉这个模样,也觉欣慰,在旁提醒道:“行了,快让宝玉去看看老太太。” 贾宝玉来到贾母床前,看到老太太这个样子心里自是难受,贴在其耳边哽咽唤道:“老太太,我是宝玉,我回来了,老太太睁眼看看,孙儿回来了。” 贾母人虽昏着,却并非没有意识,听到宝玉的声音眼角滴下泪来。 果然贾母一心挂着宝玉,贾宝玉回来没几天,贾母终于醒了。 正月初九,纯亲王府小世子满月,又是在年节里,王府自是大摆筵席,热闹非常。 林青筠也总算坐完了月子,好好儿泡了澡,洗了头,因着天气太冷,未免吹了冷风,并没往外头去。坐月子这一个月,她没禁着饮食,一是因着要给孩子喂奶,二来若这个月不好好儿进补,总会对身体有所亏损,不知什么时候就闹出来,得不偿失。好生养了一个月,如今的林青筠瞧着自是珠圆玉润,又添了慈母光辉,倒减了几分从前的清冷感。 这一日宫里来了圣旨,乃是正式赐封世子的文书册印等物。皇帝与各衙门于腊月二十一封印,所以这旨意是早就备好的,只等今日宣布。 如此来,少不得惹人嫉妒眼红。 别家郡王府的世子们都是在三到五岁册封,乃是担心孩子太小站不住,异姓王家的世子册封的更晚,很多都是成亲前上正式册封。对此,徒晏与林青筠已达成一致,徒晏的身份于爵位注定招人侧目,不管小世子身上荣宠多少都一样,所以不需要草木皆兵,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当天晚上,初阳的小床被挪到了早先备好的东厢头一间,徒晏重新住了回来。只是到了半夜里,林青筠总是起身,老觉得听到初阳的哭声,怎么都睡不踏实。 徒晏自小是在皇家长大,皇家规矩多,亲情薄,皇子皇女们都是遵着规矩养大,便是大家子也是跟着乳母多些,所以习惯了这样的事。见她如此魂不守舍,既好笑又感慨,到底也是第一个孩子,徒晏自己也疼的很,到了第二天就重新将初阳的小床挪至外间儿,乳母丫头在外边照看。 离得近了,林青筠果然觉得好多了。 徒晏叹道:“等他大了,你可不能这样溺爱,像贾家宝玉似的,有的头疼。” 林青筠瞪他一眼:“我儿子怎么会像贾宝玉?”接着又笑:“他肯定像纯亲王。” 徒晏听得也笑:“儿子自然像我。” 第75章 虽说林青筠初九就出了月子,但天气着实冷,徒晏没让她出门应酬。林青筠也不乐意大天冷出门吃席,况家里有个小的,始终挂心。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太阳暖融融的照了一天,趁着和暖,二人带上初阳进宫请安。 皇后一直念叨着小世子,虽没能亲见,却是两三天便打发人来问,赏赐的各样金玉之物不知多少,林青筠都用小箱子专门收着,等初阳大些再玩。 今儿知道他们要来,皇后早早便等着,连皇上也过来了。 未免被人扰了,皇后还特地嘱咐过,若有人来请安都挡了。 “纯亲王与王妃、世子到了。” 看着联袂而来的一家三口,皇后笑眯了眼,在林青筠行礼后亲自扶起来,上下看了看,见她确实如纹心说的,养的极好,顿觉十分满意。皇后还想多抱两个孙儿呢,别说徒晏现今不乐意纳侧妃,便是真有侧妃侍妾,到底不如王妃生的嫡子好。 纹心已从奶娘手中包裹小世子,小心的交给了皇后。 皇后自己养过儿女,自然知道如何抱着小孩子才妥当,动作一点儿没生疏。看着臂弯里的合眼安睡的小皇孙,脸上一直笑:“哎哟哟,瞧瞧睡的多香,这小脸儿圆嘟嘟的,真像个小白面包子。” 皇上在旁边侧着身子看,一时间眼中慈和温柔,像个普通的祖父。说来也巧,初阳突然哼唧两声睁开了眼,却没闹着哭,只吧唧着嘴看着眼前穿着一身金黄龙袍的人。皇上看着喜欢,甚至想动手抱一抱,却见初阳突然哭起来。 林青筠忙道:“母后,把初阳给奶娘吧,大概是尿了。” 皇后也知小孩子平时一哭,不是尿了拉了,就是饿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睡觉。将初阳递过去,皇后还觉得恋恋不舍,但到底为着孩子好,不忘嘱咐她:“这会儿日头还好,落日前就将初阳抱回去,省得冷气下来冻着。” 皇帝见小孙子被抱走了,一时兴头大减,便领着徒晏去了御书房。 待那二人走了,皇后与林青筠说道:“亲眼瞧见初阳生的这样的健壮,我这心里头总算放了心。初阳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他父亲,当初皇上得了嫡子,不知爱的什么似的,有回还偷偷抱了抱,以为别人不知道呢。”接着又语重心长:“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佑安因着自小身体不好,想法也与旁人不同,先是怎么都不肯娶亲,后来定下你,又怎么都不愿纳侧。一个皇子亲王,只守着一个王妃,说出去不是惹人笑话。若说我不想他立侧纳妾,那是谎话,千百年都这么过来的,女人都希望自家丈夫只有自己一个,做婆婆的都希望儿子身边多几个人,除了那些可笑的为着面子好看的,其他的归根到底都是为着子嗣罢了。” 林青筠听着皇后这番话,心里头不免沉了沉。 这时却听皇后又道:“早先我也埋怨过你,可后来想想,与你何干呢?若没你,佑安还不知如何呢。问题只在佑安自己身上,他只要一个人,我与皇上便是强塞几个天仙过去,只怕他一眼也不会瞧,又何必呢。你是个聪敏人,早先皇上只是关心他的身体,现在却十分关心纯亲王府内宅,关心佑安立不立侧妃,是否纳妾,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青筠虽未抬头与皇后对视,声音却平稳清淡,似未受到那番话的丝毫影响:“不论皇上何等心意,王爷先是臣子,再是儿子,皇上给了什么,王爷受着什么。王爷心中自有准绳,他早在当年开府后就定下了这一生的追求,并非我给他的,是他自己找到的。” 皇后自然清楚这番话的意思,一边觉得失落,一边又觉得果然没看错人。这样的王妃跟着佑安,也算是好事。 皇后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别乱想,我可没有逼着你去做贤惠人的意思。本宫啊,别的也不愿多管,只要你多给本宫生两个小孙儿,随你和王爷天南海北到哪儿逛去,本宫才懒得管。只要你们有那个本事,随你们去折腾吧。” 林青筠先是心头一松,接着又笑:“王爷倒是想呢,只如今却哪里走得了。” 皇后含笑,别有深意道:“不急,闹腾了这么些事情,总得消停两年,最迟五年内必有结果。” 在宫中用了午膳,初阳醒来玩了一会儿,林青筠便带着初阳回去了,只留徒晏参加晚上的灯节。今晚王府里也是彩灯高挂,照的到处通明,晚饭后林青筠只在紫藤萝里走了走,便回到屋内看书。 白鹭端来普洱茶,她喝了两口,看着白鹭笑道:“我已经问了,那个方山在外面的大街上开了家布庄,踏踏实实的做起了生意,倒很是勤快。人只要勤快踏实,不愁赚不到钱,你跟着他不错。他昨天托了张保来求我将你许给他,我应了,明儿你就出去,你哥嫂应该也准备好了嫁妆,你只管等着出嫁就是了。” 白鹭羞红了脸,却没推辞,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林青筠本想拦着的,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林青筠心里也舍不得白鹭离开,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不止是白鹭,相思、百灵、画眉她们将来有一天都要出去,唯有李嬷嬷能伴着她一辈子了。白鹭都跟了她整整七年了,她到了这个红楼世界也有七年了,如今她有了徒晏,有了初阳,有了扎根落实的地方,这些跟她一场的丫头们,自然也希望她们都得个好结果。 她没让白鹭再伺候,最后一晚,又是灯节,便让她和姊妹们去热闹一晚。 红绫与绿罗替了相思百灵几个,红绫绿罗都说好了人,红绫已定好在今年六月出去,皇后与徒晏都给有恩典。红绫是没家人的,徒晏赏了一处宅子,到时候红绫便从那边宅子里出嫁。绿罗自小入宫做宫女,家乡父母都不记得了,也不愿离开王府,前头二管事的小儿子来求,林青筠打听了,又问过绿罗,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至于底下的相思几个,近两年是不会往外聘的,立春立夏四个也提拔起来,将来少不得接班。 “外头那么热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看书?”徒晏的声音猛地响起,吓了林青筠一跳。 往外瞧了瞧,也摸不准什么时辰:“这么快就回来了?什么时候了?” “宫里的灯节每年都一样,倒不如早些回来和你一起过。”徒晏接了热茶,问了初阳今天闹没闹,又笑着说:“方才进来时已经瞧过了,睡的香呢。”说完放下茶碗,将她手中的书取走,牵了她的手步出房门:“咱们看灯去。” “在宫里还没看够?这是去哪儿?”见他走向侧门的方向,不免疑惑。 “咱们去外头街上看灯,还能故地重游。今晚不坐车,走着去。”徒晏只从红绫手里接了大红织金的斗篷给她裹了,把兜帽戴了起来。 纯亲王府所处的地段极好,不仅离皇宫近,距离热闹大街也不远,只是离教堂远些。虽没坐车,但现在徒晏身体强健,二人从街上一路逛过去,直进了教堂里才觉惹出了汗。 安德森神父见了两人很高兴,知道二人很能接受新事物,便说:“劳伦斯男爵的商船前些日子靠岸,带了新鲜的咖啡豆,二位愿意尝尝咖啡么?” “当然。”林青筠抢先一步点头,果然见徒晏眉头微皱。 徒晏以往游历时与洋人喝过红茶咖啡,据说当时的第一口就险些吐出来,只是多年的教养身份摆在那儿,到底硬着头皮咽了下去,还愣是没让主人看出不妥。按照徒晏的说法,洋人的咖啡是股子怪味儿,又苦的很,实在没尝出有什么好喝,自那以后徒晏便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林青筠也不爱喝咖啡,只是在咖啡的香味里,她有种回到“家乡”的错觉。 安德森神父与二人坐在校图书馆的长桌旁,品着咖啡,听神父讲些欧洲新闻。开始是林青筠聊的多些,都是绘画人文方面,后来徒晏说的多些,关注的则是欧洲的革命政治等事。 离别时,安德森神父赠送了他们一本新的数学几何,又说道:“再过几个月教廷将会派新的神父来接替我的工作,我要回国了。” 安德森神父是英国人,此次回去将要调任伦敦某教堂任职。 徒晏笑道:“预先祝神父一帆风顺,或许我们不久后会再见。” 安德森神父笑道:“我很期待能再次见面。” 正月十八,薛姨妈家请年酒,王夫人带些宝玉探春过来吃酒,原本要拉着宝玉同席,偏生宝玉说自己大了,不好和姐妹们混在一起,跟着薛蟠出去了。这在探春看来是好事,偏生不论是王夫人、薛姨妈亦或是宝钗,脸色都不大好看。 王夫人觉得宝玉出门一趟就似变了个人,虽说懂得读书上进了,但待人却没以往热情了,总觉得宝玉对贾母比对她这个母亲好。为此,王夫人使劲儿将宝玉往身边拢,结果适得其反,宝玉反似躲着她一样。薛姨妈见以往宝玉来了都是亲热的叫姨妈姐姐,一桌坐着说笑吃酒,多亲密,如今却躲出去了,便以为他瞧不上自家母女,有心疏远,自然心情不好。至于宝钗,她既高兴宝玉知道上进,但大节下这样疏远守礼,也无以往表兄妹间亲近之意,难免有些失落。 但宝钗到底稳重平和惯了,转瞬便收拾好心情,嘴里说着:“宝玉果然大不一样了。我也常听人说,现在宝玉每日里读书用功,小时候的营生都不做了,也不在姊妹丫头们身上用功夫,可见是真的懂事了,姨妈也该放心了。” 王夫人看着她,慈爱的笑着说:“宝玉身边没个妥帖人照料,再懂事也管不得房里大小事,哪时他成了亲我才是真的放心了。” 宝钗脸一红,低头不言语了。 恰在这时有下人来报:“王家太太到了。” 闻得这话,王夫人与薛姨妈都起身去迎。来人乃是二人的兄长王子腾之夫人陶氏,王子腾外任时家眷在京,前些时候王子腾来信,说朝廷发了调令,要其进京接任内阁大学士一职,于近期便抵达京城。 姑嫂相见,引入席中,刚说的热络,忽见一王家丫鬟脸色惨白的跑进来,声音哆嗦的不成样子:“太太、太太不好了,刚才老爷身边的常安回来送信儿,说、说咱们家老爷昨夜在十里屯发了急症,医药无效、去了……” 陶氏嚯的起身,好半晌没反应,再看时已是两眼发直,丫鬟们吓得赶紧又唤又掐,好容易唤醒过来,顾不得别的就赶紧往家赶。王夫人与薛姨妈也赶紧跟了上去,徒留薛宝钗与探春心慌乱跳,余者诸人也再没心思吃酒。 当天,王夫人与薛姨妈两个是从王家一路哭着回来的。 王夫人一到家就倒下来,先是丧女,又是丧兄,接连大小事,王夫人一下病的很重。贾宝玉急坏了,亲自去打听哪儿的大夫好,亲自请来给王夫人诊治,又日夜在旁侍奉汤药,半个来月王夫人才渐渐好转。 王熙凤身子重,贾赦贾琏都叫瞒着她,不许她知道。但王熙凤是什么人,贾家里头的事,只要她想知道总能知道,所以她第一时间发现了贾琏和平儿神色不对,都以为二人背着自己做了什么私密事,又以为平儿没喝避子汤怀上了,当那天从贾母房里回来,无意碰到傻大姐儿,傻大姐儿说漏了嘴,王熙凤这才知道叔父王子腾的丧事都办完了。 王子腾不仅是王家的支柱,是王夫人王熙凤在贾家的依仗,更是四大家族最位高权重者。王子腾一死,不仅王家失势,便是贾家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叔父王子腾亡故,王熙凤当然伤心,更多的还是怕。当看到葵哥儿巧姐儿,又看到即将生产的肚子,一颗心才渐渐落实。幸而她如今有儿有女,否则一旦叔父不在了,她又听姑妈的话做了那些阴私,贾琏指不定怎么翻脸呢。自此后,王熙凤少不得收敛点儿声气儿,见王夫人一下子似老了好几岁,也唯有一声叹。 二月初五,迎春生了个儿子,贾家正为王子腾的事震惊忧虑,况王熙凤身子重出不得门,家里竟半个人没去,只送了礼完事。到底王熙凤想着迎春不容易,现在终于生了儿子熬出了头,娘家再不给做脸,往后在夫家不知怎么被笑话。因此亲自备了东西,好话说了一通,请着邢夫人去了一趟。 邢夫人去的时候不乐意,回来时却笑容满面,连声说着迎春的儿子如何如何,末了又道:“到底比我们葵哥儿差些儿。” 王熙凤见邢夫人是真心疼爱葵哥儿,因着葵哥儿在,倒不似以往那般时常给自己刁难,便也愿意将葵哥儿常送到邢夫人跟前。再者说,她现今在身子实在顾不得葵哥儿,平儿要照顾她,又要料理一屋子大小事,倒是巧姐儿懂事了,常帮衬着。 说来贾琏虽疼儿子,没儿子以前不见得待巧姐儿多喜欢,可有了儿子,反常夸巧姐儿懂事孝顺。为着巧姐儿,贾琏专门请了个秀才给巧姐儿讲书,巧姐儿也聪敏,去年就能跟着探春几个作诗了。 王熙凤也常和平儿笑言:“这可是纯亲王妃常说的:女儿要娇养。咱们二爷现今这么疼闺女,以后巧姐儿出嫁,二爷不得哭一场。” 平儿也笑道:“二爷这才到哪儿,奶奶瞧瞧林姑娘。当年林大人为林姑娘请了举人老爷做老师,自小千娇百宠,出嫁时更是十里红妆,便是公主出嫁都没林姑娘风光,又选个了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做夫婿,家里头还有规矩不纳妾,真是全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人有这样好的福气。” 王熙凤听了不由得也感慨道:“以往只瞧着林妹妹娇弱,谁知却是慢慢儿就养好了,这才出嫁不到一年就有喜,还怀了双胎。林妹妹这辈子可真是有福气,但愿咱们巧姐儿能她一半儿的福气就够了。” 平儿笑说道:“若在以前奶奶担心还罢了,如今二爷都这样出息了,奶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姑娘往后也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姑娘,父亲指不定能做三品大员,家中又有兄弟依仗,想寻门子好亲事还不容易。” “就你会说话,咱们二爷做三品大官儿?”王熙凤一个劲儿的笑,只是这笑声里说不出有多少是取笑,多少是期盼。 三月里,王熙凤生了个女儿,未免有些失望,但想到已有葵哥儿,倒也罢了。 黛玉怀着双胎,尽管每回太医诊脉都说母体健康,胎儿强壮,但看着黛玉那明显比寻常孕妇大的肚子,旁人自然揪心。林青筠一直担心黛玉早产,再三嘱咐了紫鹃雪雁,但凡黛玉要生了定要来通知她,却迟迟没等到消息。一直到四月十五的傍晚,雪雁过来说黛玉发动了。 林青筠正吃饭,闻言饭也顾不得吃就换衣裳要出门。 徒晏忙止住她:“慌什么,你先前生初阳花了多少工夫,庄大奶奶要生还早呢,不差这点子吃饭的时间。吃了再去。” “我一慌都忘了。”林青筠让雪雁先回去,自己吃了饭,换过衣裳,跟徒晏说晚上不回来,这才坐车去了庄家。 庄黎是长房长子,是庄家继承人,他的院子在正房大院的东边一所大跨院儿,离着庄家老太太的上房很近。林青筠在大门换了软轿,径直坐进二门,已有雪雁在这儿等着,领着她去了庄黎黛玉的东跨院。黛玉是庄家长媳,是宗妇,生的不仅是头胎,更是双胎,庄家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并尚未出嫁的庄诗香、庄诗雅都守在这里,里头还有个面生的年轻媳妇,乃是二房庄秐年初刚娶的新妻,庄家二奶奶。 “老身给纯亲王妃见礼了。”林青筠一来,庄老太太就领着一干女媳人等行礼。 林青筠忙上前一把扶住:“老太太快免了。论来也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老太太上了年纪,天这样晚了怎好守在这儿,妹妹也必然不希望累着老太太的。” 庄老太太笑道:“我虽年纪大了,但精神还好,况且长孙媳妇的头胎非比寻常,我在这儿坐着,免得她们慌张。倒是劳动得王妃辛苦跑一趟了。” “这是我妹妹,再辛苦都跑得,况且也不费事。”林青筠听着屋内没动静,猜着估摸离生的时辰还早,到底生双胎更辛苦,也更凶险,不知黛玉能不能扛得住。扫了一圈儿不见庄黎,难道这时候还避讳着男女之防退到外头去了? 庄老太太人老成精,只看她一个眼神便猜到了,主动说道:“今儿不止王妃来了,林亲家也来了,明景与他父亲都在外招待着。” 林青筠了然,听不见黛玉的声音到底不大放心,便说道:“我去瞧瞧妹妹。” 庄老太太想着她们情深,今儿来就是要伴着黛玉生产,况林青筠刚生过世子,比不得未出阁的姑娘们要避讳,便没拦着。 林青筠进了屋,一眼就见黛玉正坐在床边一张矮床上慢慢儿吃着东西。一看那床所占之处就明白是新支的,定然是黛玉爱干净,不愿在原本睡的床上的生产,特意嘱咐人另支了床。不过这也不仅仅是黛玉爱干净的问题,黛玉睡的是陪嫁来的床,不同于北方的架子床,而是南方的千工拔步床。黛玉的这张千工拔步床当初不知惹来多少羡慕惊叹,楠木制作,一共四进,层层深入,雕琢精美繁复,上百工匠耗时六七年才完成。眼下黛玉要生产,屋内进出人多,还有各样的东西,在床里面到底空间有限,不大方便,黛玉也不愿好好儿的床弄脏了,这才挪到外间儿。 “姐姐来了。”黛玉一见她来立刻放下碗匙,眼看着就要起身迎上来。 “慢着点儿。”林青筠紧上两步赶上前扶住她,看出她心里害怕,也没说那些好听话,只说道:“你别怕,我在这儿呢,你肯定会平平安安。” 黛玉摸着肚子,笑容温柔坚定:“姐姐,我要孩子好好儿的,若是真有个万一,一定要保孩子。”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姐姐不是不信这个,怎么如今也认真起来了。”黛玉反笑着安抚她:“姐姐别生气,我不过随口说说,有姐姐陪我,我心里踏实的很呢。” 林青筠看着黛玉气色精神都不错,每回太医诊脉结果也好,实则不需要过于担心。她之所以如临大敌,除了是双胎,还源自于黛玉原先娇弱的体质,哪怕如今已是强健了,但在生产的时候若力气不足也很致命,亦或者有个什么突发状况…… 说来黛玉这样的情况已是很好了,自来双胎平稳生产的少,很多都是早产,或突然生产,总弄的人手忙脚乱,且母体或者胎儿总有意外。黛玉能顺产,有阵痛准备过程,已是很好了。 自我不断的安慰,林青筠陪着黛玉慢慢儿活动,说说话,不知不觉就熬到了下半夜,黛玉终于有了要生的迹象。 稳婆赶上来接手,林青筠只在一边攥着黛玉的手。 黛玉明明很怕,但努力克制了,听着稳婆的指示吸纳吐气、用力。黛玉的胎位很正,不需要倒位,稳婆经验丰富,双胎也接生过,孕妇状况又好,一点儿没压力。第一个耗时长,所有人都有准备,一直熬了三个时辰,终于听到了婴儿啼哭。 稳婆手脚麻利的剪脐带,将孩子一裹就递给守在一边的另一位稳婆,嘴里向黛玉说道:“大奶奶,是个哥儿,个头不小呢,壮实的很。大奶奶再坚持一会儿,若是觉得没力了,噙点儿参片,鼓鼓劲儿另一个也就生下来了。” 黛玉全身大汗淋漓,脸色发白,已觉得没了力气,可听着孩子的哭声,咬咬牙,点头。 林青筠见黛玉的情况并不危险,便从周嬷嬷手中接过孩子,比初阳出生时轻多了,才四斤七两,但瞧着小胳膊小腿儿十分有劲儿。这时突然听到稳婆大喊:“大奶奶昏过去了!” 林青筠心头一跳,赶紧将孩子交给周嬷嬷,跑到床边看黛玉,果然因力尽皮乏昏过去了。这时候非常危险,若是不能及时醒过来,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憋死,甚至危及黛玉的命。 “刚刚不是好好儿的?怎么突然昏了?参片呢?”林青筠着急之下声音冷厉,兼之她的身份摆在这儿,屋子里的丫鬟们本就因黛玉突然昏迷而惊恐,这下子更是害怕,全都跪在了地上,有的甚至哭起来。 到底是稳婆经历的多,缓了缓神,忙道:“王妃别急,现在要紧的是将大奶奶唤醒。参片是不中用了,方才都含在嘴里呢,赶紧抠出来,当心堵着嗓子。”稳婆说话时林青筠已将黛玉的嘴掰开,取出了口中的参片,又听稳婆道:“立刻熬参汤来,想法子给大奶奶灌进去,再掐人中,定要将人弄醒。得快!” “把眼泪都收了!”林青筠低喝一声,亲自吩咐了紫鹃:“你做事妥帖,你去熬参汤,赶紧!” “参汤预备着呢。”紫鹃说话间人就跑出去了,少时便端着参汤回来。 “给我。”林青筠结果参汤,佯作伸手盖在碗上试温度,将早就准备好以防万一的金莲子粉末撒了下去,汤匙搅动两下,由紫鹃将黛玉扶起来,一点一点把参汤灌了下去。这参年份很足,所以盛的只小半碗,大约黛玉还有点儿意识,一口没洒的都吃下去了。 众人都在焦心的等着,终于黛玉眼睛动了,再度睁开。 “姐姐,我方才梦见神仙了。”黛玉张口就说了这么一句。 林青筠先是一怔,接着就道:“好妹妹,快使力,孩子还在肚子里呢。” 黛玉回神,在稳婆指挥下,又废了小半时辰终于将第二个生了下来。孩子一落地她就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雪雁笑着回道:“大奶奶,是位小公子!” 黛玉闻言一笑,见林青筠尚有疑惑,便在她耳边低声说:“明景许诺我,若两个都是男孩儿,次子便过继给林家为嗣,只是小时候仍由我们养,往后就由爹爹教导。爹爹肯定很高兴。” “大老爷和老太太知道?”林青筠着实惊讶,想不到庄黎竟能同意。 黛玉微微点头:“他先与大老爷说了,大老爷考虑后与老太太提的,虽不知他们为何会愿意,但是我真高兴。爹爹没白养我,往后爹爹也不必再内疚林家绝后,母亲也能安眠。” 无嗣绝后,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现代人还巴着生儿子传宗接代,更别提古人了。黛玉对此已不能免俗,特别是自小看着母亲因无子而受的苦,外人提及林家时那微妙的神色,这都令她心里压力很大。甚至黛玉都担心过,若她身子不好,若和母亲一样生不了儿子,怎么办? “好好儿睡一觉吧。”林青筠越发心疼她。 黛玉却捉着她的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我方才做了梦,梦里的神仙长得很像姐姐,我追着她,跑着跑着就醒了。” 林青筠听得笑了:“妹妹把我想的太好了。” “姐姐本来就好。”黛玉到底累了,说着话,眼睛就合上了。 林青筠轻吁口气,起身离开床边,摆手令丫头们上前收拾。收拾完,将黛玉小心的挪到正床上,一对儿安睡的兄弟俩放在她的身边。看着两个小家伙儿,她也想初阳了。 第76章 王家的丧事刚完,府里内外一片缟素,突然一天来了好多官兵将王家上上下下围成一只铁桶。王家大门前的小厮们见状都吓瘫了,特别是见到那顶轿子里走下来的人,脸色更是一片灰白——忠顺王爷! 以往忠顺王爷在外的名声不好,大多是因其豢养小戏子,又常仗着王爷身份做些风流浪荡事,但在这一年忠顺王爷的名号更是响亮。先前南安王府抄家、史家抄家,领头儿办差的官员都是忠顺王爷,这些都是公侯府邸,也唯有忠顺王爷的身份与性子镇的住场面,因此如今“忠顺王爷”四个字就是抄家的代名词。 忠顺王爷瞧见王家下人们如丧考妣的脸,表面严肃冷厉,眼睛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爱养小戏子的忠顺王,很喜欢看戏,不单指戏台子上的戏,更爱的是真人出演的大小戏,那才有意思。 当忠顺王进了王家,王家的男丁已在正堂跪着候旨。 后宅里,陶氏听到前头的动静,暗自庆幸早一步将财务转移,即使家里被抄了,将来也好凭着资本复点子元气。殊不知她打发心腹连夜送往贾家藏匿的几口大箱子,根本没能进贾家的大门,这会儿这几个心腹皆由人看守,东西则是贾琏亲自送了回来。 忠顺王爷扫了眼东西,瞥了贾琏一眼,似笑非笑:“琏二爷如此不顾念亲戚情分,我记得王家与你们贾家可亲密的很。” 面对忠顺王,贾琏唯有陪笑谦恭:“藏匿犯官财物亦是大罪,国法当前,下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法旨,暗徇私情。” 当初和亲,忠顺王与贾琏同行了一路,知道这贾琏在鸿胪寺已历练的十分圆滑,便不与他闲说,摆摆手道:“本王奉旨办差,贾少卿无事就离开,东西本王收下了。”末了不知怎么的就说了一句:“你这儿的还了,别家的却是撇不清。” 贾琏一时疑惑,想追问,忠顺王爷已转身走了。 贾琏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一回府就去问王熙凤。还没见院子呢,就见几个小丫头凑在一处叽叽呱呱,见他过来都跑开了。及至进了院子,隔着门帘子就听里头凤姐与平儿说话。 但听王熙凤说道:“二太太这是打算混赖了,咬定了两房已分家,死活都不肯出银子,偏大老爷心里不服,也不肯将所有的欠款算在大房头上,这会儿子正和二老爷闹呢。我看是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别看二老爷不理庶务,心里什么不清楚?以往没分家时,二老爷书房的开销大的很呢,又是清客相公、又是字画笔墨,一个月少说得三四百两,二老爷只是嘴一张,都由二太太直接走公账。那时候大老爷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平二房那么花钱,所以才一会儿一个小老婆的收,照他的说法,他不花也是二房花了。现如今,国库欠银几十万两,都要大房出的话,大老爷不是疼死?我看一会儿定是要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自王子腾不在了,不知怎么大老爷就想起好几家抄家的罪名儿里有亏空一项,心里头很不踏实,就闹着要还国库欠银。 平儿道:“太医不是说了,老太太经不得刺激,这事儿……” “有什么法儿呢。”王熙凤叹口气:“我也不愿惊动了老太太,可这事儿大的很,又是大老爷二老爷斗法,我如何拦得了劝得下。但愿老太太别太动了怒才好。” 平儿又道:“倒是因着这个,险些忘了给林姑娘贺喜。” “我去一趟,你留下照看葵哥儿,再瞧着府里,老太太若气着了立刻就去找我。”又说:“给林妹妹的礼备的厚些。这回可是一举得二子呢,难得母子三个都平平安安……” 不及说完,贾琏已掀了帘子进来。 屋内只王熙凤与平儿两个,贾琏便没避讳,直接问道:“今儿我去退王家的东西,忠顺王爷倒与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咱们府里是不是还收过谁家的东西?” 王熙凤忙道:“二爷这是怀疑我呢?我连娘家的东西都不敢收,怎会去收别家的东西?况且先前三年我与二爷都在外头,府里谁若收了东西定是悄悄的,我又哪里会知道。” 贾琏摆手道:“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你帮我想想,谁能收了东西?” 王熙凤跟着贾琏也学了点儿律法,况如今连连出事,王熙凤谨慎的很。此回王家事发,二婶子打发人送东西来,却不是给王夫人,而是希望王熙凤帮忙收着。贾琏此前还与她讲过犯官财物不能藏匿等话,娘家又失了势,她便问了贾琏,贾琏急忙就亲自把东西还回去了。她便是再有心帮衬娘家,可到底出嫁从夫,况她有儿有女,哪敢为娘家冒险。东西没了便没了,往后娘家过不下去,她接济些就是了。 她一直小心观察着贾琏的态度,幸而贾琏虽刚硬了些,但待她倒还好,她心里才松些。 这会儿见贾琏问她,几乎不用想就说:“若真是像我娘家这样送东西来藏的,定不会送给老爷们,必是内宅女眷们收着。老太太现今不管事,府里人来客至回话等事都由当家太太料理,咱们府里早分了家,若真有东西送来,不是大太太收着便是二太太。” “我去跟老爷说。” “二爷,等等。”王熙凤唤住他:“二爷,到底是谁家送的东西总要弄明白,否则什么都说不出来,白吞了那些财物,谁肯轻易吐出来?” 贾琏皱眉道:“能托给咱们家收着东西,必定是老世交,前不久史家才出事,许是史家的东西。” “倒不像。”王熙凤想了想,摇头:“如今史家两位太太还住在那小宅院里呢,平时也不上咱们的门,若真有东西在咱们家,岂能不来取?便是不取,也不该一点子动静都没有,否则将来时间长了就不怕生变?反正若是我,我是不放心的。” 贾琏随口道:“若不是史家,难不成是甄家?” 话刚说完,夫妻两个相互对视,都想到一处去了。 “二爷,可能真是甄家。以往为着方便,咱们家放了一笔银子在甄家,甄家也有银子在咱们家,后来咱家的那笔银子在娘娘省亲时支取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大老爷分家后也取回来了。甄家的银子却是没动呢,整整十万两,是预留着给京中的两位甄家姑娘们急用的。” 这两位甄家姑娘,一个是宫中的甄顺嫔,一个是定郡王的原配嫡妻,原配逝后,续娶的又是甄家女儿,这笔银子对方自然也有资格动用。当年甄家与贾家很亲密,明面儿上虽瞧不出,可贾母暗中没少帮着甄家姑娘,王熙凤虽不知,但当年贾元春能封妃,其中甄顺嫔也出了力。 贾琏摇摇头:“那笔银子是早年就搁着的,但凡一些大家子都有这样的习惯,并不在追究之列。忠顺王指的不是这个。” “二爷糊涂了,我的意识是,既然甄家的银子没收走,甚至宫里或者郡王府都没来人支取银子,那么这笔银子就还在老太太手里,说明甄家一直将贾家作为后路。真要如此,甄家犯了事若要藏匿财物,自然送到咱们家,定要交给老太太,可这东西却不一定到得了老太太手里!” 贾琏越听越迷糊:“二奶奶,你说的明白些。” 王熙凤道:“咱们两房分家是近几年的事,以往咱们府里都是二太太管家,出门应酬,来人客至都是二太太出门招待,甄家与咱们又是老亲,对咱们的事必然知道的多,大太太的为人性情肯定也知道几分。既知道这个,甄家来人要见老太太,能通过大太太的手?只怕箱子底儿都要刮干净。甄家若来了人,极有可能点名儿要见二太太,毕竟往常都是二太太与甄家人来往,甄家希望通过二太太将东西移交老太太。” 还有一点王熙凤没提,乃因王夫人出自王家,娘家家世摆在这儿,当时的王子腾仍是位高权重,甄家自然更信任些。现今王家却落败了,倒不好再提旧日的情形。 贾琏得了这话,立刻就去找贾赦。 贾赦正为还国库欠银烦恼,见贾琏过来也没好脸色,待听了贾琏说的话,却是眼前一亮,立刻就去找贾政。 “大哥,我也愿意为大哥分担,但王氏说二房没银子,我也无可奈何。”贾政以为贾赦又是来催银子的,愁眉长叹的先诉苦,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贾赦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哼道:“二老爷,我不是来说银子的事儿,而是说说你媳妇王氏,我那好弟妹做的事儿。” 贾政一听这腔调就觉得不好:“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琏儿将王家送来的几只大箱子退还了回去,二弟你知道吧?琏儿夫妻这样做是遵着国法,毕竟国法森严,藏匿犯官财物也是罪名儿。咱们家到底不似父亲在的时候,近来又是多事之秋,自然该小心谨慎才是。可我听说你媳妇偷偷收了甄家的东西,你敢说不知道?” “这、这从何说起?我并不曾听说,王氏她、她……”贾政想想,王氏还真做得出来,顿时心头火起,当即就跑去找王氏质问。 王夫人并不在房里,而是在贾母上房,正与贾母说着宝玉的亲事。 “老太太,宝玉已十七了,别家公子十七岁都做了父亲,宝玉却是亲事都没着落。近来京中事多,我却一直担心宝玉,只想早早见着宝玉成家。老太太疼了宝玉这么些年,难道就不想宝玉早些说定亲事,将来给老太太抱个曾孙么?” “你还是想定下薛家?”贾母连番打击下显得十分苍老,人也不如以往精神,每日里说不了多少话就累了。 “媳妇瞧着宝钗贤惠大度,很适合做宝玉媳妇。”王夫人道。 贾母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叹口气:“随你吧,你们是宝玉爹妈,自是你们做主。既是你选的媳妇,一应事情你们自己料理,我不管这事。” 王夫人拈佛珠的手指一顿,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将那口恶气压下。 老太太先前再三说过,往后宝玉娶亲的使费东西她来办,现在却改口的彻底,到底是不愿宝钗做宝玉的媳妇。罢了,不过是份嫁妆罢了,她就宝玉一个儿子,又不是出不起,老太太的东西将来总是宝玉的。 王夫人站起身刚想告退,贾政便一阵风似的进来,也不管什么场合,也没与贾母行礼,指着王夫人就质问:“王氏,我问你,甄家可送东西给你了?你是不是收了甄家的东西?” “老二!”贾母一听是这等事,大喝一声,命鸳鸯也下去,守着门。 贾政却是一脸愤慨的与贾母说道:“老太太,王氏这个无知的蠢妇,竟是收了甄家送来的几只箱子,若这事儿被御史知道了,定要参咱们家藏匿犯官财物,儿子头上这顶乌纱竟是别想要了。” 说到底,贾政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官儿。 王夫人自然不会白认罪名儿,回说道:“哪里有老爷说的那般严重?我是收了甄家的东西,但咱们两家世交,相互间送礼的时候多了,便是老太太还收着甄家的十万银子呢。” “王氏!你牵扯老太太作甚!”贾政喝道。 王夫人却觉得憋气,嘴里清清淡淡回道:“昨晚上老爷不是还在说这笔钱,大老爷不是想将这笔钱挪去还国库的亏空?” “闭嘴!” “行了!”贾母制止两人,头疼的揉着鬓角,满脸疲惫的叹气:“你们以为府里的事我不知道?老大这回的想法是好的,国库的欠银是得还。当初分家时没算上这笔银子,如今就由我做主,你们一房出十万,余下的十万我来出!” “老太太……”王夫人哪里舍得吐出十万,张口就想诉苦。 贾母冷厉的扫她一眼:“王氏,你当初嫁进来时的嫁妆单子我还留着呢。” 王夫人先是一愣,接着脸憋的通红,终究是没再吭声。如今她的嫁妆与嫁进来时自然不同,到底在贾家管家一二十年,攒下的东西银钱不少,若老太太要对嫁妆单子…… 老太太做主拍板,贾赦又行动积极,硬是只用了半个月便将三十万两银子给凑了出来,由贾赦贾琏父子两个亲自送去户部。户部尚书正是林如海,此事儿自然也要避嫌,这事儿全程由两个侍郎领着底下人在办理。 贾赦见了银子终于抬走,头一回不是心疼,而是大松了口气。他又问林如海:“妹夫,如今这国库欠银……” 林如海知道他想问什么,笑说道:“老大爷不必担心,你并非头一个来还银的,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圣上虽没下明旨,但近来京中动静不小,大老爷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圣上的意思。” 当然知道,但凡抄家犯事的人家都有拖欠国库银一项罪名儿,这是明摆着给各家欠银不还的人敲警钟,以至于连贾赦这等从不上朝、混吃等死的老纨绔都嗅到了不对劲儿,赶紧把银子给凑出来了。 王夫人舍不得银子,但老太太话都说出来了,她哪敢儿违背,只得将银子出了。此后便一心忙起宝玉的亲事。 两家有意不是一两天,请了个官媒来走个过场,一月后两家便小定了。 小定选在二十四,尽管宾客不多,仍旧算热闹。 探春、惜春、湘云以及宝琴都陪在房内,迎春也来了,黛玉因在坐月子,只遣了紫鹃过来走一趟。宝钗今年十九了,换下往日半新不旧的衣裳,穿了身鲜艳娇嫩衣裙,素净的妆容亦做了新打点,明光四射,艳丽夺目,宛若盛放的牡丹花儿。 自家人知自家事,宝钗为着这桩金玉良缘不知蹉跎了多少好时光,如今亲事终于做定,姊妹们自然为她高兴。里头正热闹打趣着,欣赏着宝钗难得一见的娇羞,却忽闻外头吵闹,似夹杂着夏金桂的叫喊哭闹。 薛宝钗面色一白,以为夏金桂这般不给她脸,竟在这样的日子闹腾。 探春立在窗边听了听,觉得声儿不对,便命侍书去问问。 侍书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满口惊诧:“外头来了一群官兵,竟是不由分说将薛大爷锁拿走了,薛太太晕过去了,薛家大奶奶正闹呢。因一时慌乱,倒忘了通知咱们里头。” 姑娘们都吓了一跳。 薛宝钗脸色更白了,顾不得再问别的,慌忙去看薛姨妈。 薛姨妈已被抬回房内,王夫人正在床边,薛姨妈好容易被弄醒,正跟着王夫人哭诉:“他妹妹的好日子,他做哥哥的却不知哪里又惹了官司,竟在这天被官差拿了去,真是要被这个孽障给气死了。” 薛宝钗刚到门口,身后一人猛地上来将她挤开,一阵风似的进去了。薛宝钗险些摔倒,幸而莺儿香菱反应快,左右扶住了。 只听得那夏金桂与薛姨妈说道:“大爷被官差拿去了,太太倒是快想想办法,大爷那个人哪里吃得了坐牢的苦。” 不等薛姨妈说话,一旁的王夫人不悦说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婆婆尚且在床上病着,做媳妇的不来伺候,却站在那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夏金桂一时冲的急,倒忘了王夫人在这儿。夏金桂虽泼辣,并非不识时务,深知贾家惹不起,这位二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便陪笑道:“都是我们大爷出事把我唬住了,竟忘了礼数,望太太和亲家太太见谅。” 薛姨妈哪里不知夏金桂为人,这时候也懒得理会,摆摆手道:“你也是担心蟠儿,罢了。倒是得打听着为什么事将大爷拿走了。” 王夫人适时说道:“妹妹别着急,想是什么误会,我找琏儿去打探打探。” “劳烦姐姐了。”薛姨妈吩咐桐喜从小箱子里取出五百两银子,递给了王夫人:“打听消息的一应使费总不能由姐姐来出,只求姐姐早些探个明白,将蟠儿放出来。” “放心。”王夫人又劝慰一番,这才离去。 夏金桂站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撇了撇嘴,虽不满,可不敢当着王夫人的面儿说。直到王夫人走了,夏金桂才阴阳怪气的说道:“这还是亲姊妹呢,如今亲侄儿出了事,帮着打听消息是应份的,却还有脸拿银子。倒也是,你们巴着贾家这门亲,可不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如今终于如愿了,大姑娘终于嫁进了国公府,那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总算没白使。” “你!”薛姨妈向来说不过夏金桂,婆婆的款儿也镇不住夏金桂,竟是无计可施,自己反倒气的说不出话来。 “妈。”这时薛宝钗进来了,先看了薛姨妈的情况,这才对着夏金桂说道:“我知嫂嫂担心哥哥,只是妈为哥哥都病了,嫂嫂作为儿媳妇不在床前伺候便罢了,却不该句句夹枪带棒。嫂嫂也别说后悔嫁给哥哥的话,当初虽是我哥哥定要娶,但也是嫂嫂家十分愿意,嫂嫂生的好样貌、好诗才,成亲前便知我哥哥为人,既肯同意亲事,必定看中了我哥哥身上的某些好处,如今自然也不该反悔才是。女子出嫁从夫,且当从一而终,嫂嫂既进了我们薛家的门,往后生死都是薛家的人。” 夏金桂竟不知该回哪一句,且过往每回都驳不过,便也懒得与她分辨,只哼笑道:“我是谁家的人倒罢了,倒是大姑娘问问自己是谁家的人?今儿小定都没开始呢,也不知做不做数,毕竟、我可从没听过要补办小定的。” 薛宝钗咬了咬唇,任由对方扬长而去。 薛姨妈也想到此节,一时又是伤心:“这、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哭了一阵,想到事关女儿终生,便与她说:“我儿别怕,这事儿我与你姨妈商量商量,补办到底不好听,便只能委屈我儿,且当小定过了吧。” 薛宝钗亦能如何?任由母亲做主罢了。 第77章 却说王夫人回到府里,命周瑞家的去叫王熙凤来。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是想要找贾琏去打听薛蟠的事儿,不由得在一旁提醒道:“太太,琏二爷现今在鸿胪寺当差,怕是没功夫打听这个。” 王夫人一顿,倒是忘了已不是早先没分家的时候了,叹了口气,揉着鬓角道:“好好儿的闹出这种事,蟠儿也实在不争气。现今琏儿不得空,可找谁去打听?” 这时宝玉突然走了进来,嘴里说道:“太太何不使唤儿子去。” 王夫人听了就笑,一边拉着他坐,问他从哪儿来,一边又说:“你去?你何曾办过这种事,你一出去我都怕你把自己丢了。” 宝玉笑道:“太太,儿子都长大了,不似以前了。这事儿我来办吧。” “可不准胡闹。”王夫人见他不是说笑,顿时又板了脸:“你一个爷们儿家,怎好去做这种跑腿儿的事儿,让人知道了笑话。” 宝玉反问:“那以往琏二哥怎么就做得?我见太太一贯使唤琏二哥做事,如今琏二哥能在鸿胪寺做的那般顺遂,岂不知也是得了当初料理庶务的益。” 王夫人哑口难辨,总不能说那时贾琏二副在她眼里就是跑腿儿办事的大管事。再看宝玉,王夫人都疑心他是不是故意说出这话来刺她的心,但这是她的宝玉啊。 到底王夫人没能劝住宝玉。 原以为宝玉没经过事,办不出来,怎知宝玉才半天功夫就带了消息回来,却不是好消息。此时薛姨妈与宝钗都亟不可待的跑来听信儿,宝玉因着宝钗在屋内,不肯进来,宝钗臊红了脸,躲在纱橱后头,宝玉方才进来给王夫人薛姨妈见礼,隔着纱橱唤了一声“宝姐姐”。 宝钗影影绰绰见到宝玉立在那里,不再是往常大红银红,却是穿着身靛青团花,风姿俊秀,宛若浊世佳公子。又闻得宝玉如今是真的肯读书下功夫,做的文章也得了贾政点头,可见是真上进了。宝钗又想到如今两人算是小定,不免心下欢喜,觉得几年光阴总算没有白等,这样的宝玉才是她希望的样子。 “宝玉,可打听到了,你薛大哥是为什么被锁拿走了?可是误会?”事到如今,薛姨妈还抱着侥幸。 宝玉却是很坦诚:“姨妈,这并不是什么误会,是因薛家采办的东西质量不行,户部查了出来,本就要问罪,偏这时有御史参奏薛大哥曾在金陵打死人命,这才将薛大哥拿走。如今这案子还没判,只是现今不准家人探监。” 这一通话说出来,薛姨妈直接就哭倒了,宝钗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忙出来劝解,生怕薛姨妈伤痛之下有个好歹。 王夫人一边安抚着薛姨妈,一边又问:“宝玉,你可打听实在了?到底是谁将你薛大哥的旧案翻了出来?那件事不是早了了么?” 宝玉道:“听说是左都御史上的折子,原本参的是大司马贾雨村,从中牵出了薛大哥的旧案。” 王夫人一惊:“贾雨村?” 这人曾是借了贾家关系得的官儿,先时几年倒也走动亲近,只是后来贾雨村接连高升,又不知投了谁家,倒和贾家的关于只停于表象,但凡看来往东西就知道。偏贾政一味说着贾雨村的好话,王夫人都懒得理会,不过是旧时两人相谈甚欢,几首酸诗歪词,如今人家平步青云,何尝还记得。 想不到今日却因贾雨村牵出了薛蟠的案子。 宝玉又道:“我听说贾雨村已被收监下狱,身上罪名儿不少,薛大哥那件案子怕牵扯的不止是薛家,还要牵扯到老爷。” “这与老爷何干?”王夫人大惊。 “贾雨村咬定当初之所以那样判了薛蟠的案子,乃是收到老爷书信,又有王家舅舅施压,他迫不得已才那般办理。” “这个贾雨村!老爷真是白瞎了眼!”王夫人气的不得了。 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在薛家为薛蟠焦急时,宁国府被官兵给围了,紧挨着的荣国府吓得大门紧闭,生恐那位抄家的忠顺王进了自家大门。贾赦脸色都变了,闻得贾琏还在鸿胪寺,气得跳脚:“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将二爷找回来,打听打听宁国府那边是怎么回事,可会牵扯到咱们府上?今儿一早我这眼睛就直跳,就知道没好事儿。” 不多时贾琏回来,根本不必打听就已知道了内情。 “宁国府被参了,罪名儿是国孝家孝间聚众宴饮、停妻再娶、逾制、亏空、包揽讼词、草菅人命等大小二十几条。”贾琏一得知此事就去打探了,听了那些罪名儿吓得不轻,特别是停妻再娶那一条,当初贾珍贾蓉还给他来信想将尤二姐说给他呢,幸而他在外地不曾见过尤二姐,凤姐又添了葵哥儿,方没动心。 “这、上头怎么判的?”贾赦问。 “抄家。珍大哥是斩立决,蓉哥儿、蔷哥儿两个是流放,家产一概抄没,珍大哥的那位二房,旨意明确,判了绞刑,还不准收尸。”毕竟尤二姐当初与人有婚约,却悔婚再嫁,孝期成亲,乃是淫奔无耻,失了女子本分,当浸猪笼。 “有没有牵扯到咱们家?”贾赦越发心惊肉跳。 “现在还不知,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只怕是躲不过。咱们府里这两年稍微好些,可在往年事儿也不少。”贾琏叹口气,又道:“老爷可知此回宁国府之事是怎么闹出来的?竟是贾雨村出首上告,只为减缓罪名儿,那个左都御史赵柯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接连两三个月来不知弹劾了多少人,偏生十回有五六回都被准奏。” “这可如何是好?”贾赦急的直跳脚:“我的大孙子才四岁,怎么能遭这种罪,若咱们家有了罪名儿,大孙子往后大了可怎么办?竟是绝了路了。” 现今贾赦眼里心里只有葵哥儿,他自己都靠后,每每贾琏又是好笑又是感慨,还有那么点儿泛酸。他这父亲何曾待他像葵哥儿那般上心过。 果然如贾琏说的,继宁国府之后,荣国府也被参了。罪名儿虽比宁国府少些,可着实也不轻,特别里头有条结交外官,这罪名儿相当敏感。论起来乃是当初秦可卿丧事,馒头庵的净虚求王熙凤办事,王熙凤虽没应,却仍和节度使云光通了信,哪怕是办了好事,在朝廷看来都一样。 幸而贾赦父子都没注意,只因以往府里与那边本就有联系,只以为是旧案。 最后荣国府的判决出来,到底比宁国府轻。 虽说两房已分家,但以往府里办事都是用荣国府的名帖儿,作为名义上的当家人,贾赦责无旁贷。治家不严、逾制、私通外官、纵豪奴伤人等罪名儿扣在贾赦头上一点儿不冤,贾赦被夺爵,国公府收归朝廷,这还是因着贾赦还了国库欠银有所从轻。又念在老国公为朝之功以及贾母年事已高,保留了贾母的诰命。此回并未牵涉到贾琏夫妻二人,特别是贾琏的官职未受影响,这使得大房松了口气。至于二房里头,贾政也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儿,又有以权谋私干涉朝廷任命等罪,被革职,判了流放。王夫人被查出草菅人命、重利盘剥、包揽讼词、传递宫闱消息等好几条大罪,被判斩立决。贾政在王氏的罪名儿出来后就写下了休书,直骂王氏毒妇,二房的财物只抄没了王氏之私产,却比公中钱财多近十倍。 贾赦原本还觉得被夺爵太委屈,乃是受了二房牵连,可看到王氏下场,特别是罪名儿里那条“传递宫闱消息”时,受惊一般再不提任何言语。 贾家的几个人,大约除了邢夫人以外,都知道那条罪名儿是什么意思。若紧紧是传递宫闱消息,也不至于让人害怕,谁家没做过这等事?却是因此事说的乃是元春晋封之秘辛,并不仅仅是太上皇看顾老臣,更是皇帝顺水推舟。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初成也可卿,如今败也可卿。 在当初宁国府事发时,朝廷先一步接走了惜春,两府并未想到别的上头,直到出了事,探春才反应过来。探春既庆幸惜春能躲过一劫,又嫉妒惜春能置身之外,如今贾家遭难,嫡母被斩,父亲流放,她这一生…… 惜春并非原著中冷心冷情的四姑娘,亦早猜到贾家结局。当初和亲时贾珍曾送了好些金银来,她也没留着,一部分置办了宅子田产,如今给了尤氏胡氏等人安住,另一部分现钱也分给了尤氏胡氏婆媳俩。宁国府罪名儿很重,抄家不仅抄没了官中,连内宅女眷们的东西一概都抄了,尤氏婆媳俩带着个孩子着实过的艰难。这孩子乃是胡氏所产,才一岁,原本尤二姐也曾有孕,但三个月时掉了,所以这小孩子便是婆媳俩往后的全部依仗了。 现今贾家住在的宅子乃是黛玉的陪嫁,地段不算太偏,三进,对于散去了绝大多数仆役的贾家人来说也是够住的。 贾母自从宁国府出事就倒下了,自家又被收回御赐的宅子,这对于在荣国府住了一辈子的贾母来说打击很大。接连好几个大夫来诊过,都摇头叹气,只让贾赦贾政准备后事。 贾赦虽没了爵位,但贾琏仍是鸿胪寺少卿,自然不好一直住在黛玉的陪嫁宅子里。贾琏已找了住处,宅子虽不大,但住他们一家是尽够了,且上值也近。当朝以孝治天下,贾政得了恩旨,许其在贾母百年后再执行流放,如今只在贾母跟前尽孝。贾政同样要脸面,况且家里又不是没钱置办宅子,同样找好了地方,赶在自己出事前安置好了家里头的事。二人如今都没挪动,乃因贾母的状况实在不便挪动,二人也不好在老母亲身体不好时各自搬家,岂非不孝?二人商议了一番,便由贾赦出面,花银子从黛玉手里将宅子买了过来,一家子住到贾母事了。 黛玉也知他们顾虑,到底贾母是贾家老太太,若身后事是在别家宅子里办,实在不好听。黛玉去看过几回,贾母已是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是真的不好了。 至于原本寄居在贾家的薛家人,薛蝌早就接走了。 薛家有买卖,即便这些年被薛蟠挥霍了很多,到底还有家底儿,先前一直住在贾家不过是有所求。现今贾家接连出事,薛蟠又在牢里,谁都没工夫去关心早先的金玉良缘。 这些外头的事林青筠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朝中大半人都早。当贾家的事了结,她心里算是松了口气,这预示着红楼原本故事终于告一段落。当然,许是蝴蝶翅膀的扇动,现实本就与原著出入极大,好比王家、贾家,甚至当初的史家之所以败落,并非仅仅是皇帝想惩治勋贵老世家,更是如今羽翼丰满的皇子们展开的斗法。比如此回连连上折子弹劾的御史赵柯,若无成郡王在背后支持,他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得罪人?况且贾雨村身后投的可是三皇子肃郡王,至于二皇子定郡王,早先将宝压在甄家身上,已大伤元气。 皇子们大了,果然按耐不住,趁着南安郡王一事搅动风雨,试图在皇帝眼皮底下浑水摸鱼、自得其利。 林青筠也稍稍关注了底下两个皇子。八皇子已在三年前开府,封的是襄郡王,娶的王妃家世中等,人物却不俗,脾气秉性倒都好,林青筠但凡在外面遇着了,与她颇能说上几句话。九皇子今年刚十岁,宫中连着好几年都没新的皇子皇女,按理说九皇子是最小的皇子,又独在宫中,但皇帝待其平平,这位九皇子本身各方面同样平平。 在外人看来,风头最盛的当属纯亲王,偏生徒晏身上没沾染半点儿风波。实则只是外人不知,皇帝的御案上摆着几本弹劾的折子,弹劾的对象都是纯亲王徒晏,只是皇帝压了下来。 皇帝正看重徒晏,满心厌烦着其他几位皇子,又知道折子内容捕风捉影毫无实证,因此便没理会。偶尔皇帝也希望徒晏真有那份心,倒也能帮着分担好些。 八月初三本是贾母寿辰,然而今年贾母卧病在床,贾家也没心思大办,只自家热闹一番作罢。林青筠送了寿礼,并嘱咐了相思几句话。相思去后果然见到薛宝琴,趁其跟前无人,将话转述了。 “琴姑娘,我们王妃说了,那梅家正为其子相看亲事,根本不提曾与薛家有婚约之事,只怕将来回了京,为了自家名声反要倒打一耙。王妃说,梅家最迟年底就回京,琴姑娘早些拿个主意的好。” 宝琴于此事早有猜测,否则也不会与哥哥上京来,只是听到这话仍是脸色白了白,半晌才道:“多谢王妃好意,我会与哥哥商议的。” 半个月后,薛宝琴亲自来了王府道谢,又说已主动与梅家退了亲,只说自家高攀不上,免得将来误了梅公子。那梅家二话没说,退了小定的礼,甚至问他们归家的盘缠可够,还要赠二百银子路费。只差明摆着要她们早早离京了。 林青筠问她往后可有什么打算,宝琴道:“原本我与哥哥上京便是为此事,既然亲事无果,自然该回家去。只是大伯母家刚出了事,伯母更是病的起不来身,我与哥哥得留下照看。” 薛蟠的案子已经判了,乃是斩立决,薛姨妈花了多少银子都没用,眼睛都要哭瞎了。偏生得了这结果,那夏金桂不干了,闹着要休书,要回娘家。薛姨妈哪里肯呢,薛蟠没留下一儿半女也罢了,难道媳妇都守不住,怎么都不肯给休书,并命人看住夏金桂的嫁妆,想着嫁妆在薛家,那夏金桂便走不了。薛姨妈打定了主意,定要夏金桂为自己儿子守一辈子。岂知夏金桂偷偷跑回娘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伙儿人,连打带砸,不仅将嫁妆抢走了,还放话说即使不给休书也再不回来。 薛姨妈发狠,定要以夏金桂卷了夫家之财与人私奔为名儿将其上告。 薛宝钗闻言忙命人去拦,又劝薛姨妈,一时又气又急,旧病犯了,支持喘不上气,反将薛姨妈唬住,人也清醒了几分。自薛蟠死后,薛姨妈就有些疯魔,以往对夏金桂管不住便罢,每回败下阵来都是自己气一阵子了事,可这回就是和夏金桂抗上了,还死要打官司告状,直将夏金桂当成害死儿子的仇人了。 如今见女儿一脸病容的躺倒了,薛姨妈也慌了:“我的儿,你可别吓妈,你哥哥已没了,你再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妈,你与嫂嫂这样闹,又何苦。倒不如让她去了,咱们家也清静。”薛宝钗趁机劝道。 薛姨妈这会儿只关心宝钗,哪管夏金桂,便道:“妈听你的,让她回去,咱家不要了。” 事后经过协商,薛姨妈同意夏金桂作为寡妇回娘家居住,往后婚嫁与夫家不相干,只是嫁妆得留在夫家一半。夏金桂正年轻,哪里愿意在薛家守寡一辈子,如今不必守寡,又没被休弃的名声,可以再次嫁人,便同意留一半嫁妆,到底夏家只夏金桂一个女儿,将来凭着嫁妆招个女婿也一样。 如今夏金桂一去,薛家果然清静,薛姨妈也不再只伤心薛蟠,倒是关心起薛宝钗的终生来。 想到王夫人富贵了一辈子,最后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薛姨妈不由得又哭起来。又想着两家虽小定了,但宝玉要守孝,三年都不能提亲事,三年之后宝钗都二十二了。 正为此烦心忧虑,忽闻宝玉来了。 薛姨妈忙命人请进来,见了宝玉风神俊秀,彼此知根知底亲上做亲,心里又酸又喜,忙拉着在椅子上坐了。因问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按理在王夫人孝期,宝玉不该出门。薛姨妈因想着两家亲近,许是宝玉担忧她们母女,特地亲自登门来看看。 谁知宝玉却说:“我来见姨妈,是为我与宝姐姐的亲事。” 薛姨妈一呆,连带着躲在后头的宝钗亦是心中一凉,隐隐已有猜测。 果然听宝玉说道:“如今我要守孝三年,出了孝再议亲倒是耽搁了宝姐姐。况宝姐姐这样好的姑娘,我这个须眉浊物、一事无成者如何配得上。宝姐姐该寻个上进有本事,能担得起一家子风雨的人,我却是做不到。姨妈,别耽搁了宝姐姐,是宝玉对不住你们。我是不能去考功名的。” 父母皆是罪人,哪怕朝廷并未明旨夺其科考资格,到底这样的人少有去科考的,即便高中也难出仕。 直到宝玉走了许久,薛姨妈才愣愣回神,见着桌上送回来的小定之礼,一下子崩溃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金玉良缘、和尚说的金玉良缘难道不是天意么,怎么就这样难。” 薛宝钗蹒跚回到房里,不理会门外的香菱莺儿,蒙被大哭。 宝玉私下退了与薛家的亲事,回来后贾家人才知道。贾赦一房干系不大,都不理会,贾政想到这亲事是王夫人定下的,顿觉不喜,但对宝玉的行径更是恼怒。贾政已将宝玉性情看明白了,就不是个走科举仕途的人,将来他就要流放边疆,老太太大限将至,大房与他们各管各的,谁能看着宝玉?薛家虽不好,但那薛家姑娘到底便是老太太也赞过,况他们家已是这样,还能聘到什么好人家的好姑娘不成? 贾政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宝玉一言不辩,往地上一跪。 贾政斥道:“你可知错?母孝期间私自外出,况薛家是你母亲在时为你定下的亲事,如今还在她孝中,你竟私自去退亲,简直是不孝!” 宝玉仍是一言不发,心中对贾政却是有怨的。不论王夫人再如何不好,却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一个妻子的职责,贾政却是王夫人最绝望的时候休弃了她,可谓凉薄之极。宝玉一想到母亲的贪婪狠毒,父亲的虚伪自私,自己这十几年竟是活在梦里,偏生子不言父过,他竟似被套在这个枷锁里不得脱身。 贾政操起案上的鸡毛掸子就打,贾宝玉咬牙忍着,就是不喊疼。看着倔强沉默的宝玉,贾政甚至怀念起以往那个顽劣来,下手亦发狠了。 有人将消息告诉了贾赦,贾赦闻言赶了过来,命人将贾政拦下。 贾政喊道:“大哥你放开我,这个孽障,就该好好儿教导教导,否则将来我去了,他岂不是翻了天。” 贾赦冷哼道:“二弟,你这是时刻没忘自己要流放,故意拿着宝玉撒气啊?二弟,不是我说你,宝玉可是你唯一的嫡子,你都这把岁数了,也不可能再有儿女,宝玉现今又这样懂事上进,你就知足吧,何苦要打死他。你嫌王氏丢人,将人休了,倒罢了,只是王氏好歹在贾家辛苦几十年,珠儿不在了,大姑娘也没了,唯有这么个宝玉,你若把宝玉打个好歹,就不怕王氏死不瞑目来找你?” “大哥!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说的什么话!”贾政到底心虚了,恨恨将鸡毛掸子丢下,含泪道:“今儿既然大哥过来了,就恳请大哥一件事。虽两房分了家,到底是同根所出,望大哥以后照看着他们些,我、我怕是今生回不来了。” 贾赦叹口气,想着贾政要去的苦寒地方,便点了点头:“你放心,都是我的侄子侄女儿,一家子骨肉,我如何能袖手旁观。只你们府里没个主事人,难不成让个姨娘当家?将来可怎么给孩子说亲?” 贾政心里一动,想着赵姨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他又没了官身,倒是可以……想着又摇头。赵姨娘那性子实在不省事,若真扶正了她,将来宝玉怕是难了。况老太太跟前也过不去。 贾赦可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心道:“再娶是来不及了,你虽休了王氏,但王氏死了,近一年哪好办喜事?况即使再娶一个,焉知会对现今这些子女好?倒不如趁你还在,将你们房里各自分家,宝玉、环哥儿将来的娶亲使费、三姑娘的嫁妆,两位姨娘的养老家用等都一一分派仔细,我做个见证,也省得将来生事。” “大哥所言有理。”贾政亦觉可行,倒不是信贾赦,而是贾琏如今还做官,况事到如今实在没什么人可托付了。 仅仅半个月后,贾母便闭上了眼,贾家布置了灵堂,开始守孝。 贾琏作为长房嫡孙自然也要守孝,上了守孝折子后,便卸任回家开始为期一年的守孝。宝玉探春贾环几个却是连着王夫人的孝期,有三年。贾政为贾母也要守三年,三年后便是流放。 黛玉去贾母灵前哭了一场,几天都闷闷的不开怀,并非是贾母之丧,更是贾家之现状。林青筠去陪了陪她,刚回来就见徒晏在逗初阳。初阳如今已有十个月,爬的很快,动作相当敏捷。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将初阳放在上面,徒晏蹲在那儿拍手,初阳咯咯笑着摆动手脚,一会儿就爬过去了。 见她回来了,徒晏笑着说:“你上回提的那个琴姑娘,我为她说门亲事如何?” 第78章 闻言林青筠笑道:“王爷什么时候做起保媒拉纤的活儿了?” 徒晏不在意她的打趣,说道:“你可还记得齐家?他们家三公子今年刚十七,尚未说亲,不仅自小读书,且人物风流,岂不是很配那位琴姑娘。两人家世亦相当,薛父在的时候常在西海沿子行商,如今齐家做着远洋贸易,更是相合。” “原来你是想用薛蝌。”林青筠了然,定是徒晏觉得缺人手,不知哪儿知道了薛蝌,顺带想起宝琴的亲事。再一个,让薛齐两家做亲,彼此更亲近,更容易度过初始阶段的摩擦。想了想,她说道:“那齐家三公子我没见过,齐家太太却是见过的,他们家家风却是不错。我倒觉得可行。只他们兄妹两个如今在京中,一应事情要薛家大房太太做主,偏那薛蟠才出了事,猛地和她提亲事,怕是不大好。” “哪里用你去,等他们回了金陵,自有齐家请媒人登门。你先与那琴姑娘通个气儿,同不同意他们自家去商议,我可不做保媒。”徒晏举起初阳掂了掂,惹得初阳直笑。 林青筠想着自己与薛宝琴统共没见几面,倒不如让黛玉去说,便让相思去了庄家一趟。黛玉听了,觉得是好事,隔了几天便寻机会与薛宝琴暗暗提了。薛宝琴刚与梅家退了亲,正满心愁绪,倒不为她自己,只怕家中母亲闻了消息受不住,听得黛玉所提之事顿时羞红了脸。但抱琴到底是在外面游历过的女子,眼界开阔,心胸自然也不一般,虽未与黛玉说什么,但回家后与哥哥说了。 薛蝌问明白了是哪家,却是纳罕:“池州的齐家?我倒是听说过,他们家怪着呢,分明是茶商,家中子弟却自小读书,倒像是要考功名似的。说来他们家家风着实好,没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原来是做茶,近两年却跑起了海船,据说去的还不是西海沿子,而是欧洲。我说他们家怎么起了这个心,竟不怕被吞,原来是有纯亲王做依仗。”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咱们与纯亲王府没什么交情,按理不会想到为我的亲事牵线,说的还是池州齐家。他们家既是做海船,大约是看到父亲曾经也是跑船行商,这才起了心,却是看中了哥哥呢。”宝琴确实聪慧,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本质,却并无不悦,如此才令她踏实。 “我去打听打听。”薛蝌就一个妹子,父亲又不在了,兄妹两个亲厚的很,为着宝琴,他一直拖着没娶亲,就是想先将宝琴的亲事说定。早先薛姨妈做主为他定下了邢岫烟,虽说家计贫寒,幸而耐得住,愿意体谅他。 薛蝌去见了薛姨妈,提出回原籍的事儿。 薛姨妈已与宝钗商议过,便说:“你大哥哥也没了,家中只剩我与你大姐姐,留在京中又有什么趣儿?”况王家倒了,王夫人不在了,连门正经亲戚都论不上了。薛姨妈擦着眼泪说道:“我与你大姐姐都是女眷,往后外头的事少不得劳烦你。家中东西都在收拾了,几日便好,回去,也省得留在这伤心地方。” 薛家如今着实与以往大不同。 薛蟠没了,家财大半都被抄,拿去赔补户部亏空,又有罚银,再丰厚的家底儿也搁不住这么耗。如今金玉良缘又没了指望,薛姨妈只能无奈回乡,打算回去再为宝钗寻门亲事。 这天林青筠带着初阳进宫请安,一进去就见皇后脸色不大好,见了初阳才有了笑脸。逗弄了一会儿,皇后让奶娘将初阳抱到一边,这才与她说:“你方才来时可看见承平伯府的人了?” “在宫门口似看见他们家的车了。唐宜人来请安?” 纹心在旁说道:“不止唐宜人,那位三姑娘也跟着来了,一直哭哭啼啼的,闹的皇后娘娘头疼。” 皇后也说:“总是跟本宫哭姜聪对她不好,朝打夕骂,贪花好色,说是这日子过不下去。本宫能如何?难不成下旨让他们和离?天下可没这样的事儿。再者说,当初是她自己愿意嫁,姜家都那样了,我还道她总算贞烈一回,结果又闹的不安生。”说着向纹心嘱咐道:“下回她再来就拦着!” 皇后怨那贺月芙没眼色,更迁怒唐宜人明知女儿性子还带进宫来,难道当年两家子的龌蹉都忘了不成?皇后可没忘!现今皇后没落井下石,已是大度了。 当然,皇后并不知道贺月芙与姜聪这桩婚事的内情,但……贺月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如今姜家都败落了,贺月芙又是个厉害性子,竟然还被姜聪给压倒,也算奇闻。 这时有个宫人来报:“启禀皇后娘娘,甄顺嫔又不好了。” 皇后皱眉,摆摆手道:“她那身子也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病。去请太医给瞧瞧,让底下伺候的人精心些儿,熬的药务必让甄顺嫔吃了。病了不吃药如何能好?又不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还能撒娇有人哄着吃。” 听着这番话大有文章,林青筠便佯作没听见。 进来甄顺嫔病了,本来只是小病,却始终不见好,一日重似一日。这里头自然有不为人知的隐私,后宫女人们都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况且甄顺嫔当初得势没少仗势欺人,现今失宠,多的是落井下石者。 皇后喝了一盏茶,顺了顺气儿,突然见她嘴里不停的吃着小碟子里的酸梅,不由得牙酸的问她:“哎哟哟,老七媳妇,不酸牙?” 林青筠眨眨眼,品着嘴里的梅子,咽下果肉后笑道:“母后觉得酸吗?我吃着倒好。” 皇后狐疑的瞥她一眼,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她平坦的小腹,与纹心对视一眼。纹心会意出去了,皇后与她说:“最近什么时候请的平安脉?” “五天前刚诊过。”林青筠意识到皇后在想什么了,脸上微微一红,心里盘算着。自从生了初阳,因为只在月子里喂奶,出了月子便与徒晏同房,担心万一怀上了,两个孩子离的太近,身体尚未养好,对孩子也不好,便有意识的做了防育。两个月前渐渐放松了,她除了饮食多些,并无其他反应,脉象也无异常,再者,前几天她身上还见了红,只是量极少。 “再瞧瞧。”皇后表面平静,心里却很期盼林青筠再次有孕。 秦院使被请了来,谨慎的诊了两遍,当即道喜:“恭喜皇后娘娘,恭喜王妃,王妃确实是有喜了,只日子尚浅,难以摸出来。” “果然是有喜了。”皇后大喜。 林青筠闻言却是担心,侧身与李嬷嬷说了两句,李嬷嬷去和秦院使说道:“我们王妃前几天见红了,可是胎象不好?” 秦院使以往也遇到过这种例子,但到底是亲王妃,不敢大意,又重新诊了一回,这才回道:“王妃放心,不妨事,偶尔也有这等情况。王妃如今日子尚浅,胎儿不大稳,头三个月最好在府中静养。” “多谢秦院使。”林青筠松了口气。 这下子皇后也不让她多留,忙让纹心亲自送她回去,又预备好些补品,热情一点儿不比怀初阳的时候低。林青筠这回进宫却是还想看看惜春。惜春在宫里的时候一直与太后同住慈安宫,太后常年礼佛,惜春也曾研读经卷,倒说得上话,简直惜春有心,每常为太后抄写经书供奉,太后待她倒和皇女们一样。 皇后觉得太后宫里的香火钱闻了对胎儿不好,便说:“知道你们姊妹许久不见想的慌,就让宁和去陪陪你,正好这些天皇上有意为她择婿,到时候你也帮着参详参详。” 林青筠有点儿意外,但想想也释然。 皇家永不能养惜春一辈子,哪怕为着朝廷颜面与名声,都得找个好亲事将惜春发嫁。宁国府虽败了,尤氏胡氏又要守贾珍的孝,但论起来惜春是胞妹,孝期没那么长,只是平时守着本分罢了。朝廷现今选人,一二年后正式议亲发嫁,那时候惜春也不小了。 惜春原本性子很有几分清冷,亦有份无情,当初险些出家。如今经历了那么多事,性格沉淀了一些,清冷成为一种气质,却不再让人觉得疏冷,无情也只是伪装。 惜春闻得要接她去王府小住,脸上便有了笑,忙吩咐彩屏几个收拾东西。 太后瞧着她欢喜,倒有几分女孩儿家的娇俏动人,又思及惜春性情合心,宁国府没了也少了拖累,如今是朝廷正封的县主,实在是说亲的好人选,想起娘家侄儿来。只不知皇帝那边什么意思。 林青筠在凤仪宫等着,只见惜春一身秋香宫装进来,见了她就笑着跑来。 “县主使不得。”立刻有两个宫女拦住了,又有李嬷嬷在旁笑道:“县主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小孩子似的,见了人就扑。王妃现在可是双身子,可经不得县主的热情。” “青筠姐姐又有喜了?”惜春惊讶的睁大了眼,弄的林青筠颇有几分难为情,随之惜春才笑着连道恭喜,又跑去小心的抱着初阳,冲她笑道:“既然抱不得姐姐,我就抱着小世子。这才几天,小世子重了好些呢,长得真快。” “小孩子都这样。” 初阳沉手的很,头一回抱的人都觉坠手,况惜春又是姑娘家,只一会儿便觉胳膊酸,将初阳还给了李嬷嬷。 两人与皇后告退,出了宫。 林青筠将惜春安置在靠近园子的听雪堂,惜春喜欢那里的景致,离园子的角门儿又近,时常能去逛逛,又不会随便碰上什么人。惜春安置好后坐在窗边,一时想起大观园来,如今荣国府被朝廷收回,当初建造的美轮美奂的大观园也被封禁,将来亦不知如何。 简直梳洗换了衣裳,惜春问过王府派来服侍的丫头,得知王爷不在府里,便去了紫藤院。进去后没见着初阳,略有点失望,问道:“初阳睡了?” 相思回道:“小世子闹着要王妃抱呢,可王妃现今哪能抱他,猴来猴去,又沉得很。刚哄了好半天终于将人哄好,吃了东西睡了。” 听到惜春声音,林青筠从里间儿出来,身上另换了件衣裳,与惜春一起坐了。无意瞥见惜春腕子上戴着一串楠木佛珠,皱皱眉,问道:“怎么戴着那个?” 惜春顺着她的视线一眼,笑着用衣袖遮掩了:“方才念了两张经,一时忘了取下来。姐姐放心吧,我现在可没想着要出家了。” “你若再闹着要出家,我是没法子了,只有出钱修个庵堂把你搁里头。”林青筠与她说笑,想起曾住在栊翠庵的妙玉,便说:“你可知道妙玉在哪儿?你也好些时候没见她了吧。” “姐姐知道妙玉去了哪里?自从我被选了和亲,再回来就没见到她。府里说她不愿再住在贾家,要到城外去修行,府里留不住只能送她去了城外的牟尼寺。我后来打发人去找过,却说她只住了几天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一直为她担心呢。” “倒忘了和你说,她回苏州原籍了,现今在蟠香寺修炼。这事儿是我们王爷办的,王爷曾与妙玉师父有一面之缘,又得过妙玉推演神机,后来妙玉求助,说想回原籍,王爷便找人将她送了回去,又和当地官员打过招呼,你却不必担心了。” 惜春竟不知妙玉与王府还有这段渊源,既然妙玉平安在乡,也就不再多问。 林青筠反问她:“你也好些时候没见回过贾家,可要去看看?” 算来也不是很久,贾母仙逝时惜春出宫去吊丧了,只是姊妹们相处起来到底不如以往亲密。况且她论来是宁国府的人,如何好在贾家多待,且不说那两房还分了家,着实有许多不便。 惜春摇头:“我就不去了,三姐姐他们都在守孝,我去了倒劳动的他们费心。”又问:“三姐姐原本是定给南安王府世子,只如今南安王府出了那事,三姐姐的事还算不算数?” “自然不作数。南安王府乃是谋逆大罪,圣上没太追究,却不表示旁人愿意将女儿嫁过去,这不同别的。”说着想起永嘉大公主,叹了口气,又说:“眼下南安王府守孝,三姑娘也在守孝,等出了孝已是三年后了,这些事儿都淡了。那时三姑娘再另寻门亲事,旁人也都不理会的。” “王妃,外头出了件热闹事。”百灵突然跑进来,满脸惊诧,又满眼八卦。 林青筠停了与惜春的闲聊,站起身略活动活动,问她:“又听说什么有趣儿的事了?” “是承平伯府的新闻,那位贺三姑娘,她连着在家住了半个月,姜家公子找上门死活要将人接走,两个人竟在大门口打起来了。听说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承平伯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大门关上,外头都传遍了。”百灵说的眉飞色舞,真恨不得当时在场,这等大新闻能碰上几回。 四月里,贺月芙便嫁到了姜家。 姜家没了爵位,倚仗的南安王府也失了势,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姜家也不是一跌到底。当初迎娶贺月芙,姜家出的聘礼十分可观,尽管承平伯府想截留部分聘金,但考虑到这桩亲事的由来,生恐哪里惹得姜家不满,将内情嚷了出来,那整个承平伯府就没了脸面,因此嫁妆没敢含糊,明面上对姜聪这位女婿也没挑剔。 以往贺月芙十分受宠,可自出了姜聪之事,在贺大老爷跟前算是失了宠。婚后姜聪宠过贺月芙一两个月,此后便固态萌苏,将贺家陪嫁的丫头弄上了手,惹得贺月芙大怒,争吵下夫妻俩就头一回动了手。贺月芙带着一身伤回了娘家,贺家自然恼怒,姜聪诚恳认错,赌咒发誓不再犯,将人接了回去,不到一个月又动了手。这回却是贺月芙将姜聪打的头破血流,姜家父母气的要告他谋杀亲夫,承平伯府大老爷亲自登门赔罪,脸面都丢尽了才平息此事。 这次贺月芙回娘家,却是因姜聪宠爱姬妾,贺月芙性子也不饶人,与那姬妾闹上了,不妨自己有了身孕,姬妾冲撞下小产了。事后那姬妾被杖毙,贺月芙只养了半个月便回了娘家,一住就不愿再回姜家。 姜聪闹归闹,贺月芙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哪能一直住在娘家令姜家颜面扫地。这次趁着喝了酒便闹上门,本来贺家又劝又说终于使得贺月芙答应回去,哪知两人在大门口又起了口角,说话就动手,简直令贺家大嫂子目瞪口呆。 这会儿那小夫妻俩都挂了彩,仍旧隔着帘子吵个不停,贺家大嫂子远远儿就避开了,再不管那小姑子的事儿。背着人,贺家大嫂子与陪房惊叹:“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以往都是听说,亲眼见到真吓死个人。咱们家的这位三姑娘真是了不得,幸而姑爷也不是个软弱的,若换个人,只怕早打死了。” 陪房压低着声音道:“姑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瞧着二人倒是半斤对八两,天生的一对儿。”又道:“三姑娘早先不是想进纯亲王府么?也不知后来怎么就定了姜家了。” 贺家大嫂子撇撇嘴,不屑说道:“三姑娘就是心比天高,早先嫌弃纯亲王体弱活不长,不肯去守寡,皇后娘娘有意时生怕将来做寡妇,马上就去和南安王府世子搭上了。平日里还说什么皇后娘娘喜欢她,真是有脸说。” 今日的事令贺家颜面扫地,大老爷将唐氏母女骂了一通,结果这事儿又被老伯爷知道了,自己被唤去挨了一顿骂。到最后,贺月芙仍是被姜聪带了回去。一进姜家大门儿,姜聪就将人丢下不理会,自去寻姨娘丫头作乐。 贺月芙独自一人回到院子里,也没去跟婆婆请安,她与姜家父母关系十分冷淡,又与姜聪仇人一般,姜家的生活于她而言就是折磨。她也与唐氏哭诉哀求过,宁愿被休回家,然而为着贺家的名声,一家子都不同意。如今回娘家略多些,娘家的嫂子便不高兴。 当初因着亲事的由来不光彩,一个把柄捏在姜家手里,以至于贺家总是低人一头,也无法为贺月芙做主撑腰。 贺月芙时常大哭大闹,万分后悔当初举动,若是没有那场设计…… “姑娘,张安人来了。”贺月芙厌恶姜家,便不需身边的丫鬟唤奶奶,一律如在家时一样称呼。为着这个,姜家太太与贺月芙还有过口角,更是为此将身边一个丫头赏给了姜聪。 赵芸霜一身浅紫衣裙进来,端的容貌昳丽,风采照人。 贺月芙恍惚的看着,想起张鸣前不久刚升了官儿,已是六品,赵芸霜自然夫贵妻荣,要称呼“张安人”。那张鸣当年也是殿试出来做的官,有文采有人品,难得这么些年赵芸霜一直无所出,张鸣却没纳妾,连逢场作戏都没有。试想想,她比赵芸霜差什么了?她父亲还是伯府继承人,她赵芸霜还年轻,如今却过成这样。 “好妹妹,你这脸……”赵芸霜一来就见她眉骨带了伤,却是不必问也知怎么回事,不由得暗暗皱眉。 “赵姐姐怎么来了?”贺月芙低过头,眼睛里神色莫名。 赵芸霜叹道:“听说了你们府上的事,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 “有什么可看,姐姐不是早就清楚么。”贺月芙一时间恨上了赵芸霜。她想起当初是赵芸霜主动找上她,说了好些纯亲王妃的不好,一个劲儿的怂恿她接近纯亲王,甚至、当初那计策也是赵芸霜出的。 若不是赵芸霜,她也落不到今天这地步! 第79章 今年大雪来的早,刚入冬没几天就下了一场。 王府园子里有片小小梅花林,琼枝傲雪,上头已有胭脂花苞。惜春已住了小半月,本来打算回宫的,见下了雪反倒舍不得走了。听雪堂正是赏雪的好地方,院子里也有两株梅花,且离园中的梅花林仅一墙之隔,坐在屋子里都能嗅到丝丝冷梅香气,惜春怕焚香将这梅香给糟蹋了,近几天连经书都没翻。 林青筠难得见她这样好兴致,贾家那边不好请,便将黛玉和几位庄家姑娘请了来。又打发人往贾家给王熙凤与探春湘云送了东西,亦给迎春送了一份。 头一个来的是庄诗香。 庄诗香裹着大红斗篷,一张俏脸显得圆润,乃是因七月里刚出月子。去年四月庄诗香嫁入大公主府,今年六月生了个女儿,粉团儿似的可爱。因陆鸿是林青筠侄儿,如今随着夫家,庄诗香倒要称呼她一声舅母。 只先时大家姊妹论交,况只差着一岁,猛地听见喊舅母,别说庄诗香红了脸,便是林青筠都不大自在。 “不必客套了,也不是外人,外头冷呢,快坐。”林青筠见她气色精神都好,便知其在大公主府过的还自在,便问她:“你来时安乐做什么呢?我没请她,可是又念叨我了?你们家大姐儿可好?” 庄诗香笑道:“大姐儿的性子真是随了她父亲,安稳的很,不爱哭闹的,大公主喜欢的很,每常都和奶娘挣着抱呢。郡主和我一个性子,都爱玩爱动,偏生如今出不得门,见着王妃请我,可不是眼热的很么。走时还听她念叨着王妃不疼她了呢。” 安乐于今年得了皇帝赐婚,郡马是皇后大公主一起挑出来的,乃是罗大学士的嫡次孙。家世门第好,都是读书人,次子于仕途并不太看重,倒是合适做郡马,毕竟驸马郡马等人在官职上有所限制。此子性子温和,与安乐同岁,因着家里规矩,成亲前屋子里并没放人,大公主对此很是满意。除却身为母亲与女人的私心,没有通房膈应,将来也与郡马少好些纷争,但看着如今的纯亲王府便知道,清清静静,夫妻感情又好。大公主自己这辈子没个好姻缘,只愿儿女都婚事顺遂,夫妻和睦。 按理安乐今年十五,大婚在明年开春,现今正在家准备嫁妆。 稍时黛玉与庄诗雅到了,庄诗雅与安乐同岁,今年也定了人家。庄诗雨来时还带着女儿,小姑娘才两岁,来了就挨个儿叫人,见了初阳直喊弟弟,亲热的很。八月里庄诗雨又生了一子,半月前刚出月子,原本没打算来,只是想着姊妹们都要来,好久没这样聚过,况她连着怀孕坐月子,在家也实在待的腻烦了,便裹着厚厚的来了。 林青筠让奶娘丫头们将孩子们抱到暖榻上玩儿,命李嬷嬷亲自看着。 虽说如今众人都出了嫁,且也有像林青筠与庄诗香这样身份变转的,但到底都是年轻姊妹们,说说笑笑又似到了从前。黛玉在家也是闷坏了,与庄诗香凑在一处就要做诗,惜春却是不凑热闹,跑到里头和孩子们玩去了。 正热闹间,贾家打发人送了回礼,乃是几碟子糕点。林青筠顺势摆在桌上,单将一碟子枣泥山药糕送进里间儿给惜春。 来送东西的人是平儿,倒是有些奇怪。 平儿如今是明堂正道摆了酒的姨娘,按理不该出门做这些事。去年葵哥儿满了三岁,王熙凤遵照前诺停了平儿的避子汤,若无意外,今年亦或明年就该有信儿了。倒是贾琏对此不是太在乎,反觉得现今有了嫡子嫡女,王熙凤身体又不似早年亏损,若能再得个嫡子最好,便是不能,一儿两女也很好了,毕竟平儿是个姨娘,便是添个儿子也是庶出。别说贾琏,便是贾赦有了葵哥儿,对姨娘是否生子也不在意。贾赦是看着贾环那个样儿,想着王熙凤的厉害性子,万一姨娘生个庶子养成“贾环”,那还不如不要。反倒是王熙凤诚心诚意,夫妻俩的想法倒了个儿,当然,王熙凤自然更希望平儿生个女儿。 平儿如何看不出林青筠的疑惑,大方笑道:“是我们奶奶有话带给庄大奶奶,怕别的小丫头说不清楚,所以我领了这趟差。” 黛玉闻言扭过头,好奇道:“你们奶奶有什么事儿与我说?” “还请庄大奶奶借一步说话。”平儿环视诸人,显得不好张口。 黛玉越发疑惑,起步去了隔间儿,少时返回来带着一脸若有所思。林青筠问了一句,黛玉只道玩会儿再说。 晚间姊妹们都散了,黛玉留了一步,却是避着惜春单与林青筠说了:“这事儿倒怪,平儿是凤姐姐打发来的,却是受了宝玉的劳烦。姐姐你再猜不到宝玉让她来说什么事儿,竟是给四妹妹说亲。” “宝玉给惜春说亲?”林青筠着实一愣。 “怪我没说清。是宝玉认识个人,觉得那人与四妹妹很是般配,想着四妹妹虽是朝廷封了县主,但到时候嫁人,指不定就是面上看着好看,却不一定与四妹妹性情相合。那人是宝玉那年和亲南下途中认识的,家中祖上倒也是做过官,只是从他父亲起便不喜出仕,常年天南海北的跑,写过几本游记,字画很有名儿。这位公子倒继承了他父亲志向,算来与我们家大爷倒是同科,中了举人的。他考功名却是为着出门方便,自那以后没再参加殿试,据说也不打算出仕。” “宝玉认识的?可靠么?那人什么名字,我让王爷打听打听。”林青筠猛地一听只觉得不靠谱,但若细想想,真是这样一位自由自在的举人老爷,倒是合适惜春呢。 “宝玉本是想说给姐姐听的,但怕猛地说了这事儿惹得姐姐恼了,这才先和我说了。”黛玉说着就笑,又是满眼感慨,若在以往哪能料到宝玉有如此周全行事的时候,只怕是直接冲到惜春跟前提了。黛玉又欣慰宝玉的成长,偶尔也遗憾曾经的宝玉再也不见了。 林青筠又想了想,叹道:“并非是我势力,只是若那人别的都好,家世上却差,这桩亲事还是不成。四妹妹到底是朝廷封的县主,当初是为着和亲外藩,现今和亲虽不成了,但朝廷要做给天下百姓看,自然不能给四妹妹定的亲事太差。正像那宝二爷说的,首先一个,定是要面儿上好看。” 黛玉如何不懂:“如今还不知宝玉说的可不可靠呢,我再去问问。再者说,只宝玉在这儿提,焉知那人就愿意这门亲事?既是素性洒脱,不喜出仕,又哪里愿意娶朝廷赐封的县主?” “正是这个话,倒是先打听明白的好。现今朝廷正要给四妹妹议亲呢,虽说宁国府名声不好,又败了,但和亲的功劳都在四妹妹身上,况没了宁国府,四妹妹一个县主更受各家夫人们喜欢,只怕盯着四妹妹的人多着呢。”朝廷刚放出点儿风声外头便得了消息,前几天就有几家借着各样由头登门来,无一例外拐着弯子见了惜春,那相看的意思难道还不明显? 惜春为此又羞又恼,每每来了客都托词不见,着实是那些人的目光□□、冰冷,像打量一件货物评估惜春的价值。别说惜春不喜,便是林青筠都恼了,等闲人也不见,反正她如今有孕,正要静养。 黛玉也关心姊妹们的终生,这件事自然放在了心上,第二天便又打发人去问宝玉详情。得了人的名姓儿,一面命人告知了林青筠,一面也托了庄黎。 庄黎乍一听此事并没太过在意,因要那人名字,黛玉便取过一张纸,上头是宝玉写的,首起便是个人名儿。庄黎看了就笑:“范游。怎么是他?” 黛玉奇道:“你认得他?” 庄黎点头:“你不是说他与我同科么?我与这范游有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深刻,此人文采很好,诗书画作俱佳,只是自幼散漫,不喜束缚,他那作风行事倒像是个魏晋仕子,风流潇洒的很。当时我既惊叹他的才华,又觉奇怪,这样的人怎会来参加科考。倒是他自己说,没有功名难以在世间行走,况且有了功名,竟是好些私园都逛得。他那神色十分自然平和,谈及世间山水景致又恣意洒脱,倒教人敬佩。” “你说的这样好,我倒觉得很配四妹妹了,只四妹妹到底是朝廷封的县主,不知他家世如何?”黛玉又问。 “他如今这个性情行事,自是家学渊源,他家祖上都是有名儿的文人。有人说他家先祖是范蠡,虽不知真假,但这范家虽不显山不露水,却着实不凡。远的不说,便是他父亲范英,山水造诣极高,你上回看中的那幅《黄山云海》便是范老先生所画。” “他就是闲云老叟?”黛玉难掩惊讶。 说到上回那幅山水画儿,她极喜欢,打算买来送给父亲,结果那画斋的老板定要一千银子,少一两不卖。她不是没一千银子,只是觉得那老板存心坑人,没等她打定主意呢,画却被另一人买走了。 黛玉眉间一喜,抚掌叹道:“若真是这样好,可见是四妹妹的姻缘到了。只是……既然他这样好,为何到了二十三岁尚未成亲?便是家母早逝,难道家中就没个亲戚了?” 庄黎笑道:“我与他只一面之缘,好些事都是因着好奇后来打听的,哪里知道的那样详尽。倒是他上回来京考试并非住在客栈,而是住在亲戚家里,既是有亲戚在,那便好打听。”少时又说:“那位宝二爷既然认识他,且提了这个事,只怕也是有几分把握,我亲自去问问他。” “你这会儿出去?”黛玉朝外看了看,正下雪呢。 “正好儿今儿休沐,错过了今日又没了空闲。” 黛玉从雪雁手中接了斗篷给他系上,一路送到门口,又嘱咐道:“外头路滑,让人将车赶的慢些,你别在外吃酒,早些回来,我等你吃饭呢。” “我都记着呢。你进去吧,当心风吹着了。”庄黎摸了摸她的手,见是暖的才放心,又将她劝回屋里,这才自己撑了伞挡雪,大步出了院子。 黛玉去隔间儿看了看两个哥儿,见兄弟俩睡的香甜,闲来无事,便坐在熏笼旁边,拿起早先做的大红肚兜继续刺起来。 冬日下雪是赏梅的好时节,今儿贺月芙也出了门,应邀去赵芸霜家赏梅。张家的宅子地段很好,乃是赵家帮着寻的,但买宅子的钱是张家出的。本来这门亲事张家人就不喜欢,女方家世又高,哪里肯再住女方的宅子。 贺月芙挑起帘子,看着眼前平平常常的三进小宅院儿,心里总算舒坦些。 这宅子或许在寻常看来很好,但在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的眼中,十分寒嘇。倒也是。贺月芙自小生长在伯府,府邸摆器都有一定规格,定然瞧着有气势不寻常。张鸣却出自寒门,本身只是个六品小官儿,在贵人遍地的京城哪里够看呢,宅子与他身份匹配,自然成了贺月芙眼中的寒酸之处。 贺月芙并非头一回来,这方寸间的地方她已经很熟。 这宅子虽小,但赵芸霜到底是诗书女子,喜欢雅致,在宅子东边圈出一小块地方修了个小小的花园子。赵芸霜喜欢冬梅,又爱喝酒,今日便在园中的小花厅里摆席,开窗便是雪中红梅。 贺月芙到的时候,一切都已齐备。花厅角落里点了炭盆,茶炉子上烧了热茶,又烫了滚酒,桌上一应果点菜品都是刚端上来的。 “准备的这样的齐全,赵姐姐可真用心。”贺月芙笑着入座,先喝了杯热酒暖暖身子,又透过开场的窗户欣赏外头的景色,眉间微微诧异:“这园子又重新修过了?好似先前没这样多的梅花儿。” 赵芸霜啜着酒,眯眼笑道:“我们家三爷知道我爱梅花儿,特地又移栽了几棵。” “赵姐姐,张大人对你真好。”贺月芙故作羡慕的叹了口气,眼睛里却是冰冷冷的含着恶意。只这会儿赵芸霜明显心不在焉,并不曾注意。 贺月芙见了却在心底嘲讽,既笑张鸣做了个傻子,又恼恨赵芸霜身在福中不知福,又偏来刺她的眼。贺月芙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对于赵芸霜,她可是暗中详细打探过,尽管赵芸霜过去那点子事儿捂的严实,到底让贺月芙用银子撬开了一个婆子的嘴,得知了惊人内情。 赵芸霜哪里是喜欢梅花儿,是她那个死掉的表哥喜欢梅花儿,他们两个当初就是在园子里的梅花树下私定了终生。当初赵芸霜为着表哥要死要活,整个赵家上下都知道了那些事儿,以至于赵家严控下人,这么些年赵家的老人们就没有放出来的,哪怕做不动差事也在府后头荣养。不知内情的外人见了,还夸赵家仁善。 席间推杯换盏,贺月芙有心,专挑赵芸霜喜欢的话说,哄得对方兴致大起,喝了好些酒。后来赵芸霜不出意料的喝醉了,贺月芙与丫鬟将其送回房,出来时正见一个模样标致伶俐的丫头,眉眼间颇有我见犹怜之感,不似北方女子,倒像南方小女儿。 贺月芙对张家事知之甚深,立刻猜到此女身份。 赵芸霜不止一次对她念叨过,说张家父母没安好心,故意要离间他们夫妻感情,一直想给张鸣纳妾。此女便是张母跟前得脸儿的大丫鬟,名□□柳,不仅生的好,且脾气温柔,与张鸣也是很熟。此回张母特地将春柳送来,只说替自己看着张鸣,省得他不会照顾自己,并说春柳仍是她的丫头,不归他们夫妻管。赵芸霜明知张母用意,却因张鸣护着,竟不能将春柳打发了。春柳显见得也知道些厉害,寻常根本不往赵芸霜跟前来,只在书房伺候。 虽然赵芸霜不肯承认,但无疑张鸣待春柳很好,哪怕是看在张母的情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相处,闹的狠了,张鸣就躲着她。她倒可以趁张鸣不在将春柳给处理了,只是除了春柳,他们夫妻只怕也完了。 张家父母本就不喜欢她,兼之几年无孕,若非顾忌着赵家权势,早给张鸣纳了良妾。春柳代表着张母,亦是张鸣对父母的缓兵之计,没了春柳,张家父母爆发,张鸣又岂会不顾父母而顾着她? 贺月芙正是知道春柳身份特殊,以及赵芸霜对此女的忌惮,这才有了今日的计划。 她佯作不知,故意问赵家的丫鬟:“那是谁?” 这丫鬟是赵芸霜的陪嫁心腹,名叫念梅,自是不喜欢对自家姑娘有威胁的春柳。言语间便带了厌恶:“那是太太身边伺候的丫鬟,因着太太年纪大了不好路途辛苦,又想三爷,便让这丫鬟上京来看看。一个丫鬟罢了,却整天打扮的夭夭娆娆,时常在三爷跟前晃荡,打的什么盘算谁不知道。” “哦,原来赵姐姐说的人就是她,我倒要会会。”贺月芙趁势将那春柳唤来。 春柳只是来取张鸣落在这儿的书,因打听着赵芸霜在花园子待客才来的,哪知赵芸霜喝醉了,还带了个名声响亮的贺家三姑娘来。春柳虽伶俐聪明,但到底是个下人,又背井离乡来了这里,心里何尝不怕?况自家三奶奶的性子着实教人不敢恭维,三爷都让着,她一个丫鬟更不敢往上撞。 春柳本想走,偏生被叫住,只得过来见礼。 贺月芙一番打量,笑着夸赞了两句,瞥见春柳短袄底下露出的松花大汗巾子,便问道:“这上头的花儿倒好看,你自己的针线?” “回姜大奶奶,这是奴婢做的,粗陋的很,让大奶奶见笑了。”春柳低着头,以至于没发现每当她喊一句“姜大奶奶”,贺月芙的脸色就冷上一分。 贺月芙对着贴身丫鬟使个眼色,嘴里笑道:“好鲜亮的活计,扎的花儿也新巧。菊儿,你也看看,把花样子记下来,回头照着给我做一条。” 菊花自是应是,伸手扯了那汗巾子看了看,片刻后便松开了手,回道:“都记下了。” 春柳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容易见着贺月芙摆手,忙退下了。 当晚张鸣回来,听说赵芸霜因白日里吃醉了酒早早歇下了,便没往后面去,直接去了书房。近两年张赵二人时常矛盾,尽管张鸣不喜争吵,但彼此关系越发冷淡是事实。特别是近一年,张鸣大半歇在书房,只因一见着赵芸霜便觉浑身疲惫。 春柳是家生子,清楚张鸣的喜好饮食,伺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张鸣待春柳好,一是顾虑到张母,另一个则是喜欢这种平和宁静的氛围,吃着家乡口味的饭菜,听着温软的家乡话,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家的平静日子。只不知为何,今日这餐饭张鸣吃的心不在焉,总忍不住去看身侧的春柳,好似春柳身上有丝令他着迷的香气。 春柳又要斟酒,张鸣觉得自己是喝醉了,便拿手去挡,却碰到春柳的手,不知不觉便握在手中…… 赵芸霜一早醒来,对于昨日醉酒习以为常,因知道张鸣今日休沐,此时不在卧房,必定在书房。一问念梅果然是歇在书房了,怔愣的坐了一会儿,这才吩咐打水梳洗。 待收拾妥当,命人备好早饭,亲自去了书房,打算与张鸣一起用。 刚到书房门前赵芸霜便觉得不对,书房门关着,外头伺候的小子眼神直转,摆明心里有鬼。她刚踏上台阶儿来到门前,还没推门呢,那小子便拦:“奶奶,三爷还没起呢。” 赵芸霜本就疑心重,见状如何还能静的下来,猛地推开门就进去,一眼撞破正慌乱穿衣裳的春柳。一看到春柳白嫩的肌肤上残留的欢爱痕迹,赵芸霜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一样,发了疯的冲上去毫无形象的厮打。 念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奶奶,奶奶您冷静点儿。你生气只管吩咐我们,别伤着自己。” 赵芸霜眼睛泛红,吃人一般盯着春柳,尖利的喊叫道:“来人!打死她!将这贱婢拖下去打死!” “赵氏!”醒来后一直震惊的张鸣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直视赵芸霜的眼睛,清晰明白的说道:“赵氏,春柳是太太给的人,我会写信给太太,择日将春柳开脸升做姨娘。” 第80章 张家小小的宅院陷入了死一片的寂静,却是山雨欲来。宅中一干下人们皆屏声敛气,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哪怕厨房里都少有声响。 自张鸣说出了要将春柳正式升做姨娘的话,赵芸霜便安静了下来,竟是一字未说,直愣愣的盯着张鸣许久,才独自一人返回院中。她既没有如以往般声嘶力竭手段百出的阻拦,也没回娘家求助以权势相压。张鸣见到她脸上一瞬间的惨白,心里不由得后悔,想追上去收回前话,可、到底没有动。 张鸣自小在江南长大,不论是先前的原配妻子,亦或者家中嫂嫂,亲戚表妹丫鬟婢女,皆是温婉的江南女儿,哪怕脾气急些的,说起话来也是声音软侬,反显得娇俏。他根本没料到遇到赵芸霜这样的女子,表面看着清傲娇美、满腹诗书,相处起来才知多疑易怒,嫉妒成性,且说一不二掌控欲极强,但在最初他们仍是有过和睦恩爱。他是尊重赵芸霜这个妻子的,甚至愿意终生不二色,哪怕多年膝下无子,都盘算着从兄长家过继一个,只是…… 他到底无法忍受赵芸霜日益变本加厉的性情。 此时的赵芸霜面沉如水,呆坐在屋内,恍恍惚惚不知想着什么。念梅几个虽是陪嫁,可也不敢这时候惊扰,生怕受到怒火波及。 次日,张鸣出门去上值。 临上马车时,想到赵芸霜一贯性子手段,到底嘱咐了府里的人:“看着点儿奶奶,有事儿即刻来寻我。” 府里人自然知道什么意思,忙应了。 这时赵芸霜开口说话了:“念梅,盯着那个贱婢,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是。”念梅见她说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奶奶,我一直暗中留意着呢,三爷并没往金陵送信。三爷那番话许是一时恼了说的,指不定就是春柳……” “行了!”赵芸霜已是不愿意再听任何话。 念梅不敢再说。 几日过去,家中没有动静,张鸣见赵芸霜始终冷淡,虽奇怪,但未必没有松口气。若春柳真的出了事,他真不知如何向母亲交代,况且他今年已二十九,却仍是膝下荒凉,若赵芸霜不能生,哪怕能得一庶子也足以慰藉。 这一日念梅来报:“奶奶果然料事如神,那春柳刚刚出了门说是去买针线,却是往一家布庄去了。那家布庄的老板是金陵人,瞧他们说话的语气,是认得的。” “她想将消息告知太太。”赵芸霜冷笑:“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念梅虽有些儿跋扈,也不过是倚仗主子的势,知道将要做的事儿,免不了打个寒战。 “这事儿我就交给你去办了,办好了,我重重赏你,若办不好,我的手段你都知道。”赵芸霜口气平淡,眼神却极其锐利冰冷。 “是,奶奶放心,我必定办妥了此事!”念梅立下保证,便对外称回赵家办事,命人备车离开了张宅。 不多大会儿功夫,马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口,念梅从里头下来,走到其中一户人家。敲了敲门,一个男子将门开了,对待念梅的态度十分恭敬客气:“念梅姑娘姑娘来了,人绑来了,您放心,眼睛蒙着呢,没瞧见咱们的模样。” “便是瞧见了也不要紧,她也不认得你。”念梅朝屋内瞥了一眼,隐隐听得到春柳的呜咽挣扎声,因口中堵了东西,没法儿喊叫。念梅到底没经过这样的事,心里害怕,就没进去,只将手中的瓶子递给对方,说道:“将这药给她灌下去。” 男人接了瓶子,转身进屋。 在屋子的空地上,春柳狼狈的蜷缩在那儿,眼睛上蒙了布,青缎袄上滚满了灰尘,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此时春柳并未想到赵芸霜身上,只以为独自一人被心怀不轨的人瞧见了,打了闷棍掳走了。以往在金陵时常听人说拐子可恶,不仅拐小孩子,也掳劫有姿色的女子,最后被卖去为奴做婢都是好的,就怕被卖进那些脏地方,一辈子活着受折磨。 男人毫无怜香惜玉,满是粗茧的手钳住春柳的下巴,掰开她的嘴,将满瓶子的药汁子都灌了下去。春柳自然不敢喝,但根本反抗不得,只能任凭药汁子进了肚子,被呛得直咳。趁着能说话,春柳连忙求饶:“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我已破了身,不值钱了。我是张大人家的丫头,我们三爷有钱,三爷会赎我的……” 男子嗤笑一声,又将其嘴堵上。 春柳恐惧不已,结果没多久便感觉小腹剧痛,喊不出声,只能满地打滚。念梅从窗户朝内瞥了一眼,只见春柳满脸是泪也是汗,身下的棉裙已被一片血水染红,刺鼻的血腥气闻着很不舒服。 “该!”念梅虽有不忍,又觉畅快,谁让这贱婢敢去勾搭三爷。 那男人又进去,将春柳口中的布团子取了,春柳张嘴想喊,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顿时心头一凉,万念俱灰。刚才只觉得腹部剧痛,竟以为嗓子的灼热是幻觉,原来……他们还毒哑了她。 春柳到底是个聪敏人,立刻猜到事情不对,疑心到了赵芸霜身上。 男人对念梅道:“人要来了,姑娘避一避。” 念梅问道:“是我要的人么?” “姑娘放心,我特地打听明白了。这人都称他何老三,身边常带着些俊俏清秀的小孩子丫头,说是人牙子,实际就是个拐子,最喜欢做没本钱的买卖。他手里那些标致的丫头,大半都卖到了江南一带。” “那也算是送她回了家乡了。”念梅又朝内瞥了一眼,正好见春柳抬头望过来,虽然布条子蒙着眼,但春柳显然从声音认出了她。念梅心里先是一慌,接着又镇定下来,朝内冷声道:“我们奶奶是怎样的尊贵人物,你一个指头都比不上,还敢仗着太太来勾引三爷。现今你便是后悔也晚了!” 春柳顿时大哭,在外人耳中只是一片呜呜咽咽。 春柳是张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张母跟前的老人儿,算是很有体面,她从小就在张母跟前服侍,也是好吃好喝的长大,对张家很是忠心与感激。她又自小看着张家几位少爷,见过三爷对原配夫人的敬重与恩爱,未尝没有羡慕,只不敢奢想。如今是太太提了,她才进京来,却何尝料到是这个结果。若是早知道,她定然拒了太太的提议,只是、都晚了。 念梅亲自看着春柳被那何老三以二两银子买走,走时下身还在滴血,乃是灌了大量红花,怕是这辈子再不能怀孕。 将银子赏了男人,又另给了十两,便命其回去了。 这男人乃是赵家的人,以前便常帮着赵芸霜办事,又想求念梅为妻,十分殷勤忠心。念梅却是看不上他,嫌他年纪大,生得粗俗,又没什么银钱。又想着自己乃是赵芸霜心腹丫头,往后嫁给家里的管事都体面有益的多。 赵芸霜与念梅都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是张鸣有所怀疑,到时候却找不到春柳,没有对证,赵芸霜只一口咬定是春柳自己出去走失了没回来了,他又能如何?若非春柳的卖身契在张母手里,她更想当着所有下人们的面儿处置了春柳,惩一儆百! 有了一个春柳,赵芸霜所认定的夫妻关系已出现难以挽回的裂痕,也就不怕做事狠辣,张家再不满不忿,却不敢说要休她。她之前就是太软弱,但凡强硬些,张家父母又岂会强行塞人! 想着,她又打发念梅回娘家,请祖父往金陵张家写封信。 那赵柯是个疼孙女儿的,闻得张鸣竟和丫头滚在一处,还要公然纳做正经姨娘,顿时恼了。立刻便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金陵,信中言辞很是不客气,又将张鸣唤来,狠狠训斥了一番,话中不乏以仕途相威胁。 张鸣心里十分厌恶,连带对赵芸霜的那一份愧疚也烟消云散,只是面对强势的赵家,他却不得不低头,开口承诺将春柳送回金陵。 出了赵家,张鸣浑身疲惫,竟是不愿回家面对赵芸霜。 张鸣本身是有才华抱负的人,当年中举时又年轻,不知多少人称颂。偏生因结了赵家这门亲,外人都以为他是通过赵家得了一切,读书人本就傲气,翰林院更是清贵所在,汇集了天底下最会读书最有文采的一批人,面对张鸣,每每提及都是“赵家女婿”这个标注,使得他的处境十分不好。每日里在翰林院劳累一天,回家只想清静,偏生又不得清静,反更加累心。 今天刚下值家就被叫到赵家,这样的听训也不是头一回。 摆手令轿子先回,他自己闲步进了一家酒馆儿,点了酒。结果酒还没喝,一个小孩儿跑来塞给他一张纸,嘴里说:“有人让我给你这个,说你看了信会给我买糖葫芦。” 这孩子才五六岁,正是贪嘴的时候。 张鸣只觉得奇怪,摸出几枚铜钱给他,打开了纸。当看到信上内容嚯的站起,带倒了椅子也顾不得,匆匆跑出酒馆儿,后头伙计追上来:“这位大爷,还没给钱呢。” 张鸣摸出一块碎银塞给伙计,也没管找钱,直接冲到五城兵马司,说发现了拐子。因张鸣是官身,且说的言之凿凿,最近确实有几家报案丢了孩子,五城兵马司便派了人随张鸣赶去城外一个村镇,果然发现几个大男人带着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以及好几个颇有姿容的女子,行迹十分可疑。 通过简单盘查,何老三等人的话漏洞百出,全都被带了回去。张鸣却是在屋子的柴房地上发现了昏迷高烧的春柳,请了村镇上的车给拉回了城,寻了个医馆诊治。 大夫一看形容,再一把脉,看向张鸣的眼神儿就不大对。大夫好歹行医多年,各样怪事见了不少,没有多言语,只叹息道:“这位姑娘被灌了大量红花,虽不至于绝育,将来却极难有孕,但凡怀上,也极易滑胎,且滑一次胎对她身子伤害更大。依着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姑娘往后若侥幸能得孕,也仅有一次机会罢了,务必要小心安胎,谨慎非常。” 张鸣心里沉了沉,想到赵芸霜的性情,于此倒也不意外,又问:“她为何高烧昏迷?可有旁的不对?” “姑娘受了伤,我指的是身上有伤,兼之她失血过多,所以才至于如此。幸而来的及时,再晚半个时辰,只怕就难施救了。”大夫开了药,又嘱咐了一番。 张鸣照着药方抓了药,本要找个车将春柳带回去,又迟疑了。想到赵家权势,即便春柳回去,只怕最后仍难逃一劫。最后张鸣寻了家客栈,要了个清静小院儿,请店里伙计请了个婆子来照顾春柳,一切都安置妥当才离开。 回到府里,张鸣只觉得累,直接就去了书房。 后院里,赵芸霜得知张鸣回来了,却始终未等到对方过来问春柳去向,不免十分奇怪。命念梅去打听,却得知张鸣已歇在书房了,更觉大有蹊跷。一夜辗转反侧,次日天未亮便起来,将念梅叫来。 “去,给我打听清楚,昨日三爷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接触过。务必给我打听的明明白白!”赵芸霜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这令她很不安。 张鸣却没理会这些,做事也没避讳,早起出门比往日要早,还带着贴身常随李四。他将李四领到客栈,令他往后不必回去,只管在这儿照顾春柳,等春柳好些便送回金陵去。 李四见着昨日还好好儿的春柳,今日却是面色惨白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样子,吓了一跳。又见三爷如此行事,想到家里那位三奶奶,立时了然。 却说赵芸霜派人跟着张鸣,轻易便发现了春柳,又花了两三日功夫,才查清出事那天张鸣的行踪。有人给张鸣送信儿! 赵芸霜已不在乎春柳,毕竟春柳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却废了,往后也不会在跟前儿碍眼,但幕后的人却令她忌惮以及仇恨。她素来相信雁过留痕,定要查清幕后者身份,为此从娘家找来几个人,许以重金相诱。 所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张鸣虽是不起眼的小京官儿,偏是左都御史的孙女婿,京中不少人都认得,包括那天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此人闲暇时爱喝酒,一喝酒就将张鸣为个丫头找上五城兵马司的事儿说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成了京中一则新闻。 人们不去议论赵芸霜善妒或狠毒,毕竟这么些年赵芸霜一直如此,且未嫁前行事与名声都在那里,有这番举动根本不意外。倒是张鸣,外面不少人以为他畏惧妻子娘家之势,或者认为其对赵氏有真情的,都吃惊不已,想不到他敢在赵氏眼皮子底下弄个丫头。 这事儿林青筠也听说了,她只是感慨,没想到那两人成亲这么多年,现今却闹到这一步。转瞬她便将此事丢开,最近她与黛玉一直忙着惜春的事儿。 上回宝玉说的那个范游,家世确实不错,范家在前朝时是大世家,后来战乱,族人风流云散,家族渐渐隐没。范游此人一直不曾娶亲倒不为别的,而是像当初的徒晏似的,定要取个可心如意的,否则哪怕公主天仙都不要。当世未婚男女不可见面,能见到的又非好人家姑娘,况容貌并非首选,范游此人重才。范游自己涉猎很广,他画了一幅画儿,但凡有人给他说亲,他便将此画送至姑娘跟前儿,请对方依画作诗,以此寻找心意相合者。 黛玉听闻这事儿时眼睛一亮:“倒真是个雅致法子。他虽好,但四妹妹也不差,咱们这般费力不过是想为四妹妹寻个心意相合的,范公子此举正好。我们让宝玉将那画儿取来,请四妹妹作诗。” 林青筠也觉得那范游的法子有趣,只是听了黛玉的话将她拦住,问道:“他可愿意娶县主?” 黛玉笑道:“姐姐放心,这个我自然是问了的。原来二哥哥敢和咱们提,却是因那范公子说过,只要彼此心意相合,不论姑娘家世身份。二哥哥试探的问过,若是县主如何?那范公子竟反问,‘可是宁和县主’?” “为何?” “当年他们认识时,二哥哥说了自己身份,又说是送四妹妹和亲去的。那时二哥哥什么都不懂,范公子却不嫌弃,也没瞧不起,反而与他交谈论阔,逐渐引为知己。两人相伴着一路进京,只后来祖母病了,二哥哥快马兼程先赶了回来,那范公子却是一路走走停停,于今年七八月份才到京。二哥哥说,他在外很注意,并不提姊妹们的事,只有一回无意将四妹妹的一幅画儿漏了出来,许是范公子瞧见了。” “画的什么?”林青筠起了兴致。 “九华山云峰。本是姐姐那年南下去的九华山,带回的画册子里有素描的九华山景色,四妹妹爱的很,常看,后来照着那幅画了张山水,着实出彩的很。我记得四妹妹也很满意那张,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二哥哥手里。” 林青筠记得那幅画,分明只是寥寥笔墨,却渲染出了山高、峰险、暗云涌动,视野为之开阔,心绪为之激荡。若有观景者想必亦会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林青筠笑叹道:“当时我还说她呢,那画儿画的是好,只她说出那句话未免有颓丧之感。那时候她心里还盘算着跟妙玉出家呢。若范公子是因此画对四妹妹有心,可见是心有大丘壑,此事若成,必将是对佳偶。” 黛玉先是喜欢,又是迟疑:“咱们在这儿说的好,可朝廷那里……” “不要紧,我跟皇后娘娘讨个情。再者说,范公子的家世也拿得出手,至于往后真成了亲他们夫妻要如何过,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林青筠并非不能帮助,只是关系到旁人夫妻间的事,自然该夫妻两个去商议,他们若商议好了来求助,她自然乐得帮忙。再者,她倒觉得范游并非没本事,便是惜春真要应了亲事,为着出京也会计谋百出。 两人前前后后商议考察了大半个月,心下颇为满意,这才抽个空正式和惜春提了。 此时惜春已回到宫里,她正养胎不好出门走动,只得将人又请了来。最近她与黛玉忙的事儿,惜春并非一无所知,这会儿见她当面提起,羞涩过后,认真说道:“我是信青筠姐姐和林姐姐的,既是你们二人都打探过,想必范公子是真好。咱们姊妹间,我也不与姐姐说虚话,我一直想离开京城去外面看看,当年姐姐南下,我不知多羡慕,若将来能得一段好姻缘,夫唱妇随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我也不怕臊了,就请青筠姐姐将范公子的那幅画儿拿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林青筠见她如此爽快,便把画儿给了她。 惜春惯是个爱画儿的,见了画儿便眼前一亮,一直看,也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当天夜里,惜春送来一首词,林青筠命人送到贾宝玉手里。 贾宝玉在守孝,不好在外行走,便将范游请来家中,将诗词递了去。 范游比宝玉高一头,容貌并不多清隽,但一身淡泊出尘的气质令人见之难忘。范游接了诗词,先入眼的便是字,倒算不上多出彩,可当读了诗词便觉心中极其畅快,连声发笑:“就是她了!就是她!” 宝玉对他偶尔的狂态习以为常,此时心中松了口气,又笑道:“可是诗词写的好?我这四妹妹画儿好,但诗词一道却不精。” 范游笑道:“天下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物,令妹的诗词造诣确实有限,但难得这番心胸志向,正与我所想相合。”说着收敛笑意,起身朝贾宝玉施了一礼:“宝玉,此番姻缘若成,皆你之功,我当谢你。” 贾宝玉却笑道:“若非当初得你引导,亦无今日之我,无你今日姻缘。” 范游听了也笑,接着皱眉道:“我虽自持不差,只到底区区举人,令妹乃是宁和县主,当初和亲外藩乃是有功,只怕朝廷不肯轻易下嫁。” “此事只管放心,四妹妹与纯亲王妃关系亲近,王妃已说会相助。倒是你,尽快准备聘礼才是。” “多谢!”范游再次谢过,匆匆便走了。 正好湘云来找宝玉,却听说宝玉在会客,便转道去探春那里。探春却是比湘云精明,且如今宅子小了,又无王夫人压在上头,想要知道一些事情容易的很。湘云因问宝玉最近在忙些什么,也不大和她们一处了。 探春拨着棋子,神色莫名:“二哥哥长大了,懂得避讳,自然不与姊妹们混在一处。如今,他正忙着四妹妹的大事呢。朝廷赐封的县主,哪里需要他来操心,一个萍踪浪迹的举人……” “三姐姐说的什么?”因探春越说声音越低,后面的话湘云没听清。 “没什么。”探春却是不说了。 第81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耽搁,更新晚了,抱歉抱歉! 为着惜春的事,林青筠下了大力气,只如今天寒,她又有孕在身不好出门走动,便是宫里都让皇后免了请安。她将此事托给徒晏,徒晏入宫与皇后细说了。 皇后笑道:“听着这范游倒是不错,可好人选也不止他一个。宁和现在吃香的很,不知多少家子来求,连太后都想为娘家侄儿求配。” “儿臣倒觉得这范游最合适。”徒晏笑说道:“论来宁和到底是因和亲之功封的县主,她的亲事不仅要好看,还得她自己满意。况且若定下这范游,朝廷也能得个美名儿,范游此人虽仅仅是举人,却在文人之中名声极好,且此人不入仕,交游广阔,口才极佳,只怕往后有朝廷得用之处。” “你不是说他不喜出仕?”皇后一听涉及朝事,便将打趣之心收敛几分。 “有些事不是官身办起来反而方便。眼下我只是有个想法,尚未与父皇提及,近几年不大合适。”徒晏所想受到一点洋人的影响,好比上回庄黎的一篇文章所引发的一系列的后续反应,采取的便是舆论力量、民众力量,皇帝在幕后引导操控,最终达成目的。 防民之口不如防川,民众的力量用的好,于国大有益处。 皇后见他这般说,知他心有算计,便不再问。想着说道:“宁和这亲事说来也简单,只要好看便罢。你既来与我说,想必是王妃的主意,可见宁和是愿意的。既如此,我与皇上商议商议。” 事后不知帝后如何商议,最终同意择取范游为宁和县主之夫。当然,朝廷在下赐婚圣旨的时候写的乃是“山东曹州府范英之子范游”。范英算得上画坛巨匠,兼之家世传承,外人不知其人,但大半文人都是知道的,便是爱画的人亦知此人乃是闲云老叟。知道了范英,再提其子范游,便不至于使人一头雾水,读书者文人们对赐婚的接受度特别高,甚至不知哪儿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宁和县主与范游乃是因画结缘,只差编个话本儿出来。 当林青筠听闻这个事儿,立时便猜到是朝廷手笔,幸而不是什么通俗的才子佳人。例如《会真记》、《西厢》等书,在世人眼中可不是正经书,里头的女子也不是什么正经女子,所以在原著中宝钗才会说要训黛玉,黛玉一听才会慌张。 腊月封笔前,赐婚圣旨就下了,算上各样筹备的时间,大婚在明年入冬。 考虑到惜春得封的特殊情况,兼之其家宁国府已败,朝廷便想着赐下一座县主府,惜春却上折子谢绝。折子里说的言辞恳切,只道自己是罪臣之妹,已得皇恩浩荡,万死不敢再受其他。皇帝见她如此,便表彰了一番,命将其婚仪按照郡主等级办理,嫁妆亦与郡主等同。 这里头东西倒罢了,朝廷的库房里每年都要积压好些料子器具等物,先时皇帝被徒晏说动,把那些东西整理出来运到海外,赚回来实打实的黄金。如今皇帝已命人造了宝船,重新配置武器,并严训水师,显然远洋贸易的丰厚利润使皇帝心头大亮,再不愁国库没钱诸多政策无法施展。 这亲事能按郡主品级来办,足以令人眼红。 范游这些年只在外跑,但家中亦有祖上产业,况范家真正值钱的东西乃是祖上传承下来的书籍画作等东西,便是他祖父、父亲的收藏以及两人的亲笔作,现今都价值不菲。范家现钱不多,范游倒是也看得开、放得开,拿出几幅字画与几位家境富裕的友人换了笔银钱,用以操办亲事。 虽然范游与惜春都希望婚后夫唱妇随天下间随意去走,但考虑到惜春县主的身份,范游便在京中置办了一套大宅子,毕竟成亲需要地方,成亲的头三个月也得呆在京城里。 临近过年,京城内外都是一片喜庆,连小贩儿的吆喝声都带着年味儿。 此时春柳已送回了金陵,但金陵张家却毫无只言片语送来,张鸣本就内疚,又得知赵柯曾给金陵父母去信,岂会不知信中写些什么,顿时又羞又恼,连带着不愿再看见赵芸霜。张家的年过的索然无味,男女主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简直像是两家人。 赵芸霜从早先的妒火中回神,有心想缓和关系,却无计可施,对幕后隐藏之人越发憎恨。已是上元节,她连过年都催着底下人赶紧查事,终于在这天有了回信儿,而一直令她寝食难安的人竟是贺月芙! “你说的可是真的?”赵芸霜满脸震怒又怀疑至极,她当初接近贺月芙动机不纯,但交往下来助其颇多,兼之彼此性子处事,只怕都是彼此唯一亲近的姊妹了。 “回大姑娘,这事儿千真万确,我私下里核实过两遍,错不了。”底下人言之凿凿,且查出的证据的确指向贺月芙无疑。 “她为什么……”赵芸霜想不明白,她有哪里对不起贺月芙?为什么要这样算计她?忽而想到贺月芙如今处境,又想起这桩亲事的由来,猛地醍醐灌顶,连声冷笑:“好啊,竟是这么早就开始恨我了。枉我将你当姐妹,事事为你费心,你就这样回报我!” 结果在两天后,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满城人都在议论承平伯府的贺三姑娘与姜聪亲事的□□。赵芸霜自然不敢牵扯纯亲王,便令人谣传,只说贺家为三姑娘亲事看中了一个人,又怕对方瞧不上他们家,便趁府中宴客将此人引入园中,再令自家姑娘故意失足落水,演一场“英雄救美”,使得对方为全姑娘名节主动提出亲事。岂知半途被姜聪无意截胡,才成就了一堆怨偶。 若是别家传出这等事,外人还不一定信,偏生姜聪与贺月芙夫妻对打闹的满城都知道。外人本就奇怪,这两家子怎会议亲?听了这谣传的内情,恍然大悟,更有人将贺家所看中的“乘龙快婿”给列了出来,徒晏赫然居于榜首。 林青筠底下有百灵这个消息通,便是绿罗配了人亦在府里领差,八卦事业依旧蓬勃发展,她连那份名单都拿到了。看着第一个是徒晏的名字,笑的肚子疼。 “可见大家伙儿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都知道贺家相准你了。”林青筠笑着打趣徒晏,又叹道:“赵芸霜这手玩的狠,旁人不知谁散布的消息,贺月芙却一定知道。只怕赵芸霜也落不得好。” 几日后,另一则消息喧嚣尘上,京中人都要惊掉了下巴。 赵家死命捂着的事情还是曝了出来,内情十分详尽,特别是赵芸霜与表哥的私情,讲述的宛如话本故事,缠绵凄婉又大胆放肆。外头的人都将其与崔莺莺相较,一时间各家夫人小姐皆避如蛇蝎,便是赵家本族的姑娘们都名誉扫地,两个都被退了亲,其中一个险些吊死。 这下子赵家族人都坐不住了,哪怕赵柯位高权重,却不能与一族之人抗衡,更不能不为全族人的声誉着想。不得已,赵柯只能将赵芸霜逐出赵家,现今赵芸霜已是出嫁,自此与娘家彻底断了干系,年节都不准其登门。 赵芸霜脸色惨白的跌坐在地上,不吃不喝足足一天,其间张鸣问都没问一句。 如今张鸣的处境同样不好,赵芸霜名誉扫地,他也被人调侃奚落。外人都以为赵芸霜与其表哥早已有染,早非完璧,又说他为了仕途权势,连这个都忍得。张鸣便是再如何也是个男人,赵氏是否完璧之身岂会不知?只是这话又如何向外人解释?唯有各色言语都受着罢了。他所不能忍受的是赵家的欺骗,当得知这一切,当初赵芸霜的设计便有了另一种感受,也明了对方堂堂三品大员的孙女儿,为何为看上了他。 坐在书房里,想到远在金陵的父母,至今仍在调养的春柳,以及赵家的权势相压、赵芸霜的狠毒与控制…… 张鸣提笔写下休书,一气呵成。 “三爷,三爷不好了,三奶奶上吊了!”一个丫鬟突然跑进来,脸上吓得颜色都没了。 张鸣一惊,连忙往内宅赶。待进了卧房,赵芸霜已被婆子放下来,丫鬟们正哭成一片。赵芸霜躺在地上,眼睛闭合,看着十分安静,好似她从没这样安静过。在她的脖子上有一道绳子勒出的红痕,微微发紫,婆子正在拼命掐人中,半晌赵芸霜才睁开眼。 这一刻,张鸣心里十分复杂,说不清是叹息,还是遗憾。 事后回到书房,张鸣看着墨迹尚新的休书,终是将其烧掉了。赵芸霜已被赵家放弃,他若再将她休弃,与逼其去死无异。到底几年夫妻,哪怕初时在怒气下能毫不顾忌,这会儿、却是不忍。 此时赵芸霜阖眼躺在床上,听念梅将张鸣的一举一动细细禀报。 念梅说完,便垂首不做声,心中愈发忌惮自家姑娘,也越发不敢出错。 赵芸霜嘴角卷起笑,声音竟是愉悦的很:“云飞到底是舍不得我,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 外头消息一闹出来她就知道了,心知事情不好,对于祖父做的决定她明白其中的无奈,愤怒过后,对于祖父与父母的暗中来往都是接受了。最近张鸣的一切都落在她眼里,心知张鸣怕是起了休弃之意,这才设局试探,到底是她赢了。 谁赢谁输,有时候真不一定。 张鸣厌倦了京城,先时因着赵芸霜不愿离京,说是舍不得家人父母,他又在翰林院熬资历,所以一直呆在京中。这些年能升到现今六品,不得不说是依赖了赵家的权势。现今趁着赵家撒手不管,张鸣找遍关系,终于得了外放,因前任是任上病故,所以他需要即刻上任。 “离京?”赵芸霜闻言一惊,强自镇定道:“你怎么想起要离京?在翰林院不好么?只要再熬上两年……” “我已经得了调令,三日后启程,你若不愿去可以留下。”张鸣截断她的话,根本不似以往的商量,完完全全只是告知一声,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赵芸霜跌坐在椅子里,最终仍是让念梅打点行礼东西。 她不能去求祖父拦下调令,否则张鸣一旦知道祖父没有真的放弃她,又以赵家之势强改他的决定,一定会再次写下休书。她怎么能被休弃?怎么能让张鸣离开她?所以眼下这一切,她只能妥协接受。 五月,林青筠平安生产,得了个哥儿,徒晏为其起名徒睿。 坐月子正赶上大暑天,偏生又不敢用冰,着实难熬的很。熬完一个月,林青筠颇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没几天就接了忠顺王妃的帖子,说是府中荷花开的好,请她去赏花儿,又说还请了几位公主、几家郡王妃、都是皇家姑嫂妯娌,连带着还有一些小辈儿的郡主们。 林青筠想到忠顺王妃的为人,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办个赏花会,想着自己到底要去一趟,等去了再问便是。 及至这日,林青筠坐车去了忠顺王府,一看府门前停的各色马车便知大半人都到了。她也不是头回来,跟着引领的丫鬟直接去了后园。忠顺王府的花园子与别的亲王府差别不大,要说哪一处出彩,也唯有荷花池了。要说王府里修的最好的是哪里,也在园中,紧挨着荷花池有一座戏楼,绝对是京中首屈一指。忠顺王喜欢养小戏子,喜欢看戏唱戏,但凡是个角儿都请来唱过,这也是京中戏班子拉升身价的一个标尺。 丫鬟领她从荷花池旁穿过,进了一个角门儿,迎面便有人声传来。丫鬟说道:“我们家王妃安排了戏,定郡王妃、肃郡王妃、永嘉大公主、永昌公主、永真公主、永悦公主都到了。” “成郡王妃没来?”她问。 “王妃送了帖子的,成郡王妃说了要来,只这会儿还没到。”说话间已经引着到了戏楼看台。 各家子女眷果然都到齐了,见她来,皆起身相见。 林青筠先见了大公主,这才与忠顺王妃笑道:“皇婶子今儿好大的席面,可是府上有什么喜事?” 永嘉大公主也笑:“我们方才都在问呢,偏皇婶子不说,定要人齐了才说。” 忠顺王妃道:“怎见得就有事才能请你们,咱们娘们儿聚聚不成?最近城里的戏班子又排了新戏,我们王爷看了说好,我想着请你们来听听。” “谁唱的?”永昌公主爱看戏,虽不知忠顺王妃有什么事藏着,但对戏还是有兴趣。 忠顺王妃回道:“说起他呀,你们必定知道,就是那个琪官儿。” 蒋玉菡?! 林青筠不仅是在原著中知道此人,平日里听戏也常听到琪官儿的大名儿,的确是个名角儿,且是被忠顺王爷给捧出来的。只是之前琪官儿私自从王府离开,为此还使得宝玉遭了一顿毒打,怎么又在王府唱戏了? 众人显见得也疑惑,但都不好问,便假装不知道。 不多时,有人来报成郡王妃到了。 定郡王妃闻言说道:“近两年越发少见她了。听说成郡王府的小世子身体不大好,常年吃药,竟是药汁子泡大的,说来真是可怜。” 肃郡王妃接道:“我也听说了,自从甄家的事儿后,到底不同了,偏生个嫡子又是病秧子,府里头两个侧妃都比她体面得势。”后头还句话没说,依着齐淑妃母子的势利,只怕那甄氏能活多久都说不好,毕竟听闻甄氏近来多病。宫里头那位甄顺嫔也病着,且是病的起不来身,真是姊妹连心。 永昌公主接道:“我记得那小世子今年满四岁了吧?我竟没见过。” 其他两位公主也道:“谁见过,我们都没见过,成郡王妃根本没将小世子带出来,只说是身子弱,经不住风。” “可不是,以往纯亲王也没这样娇弱。”肃郡王妃一个心直口快又说了犯忌讳的话,话一出口就后悔,忙去看林青筠脸色。见她神色没变,似未听到一般,这才松口气。 近两年足够众人看清楚皇帝对徒晏的宠爱与信任,兼之身为嫡子,又得封亲王,哪怕一直呆在鸿胪寺做些闲职,仍是压得几位郡王喘不过气。几人都对徒晏十分忌惮,却寻不到攻击的把柄,徒晏对朝廷之事几乎不沾,但凡要做,通常都是直接与皇帝相议,从未经他人之手,令旁人难做手脚。况徒晏不揽权、不管事,像个没缝儿的鸡蛋,几人盯了一阵子只得调转目标。 如今纯亲王府虽只有一个王妃,却添了两个正经嫡子,十分得帝后喜欢。朝廷中有大半都是拥皇派,即使不站队,却维护正统,对身为嫡子的徒晏本就有些许偏向,现今徒晏又得两个嫡子,哪怕不争都强过他们许多。 作为纯亲王妃,林青筠“母凭子贵”,当年还敢当面暗中与她争锋的两位郡王妃,如今面对她说话都得谨慎。 “哟!”不知谁倒吸了口凉气,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戏园门口,但见来者是成郡王妃甄氏,可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都心里一惊。 甄氏的脸色十分白,似气血不足,一副病容,且瘦的十分厉害,显得往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越发的大了,一旦盯着谁看,直把人看的心里发毛。甄氏只比林青筠大一岁,此时看着,却似比她大五六岁,穿着一身郡王妃诰命衣裳,袖管儿空荡荡的,手腕上的翠玉镯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滑落。 众人又注意到,甄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个人,乃是其府上侧妃高氏。众人的神色皆十分微妙。此回忠顺王妃请客,已说请了那些人,诸人来时有带了儿女的,却没一个带府上侧妃妾侍的,乍一见高氏,都微微皱眉。 林青筠也听说过成郡王府上的高侧妃,最初进成郡王府时仅是庶妃。要知道,其他郡王府可不是纯亲王府,特别是成郡王府每年都要进新人,庶妃不在例,只是好听的称呼,但也为避讳,一般设四名,成郡王府的庶妃每隔两三年都要换新人。 起先没人注意这高氏,其父在当时只是六品千总,实在不起眼,可高氏熬过一年又一年,始终平稳,并于甄氏进府前一年被升为侧妃,乃是成郡王亲自上的折子。先时高氏育有一女,做了侧妃,又生下一子,恰好比甄氏所出的嫡子大半岁,且健康的很。如今高父为五品守备,这等家世拿出来仍算不得什么,但高氏却压过甄氏成了郡王府后院儿第一人。这其中虽有甄家败了,其又有健康庶长子的缘故在内,但不可否认,高氏的心机手段非同一般,起码能收拢成郡王之心,并哄得齐淑妃高兴。 不论哪个时代,既能哄得了婆婆,又能哄得住丈夫,皆非一般人。 林青筠对着高氏一直好奇,只对方是侧妃,许多场合没机会出面,能出面的大场合,偏生又因各样事情岔过去了,今儿才是第一回见。 高氏的年纪看着与甄氏相仿,那么实际定然比甄氏要大几岁。人长得很白净,容貌不算绝佳,只在中等偏上,难得脸上一直挂着浅笑,温婉平静,令人觉察不到丝毫威胁感。此二人站在一起,高氏明显高出半个头,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沉稳不乱的气度反比日益颓废憔悴的甄氏要出彩的多。 忠顺王妃虽对高氏到来奇怪,但身为主人,仍是命人设座。 倒是高氏施礼,歉意道:“我们家王妃近来身子不大好。小世子前几日贪凉,吃坏了肚子,王妃日夜没睡的守着,本就心力憔悴,偏又得知宫中的甄顺嫔病情加重,一下子受不住。今日郡王本不让她来,只王妃说忠顺王府的花园子好看,执意要来。郡王担心王妃,这才命妾跟着,还望忠顺王妃恕妾不请自来。” 忠顺王妃笑道:“高侧妃太客气,你是皇家上了玉牒的郡王侧妃,与我们都是一家子,有何来不得?还说什么恕不恕罪的话,岂不生分了。” 林青筠只顾得看高氏,突然身侧的永嘉大公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待挪眼一看,正对上甄氏那双空灵灵的大眼睛,黑黝黝的,似乎没有半点光,无端使人起了层鸡皮疙瘩。 单听那甄氏开口说道:“听说纯亲王妃月前又得一子,我因病着没能亲去道贺,在这儿恭喜了。”不等林青筠回应,对方又说:“纯亲王妃真是好福气,怨不得能嫁给纯亲王呢。纯亲王自娶了你,身体便好了,府里没个旁人,一年又一年,连生两个健康可爱的嫡子。真让人羡慕。” 分明是一样的话,从甄氏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觉别扭。 忠顺王妃看出不妥,忙拿话岔开:“都到齐了,那开戏吧。” 第82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网站好难登录,试了好久才能发文。 戏开锣,众人手中都拿了戏单,上头写着此戏的名目。林青筠扫了一眼,《琵琶记》。她是不爱看戏的,倒是上头标着是越剧,记得越剧的腔调都是柔婉凄美,听着袅袅入耳。再看戏的内容,顿时没了兴致。 这琵琶记写的是书生婚后被父亲逼着入京赶考,得中状元,又被逼着入赘丞相府为婿。其妻在家侍奉公婆,赶上荒年,公婆死于饥荒,一路卖唱乞讨入了京城寻夫。丞相府千金请其入府,并助夫妻团聚,后三人一同返乡的大团圆故事。 林青筠看后只有一个想法:胡扯! 她虽不爱看戏,但每常应酬也着实看了不少戏,怨不得贾母说那些戏都是一个折子出来的,哪怕并非讲的才子佳人,也大多一个套子。就如这套《琵琶记》,上面就有好几出戏的影子,最令她反感的便是里头的书生从头到尾一副被逼无奈的姿态,停妻再娶反倒得了两位贤惠好妻,但凡他不那么懦弱,据理力争一番,只怕当年中了状元后便能衣锦还乡,父母只怕也不会死于饥荒,妻子也不会遭受那般苦难折磨。 这也是她不爱看戏的原因之一,听不懂没趣儿,听懂了心闷。 瞥了其他人,但多听的入神。 抛弃故事本身,只去听唱腔词句,再看那扮相,着实不错。蒋玉菡与贾宝玉年纪相当,今年不过十七八岁,但对于戏子,特别是唱旦角的来说,年纪已是大了,嗓子不如十二三四岁的时候好。男孩子在十四五岁时有个变声期,亦是戏子的大劫,当初琪官儿想从王府离开,未必没有这方便考虑。他是因唱戏受宠,一旦唱不了戏,处境堪忧。 只听大公主说道:“这琪官儿的戏我以前听过,想不到几年过去,这嗓子仍是不错,倒难得。只是和以往比,略有点不同了。” 林青筠更注重扮相和身段儿,蒋玉菡扮上妆着实很美。 听了两折戏,下人来回说宴席备好了,众人便挪到荷花池去入席。在座的众人谁都是皇室女眷,但有辈分高的诰命低,也有像林青筠这样辈分低却诰命高,因此并没安排大桌子,似小宴一般,都是每人单坐,亦有关系好的并排凑在一处。林青筠便与永嘉大公主同坐,甄氏身边坐着高侧妃,倒没人凑上去。 开席前忠顺王妃笑道:“你们定是心里犯疑,猜着我为何今日设宴。我便实话说了吧,我若不说你们连酒都吃不下。我们王爷得了皇差,下月就要离京,我随着王爷一道去,世子夫妻两个留在府里照看。他们年轻,我与王爷不在,往后府上若有什么事,还得劳诸人帮衬一把,回来后我必重谢。” 众人皆是一惊。 几位郡王妃相视一眼,竟是都不曾得到消息,定郡王妃最稳得住,笑着问道:“这样大的事我们竟是一点儿风声没闻,什么时候的事儿?忠顺皇叔领了什么差?要去哪里?以往都是家眷在京,怎么皇婶子倒舍得一起去劳苦?” 一连串的话问出来,哪怕面上再镇定,到底漏了真情。 忠顺王妃不以为意,仍是笑说道:“倒不是我们藏的严实,这差事也是前两日刚领,我一听说也吃惊呢。不怕你们笑话,我活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呢,听说这回能一起跟着去可乐坏了,我们家惠怡和儿媳妇都眼馋的不得了,偏她们不得去。此回能去,也是皇上恩典。你们皇叔那人的性子世人都知道,我若不在旁边看着,指不定怎么胡闹呢。要说起这差事的由来,你们大概都知道,南边又闹了祥瑞,王爷便是为这个事儿去的。” 祥瑞的事儿林青筠也听说了,去年年底才说发现了一棵千年灵芝,今春又传有人于山间看见五彩鸾鸟,月前又说田里挖出了一根颇有年头的沉香木。虽说并非同一个县城,却都在南边的江浙一带,朝廷质疑当地官员为功绩故意制造祥瑞。 林青筠也奇怪,倒不是奇怪有人制造祥瑞,而是奇怪那几个县令。彼此挨着,算是“邻居”,对方有个什么举动定然一清二楚,何况上报朝廷的祥瑞大事,怎么就接二连三的上报?到底是真是假,亦或者有真有假? 徒晏当时就说,那三个县令动机不纯,毕定然牵涉到别的。 想不到朝廷会派忠顺王爷去查实此事。 席间去更衣,立春从外头端水进来,把盆子交给小丫头,避开人给了林青筠一张字条,并说道:“方才我去茶房要水,正遇着成郡王妃身边的丫头,那丫头塞了这个给我,说要我转交王妃。” 林青筠微微皱眉,打开字条一看,越发皱眉。 事后回到席上,甄氏已提前离席走了,说是担心府里的小世子。 回到府里,徒晏正在家,因说起忠顺王爷去南边的事儿,徒晏令丫头们退下,方才与她说:“忠顺王爷去南边不单单是为着祥瑞,更是为视察河道。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黄河各地都有险讯,今年豫皖等地都报了灾,倒是较往年好些,到底近几年预防严密,但江浙一带少有上报灾情,仅有几个也是轻描淡写。皇上不大放心,怕又出现瞒而不报者,便让忠顺王爷顺势走一趟。” 林青筠闻言点头,去看了看睿哥儿,刚过来就见初阳醒了正和徒晏闹呢。 “娘,抱抱。”初阳如今已有一岁半,虽说不了句子,但会说不少词,难得口齿还清楚,小小奶音喊出来,直让人把心都融化了。初阳发牙还算早,现在大牙也长了两颗,能吃好些东西,在吃食和睡觉上倒是不闹腾。 将初阳接在怀里,掂了掂,觉得似乎又沉了些,再看他的小胳膊小腿儿都胖乎乎的,逗着他的小脸儿就咬牙:“小胖子,东西真没白吃,净长肉了。” 初阳被逗的咯咯直笑,一双小手捧着她的脸上来就亲,啃了她一脸口水。 徒晏笑着将小家伙抱过去,嘴里笑骂道:“这混小子,都是哪儿学的毛病。” 林青筠一面拿帕子擦了脸一面笑:“能是跟谁学的,吃的这样胖,旁人瞧着可爱,见了都要抱,时不时亲他两下,他可不是就学会了。” 徒晏也笑,忽而问她:“你刚回来时一副心事重重,在想什么呢?” 林青筠将甄氏的事说了:“她约我初一在城外的牟尼寺见面。瞧着今日的情形,她的处境着实不好,连单独外出都受限,想私下与我说话竟要暗中偷着来。我倒疑惑,便是甄家倒了,齐淑妃母子不喜这个王妃,可也不至于如此防范吧?若真忌惮,只怕有的是法子令甄氏卧病在床。” 徒晏并没有关注其他,只说:“她既要约你见面,只怕是有所求。” “求我?”林青筠想起席间甄氏那番话,不免眉头夹紧,若甄氏想求她救小世子……倒不是舍不得一颗金莲子,她怕的是暴露了秘密,到时候更多的人来求,她如何应对?怀璧其罪的道理谁都懂,现今她又有了两个儿子,绝对不可能去冒险,更何况,说句无情的话,甄氏与那小世子与她无缘无故,她为何要花费金莲子去救? 徒晏自然也想到了她身上的“神药”。两人从未谈起这件事,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徒晏怕她因那小世子心软,便道:“甄氏与你算来有仇,你便是不理会也没什么,况且也说不准甄氏所谋为何,若是针对你设局,你一去岂不入了套。” 是呢,当初是由她上告甄家,才使得甄家被查,并牵扯出后来的抄家,甄氏恨她说的通。只隐隐的,她感觉甄氏是真心想求她。同为母亲,换位思考,只要能救儿子的命,哪怕与仇人暂且低头求告又算得了什么。 林青筠叹道:“那字条上还写有一件事。甄氏说成郡王瞧中了贾家三姑娘,打算等其满孝便纳入府中做侍妾,不论贾家与三姑娘愿不愿意,但凡成郡王张了口,这事儿就不好回绝。贾家已是那样了,三姑娘出了孝也已十八,更兼其嫡母乃是犯了大罪被斩首,成郡王要三姑娘做什么?我心里不安。” 她担心成郡王要探春,是因着自己的缘故,心下哪能不愧疚。 早先黛玉还与她说,等贾家出了孝,请人为探春说门亲。探春本人虽好,偏生父母都犯了罪,亲事上只怕也难,黛玉打算探一探探春的口风。贾家三春里边儿唯有探春志气最高,最有主意,黛玉虽有心相助,却不愿好心办坏事儿。 徒晏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这倒不像齐淑妃母子的行事。三姑娘于成郡王府有什么好处?便是贾家的亲戚也唯有林家,跟庄家拐着弯子倒也能沾点子关系,只是这两家可不好笼络。” “义父与庄家都是纯臣,再不肯掺合那些事的。天下没无缘无故的事儿,成郡王要三姑娘必定有所好处,或许甄氏知道,她正是以此来做诱饵令我前去呢。”林青筠想透了此节,已决心去一趟。 “我与你一道去。”徒晏显然也将此事儿放在了心上。 初一这日,两人去了牟尼寺。 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很多,牟尼寺香火一直鼎盛,早先徒晏就命人四处查探过,似乎并无异常。甄氏早到了,自从甄家事后,甄氏逢初一十五便来上香,风雨无阻,每常这时成郡王都随她去,只命几个人跟着。徒晏将林青筠送入寺中的后殿,甄氏在里面礼佛。甄氏每年捐的香火钱是独一份儿的丰厚,寺中主持便开了方便之门,甄氏来时后殿并无别的香客。 成郡王府来的那些人自有徒晏料理,后殿门口只有甄氏的心腹丫头伺候着,林青筠来时对方只行了礼,打开殿门请她进去。 甄氏跪在正中的蒲团上,并没有念经,也没做佛事,只是静静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像,不知想着什么。听到门响,甄氏转身:“纯王妃。” 林青筠没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她:“成郡王为何要贾家三姑娘?” 甄氏却反问:“你可知贾家当初收了我们甄家多少东西?” 林青筠以为说的是那笔藏匿的财物,便道:“东西是贾家二房太太收的,那二太太定罪后,甄家那几只大箱子连着封条一起都被朝廷收走的,此事是忠顺王爷亲自办的。” 甄氏讽笑:“我说的可不是明面儿上的这些。那几只大箱子统共不到十万两,且多是古董字画,黄金只有五千两,我们家怎么可能只那么点儿东西。”不等林青筠再接话,又道:“我说的也不是早先托给贾家的那十万两银子。当初我父亲为防后手,专门藏匿了一笔黄金,有五万两之数,乃是为家族起复之用,只是……”甄氏说着眼泪决堤。 只是甄应嘉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不仅落得抄家,且皇帝清算的如此厉害。甄家成丁的男子都没能逃脱,尤其嫡支一脉,竟是除了走失的宝玉再无一个活着。这几年甄氏一直动用甄家仅剩的人脉关系查找甄宝玉,却始终没能找到,甄家只剩了她和宫中的甄顺嫔,现在、连仅有的姊妹也将离她而去,她所拥有的除了病怏怏活不长的儿子,便是那五万两黄金。 林青筠一惊,五万金子便是五十万两白银,凭着甄氏身份,不知能做成多少事。 “这和贾家三姑娘有何干系?”林青筠在如何也不会去猜是探春藏了那笔金子,因此越发疑惑。 甄氏叹口气,自嘲笑道:“甄贾两家,几辈子的老世交了,原本以为宫里有个贤德妃,贾家能晚上几年,谁知竟是紧步甄家后尘。我父亲将那笔金子托给了贾家老太太,并不是现银,而是十张分属三家不同钱庄的汇票,藏在一直紫檀木雕花首饰盒的夹层内。这十张汇票只要求在五年内兑换,匿名存入,凭据可取,过期作废。那笔金子是在甄家出事的前一年存入的,今年十二月初一便过期作废。 ” “你的意思是……”林青筠忽而想到一节,只怕那只盒子在探春手里。 果然,甄氏说道:“贾家出事后我便想将东西取回来,偏生高氏那个贱人在郡王跟前进了谗言,竟似防贼似的严禁我出门。后来贾家出事,乱糟糟的一团,一直到贾家老太太去世都没寻着机会。那天去忠顺王府你也瞧见了,哪怕是出门应酬呢,高氏都跟着,这还是我花了一万银子买通她才求来的机会。呵,多可笑,我堂堂的成郡王妃要讨好一个侧室。”甄氏忽而瞥向她,声音里说不出什么意味:“你可别小瞧了她,她可不是那等只会争宠的女人,她的手段厉害着呢。我知道我是没机会去取回那笔金子了,姐姐也不能了,所以我便故意将秘密漏出来,让郡王去取。” “那样的话,金子就不属于你了。”且如此一来,甄氏的性命才真的要到头了。 甄氏自然清楚,神色冰冷沉静:“我很清楚,一旦他们取到那笔金子,我就要‘病亡’了。我一死,小世子谁还会真心照看?怕也活不了几天。那样无情的男人,享受了我们甄家的好处,却是翻脸不认人,连父子之情都不顾了。既然他不顾我们母子死活,我又何必在意他!” 林青筠隐隐察觉了甄氏用意,既吃惊又觉叹息,看着眼前的甄氏,恍惚想起当初在秋狝时第一回见的甄氏。那时的甄氏高傲娇美,虽是被迫做了成郡王继妃,但显然成郡王将她哄的不错,怀孕时的甄氏显得很幸福快乐。 “你想要什么?”林青筠问。 甄氏轻笑:“纯亲王妃说我要什么?我只是想小世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连纯亲王都能痊愈康健,我的小世子为何不能?只要你肯救小世子,我不仅将那笔黄金拱手奉上,而且还能给你几封书信,乃是成郡王与南安郡王来往的书信,里头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说实话,林青筠对黄金并不动心,再多的钱她也没地方使。便是能扳倒成郡王的书信,她在犹疑之后也放弃了。如今那几位郡王想找徒晏的把柄而不能,正相互斗得欢,她何苦要替别人做苦工,最后还致自己于险境。毕竟那几人争斗,他们可以渔翁得利,若是倒了一个,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岂不得不偿失。 她所在意的只是探春的命运,有能力阻拦时,总希望可以做点儿什么。 权衡一番,她说道:“我对黄金不感兴趣,倒是你说的书信,如何证明?” 甄氏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她:“一共有三封书信,这是第一封,乃是南安郡王写给成郡王的,你可以请纯亲王验看真假。” 身为王爷不一定自己亲自写信,一般是僚臣代笔,但在信上一定会加盖自己的印,越是私密的书信反而越不能省,此为表诚意与取信于人的关键,也正因此,不少人自作聪敏,会将这等要命的书信藏匿起来,试图在关键时刻救命。焉知,“救命书信”往往是催命符。 林青筠接了信,只大略看了一眼,在南安王爷的印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收了起来。 “我会请纯亲王验看。” “我的事如何?”甄氏眼中微露急迫,可见小世子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林青筠狠了狠心,摇头:“我没有什么神药仙丹,只能给你找个大夫来。”不等甄氏反应,她随之说道:“此人名叫樊术,你应当知道他,先前我与王爷去九华山寻医,找的便是他。当时他虽未曾医治王爷,却来了京城治好了安乐郡主。他犹擅针灸,又对小儿病症极有研究,你若愿意,我可以请他来。” 甄氏原本见她不肯救治心中恼怒,然听了后面的话,神色渐渐平静:“樊术,我自然请过他,但他不肯来。成郡王身为父亲,不闻不问,竟似巴不得小世子早死。若樊术肯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甄氏又摇头:“他们怎肯容小世子继续活着,我连自家的命都保不住,小世子又如何能活。” 林青筠想不出来怎样的父亲会不管儿子死活,即便甄氏再不好,小世子都是王府嫡子……都是权势在作怪。争位时,皇子们不仅相互比较政绩、品行、威望,家宅亦要比较,特别是府中子嗣多少,有时也会列为参考项,正因如此,纯亲王得了两个嫡子才会这般惹眼。 “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在这里,一个月后你再来。”甄氏说完不理会她,重新跪在佛前,静默如同泥塑。 林青筠瞥见甄氏眼中闪过的一丝犹疑,大概对成郡王并未完全死心,或者说,对于目前的处境仍抱有一丝侥幸。如今,甄氏决定再试探一回,若成郡王做的令她不满意,甄氏必定不再顾念丝毫旧情。 从牟尼寺出来,林青筠心头很是沉重。 在马车上,她将书信给了徒晏。徒晏看后也是吃惊:“想不到南安郡王会和成郡王私下往来,看这封信的落款时间,是七年前。” “这封信看上去并无什么实质内容,怎么成郡王就留了下来?还是说,成郡王保留的所有书信,并非只有三封,那三封是甄氏单独偷出来的?”林青筠说着自己都摇头,甄氏真有那般大的能耐?这等机密东西,若丢了三封,成郡王能不知道? 徒晏一时也摸不清楚,却感觉这里边儿大有文章,又说:“成郡王妃若再去试探成郡王,怕是得不到什么满意答复,她若孤注一掷,我们若无防备,定然也很被动。那首饰盒怎么就到了贾家三姑娘手里?” 林青筠倒是有所猜测:“贾母死后,贾家两房定然要分她的私房。这事儿我听妹妹提过几句,据说贾母早先便定好了单子,各人得各人的份儿,倒也没太偏着二房,唯独宝玉得的多。到底贾母最疼的便是宝玉。家里头没娶妻、没嫁人的都略厚两分,探春贾环也一样,惜春有一份,便是湘云也得了,只是少些,妹妹都得了好几匣子珠宝首饰呢,字画古董也有五六件。” “所以是贾家老太太将那个首饰盒给了探春?”徒晏讶异挑眉,想不到贾母没告诉两个儿子,却把东西给了三姑娘,可见三姑娘确实不凡。徒晏心头一跳,立刻问她:“贾家三姑娘是否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第83章 作者有话要说:  O__O "… 真是感觉很莫名其妙,我从没写女主要拿金莲子救人,怎么个个都在谴责女主圣母?拜托大家看的时候慢一点,看清楚了再评论,都要以为不是我写的书了。 探春是否知晓首饰盒内的机密,林青筠不得而知。林青筠只能希望探春不知道,若是知道却隐而不宣…… 没急着去找探春求证,对成郡王府之事,她与徒晏商议过后,决定先报知皇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甄氏也不那么值得信任,若她与徒晏秘密与其交易,从而成为合谋者,反倒限于被动,步调都将被甄氏掌控,一旦甄氏对所得不满意,他们的处境就很危险。徒晏的地位已经十分稳固,不需要再耗费心机风险去谋算什么,这等事自然是不沾手为好。 计议定,徒晏便私下里将此事上禀了皇上。 皇帝看了书信,眼中生怒:“不成器的东西!竟被人三言两语的给哄了。” 倒不是成郡王容易被哄,不过是利益所诱,难以抵挡罢了。皇帝自然清楚,只成郡王是自己儿子,难免恨铁不成钢。 徒晏一言不发。 皇帝看他一眼,心知他不愿掺合这些事,一时觉得疲惫,问他:“朕不年轻了,鬓发的白发一日多似一日,能有多少精力?偏生朝廷的事多,你现今早已好了,难道还一直躲在鸿胪寺里闲着,却不肯为朕分忧?” 徒晏笑道:“三位皇兄能力出众,他们必能为父皇分忧。” “哼,他们?不是争这个,就是算计那个,整天没个消停!”皇帝见他神色不动,心下叹气,又说:“朕知道你想管那些事,别的不用你管,你将那只盒子取来。” 不论成郡王后续想做什么,皇帝都不可能将五十万两银子留给他。 徒晏从宫中回来,一路思忖着,总觉得忽略了哪里。忽而想到,甄氏那般轻易就将筹码摆了出来,难道不怕他直接从贾家将东西取走?甄氏不傻,绝不会不留后手,只怕想要得到那笔黄金没那么简单。 林青筠听了徒晏分析,亦觉有理。 “我与贾家论起来并没关系,我若去登贾家的门,实在不妥。我烦请妹妹去一趟,少不得告诉她一些事。”她如此说,也是在征得徒晏同意。 徒晏点头:“也只有如此了。你不必与她说的太详尽,只说那东西是甄家存放的,她估计就心中有数了。” 次日,林青筠便去了庄家,别的没提,只说当初贾母替甄家收着一只紫檀木雕花首饰盒,里头内有玄机,牵涉甚大。黛玉何等聪明,立刻便猜道里头藏着甄家真正的起复资本,而她在探春那里曾见过一只描述相似的物件儿,探春也说是贾母给的。 “里头的东西很要紧,现今成郡王妃想取东西却取不了,但其他盯着的人不少。我不好过去贾家,太惹眼了些,只得劳烦妹妹走一趟,探一探三姑娘,看她对里头的东西是否知情。”后来林青筠与徒晏分析过,成郡王府一旦传出要纳探春,定然有人会看出蹊跷,五十万两银子,绝对能勾动许多人的心。 “若是三妹妹知情……”黛玉只是试探这么一说,自己都立时变了脸色。 黛玉心里搁了这件大事,很快便寻个机会去了贾家。 如今还在贾母孝期之内,两房仍旧一起住在当初黛玉的那处宅子里,只是两房人同住不同吃,日常使费各样开销都是各管各的,便是厨房都是两个。黛玉过来先和王熙凤说了会儿话,随后便说去瞧瞧探春湘云。 王熙凤唤住她:“林妹妹留一留,我正有事儿想和妹妹说呢。” 黛玉只得又坐下:“凤姐姐有话只管说便是。” 王熙凤道:“也不为别的,却是为云妹妹的亲事。如今史家只剩两个婶娘,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况住的地方也不宽裕,老太太疼了她一场,老太太虽不在了,我们家倒还过得去,一个云妹妹倒还养得起。只是……姑娘家大了哪能不操心终生大事呢?云妹妹是订过亲的,都几年了,卫家一直没动静,云妹妹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拖下去吧?” 黛玉何尝没想过这个,只道:“卫家如今正守孝呢。” “我知道,我都算过了,明年正月间便出孝。现今已是七月了,统共也没剩几个月,卫家一直对云妹妹不闻不问,我担心……”王熙凤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听外头有人议论,说卫家嫌弃云妹妹命格儿不好,不肯迎娶。以往我便瞧出了几分,只那卫家公子好歹记着云妹妹,可现如今却是没这个人似的。我们是女方家,又不好主动登门去问,况人家正守孝,明年云妹妹也十九了。” “现今确实不好问,只有等明年卫家出了孝再做计较,不论怎样,总要有个说法。”黛玉倒有心为姊妹们谋算,只她身份搁在这儿,反不如王熙凤是个嫂子来的便宜,且名正言顺。今见她也确实将姊妹们的大事放在心上,便不再提,起身要走时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没见平儿?” 王熙凤笑道:“她上月查出有喜,还没过头三个月,我便没让她在跟前伺候。” 黛玉见她眉宇间并无恼怒嫉恨,这才笑着说:“原来是喜事,凤姐姐替我道声恭喜,我去瞧瞧三妹妹和云妹妹。” 大房二房之间隔了一堵墙,设有一门,过了是座厅。黛玉从右边转过去,后头住着周赵二位姨娘、探春湘云以及李纨,宝玉贾环住在前边,兰哥儿也大了,同样在外边儿。 到底这宅子地方有限,湘云是客居,随着探春同住一院儿。原本王熙凤要接湘云在大房住,到底大房现今好些,且为长,府里头来亲戚自然该大房招待,只是湘云以往便是个爱热闹的,现今却是唯有探春可以说话作伴,便过来与探春住在一起。 “林姐姐来了,外头热的很,快进来坐。”探春与湘云迎出来,见了黛玉免不得心中感慨。 黛玉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她似天生吃不胖,怀孕时脸上还略有点子肉,刚出月子不过一二月功夫便恢复了往日模样。如今瞧着依旧纤细袅娜、风流别致,且比以往更添了娇媚。黛玉又嫁的好,在庄家虽是长孙媳妇,但管家的还是大太太,平素只跟着学习,轻松的很,寻常出门又不受限,没有烦心事自是不同。 黛玉见湘云在跟前,一时不好问。 姊妹们在一起叙话,难免谈及其他姊妹。迎春早出嫁,已有子傍身,况理国公府也没了爵位,柳家兄弟已分家,现在迎春也算是当家奶奶了。迎春的性子放在那里,这辈子是难改了,幸而身边的司棋、绣橘都是厉害的,那柳家二爷虽有两个妾,也不过是那个样儿,当家奶奶的体面敬重迎春都有。惜春也订了亲,年底就出嫁,夫家看似不显,将来却没有公婆要侍奉,且随夫天南地北,端的自在快活。青筠黛玉亦不必说了,便是庄家几位姑娘嫁的都不错,唯有探春、湘云,不知将来如何。 湘云忽而提道:“自宝姐姐回乡一直不曾有书信送来,也不知现今好不好?” 先时湘云与宝钗由亲密到疏远,其中自然有缘故,但不论如何,到底是多年姐妹,湘云也会时常想起。黛玉一时没接话,屋中静了下来,湘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口指了件事便走了。 黛玉在心里叹了一声,没有与探春多做试探,直接问她:“三妹妹,我记得你这儿有只紫檀木雕花首饰盒,是老太太给你的,你可知那东西的来历?” 探春端茶的手微顿:“是有人托林姐姐来要这件东西的?” 没想到探春反将问题抛了回来,但这举动却令黛玉心下越发不安,不自觉的微微皱眉,摆手令屋内的丫头们都出去,探春也没拦,其后黛玉说道:“我听说这是甄家之物。” 探春没答话,转身走到妆镜前,那只紫檀木雕花首饰盒就堂而皇之的摆在那儿。探春将它取了,放在黛玉面前,然后将盒子打开。 这只首饰盒从外观看是个立体的小柜,四面都是精细的雕花,雕的景儿也特别,乃是金陵山水、街市、嬉闹的婴孩儿,倒像是陪嫁东西,保存虽好,也仅有八成新。将柜门打开,里头是三层小抽屉,每一层皆有各色珠宝头饰,探春将每层抽屉都抽出来,用细簪子沿着最底下那层底板缝隙一撬,板子撬掉之后才发现里头还有个浅浅的夹层。显然为了做出夹层,且不被人察觉,乃是将原本底板凿成两块儿,塞进要藏的东西,再合拢扣上。 探春取出十张汇票摆在黛玉面前,嘴里略带嘲讽的说道:“老太太当初还清醒的时候曾与我提过,将来要将一只首饰盒留给我,说是旁人寄存的,若有人来取便给她。那时我还问是谁,老太太没说。起先我也没在意这只盒子,可有时候事情总是很奇怪,我小心翼翼的待它,却偏偏失了手将它摔在了地上,东西掉了一地,我收拾的时候发现底板子松了,里头隐隐有东西露出来。” 黛玉知道,依着探春的聪敏,定是猜到东西是属于谁的。 “这事儿我并没声张,谁也没说。当初咱们家收着甄家的几口大箱子,落了个罪名儿,叫做藏匿犯官财物。老太太那儿曾收着甄家的十万两银子,因甄家倒了,又无人来取,大老爷二老爷都打算私下里分了。” 这事儿黛玉知道,后来贾琏劝住了,将这笔银子从贾母私房里划出来,上交了朝廷。 探春长叹一口气,看向黛玉:“我一直不敢说出这只盒子的事儿,心惊胆战,生恐哪一日甄家的人上门来要。咱们家如何再经得起风雨?却没料到,最后登门的却是林姐姐。” 黛玉听了原委,倒明白探春用心,并非贪图这点银子,亦非想借此为自己谋个好出路,不过是为着贾家罢了。她这个三妹妹,空有一心的高昂志气,却偏生托生个女儿身,即便如此还事事为家族着想,为家族忧虑。她乃是庶出,贾政不管内宅,王夫人待她始终隔着一层,可她却仍是恪守子女之道,谨遵闺阁教养,即便心中有不满和委屈,从不肯露出来。以前她就觉得,探春与宝玉投错了胎,该掉个个儿才对。 “如今已知道东西在你手里,他们想要你进郡王府。”黛玉到底将此事说了。 探春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流了下来:“难道我这辈子就是做妾的命么?” 探春一直为庶出的身份自卑,也更激发了她想要博取认同感的心理,并且以有赵姨娘这样的母亲为耻。明面上,她只认太太的亲戚,固然是正统规矩,到底显得凉薄了些,心里头,她未尝不同情甚至怜悯赵姨娘,又恨其不争。王夫人待她如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指望将来嫁的多富贵,只希望看在他孝心一场的份儿上,择个上进之人做正妻,将来不愁没有好起来的时候。 谁知、王夫人都不在了,好容易躲过南安王府,又有郡王府等着。 “三妹妹先别伤心,你到明年年底才出孝呢。” 探春知她言下之意,却说:“你我见了东西,自然清楚今年年底东西不取便会失效,可旁人岂会知道?便是说了也未必信呢。”探春说着竟是跪在黛玉面前:“林姐姐,现在唯有你能救贾家了,这盒子万万不能留在贾家,否则……” 探春真的怕贾家就此彻底散了。 “三妹妹是何意?便是我将盒子取走,外人仍会盯着你。”黛玉不解其意。 探春却道:“我知道必定是纯亲王妃让林姐姐来的。既然王妃问起,纯亲王想来也知道,有纯亲王在圣上跟前作保,想来圣上仁慈英明,许能宽恕贾家这一回。” 黛玉总觉得不大对,一时又说不出,但来时林青筠也说了,可能的话便将盒子带走。黛玉对探春所求之事只说尽力而为,随后将盒子裹入包袱带走。出了贾家,她直接去了纯亲王府,把东西给了林青筠。 林青筠并没让人在跟前伺候,便顺着好奇将首饰盒放在眼前观看,并依着黛玉所说,将夹层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果然是十张钱庄的汇票,这几家钱庄虽都是商办,但背后都有庞大的支撑,乃是钱庄中排名前三者,信誉口碑一直不错。当看清汇票上的提取要求,终于明白甄氏为何放心的说出筹码,乃因若要去取黄金还有极为关键的一件东西——凭信! 钱庄这项业务虽是可匿名存入,匿名提取,但为保障安全,提取时不仅要汇票,且要一枚信物。信物有钱庄给的,也有存入者自己提供的,例如特殊的玉佩、木雕等小件儿,一分为二,钱庄与存入者各执一半;亦有钱庄会为这样特殊的客人制作特别的凭信,请雕刻匠人以鬼斧之手雕刻难以仿制且带有钱庄印记的小物件儿,提取东西时出示。 甄应嘉将五万黄金分批不等存入三家钱庄,用了十个人,存了十张汇票,因此有十个凭信。毕竟若一次存入大量黄金,必将招致注意,甄应嘉既是为防后手,自然格外小心谨慎,宁肯麻烦些。 “原来三妹妹……”黛玉一直盯着首饰盒,突然神色微变,嘴里低喃。 “妹妹?”林青筠一直在想事,并没听清。 黛玉翕动着唇,终是叹了口气:“三妹妹她……我一直觉得三妹妹的话哪里不对,这会儿再看这盒子才知道。这盒子上面是带着锁的,且紫檀木十分坚固,哪里是轻易一摔就能摔开的?必定是老太太特意将东西托给她,她觉得蹊跷,这才打开查看,发现了夹层。” 林青筠没料到这一点,但经黛玉一说,的确很像。 沉吟片刻,她反问道:“说来有一事我一直疑惑,郡王府想要这东西,为何不悄悄弄走,倒要费事将三姑娘要到府里?毕竟贾家已败落,郡王府此举岂不是吸引众多目光,打探下,难保不发现其中隐秘。”顿了顿,又问她:“妹妹可知三姑娘将这首饰盒藏在哪里?” 黛玉微愣:“三妹妹没藏着,我去时看见这首饰盒就摆在妆镜边上……”话没说完黛玉自己就沉默了。前头探春已说老太太特意托付给她的东西,而她又意外得知了夹层内的秘密,这等要紧东西难道不该更为妥善的保管么?为何偏要堂而皇之的放在妆台上? 尽管不愿这么说,但林青筠还是说道:“只怕是三姑娘做给你看的。” 黛玉是客,她一登门里头定然会得到消息,况她又和王熙凤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有足够的时间给探春准备。 “三妹妹难道不信我会帮贾家么?为何这般‘煞费苦心’?”黛玉想着彼此姊妹一场,又是自小几年的情分,如今却这般生疏,竟要对着姊妹演戏。 “妹妹,三姑娘明年十一月才出孝,不足一月便到了转年,她那时已是二十岁了。况贾家败了,她又曾被说给南安世子,亲事十分艰难。她只怕是想为自己、为贾家,博条路出来。” “路?三妹妹难道想进郡王府?可她那番话倒不像是假的,三妹妹志气那般高,哪里愿意去做妾?况且,真要去郡王府,这盒子何等要紧,为何又轻易的给了我?”黛玉糊涂了。 “妹妹,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着便是,倒也不必太当真。三姑娘此人精明能干,心有大志向,从她的诗便能瞧出来。她又是最看重家族的人,甚至能为家族牺牲。若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她做了,便能令贾家、特别是二房重新起来,甚至可能免了二老爷的流放之刑,你说她会不会做?” “什么机会?”黛玉心中已有不详。 “三姑娘是见过汇票的,必定知道没有凭信取不了东西,她亦知道甄家当初被抄家,一应家产都要重归国库,所以那笔黄金论起来应当属于朝廷所有。现今郡王府主动要纳她,她进了府,便能寻机将凭信取到手,甚至可能做些别的,皆是于朝有功之事。那时皇帝也不好白用了人,她一个姑娘家已是郡王府的人,那么皇帝要将功绩回报在谁身上?” “自然是二舅舅或宝玉。”黛玉一时心里五味陈杂,想起探春的眼泪,根本不是做戏。探春是真心不愿为妾,可却为了二房、贾政,宁愿走入火坑。黛玉忍不住说:“姐姐,朝廷不是男人们的事么?为何却要三妹妹搭上一辈子?三妹妹已是够苦了。” 其实她们都清楚,不是朝廷要搭上探春,是探春自己设计出了这条路。 黛玉心里难过,哭了一场才回去。 等着黛玉走了,徒晏才从里间儿出来,审视着十张汇票,眉头深皱。 “想不到成郡王府的水如此之深,贾三姑娘再进去,更是浑了。”徒晏见她侧目,低声讲了一件事:“因着甄氏,我又将成郡王府查了一遍,意外查到了那位高侧妃。她的身份可不一般。” “有何不一般?她父亲不是泰安府守备么?”林青筠不觉得这身世有问题,毕竟当初高氏参加了选秀,历来秀女身世都要经过层层筛查,不大可能出问题。 “我从户部调看了高武的档文,从一个小兵做起,短短五六年升为正六品千总,这速度可不一般。若他身后有权势依仗,到不足为奇,偏生没有他所交好者皆与他出身相差不大,那就令人疑惑了,他缘何晋升如此之快?要知道,便是在军中竞争也很激烈,并非有了军功就能晋升,冒领军功、排挤寒门都是常见的。但在七八年前他的职务就没动过,原本有人奏本要为他擢升,后来却不了了之,还是在高氏升为侧妃后,成郡王使力令其升的职。” “他身后之人为何不帮忙?难道放弃了高武?”林青筠猜不透。 “不,我想是对方想要重用他,所以才刻意切断联系。七年前,是高氏入宫选秀的时间。我又查到高武祖籍并州,南安郡王身边有个副将也是并州人,且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更是同村。世间能有这样的巧合?距离他们当年离家时间已久,但仍有几个老人儿觉得这事儿,说二人自小相识,是一起出去闯荡的,那怎会一个在南安王爷麾下,一个却在北疆?” “所以,高家是南安王爷余党?” 第84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亲们在讨论金莲子的数目,有一点在文中没说明,现在讲一下: 金莲子一共是九颗—— 林如海一颗、徒晏一颗、黛玉最先用了一颗,生产时用的是半颗,所以现今剩余金莲子数是五颗半。 徒晏到底人手有限,想要确实查证高家且不被人注意很难,于是便将此事禀报了皇帝。偏皇帝正为政务繁忙,又有后宫太监总管来报甄顺嫔已昏迷汤药不进,这会儿再见徒晏将半吊子的事儿报上来,不免气笑了。 “你也太会躲懒儿!这回朕可没工夫管这事儿,你整日里闲着,高家的事儿就有你来查,朕给你几个人,只管吩咐他们便是。”沉吟了片刻,又道:“朕知道你要避嫌,成郡王的事你不必管,朕另外安排了人。” “……是,儿臣遵旨。”徒晏犹豫了一下,领了旨意。 没等徒晏离开,戴权忽然从外头进来禀报:“皇上,方才皇后娘娘着人来报,甄顺嫔薨了。” 皇帝听了只是眉头微动,手中朱笔不停,嘴里说道:“知道了。此事交由皇后按定例办理。” 这话的意思便是按照嫔位丧仪规矩治丧,没有追封。宫中人早知甄顺嫔失宠,又见死后皇帝也未有所恩赏,待丧事自然不够尽心。皇后不喜甄顺嫔,但身为皇后职责,仍是按照既定的规矩办理,至于底下人的偷奸耍滑,只要不犯在明面儿上也就不予理会。 甄家除了甄顺嫔,只剩下成郡王妃甄氏。消息传来,甄氏一呆,紧紧抱着怀里的小世子,眼泪都没一滴。 “寻哥儿,只剩我们母子两个了。” 这时丫鬟春华进来禀报:“王妃,王爷来了。” 成郡王夹着眉头进来,一脸冷淡不耐,看也不看甄氏母子,往那儿一坐就问:“打发人来叫我有什么事?赶紧说,我前头还有事。” 甄氏对他这态度习以为常,只是瞥见寻哥儿眼中瑟缩,心中一痛。一面轻拍着寻哥儿的背安抚,一面平板无波的说道:“我知道纯亲王妃与那神医樊术有些关系,我想求纯亲王妃将樊术请来给寻哥儿看看,许是能治好。” “这等小事你只管办就是,何须来找我?”成郡王见她提及小世子,瞥了一眼,立刻满脸不喜的挪开视线。 当初寻哥儿是未足月生产的,且用了药,使得寻哥儿天生身体极不好,如今都快五岁了,瞧着却似两三岁的孩子似的。寻哥儿的皮肤很白,是病态的白,又很瘦,身上的青色血管十分明显,嘴唇不是正常的红润,反而带着乌紫,别说晚上见了吓人,哪怕是大白天不妨撞见都怀疑是否是个活人。 寻哥儿到底是个孩子,且一直没出去过,年前听到外头有孩子们的笑闹声,一时好奇跑出去,结果将府里两位侧妃所出的小公子小小姐给吓哭了,高侧妃虽没言语,另一位陈侧妃却是心疼孩子,又因甄氏早失了宠没甚地位,便站在院门外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若只言及甄氏倒罢了,偏生那陈侧妃不仅捎带了甄家,又指上了小世子,甄氏大怒,冲出去就将陈侧妃一巴掌扇倒在地。陈侧妃哭到郡王跟前,成郡王找上甄氏一顿骂,倒不是怜惜陈侧妃,而是嫌弃小世子出去给他丢人。 这一直是甄氏最恨成郡王之处,做父亲的却嫌弃亲生子,况且若非成郡王想尽快将甄家绑上成郡王府,她哪里会着急的在孝中怀孕,又被逼用药生产。 将成郡王脸上神色尽收眼底,甄氏心头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断绝。 甄氏道:“如今府里事情都是高侧妃打理,我若要请樊术,少不得去趟纯亲王府。高侧妃事务繁杂,可有空闲陪我前去?” 自甄家败了不到半年,成郡王便借口夺了她的管家权,这也是她在郡王府举步维艰的原因。若非她嫁妆丰厚,而成郡王与高侧妃又担心逼得太过闹出事来,她现今还不知如何呢。 成郡王想到甄氏二哥害死了纯亲王妃一家子,去求对方,对方见不见都难说,倒也不必高氏跟着,省得看着不美。当然,为防止甄氏私下见旁人,一路所派跟车之人都是他指的。 听闻甄氏前来,林青筠吃了一惊。 原本上回两人约定下月初一牟尼寺再见,实际上后来将事情报给皇帝后,她便不打算再与甄氏往来,但答应请樊术前来的事儿她没想过变卦。樊术实则对成郡王府小世子之事知道一些,只因那府里麻烦事多,樊术不愿意搅合进去,这才没应甄氏相邀。她对能否请来樊术把握也不大,唯有尽力一试罢了,权当做换取那封信的报酬。 将甄氏迎入厅里,丫鬟们端来茶水。 画眉在林青筠跟前禀报:“是成郡王妃独自一人来的,那位高侧妃没来,跟着的两个丫鬟都是成郡王妃的人。我让小包子去前头问了,跟车的侍卫婆子等人说话含糊,不大像是听命成郡王妃。” 林青筠听了便心中有数。 待进了厅中,甄氏直到来意:“纯王妃何时能将樊术请来?” “我已去信,不论他是否能来,十日后便有消息。” 甄氏略带诧异,讽刺笑道:“纯王妃连这个都做不得准?我以为我手中握着人人想要的东西呢,可见纯王妃日子过的顺遂如意,那样的宝贝都不动心。只是你不想要,难道纯亲王就不想要?” 林青筠并不理会□□与挑拨,淡淡说道:“成郡王妃难得自在出趟门,倒是好好儿松散些,往后怕也没这样的好机会。你先前的那些话却是不必再提,我家王爷对此不感兴趣,已不准我再插手,我为你请樊术,也不过看在小世子的份上。” 甄氏一愣,似不信她舍得放手,可仔细看了半天,确实不像作伪。如此一来,甄氏反而慌了,口气极冷的说道:“你当真不愿再谈?” 林青筠故作疑惑道:“你我两家有仇,之前为了小世子你肯来求我,倒说得通。如今樊术我请了,别的无能为力,你为何要想与我谈?” 甄氏显出一点儿颓丧,嘲讽道:“谁让你嫁的好呢。纯亲王,当朝唯一的嫡子,皇子中唯一的亲王爵,已是众人公认的隐形太子,如今谁有他风头势盛?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能来求你?” “你可以求皇上。” 甄氏笑出声来,笑声里尽是讥诮:“你不会如此天真吧?我是谁?我是甄家女儿,罪臣之女,成郡王却是皇帝儿子,难道皇上能偏帮着我么?但凡皇帝有一点儿喜欢我的寻哥儿……”后面的话甄氏没说,毕竟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因此哪怕心中极怨极恨,为着小世子,她都不能怨恨。 皇帝倒不是没管过成郡王府小世子,头两年便让御医院太医去看诊,只是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此后皇帝便没再问过。或许比起在徒晏身上花费的心思力气,皇帝确实不大喜欢成郡王府小世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手心手背虽都是肉,但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何况徒晏乃是嫡子,仅有的一个,小世子却是皇孙,皇帝有好些个。 甄氏起身告辞,临走时突然说:“你既说不感兴趣,为何又要取走那只盒子?我想,以后纯亲王府会很热闹的。” 林青筠明白她话中意思,却不为所动,只说:“我能请来樊术,便能让他离开,你家小世子的病可不是朝夕便能治得好。” 甄氏脸色一变,最终什么都没说。 人都有软肋,甄氏的软肋一目了然,哪怕林青筠不愿拿幼儿胁迫,但为防备甄氏疯狂,也不得不以此做威胁。只愿甄氏能时刻记着,她但凡踏错一步,小世子也会随她一起万劫不复。她自然不会对个孩子动手,可如甄氏自己所说,一旦她不在,再也无人真心照看小世子。 甄氏此人已有些疯魔,甄顺嫔一死,甄氏所拥有的仅有小世子和五万黄金,而五万黄金又是她与小世子活命的保障,焉能轻易交出来。 她昨夜还与徒晏谈及此事,说到甄氏为何自曝隐秘,无非是为保命。先前谁都不知此事,探春便知道又能如何?外人没动静,聪敏如探春也只能将秘密烂死在肚子里。齐淑妃母子一贯喜欢以联姻拉拢朝臣,获得支持,如今甄氏没用了,病亡是最好的选择,甄氏又岂能坐以待毙。五万黄金一曝出来,齐淑妃母子自然眼热,未必没有试图哄住甄氏骗取黄金,只甄氏不敢再天真,齐淑妃母子只能另寻他计,且在得手之前不敢动甄氏。 成郡王要不来黄金,皇帝更不可能,所以谁都没天真的以为皇帝把人一召一审就能解决事情。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着甄氏,想着甄氏那日在牟尼寺后殿话语中未尽之言,充满了对成郡王的怨恨,今日又听出其对皇帝的怨恨,兼之齐淑妃母子明显得了黄金就要她病亡,她岂能任人宰割?那么,甄氏会做什么? 十天后收到樊术回信,樊术表示可以为小世子医治,但不能在郡王府。 林青筠只将消息告知甄氏,后头的事情自有甄氏自己料理。 甄氏看似尊贵的郡王妃,实则手中无权,进出都受限制。那樊术不肯来郡王府,正中甄氏下怀,她也不愿呆在郡王府医治,生恐高氏等人做手脚,便又找了成郡王。成郡王虽不在意小世子的病情,但到底是亲生儿子,是个嫡子,一切都由着甄氏去。得了准许,甄氏才命人去布置一处宅子。当初她出嫁,甄家给的陪嫁十分丰厚,京中的大宅子有三套,商铺有大小六间,地段都不错,现今她便从中选了一处离郡王府不远不近的宅子,作为医治之所,届时她也会住在那里,暂且远离郡王府纷争。 五万黄金尚未到手,郡王府只会监视她,暂时安全无虞,她只需守好她的寻哥儿。 甄氏不再出来,林青筠的日子也平静下来。 这日徒晏带她一起出府巡视修建中的会所。这地方从选址到设计布局花费了很多时间,直到今年三月份才动工,一应事务都由徒晏统筹,交给了府里的二管家督造管理。如今四五个月过去,各处基本完工,只是后续需要移栽花草、置办桌椅茶具等等事务繁琐些,林青筠想到将来是托给王熙凤管,对方正在孝里,便也不催着,只让慢慢儿栽种,明年开春择个吉日开张。 相思与李嬷嬷留在府里照看睿哥儿,初阳跟了出来,百灵画眉是爱热闹的,如今也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百灵是有家人的,她父母已求了恩典,到了年纪由他们家自己做主。画眉则说不愿出去,况也没有家人,想仍旧留在府里。 会所的面积不算小,里头与大观园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不仅提供平日里宴饮小聚,并提供住宿。因招待的都是女客,所以一应管理到服侍都是女子,安全方面,在会所紧邻之处的大院子是护卫住处,负责日夜巡卫。 逛了几处,一行人在池边坐着歇脚,身后几棵银杏、红枫,地上铺着曾黄红落叶,十分诗情画意。此处又能垂钓,又可设宴,据此不远的一小片冬青之后则是客院儿。 一边看一边又与徒晏商议一些改进之处,后面就没继续逛,地上好些才挖的树洞,眼下正值秋天,不是种树栽花的好时节,又不等着开张,所以一些金贵又不好养活的花草暂时都未栽种。 从会所出来,百灵突然说:“王妃,白鹭姐姐家的布庄就在前面不远,咱们去瞧瞧吧,听说白鹭姐姐有喜了呢。” 算来白鹭嫁人有一年了,以往每月都要去王府请安,近来两三个月却没来,说是刚有喜,在家养胎。想着眼下并没事,又顺路,便让马车往布庄去。 到了地方,徒晏抱着初阳说道:“我就不进去了,初阳一直想出来,我带去街面上逛逛,一会儿前头的茶楼里碰头。” “嗯。”林青筠逗了逗初阳,和他挥手道别,见父子两个走了才转身进了身后的布庄。 这家布庄就叫做方记布庄,两个门脸儿,带着小院儿,鉴于这处地段,方山能置办下这处产业家资也不薄。方山在王府几年,虽勤快能干,但还攒不出这样一间铺子,里头有一半乃是其叔叔资助的。 店里生意不错,百灵先一步进去,等林青筠进去的时候便只有白鹭在,方才作为外男已回避了。白鹭面色红润,微微胖了些,言语带笑,不必问也知现今过的满意。白鹭将她迎到后面屋里坐,上了最好的茶水,说些外头的新闻。百灵画眉两个则站在门口,隔着帘子看店里的动静,总觉得新鲜。 这时外头又进来个客人,百灵悄声说道:“是贾家的人。” 林青筠随口问道:“是谁?” “叫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贾家三姑娘身边的丫鬟。” 林青筠心里只觉异样,起身走到门帘子边,掀起一条缝儿朝外一瞥,果然是探春跟前的丫头,叫做蝉姐儿。蝉姐儿过来买了一尺细棉布,两色针线,结完账便走了。 白鹭见她神色不大对,便问道:“她可有什么不对?我倒不知她是谁,她也是最近半年才在我们家买东西,有两回我在看店遇见了,顺嘴问起她是哪家的丫头,她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探春跟前的大丫鬟是侍书和翠墨,蝉姐儿只是小丫头,又不随探春在外走动,白鹭几个都不认得。百灵这丫头好打听事儿,对人也留心,以往去过贾家,见了两回蝉姐儿便记住了个大概印象。 “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开始只觉奇怪,贾家宅子离这儿远着呢,蝉姐儿即便要买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又想到方才蝉姐儿进来时左右张望,买了东西又朝店门外的大街上看,好似看见了什么人,这才随手拿了一尺棉布去结账。最近探春做了一场戏令她格外在意,因此这会儿见了探春的丫头行踪鬼祟,自然留心。“百灵,去外头找个侍卫跟着那丫头,看看她去哪儿,可见了什么人。” 百灵见事不寻常,忙去找人。 她没在布庄里等,而是去茶楼与徒晏初阳碰头。 徒晏在雅间儿,命人在茶楼门口等着她,她一来便引到雅间儿内。才刚进去初阳就跑上来撞在腿上:“娘,吃糖。” 初阳手里拿着麦芽糖,咬的都是口水,已经送到了她嘴边儿。她也不嫌弃,一面张口将麦芽糖吃下大半,一面对着徒晏说道:“他还在长牙呢,吃糖不好,不是说了不要由着他闹。瞧瞧这口水流的。” 徒晏连忙澄清:“没敢给他吃,拿着玩儿的。” “那上头的牙印儿是你咬的?”林青筠拆穿他的小谎言,没好气的将父子俩瞪一眼:“以后初阳长大了若是牙齿长的不好,责任都在你,让你宠着他。” 徒晏只低头喝茶不说话了,初阳似懂非懂,趴在桌子上咯咯直笑。 大约过了小半时辰,百灵进来回道:“王妃,跟着的人回来了。” 徒晏不解的望过来。 “一会儿说。”林青筠把人叫进来。 侍卫低着头进来,行礼后禀道:“那个丫鬟出了布庄便一直跟着个人,对方也像是哪家的丫鬟,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条巷子,在一起说话。看二人言行举止,虽认识,但算不得很熟悉,彼此尚有点防备。此后贾家的丫鬟回了贾家,另一个丫鬟却是去了木鱼街的一处宅子。我打听了,那是成郡王妃的陪嫁宅子,前些时候成郡王妃派人打扫安置,街坊四邻都看见了。” 甄氏? 令侍卫退下,此时已不需和徒晏解释,她只是叹口气:“想不到三姑娘和甄氏私下有来往,只怕在甄氏将黄金故意漏给成郡王之前就和三姑娘联系过了。” “甄氏许了三姑娘好处,乃是存心要三姑娘进郡王府。”徒晏很容易就猜出来。 林青筠想到了早先宫里的甄顺嫔和贾元春,再看甄氏和探春,结局只怕也是要两败俱伤。 重阳乃是大节日,内外命妇都在宫中参加宴席,皇子大臣们则随皇帝登高。 尚未开席,林青筠给皇后请了安便留了下来,初阳和睿哥儿都在,初阳对裹在襁褓中的睿哥儿很有兴趣,总爱趴在边上看,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拿指头戳睿哥儿的脸,有回没注意,直将睿哥儿的脸都戳红了,睿哥儿猛地放声大哭,将初阳吓得也跟着哭,伺候的奶娘丫头们脸都吓白了。事后徒晏好生与初阳讲了规矩,林青筠觉得他太看得起初阳的智商,两岁不到能懂什么?但初阳却是记住了,再没戳过睿哥儿的脸。 吴贵妃、齐淑妃、荣妃、丽嫔……曾经颇为得宠的周贵人产下一女,晋封了嫔位,封号丽,那小公主不足一岁便夭折了,据说丽嫔又有喜了。 几位后妃带着各自的儿媳妇陪坐在皇后下首,夸赞初阳睿哥儿,说些各郡王府的孙子孙女儿们的趣事,瞧着倒也和睦。当然,言语中的刀光剑影不可避免。这几人的机锋她们作为儿媳妇是插不上嘴的,几个人坐在一处说着话,定郡王妃与肃郡王妃打机锋,林青筠与襄郡王妃聊育儿,成郡王妃甄氏独自一人坐着,面上冷冷的,与今日气氛格格不入。 忽听定郡王妃问她:“听说成郡王府小世子请到了厉害大夫,现今诊治的亦有些起色,那大夫就是那个叫做九华山神医樊术的。是纯亲王妃请来的?” 林青筠浅笑回道:“是啊,成郡王妃求到我跟前,我也是做了母亲的,多少感同身受。况且我们王爷与樊大夫有点子交情,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到底樊大夫医者仁心,二话不说就来了。” 肃郡王妃听到“医者仁心”四个字撇了撇嘴,樊术那人的倔脾气谁不知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定郡王妃却是笑意很深:“到底七弟妹仁善,若是换了我,真不知能不能有七弟妹这样的心胸。话又说回来,她怎么好意思求上门?” “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林青筠轻描淡写,但从定郡王妃神色中已然明白,成郡王府已经引起各方注意,即便现在不知五万黄金的事,要不了多久也会查出来。那时候指不定多热闹。 第85章 惜春大婚在十月,十里红妆从宫中出嫁,太后、皇后、吴贵妃、齐淑妃、荣妃等人皆有添妆,各家亲王郡王府亦减等上礼。 惜春是贾家人,自小在荣国府长大,如今贾赦贾政二房亦是惜春最近的亲人,偏生两房都在守孝不能出席这样大喜的日子,最后却是贾琏夫妻与湘云去了一趟。史家虽败,但两位侯爷判的事流放,生活艰难,命却还在。贾琏夫妻守的乃是贾母的孝,作为承重孙只守一年,已在八月份出孝。贾琏已向吏部上了折子,若是旁人想等着丁忧结束重新派官,只怕等个几年都有,但徒晏觉得贾琏此人可用,且又经过贾家大败,为官上会更谨慎,贾琏现今的好处甚至强过寒门出生的人。徒晏让贾琏安静等消息,已到年底,每年政绩考评、官员述职调任,正是出缺的好时机。 三朝回门,宫中考虑到贾家正值孝中,便将恩典做到底,许惜春回太后的慈安宫。宫中发嫁、又回门在宫里,这份殊荣将一干正经郡主们都压倒,便是皇宫里的公主们也未必有这份隆恩呢。 惜春自己心里明白,虽说她因和亲于朝廷有功,但若非皇后看在林青筠的面上,她再有功也得不到这等恩典。 回门这日,林青筠带着黛玉去了宫里,在慈安宫里见了惜春就打趣。惜春先时还强做镇定,后来到底禁不住,羞红了脸。 惜春在亲事定后与范游通过书信,合过画作,但一直没有见过,直至新婚之夜二人才头一回见彼此容貌。说来或许旁人会惊诧,他们见了面竟是讨论起不久前的画儿,后说起离开京城后先去哪一处,直到外头丫鬟们觉得不对暗暗催促,二人方安寝。最初范游只是见惜春紧张,故意说些熟悉的话题缓和气氛,谁知说着说着就偏了。 林青筠与黛玉对视一眼,知道惜春夫妻两个好,她们就没什么可操心了。 转眼便到了新的一年。 春暖花开,正适合踏春赏花,今儿黛玉设宴,明儿青筠请赏花,后儿又有庄诗雨做东,姊妹们轮流请惜春小聚,乃因三月底惜春便要随范游出京,下次回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了。惜春虽然也舍不得姊妹们,但更向往去外面走走,因此自开春便开始收拾东西,每常说起都显得很兴奋。 黛玉羡慕不已,私下里林青筠直抱怨:“你们一个个的都能出去,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得机会。” 林青筠兴致也不大高,却是另一件事:“倒是忘了和你说,王爷刚得的消息,皇上有意将你们大爷外调。虽尚未作准,但□□不离,现今惜春走了,你再一走,我就没人说话了。” “姐姐有两个哥儿呢,还嫌不热闹?”黛玉想到家里两个小魔王又是头疼又是笑,到底还是庄黎的事更挂心,黛玉追问道:“姐姐可知我们大爷会被调到哪儿?” 林青筠摇头。 徒晏也不过顺嘴一说,朝廷调令还没下来,只是皇上的意思,因此更多详情却是不知道了。庄黎确实有才,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不多历练,庄黎便有再大的潜能也挖掘不出。 黛玉道:“我猜着他这两年会离京,他与我说了的,只呆在京中没趣儿,倒是到任上去做些实事的好。爹爹每常与我说,明景有大志向,有大才,不要拘着他。我何尝要拘着他呢,他为官为百姓造福,为家族庇护,为我们母子,我很高兴他的一腔抱负能施展出来。爹爹又说,大老爷的官位只怕会止步三品,他虽做到从一品,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况明景是林家女婿,若要皇帝重用明景,他便不好再居要职。我早想让爹爹辞官清闲几年,好好儿保养保养,以往他总拿言语搪塞,现今说到明景,却是说最多五年便辞官。这未尝不是为明景之故,倒让我愧疚,爹爹这辈子为我操心太多,偏生我不能常在跟前孝顺。” “妹妹何苦想那么多,你们家麟哥儿不是常陪着义父么?上次我回去,义父还夸麟哥儿聪敏早慧,说麟哥儿不到两岁都会念诗了。” 黛玉听得直笑:“哪里那样聪敏,好些字都吐不清呢,倒是记性好,东西教个一两遍都能记得,好些东西他叫不出来,却指的出来。他和麒哥儿两个常常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的模样,我们这些大人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初阳和睿哥儿也是一样,睿哥儿才多大,初阳却是常念叨弟弟,又比又划,每日早起必要先去看看睿哥儿,睡觉前还要再看一回,不然都不肯睡。” 黛玉又道:“四妹妹已定下十八启程,这一去不知哪年才回来。” “我正要和妹妹说这个事儿,饯行宴我来办,我正有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现在不告诉你,我得保留个惊喜。”林青筠本就打算今年开春将会所开张,只是在想会所名字时总觉得都不好,最后还是徒晏拍板选定了一个。现今惜春要离京,在那儿半个饯行宴,也算一举两得了。 林青筠揽下了这件事,立刻吩咐人去会所打点,准备开张事宜。有亲自写了帖子,邀请几位亲王妃郡王妃、公主郡主们,几家交好的小姐夫人等,贾府那边只给了史湘云帖子,探春尚在守孝。另外,她专门将王熙凤请了来。 王熙凤接了信儿,依约来到长泰街。 这条大街很宽敞,整条露面铺着青石板子,与当初的宁荣街差不多长。街面的左侧是一人来高的青砖高墙,高墙之上用青砖砌出半尺深的槽,里头培土种满了仙人掌,开花时既可观赏,平时亦能作为防御。王熙凤注意到,右侧的街面店铺林立,不少有名儿的大商家都在这儿另设了分铺,颇有几家她常光顾的铺子,竟不知这儿也有他们家的店。左侧相较而言很“干净”,只有一个院门儿,左右各设有角门儿,马车便停在正门前。 此时从门里出来四个力壮的仆妇,收拾的干净爽利,接了车直接拉入大门。王熙凤这才注意到,这大门没设门槛儿,此时大门一开,车就直接进去了,但她带来的车夫和随车的旺儿几个却被请到了角门儿去,只有丫头婆子跟了进来。 大门正对的是一面镂空雕花大影壁,透过镂空砖石看到的都是绿色。马车进了大门左转,停了下来,仆妇在外请道:“王宜人请下车。” 如今贾琏已起复,调到了工部任正五品郎中。 外人一见贾家都已败了,贾琏却能在出孝后立刻谋到职位,便知朝中有人。不少人都猜测是林如海暗中帮忙,到底贾家是林家姻亲,林家又无子,除了帮衬女婿,难免帮下岳家侄儿。林如海在贾琏当初调回京时以为真是贾赦出力,这会儿却是看出来了,贾琏是另投了人。林如海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仔细一分析贾琏行止,便将徒晏猜了出来。 王熙凤这会儿正一头雾水。 下车一看,此地离大门处不远,却地方宽敞,足够两辆马车并排停放,旁边设有下人房,似专门侯在这儿迎往来之人的。她一下来,仆妇们便将车拉起,从前头的另一个门穿过去。她一问,方知那边的院子乃是停放车马之处,她带来的车夫等人也都安置在那里。 大影壁后头栽花种草,一条彩石路延伸向前,分为几条不同的小道儿通往不同的方向。一面走一面又能欣赏景致,刚过一道门,仆妇便停住,另有两个模样清秀笑容明丽的侍女迎上来,二人装束一致,简单的绿衫罗裙,年纪在十四五岁,边走边介绍院中景色以及房屋院落。 王熙凤本就瞧着有趣稀罕,又听着介绍,方知这地方真大,各色名目用途的院落有多,不仅四季花草树木皆布置妥当,且大小厨房、糕点房、书馆儿、茶室、棋室、戏台等等,但凡能想到的消遣几乎都有。王熙凤也喜欢热闹,听了这些恨不能一一都瞧了,即便如此她这会儿也没猜到林青筠请她过来的原因。 穿花过柳,又在荷塘边小小的渡口登上一只小船,船娘将长杆一点,小船离岸,悠悠只往池中一座小岛而去。说是岛,不过是一块露出水面的小土堆,种了满满的桃树,如今桃花缤纷绚烂,映衬着几间房舍,简直仙境一般。据说这座荷花池蜿蜒贯穿了大半园子,在视线被挡处,还有两处类似的小岛,只是妆点的花草与建造的房屋不一样。 登上小岛,终于见到了约她来的人。 林青筠正坐在桃树底下的根雕桌椅上,桌上备好了香茶,见了王熙凤便请其落座,笑问道:“如何?” 王熙凤听到有人吹笛,循声看了半天终于瞧见在一片桃花林里立着个女子,笛声悠悠的飘荡过来,卷带着几片落英,便是王熙凤不懂诗词雅韵,这一刻也是感慨的说不出话来。见她问,王熙凤拍拍自己的脸夸张叹道:“不瞒王妃,自从进了这园子就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后悔当年没好生读两本书,若我会作诗,这会儿做的诗都能结集刊印了。这是王妃建的地方?” 林青筠点头:“我想托你管这园子,你可愿意?” 王熙凤一愣,忽而想起旧年她说的事儿来,一时似懂非懂:“王妃这话什么意思?我都糊涂了。” “我这园子是用来做生意的,不进男客,只招待女客。我这身份到底不方便亲自来管理,你身份合适,能力更是没得说,所以我才想聘你。若你愿意,每年园子的利润给你一成,如何?” 王熙凤何等精明,虽在最初听到所得利润时很激动,但再一想便知更大好处不在这里。若这园子是专门招待女客,凭着园子的出色,以及林青筠亲王妃的身份,客源一点儿不愁,皆是她所能接触到的人不仅包括三品以上大员家眷,甚至包括皇家女眷等人,只要做的好,这就是令人眼红的人脉。 “王妃这样信任我,我也不说那虚话,这会子但是听着就觉激动,恨不能立刻施展手脚大干一场呢。”此时再去想府里头那点儿管家的权利,实在不值一提,便是宝钗当初管着家中生意又如何?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遇大事仍要与母亲哥哥商议,毕竟姑娘家将来要嫁人,产业都是薛蟠的。现今她却是有了正经机会自己做番事业,没道理还要把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外推,那就是傻子了。 林青筠笑道:“我定了十六日开张,你有半个月的时间筹备,另外,四妹妹的饯行宴安排在这座桃花岛,也交给你了。” 饶是王熙凤再自认精明能干,这会儿听了这话也愣住了:“这、这也太突然了。” 没有丝毫准备就上任,办理四妹妹的饯行宴倒罢了,不麻烦,可开业时来捧场的定然多,且各个身份都在她之上,万一招待不周…… 林青筠扑哧一笑:“琏二奶奶放心,我哪里会什么都不准备就推你上任。帖子我已送出去了,请了几家郡王妃亲王妃、几位公主郡主、交好的几位夫人小姐,便是她们各自带了交好的来,总数也超不过三十。到时候先领她们逛逛,宴席摆在凝翠堂,备些歌舞小戏,各人爱什么就去玩什么,这些人我都会介绍给你。最初你定然手生,我身边的郑江二嬷嬷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届时她们轮月跟着你,一来给你镇场,再者,对各家夫人小姐有什么拿不准,可以请问她们。” 王熙凤闻言松了口气,又踌躇满志。 “对了,我为你安排了一处院子,若愿意你可以歇在这儿,带你们家巧姐儿和葵哥儿来都行,平常轮值的时候嬷嬷也会住在这儿。另外,未免往后纠葛麻烦,这是一份文书,签字生效,算是你的聘用书。园子的帐每月一查,年底汇总。其他有什么事儿,你拿不准,嬷嬷也拿不准,可以去找我。”林青筠将各项事项都说明白。 王熙凤认真听了,脑子里已经开始谋划。 回到府里,王熙凤便把府中琐事交给了平儿,让她拿不准的再来问。又把自己领的差事告诉了贾琏。 贾琏见她双眼晶亮,喜气盈腮,嘴里说个不住,不禁十分纳罕。两人自小认识,还没见过她这样激动欣喜的模样,简直是要大干一场似的。想着不由得笑,她早知凤姐是个要强的,才干不输男儿,以往只在府里这一亩三分地儿折腾,这下子可算得了机会,怨不得这样兴奋。 贾琏听她一说做的什么事儿,便知其中好处,自然也不拦着她。 转眼到了十六这日,京中数得上名姓儿的人家都有马车出来,无一例外驶向长泰街。长泰街并不是正大街,以往较为清冷,今儿却十分热闹,好些人头一回发现长泰街变了模样,已然是商铺林立,贵人如云。 关于在会所附近建立商铺的想法,乃是林青筠某天临时想起来,就那么一提,徒晏却是记下了。当然,徒晏并没有去买下整条街,而是将此事当做闲谈说给皇帝,皇帝立刻领会其意,自己出私库将右侧街面都买下来,一部分囤积高价售出,做出幕后乃正经商人的假象,剩下几家却是皇帝命人开设的铺子。这些铺子倒不为赚钱,而是收集信息。 在林青筠的构想里,这里将不仅是贵妇们聚集之所,小家碧玉寒门之妇已有可入的门槛,将来更有各国外来商妇。 因“会所”这个词不大合时宜,徒晏直接将名字定为长泰园。 黛玉早在接到帖子时就心痒的不行,却始终问不出什么,只能苦苦等到这一日。因王熙凤为筹备今日之事十分繁忙,两天前就住在园子里,所以这日她先派车去接了湘云,然后与府里的两位太太及二房的妯娌一起前去。 长泰园门前可谓车水马龙,不少人聚在街边或对面茶楼酒馆儿内看热闹,园子的护院们走出来了,又维持秩序,又指引着各家夫人小姐们的马车稳中有序的进入。 黛玉一行人进了园子,就如同王熙凤但是一样惊叹。 一旦入园,每位女客都会有专门的侍女负责招待,众人先往凝翠堂去。堂中内外布置了许多长桌,摆着各色糕点、茶酒等物,随客人们自取。林青筠今儿自然要出席,正领着王熙凤介绍给各家来客。王熙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加之嬷嬷对其事先的培训,各家有什么喜好性情都知晓一二,说起话来格外讨喜。兼之今儿开张大喜,又要给亲王妃颜面,所以气氛极佳。 王熙凤已对流程很熟悉,将几位身份贵重的夫人小姐分别安排到不同的歇息之处。 林青筠看到了黛玉,却因几位郡王妃到了,脱不得身,只能让相思去招待。黛玉知道她忙,先陪了太太们一程,随后才去桃花小岛上见各家姊妹。 湘云天□□热闹,一路眼睛都不够使似的,这会儿终于离了人群,湘云惊叹道:“这地方可真了不得,竟比大观园还要壮观,我一看就爱的很,真想一辈子住着。” “云妹妹想住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像凤姐姐那样,这园子可不就能住一辈子。”黛玉十分钦佩王熙凤的能力魄力,她虽能管家,却对这类迎来送往的应酬不感兴趣。 史湘云爱热闹,却不见得喜欢各方应酬,况且她也没那副好嘴和玲珑心,听了黛玉之言叹口气:“我哪有凤姐姐的本事。” 两人来到池塘边坐船,湘云神色恍惚:“倒像似回到了大观园。以前园子里也有荷塘,有船,那年贾家来了个刘姥姥,正遇着老太太高兴,便将人留下来逛园子。咱们也坐了船,凤姐姐还想自己亲自划呢,林姐姐还念了李义山的诗,因着那诗,二哥哥没让人拔那残荷……” 黛玉也一并沉默,直至登岸时才说:“云妹妹,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的。宝玉都和以往不同了,还有什么不能变。” 湘云听了这话忍不住哭起来。 “云妹妹?”黛玉一惊,忙劝慰她。 湘云止住眼泪,站在水边的桃树底下低声说道:“林姐姐,我该怎么办?卫家在正月便出了孝,可却始终不提亲事,我已不指望卫家娶我,可、可他什么话都没说便离了京,我怎么办?” 黛玉难掩惊色:“你说卫公子离开京城?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还是翠缕无意间遇到以往认得的一个丫头,那丫头的主角就和卫家在一条街,看见卫家收拾东西,卫家只留了几个看房门的老人儿,再没别人了。那丫头好打听,从卫家留下的人嘴里听说卫公子不打算再住京城,起码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湘云说着没忍住又哭起来。 “云妹妹……”黛玉跟着掉眼泪,又恨恨的骂那卫若兰,这不是存心想拖湘云一辈子么? “林姐姐,我和三姐姐的命怎么就这样苦?我算是一辈子耗在卫家了,三姐姐受了南安王府的牵连,只怕将来也难……”湘云是个侠义热心人,哪怕自己到了这地步,或许会嫉妒黛玉等人的好命,却也会因探春而伤心。 黛玉何尝见过湘云这般伤心绝望,心里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猛地问她:“云妹妹,我问你,若卫家要与你解除婚约,你可愿意?” 湘云咬牙道:“若卫家肯,那是我的造化!他们都嫌我命硬,什么不好了都是我克的,既然如此我就离他们远远儿的,宁愿一辈子不嫁。” 黛玉心里暗暗起了决心,但并没和湘云说,只替她擦了眼泪:“好妹妹,别为这等人伤心难过了,不值得。咱们过去吧,四妹妹她们该等急了。” 湘云点头,脸上撑起笑:“是呢,四妹妹这回一走,不知哪年才回来。”说着有些伤感,忙止不住了,又道:“一会儿定要好好儿灌四妹妹喝两杯酒,这样没情义,抛下咱们自己去潇洒。” 黛玉知她心里抑闷,便没劝着。 第86章 十六日的开业很成功,惜春因着喜欢,定要在桃花岛上住一晚,黛玉与湘云、迎春陪着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十八日送走了惜春,姊妹几个情绪闷闷各自归家。 黛玉因记着湘云的事,正谋划着该如何解决。实则倒有个主意,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卫家既觉得湘云命硬克夫家,若卫若兰行事诸多不顺,再有人嚼舌两句,未必不能使卫家主动退亲,但如此一来,湘云命硬的谣传越发坐实了,往后还怎么说亲呢? 最后黛玉不得不借势一回,打算着依仗着权势使得卫家退亲,总不能让卫家恶意托住湘云一辈子。 湘云是贾母的娘家侄孙女,与贾家论来是沾着亲,与庄家是没什么干系的,况这种事说出来也不好听,黛玉便没说给庄黎帮忙,而是回林家与林如海说。这天还没等出门呢,紫鹃却来告知她一个消息,使她一惊。 “卫家退亲了?卫家公子不是不在京城么?”黛玉更疑惑的是卫若兰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紫鹃也摸不大清楚,只说:“这是琏二奶奶专门打发人来说的。” 那天在长泰园黛玉神色不对,王熙凤忙完抽空过来转了转,见她这样少不得问了问。黛玉说了湘云的事,尽管没说想用法子使卫家退亲,但王熙凤定是瞧出来了,因此今儿才特地打发人来送消息。 黛玉心急此事内情,便去了贾家。 她直接去见了王熙凤,张口便问:“凤姐姐,卫家是怎么回事?他们家不是故意不退亲么?怎么都走了又突然来退亲?” “林妹妹别急,坐下歇歇,听我慢慢儿说。”王熙凤亲自给她端了茶,这才笑道:“说来你绝对想不到,这事儿竟是宝玉办成的。宝玉是真的长大了,都会为姊妹们操心终生大事了,先是忙了四妹妹,现今又想着云妹妹。宝玉与那卫家公子是有点子交情的,我只听说宝玉给那卫家公子写了一封信,信中也不知说了什么,卫家公子便打发了人来退定礼。对方只说家中突遭巨变,近几年无心婚事,未免耽搁了云妹妹青春,想要退亲,倒也算顾着点体面。” 听闻果真是退了亲,黛玉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叹气。原本两家也算好姻缘,那时湘云与卫家公子偶尔也有书信东西往来,若能结亲,许也是一对佳偶,偏生两家都出了事…… “你去瞧瞧云妹妹吧,卫家退亲后云妹妹便一人关在屋里谁也不见。”王熙凤生恐湘云想不开,再阔朗也是个姑娘家,这等婚姻大事岂有不在意的?况湘云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从小就没父母,跟着叔叔婶子,现今叔叔流放,婶子又不愿管她,借住在贾家里头,最疼爱她的贾母偏也没了。 黛玉来到探春院子里,正好见探春站在湘云房门前,房门紧闭,似探春的话没起着作用。 探春见到她来,脸上淡淡无波:“林姐姐来了。” “云妹妹怎么样了?”自从上回探春在她面前做了一场戏,甚至现今都谋划着什么,为了目的不惜将身边的人都算计进去,这令黛玉再见着探春就别扭。想着那日与湘云说的话,一切都变了,不止是宝玉,亦包括她们这些姊妹们。 探春话音虽淡,却能听出其中的讽刺:“遇到这种事能怎么样呢?” 黛玉一时不知怎么与探春说话,好似她站在这儿就是一种错。 却是探春再度开了口:“林姐姐,咱们姊妹们里头唯有你过的最好,只愿看在姊妹一场的份上,帮帮云妹妹。她到底不是贾家人,哪有寄居亲戚家一辈子的道理,林姐姐应当深知其中之苦。” 作为姊妹,黛玉自然关心湘云,即便没人说也会去做,但这话从探春嘴里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却是十分刺心。若是以前的黛玉早忍不住反讽了,只如今……贾家已是这样,探春又连番亲事不顺,难免有几句刺心之语,她若这个也计较也算不得姊妹了。 黛玉去拍湘云的房门:“云妹妹,咱们去长泰园逛逛可好?云妹妹不是喜欢划船么,咱们住几天。现今正是春光大好,可还记得那年云妹妹做的柳絮词: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身后的探春听着词句,忆起当初头一回起社作诗,乃是她写了帖子给宝玉,做了第一回海棠社。 忽听一响,门开了。湘云站在门口,双眼微红,眼角犹带泪痕,脸上却挂着笑:“林姐姐,三姐姐。” 黛玉不经意的瞥见屋内的桌上两块金灿灿的东西,定睛细看,是一大一小两个金麒麟。其中小的那只是湘云一直佩戴的,大的那只好似宝玉给了湘云的。那年清虚观打醮,那老道捧了一大盘子东西,宝玉唯独相准了金麒麟,哪怕嘴里没说,她却知是留给湘云的。 这里头另有段缘故,黛玉不知,探春却知道。 当初史卫两家小定,宝玉一反常态说这是桩好姻缘,并从湘云这里讨走了金麒麟给了卫若兰。据那时宝玉漏嘴说过,卫若兰总将金麒麟佩戴在身上,那时探春几个不知多羡慕呢。谁能想到短短几年,物是人非。 湘云注意到她们的目光,望向两只金麒麟亦是苦笑,但却又似看开了一般,只叹息道:“世上的事儿真是说不准,连天注定的姻缘都难成,我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在场的人都懂得所谓的天注定的姻缘指的便是当初宝玉与宝钗的金玉良缘,只因那二人已退了亲,湘云为避讳才没直说。 湘云将两只金麒麟随手塞在抽屉里,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我没事,这不过是一个劫,我过来了,往后许久顺遂了。二哥哥为我的事儿这般费心,姊妹们又如此为我担心,我如何能辜负。” 黛玉说道:“云妹妹,你素来自傲自己才思敏捷,我一直有心与你比一比,咱们去长泰园如何?就你我两个,单独起一社。” 湘云如何不知黛玉好意,此刻能排遣排遣亦是好事,便点头笑道:“林姐姐知道我是爱酒的,喝了酒方有好诗,既要请我作诗,须得备上好酒。” “云妹妹只管放心,青筠姐姐的长泰园里有酒窖,里头不止本朝外藩的美酒,连外国的酒都有不少,你想喝什么都有。” 当即说定,与王熙凤招呼了一声,湘云便随黛玉去了长泰园。 林青筠的长泰园借用了通行的会所制度,会费、会员等级等相差不大,但每年会有是个名额免费发放,这十人可在长泰园免费享受普通会员的所有服务。 每逢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以长泰园名义举办诗会,但凡女子皆可报名参加,拔得头筹的前十名便得到一年的普通会员。这既是一种宣传手段,也是林青筠有意吸收一些诗才出众的女子加入长泰园,官家女眷懂诗书擅诗词的不少,写诗作词亦是雅事,长泰园虽开张不久,但以后各样诗会定然不少,多些诗才出众的女子极有好处。远的不说,只黛玉这些姊妹们就极高兴。以往姑娘们都闷在家里,来往者都是相熟的几家,能与旁的才女斗诗论文,于她们而言不仅新奇更是兴奋。 林青筠此时并没想的过于宏达长远,只愿这个平台让她们有个轻松之地。大观园曾是贾家女儿的世外桃源,长泰园则是京中女子的世外桃源,当然,她更希望将来某天女子的束缚会小些,像国外那样,所以她也给斯嘉丽、露易丝几人赠送了会员名额,希望她们有机会上京一聚。 园子运作之处难免有许多问题,不仅王熙凤忙的脚不沾地,便是林青筠也难得清闲。徒晏时常出谋划策,偶尔一句点拨亦令人眼前一亮。 林青筠毫不吝啬的夸赞他:“王爷若是做生意,富可敌国不是难事。” 徒晏笑道:“富可敌国可不见得是好事。咱们也不缺什么,如今做这个也不为钱,将来咱们有了女儿,那时长泰园已然发展成熟,她必定非常喜欢。” “还没影儿的事呢,难道初阳和睿哥儿还不够你忙。”其实早先两人已商量过,还是徒晏先与她说的,希望近两年她能好好儿休养身体,担心频繁生育会对她的身份造成负担。何况,现今他们有了初阳和睿哥儿两个嫡子,已足使人羡慕,只要再教养好,便是没其他孩子也足够了,所以现今他们都有意识的在避孕。 徒晏叹道:“那两个混小子,到底没有女儿贴心。” 徒晏想到上回见到的陆鸿家的大姐儿,粉嘟嘟、大眼睛,简直乖巧的不行。那时他就想要个女儿。 林青筠失笑:“这么快就嫌弃他们了?他们才多大,还有得磨呢。” 半年后,长泰园运转进入正轨,王熙凤的管理也渐入佳境,林青筠这才松散下来。 难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徒晏查着高家的事,最近突然得了线索,这几日也忙得很。她吩咐相思几个收拾了东西,打算带初阳和睿哥儿去长泰园住两天。 在最初建造的时候,长泰园里就预留下了桃花岛,偶尔起了兴致便来住住,亦或者姊妹们相聚,黛玉、安乐、惠怡若来小住也在这里。园子不进男客,这是最要紧的一个规矩,所以即便是徒晏,在正式开业后也是不允许进来的,所以桃花岛姊妹们都住得,不须避讳。 一行人到了园子,王熙凤闻讯过来招待,亲自领着人在桃花岛上帮着安顿。 园子各院各堂当值的侍女婆子一般都是固定的,越是贵重客人的住处越是如此,一来是为知晓客人习惯喜好更好的服侍,二来是为客人隐私安全,熟面孔总比次次都是生面孔有安全感。当然,各家夫人小姐们贴身服侍都是自家丫鬟,园子里派的侍女婆子只负责一些琐碎小事。 桃花岛的侍女是林青筠亲自筛选出来的,又有几个力壮的婆子早晚巡视,不论岛上是否住人,寻常都不准有人来打搅。 人多是非就多,这园子里的汇集了京中各家权势贵妇千金,关系错综复杂,更何况女人间的战争从言语到暗谋花样繁多,开业至今才半年,王熙凤明里暗里不知处理了几桩这样的事情。管理这园子可不轻松,绝对是苦差事,劳心劳力,然而王熙凤似乎不知疲倦,各色各处调停的妥妥当当。林青筠既欣慰又佩服,另外还有些担心她太拼命。原著中王熙凤为着贾家劳心劳力,落得一身病,与之相比,这园子绝对更耗心血精力,她可不愿见到王熙凤为此而累倒。 幸而两位嬷嬷轮流跟着,不仅提点王熙凤处理各家女眷之间的纷争关系,更提醒着其注意身体,又给了几个养身方子,王熙凤受益颇多。 一到岛上,初阳就不让抱,定要自己下地去跑。睿哥儿凡事都要跟着初阳,现在也快一岁半了,跑起来很是利索。岛上四周都是水,左右各有一条木制折桥,但水边并没有防护,哪里放心两个小家伙自己乱跑。 “百灵画眉,你们跟着,千万仔细些。”初阳和睿哥儿身边各配有两个奶娘、四个嬷嬷、大小八个丫头,外出跟来了一半儿,百灵画眉再领着几个丫头跟着,护成保护圈倒是不怕落水了。 王熙凤瞧着两个小人儿嬉闹着跑开,笑着说:“王妃放心吧,那么些人看着呢。只小世子和二公子常来玩,倒不如将岛上四周栏一拦,每回葵哥儿过来想上岛我都不让,就怕眼错不见失脚掉下去。” “若非这么些人跟着,我哪敢让他们在这儿跑。”她先时也想了,只是这岛上四周一拦未免失了美感,倒是这两个小家伙正是顽皮的时候,真的到了安全地方底下人未免大意,倒更容易出事。反正这么些人不能白养着,都跟着,一群人总不至于看不过来。 初阳今年都三岁了,平日里徒晏便在给初阳启蒙,皇帝已说明年开春让初阳入上书房读书,再想这样好好儿玩一场怕也不容易了。再者,初阳是嫡长子,是亲王府继承人,他身上不仅荣宠加身,更有责任。有时候她想的心疼,恨不能带着两个孩子远远儿的离开,也不过是个可笑的想法罢了。 王熙凤先是与她说了近日园中的情况,之后才说了另一件事:“最近云妹妹在议亲了。” 林青筠微感意外:“说了谁家?谁做的媒?” 黛玉虽有心帮湘云,但她到底年轻,且身份摆在那儿,不好插手这类事情,便将此事托给庄家两位太太,请她们留心些,若有合适的提一提湘云。庄家与文人关系近,又有庄家几位公子的同窗同科等等,许有合适的。 此时听了凤姐儿的话,还猜着是庄家那边有了消息。 谁知王熙凤却叹气,脸上也没什么喜色:“是史家婶娘提的,一次提了两家儿。一个是给年过四旬的六品官儿做填房,一个是给家资饶富的商人之家做媳妇,这两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家,况且史家婶娘突然关心起云妹妹亲事,为的却是男方家的聘礼。史家经过抄家,娘们儿的私房名义说没抄,可当初都是照着嫁妆单子取东西,不在单子上的一例带不出来。成亲一二十年,谁的嫁妆能一尘不变?如此折损了好些。后来又要给两位史家侯爷打点,否则那等苦寒之地谁撑得过?史家自然过的艰难,偏生先时史家二姑娘三姑娘定的亲事都退了,为着两位姑娘寻亲事,可不就盯上云妹妹了么。”王熙凤又说:“我们家虽是云妹妹远亲,可史家婶娘才是云妹妹家人,云妹妹的终生大事是要史家做主的,我们也插不上话。昨儿史家又打发人来接云妹妹回去,我寻个由头推了几日,却也拖不得几天。” “这等事……” 林青筠自然知道凤姐又求助之意,没明说出来是留了退步,免得不愿帮或者不好帮,彼此反而尴尬。但这种事却是不好帮,说来是史家的家事,作为将史湘云养大的叔叔婶子,如今要为湘云找个亲事,说到哪儿去旁人都要夸赞一句,毕竟湘云的名声和史家的现状…… “妹妹可知道了?她如何说?”相较于她这个外人,黛玉自然对湘云更有感情,更加会着急。 “林妹妹倒是好心,费力寻了两三家,男方都是举人,只是家境不大宽裕。只是说实话,云妹妹现今这条件,也难说好富贵双全的好人家,总不能给人做填房罢?瞧瞧咱们家大太太,去了别人家未必不是个利索的管家太太,偏到了这府里,她那出身哪里够看?底下人都镇不住。”王熙凤深知门当户对的重要,便是她当初为了在贾家站稳脚跟,也没少下力气。她这还是有娘家倚靠呢。 “史家婶娘没同意?”这几乎是肯定的。 “当然不会同意,拿不出丰厚聘礼,于她们有何好处?”王熙凤叹口气,又道:“咱们这些姊妹里头,唯有云妹妹与三姑娘处处磨难。为此我还和我们二爷说了,现在先悄悄寻摸着,哪怕寻个外地的人家,只要男方人品好,懂上进,家境差些也罢了,三姑娘有嫁妆呢,咱们娘家再多少照应些,未必就不好过。” 林青筠看了看她,嘴里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说。 王熙凤走后,她让相思去庄家问了黛玉,黛玉只说这事儿她会办。林青筠原本也不打算插手湘云的事儿,到底她是外人,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也不好听。因着长泰园的事儿,别说肃郡王妃私底下酸言酸语,定郡王妃更稳得住,非但是园中常客,且施恩手段了得,好几家现今都与其走动亲密。 当初要建这园子只是她的一时想法,是徒晏又提了出来,并将其实现。徒晏谋虑比她周全,最初便想到了将来可能招至的嫉妒针对,所以徒晏提出将每年盈利的三成捐给朝廷,用以在各地开办学堂,免费启蒙。 这事情是私下里呈递给皇帝的折子,这笔捐款除了皇帝无人知晓。 现今纯亲王府的风头已经盛极,偶尔即便是自信沉稳的徒晏都会担忧,更别提林青筠了。平时她将孩子看的很紧,身边服侍之人查的极严,待遇又很丰厚,就怕有人动了歪心思。 因此,不论基于主观或客观原因,她都不愿再插手史湘云的事儿。 几日后,她又打发人去庄家探消息,黛玉亲自过来了。 林青筠见她面色虽不大好看,神色却平静,猜着史湘云的事儿是解决了。一问,果然,只是这解决之法令人叹息。 黛玉说道:“并非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只云妹妹到底是史家婶娘养大的,又是亲侄女儿,家里头落难了,家计艰难,将云妹妹送到贾家倒也罢了,可现在见着云妹妹身上有利可图又要将人接回去摆布,实在凉薄了些。史家二姑娘三姑娘是亲女儿,她们心疼,怕她们去了夫家受委屈就想备上丰厚嫁妆,怎么就不肯为云妹妹想一想?若云妹妹去了她们说的人家,将来可怎么过?” 这事儿到底是史家内里的事儿,贾家只有劝的,史家不听也无法。 最后黛玉想了个主意,与湘云说了,湘云立刻如得了大赦。 湘云去和史家婶娘说,只要史家不再管她的亲事,她愿意给两位妹妹一人出两千银子的嫁妆。当初史湘云随襁褓中没了父母,但后来也与卫家定亲,嫁妆东西都置办了起来,贵重值钱的东西都是她随身带着的几口箱子,后来贾母也给她留了东西,里头就有一万银子。原本这是湘云立身之本,可如今为着能得自由,也顾不得了。 若是曾经的史家,三千银子的嫁妆哪里瞧得上眼,可现在不同以往,史家已败了,能有三千银子置办嫁妆已是极丰厚。两位婶娘到底只是自私,还没到狠毒的地步,便同意了,拿了亲自,写了文书契约,此后再不与湘云联系,到底臊于脸面,哪还好意思再见。 湘云没了六千银子,但得了婚事自由,况贾母给的银子还有四千,又有她自己的一些东西,并非一无所有。 “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现今史大姑娘许是一身松快呢。” 黛玉怔了怔,点头:“是呢。史家婶娘走后,云妹妹大哭了一场,后来倒是整个人都轻松了。” 第87章 冬月初,探春宝玉几个出孝,黛玉迎春都去了。 三天后,贾家两房便各自搬家。大房的新宅子在西城,阔朗的三进大院子,方便贾琏去当值。二房的宅子则在东城,宅院也不小,但比不得西城都是权贵汇集之处,东城大多是商家富户。刚刚安顿好,差役便登门要带走贾政。 周赵两位姨娘都哭成个泪人,贾环茫茫不知所措,探春红着眼,唯有宝玉神色十分平静。至于李纨母子,李纨是儿媳妇,为避讳只在屋内没出来,贾兰有十三四岁了,自小在李纨督促下勤读诗书,结果现今却因家中变故绝了仕途,不止李纨悲伤绝望,正值青春年少的贾兰更是打击极大。这会儿来送贾政,贾兰神思复杂,到底眼眶一红,却不知是哭贾政,还是哭自己和母亲。 大房贾赦也过来了,两房相争多年,事到如今,贾赦不免唏嘘:“二弟你放心,宝玉争气了,家里头我会帮你照看着,你只管好好儿的,若以后朝廷大赦你就能回来了。” “劳烦大哥了。”贾政亦是哽咽不已,却知这辈子怕没机会回来。这倒不是他身上罪名儿太重,而是因流放之地极苦,能一路平安到达就是幸事,在那等地方又能活几年?他已是这个岁数了。 “父亲放心,你会好好儿的。”隔着帘子,探春只说了这么一句,旁人以为是安慰之语,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成郡王府答应她的。 贾政叹息一声,擦了眼泪,转身走了。 贾政一走,家里的男丁便是宝玉贾环两兄弟,贾兰第一辈儿,论长幼,该是宝玉当家。探春原本还担心宝玉不懂庶务,可过了两天却发现宝玉办起事来井井有条,本该欣慰欢喜,可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十分不安。 内宅里头该是李纨打理,但李纨却称身体不适推了,探春没多想,顺手便接了过来。 湘云随着二房住,如同当初的薛家一样单独有个院子,一应日常使费都是自己出。虽说湘云与史家婶娘不再来往,可她一个姑娘家哪好独门别院的居住,跟着二房好歹有个依靠,又有探春作伴。湘云没什么房产地亩,为亲事置办的铺子也都没了,手里虽有点银子,但坐吃山空的道理她还懂。想要办点产业,但没人打理也不行,她身边原也有几个丫头,但史家出事时抄家都被发卖了,还是王熙凤细心,将大丫鬟翠缕买了回来,后来又补了个小丫头叫绯儿。现今她们主仆日常做些针线,又盘算着买点儿地或盘间铺面,请宝玉帮着一并打理,以后再寻摸合适的人买了来管。 湘云在屋子里做了两天针线乏了,出来找探春说话,却见探春愁眉紧锁立在窗边不动。“三姐姐想什么呢?” “云妹妹来了。”探春叹道:“我在想二哥哥。原本二哥哥这样稳重,打点事务亦是有条有理,我该高兴才对,偏生心里头不知怎么的,七上八下,总似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三姐姐想多了吧,二哥哥现今懂事的很,早年那些毛病儿都改了。”湘云笑着安慰她,但自己心里却也生疑。 算来她与宝玉自幼相识,了解极深,宝玉突然变了她十分吃惊。只是先前只觉得高兴,又因着几家子接连出事,没工夫多想,现在经探春一提,她也隐隐生出不详预感。 姊妹两个留神着宝玉一举一动,但见他每日里进进出出,都是忙着家里的事。贾家到底还有些家底儿,当初出事只抄没了王夫人私房财物,官中银钱虽少,贾政自己却有私房呢。后来贾母分私房,十万银子以及好些古董字画、珠宝首饰、田产商铺等都分了,作为最疼爱的嫡孙,宝玉不仅得了三万银子,古董字画,更有两个庄子,共计十来顷地,每年单出息都用不完。后来贾政打理家中后事,作为嫡子,如今二房的长子,宝玉得的东西也是头份儿。 两人以为宝玉在忙着打理这些,观察了几天便放松了。 初十这天,成郡王府的高侧妃突然登门,周赵两位姨娘上不得台面,唯有李纨出来招待。高侧妃见李纨虽是寡居之人穿着素净,但到底出身书香之家,又曾是国公府长孙媳妇,一举一动进退有度,自有高门大妇的风范,只独居的久了,那股寡居之气怎么也消散不去,瞧着确实令人不大喜欢。 想到此回前来的目的,高侧妃便没过多寒暄,朝身侧嬷嬷点了点头。 这嬷嬷姓孙,乃是高氏奶娘,亦是其一等一的心腹。见主子示意,便对李纨说道:“珠大奶奶,我们侧妃登门乃是为你们家三姑娘。我们郡王瞧上了三姑娘,想聘三姑娘做庶妃,十六就是个好日子,我们郡王府会派接人。” 李纨完全是惊呆了,郡王府竟要三姑娘去做庶妃,这事儿太古怪震惊,以至于忽略了郡王府的“霸道”。 孙嬷嬷道:“这事儿是急了些,但我们郡王对三姑娘着实喜欢,想在年前迎进门,否则再要等好日子就要明年了。一应衣裳首饰等东西郡王府都准备了,这是礼单,郡王对三姑娘十分看重,必不会委屈了她。” 说完,郡王府的人便起身离去,高侧妃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连贾家的茶水都没沾口。 李纨看着屋子里摆着的几只大红箱子,又看了手中礼单,脸上臊的通红。 曾几何时想过家里姑娘会去别人家的妾,说是郡王府庶妃,不过是侍妾好听点儿的称呼,只瞧着今日郡王府的行事便知道,对方那里看得起他们贾家?竟是东西一送,通知哪天来接人,事儿就完了,就和上街买东西一样,钱货两讫,利索干脆。 同时李纨心中也犯疑,即便他们家不如以往败落了,可大房贾琏还做着官呢,又有林家这门亲戚在,成郡王府怎会这般蛮横?虽说妾通买卖,可也要女方家里愿意才行,他们家惹不起郡王府,不代表就得忍气吞声把姑娘送去做劳什子庶妃。 今天正好宝玉不在家,但消息传的极快,郡王府的人刚走赵姨娘母子就来了。 赵姨娘脸上带着喜色,扫着屋内几口大箱子问道:“大奶奶,听说郡王府看上了我们家三姑娘?这些都是送给三姑娘的?” 贾家败了,要说赵姨娘不伤心是假话,毕竟以前可是国公府第,家产多,哪怕她是个姨娘、环哥儿庶出,所得也比寻常小家子强。但现今最得志的也是赵姨娘。王夫人不在了,上头没人管着,贾政又走了,作为生了一子一女且俱在身边的赵姨娘来说,绝对是扬眉吐气的时候。赵姨娘做的那些事儿不大不小,李纨看不过眼干脆撒手不管,总归现今都是探春管着内事,母女两个没少闹气。 李纨淡淡扫了眼赵姨娘的喜色,说道:“成郡王府瞧上了三姑娘,要迎三姑娘做庶妃,十六就来接人。” “这么快?我原本还为三姑娘操心呢,谁知到底是三姑娘有福气。”赵姨娘是个糊涂人,只想着成郡王可是正经皇子,其外家齐家也兴盛,他们家已是这样,庶妃虽是妾,但与寻常侍妾可不一样,将来可能升为侧妃呢。毕竟那成郡王府的高侧妃便是庶妃位上升上来的。因此这会儿虽觉得郡王府行事过于急切,但难得一门好亲事,竟是喜的合不拢嘴,马上就去给探春贺喜。 李纨见了赵姨娘这样直叹气,想到探春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便拿着礼单子去见探春,又派人去西城通知大房一声。 此时内宅里也得了消息,作为当事人的探春只静静坐着抄诗书,反是史湘云忿忿不平:“成郡王府也太仗势欺人了!我找林姐姐去!” “云妹妹,你站住。”探春这才叫住她。 湘云义气之后,见她始终平静着一张脸,好似经了这事儿的不是她一样,不免愣了:“三姐姐,难不成你愿意去做庶妃?” 探春苦笑:“云妹妹,我如今这样还能选择什么好亲事?郡王府看得起我,愿意迎我做庶妃,已是荣耀了。” 湘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等话,一时无言以对。 恰逢此时赵姨娘满脸喜气的进来,张口便贺喜:“恭喜三姑娘,大喜!大喜!到底是我的三姑娘有造化,将来进了郡王府,熬上几年,添个一女半女就不愁了。我养了你和你环兄弟,十来年实在不容易,如今你有了好着落,将来别忘了拉扯你兄弟一把……” “姨娘满口浑话说的是什么!”探春红了脸,并非是羞的,而是气的。原本给人做妾并非她所愿,亲娘来贺喜已是伤心,又说些什么拉扯兄弟的话。探春一时想得深了,不禁帕子蒙了脸哭起来。 湘云与赶来的李纨都以为她是因要进郡王府而伤心,不免都劝她。 李纨说道:“三姑娘别急,还有几天呢,许有转圜余地。” 探春哭了一阵子,这才擦了眼泪重新梳妆,却是与几人说:“你们不必为我的事忙,这郡王府我是必去的。” “三姐姐你怕什么,就算是郡王府也不能强要人……” “云妹妹。”探春截断她的话,只说:“我若去了郡王府,也许老爷就能回来,将来二哥哥、环哥儿、兰哥儿,许都能再读书考试。” 一牵涉到贾政,几个人都不好说什么,又说起家中子侄的前程,更是切中几人软肋,别说本就赞同的赵姨娘,便是李纨都沉默了。湘云到底不是贾家人,这个时候除了着急,竟无计可施。 探春无法对他们吞露实情,也不能说,但见了众人神色,越发感觉这条路必须走。 消息传到大房,王熙凤正巧在家与平儿说闲话,跟前儿几个孩子嬉闹,巧姐儿大些能帮着照看。平儿在去年年底添了个姐儿,原本产期该在正月里,只因过年事忙,平儿因临时想起一事去回凤姐,在台阶儿上滑了一跤,虽及时被丫鬟扶住了,到底动了胎气。幸而胎一直养得精心,三姐儿生下来并不瘦弱,也健康,如今养得的和足月产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平儿如今也算心满意足,虽说有儿子能养老,可若在“环哥儿”与“探春”之间选择,她宁愿养个三姑娘那样的女孩儿。平儿一贯佩服探春精明能干,不在凤姐儿之下,乍听这消息着实吃惊。 “成郡王府怎么想起要三姑娘?”平儿即便常在府里,可外头郡王府的事儿多少知道些。成郡王府里进的人哪怕是个侍妾都有点儿家世,三姑娘别说家世,贾家不仅败了,且三姑娘嫡母被处斩,父亲流放,一般人家都不愿结亲的。 王熙凤也不解:“若说郡王府要三姑娘必是有所图,可三姑娘能有什么?庶妃虽只是说着好听,到底比寻常侍妾强,当初那位高侧妃做庶妃的时候,其父好歹是个千总,就这还是家世最低的庶妃。我们家二爷虽是五品官儿,但工部那地方实在有限,林家虽是亲戚,实则也远了,更别提庄家了。再者说,纯亲王妃是林家义女,便是要亲近,林家自然亲近纯亲王府,咱们家要选定然也选纯亲王。” 平儿笑道:“咱们家不是已经选了么?奶奶如今替纯亲王妃管着长泰园,外人瞧着,咱们家已是纯亲王一系了。” 王熙凤先是一愣,接着就笑:“说的是。但不是我势力,现今各家都一样,放着荣宠在身的嫡皇子不选,却去选成郡王么?便是我也知道成郡王做事鲁莽,皇帝斥责过几回呢。”说着又摇头:“这等事竟是不能说的,二爷常交代不必与谁家过于亲近,但这回长泰园的事儿是二爷默许的。外人瞧着不会觉得是纯亲王要拉拢咱们二爷,只以为咱们攀着纯亲王府,到底二爷官卑职小,在这京城里实在不起眼。” 平儿道:“虽说以往确实风光,但现今我才觉得踏实呢,咱们家已经经过事儿了,葵哥儿和几个姐儿年纪又小,可经不得吓了。” “说的也是,瞧见二爷如今做官的模样儿,真是让人爱的不行。”王熙凤说着脸上微红,自己都笑了。 平儿是姨娘,又是王熙凤心腹,见她这么说便打趣道:“如今二爷待奶奶是真好,奶奶和从前也不大一样了。” “人都要变的。”王熙凤长叹:“就似你,若依着我以前的行事脾气,哪肯容你做了二爷的正经姨娘呢?更别提生下三姐儿了。这也是你,我才说个实在话,便是现在偶尔心里头也酸呢,可有什么法子?二爷那个人就是风流性子,王家又没了,我又有儿有女的……罢了,现今也是很好了。” 平儿不好再接,转而将话题绕了回去:“那三姑娘这事儿……” “我去瞧瞧吧。” 王熙凤是第二天去的,劝了几句,始终没能改变探春的想法,连着李纨等人也是沉默不说话。湘云将昨日探春的话说了,王熙凤才明白,知道事已成定局,便不再说了。 正要走,想起没见着宝玉,便问湘云。 湘云摇头:“二哥哥昨天回来,得知成郡王府来过,便去找三姐姐说了话。二哥哥也不同意三姐姐进郡王府,可三姐姐铁了心,二哥哥最后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失魂落魄的。今儿一早二哥哥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儿,最近都是早出晚归。问袭人,袭人也说不知道,二哥哥不跟她说,问的多了就恼了,她也不敢再问。” 听到袭人的名字,王熙凤倒想起一事。 王夫人在的时候提了袭人的月例银子,袭人拿着姨娘的份例,但并没正经的摆酒开脸儿。大家子都有给成年的哥儿放屋里人的习惯,但未成亲到底要讲究些,哪能先有了明堂正道的姨娘呢。 宝玉都十九了,眼下都到了年底,转年就二十,得赶紧说亲了。 探春的事儿黛玉迎春都知道了,都过来劝过,一样的无功而返。宝玉只在最初一天问过,此后再没关注,仍旧忙着他自己的事儿。 冬月十六,成郡王府派了一顶粉色小轿,将探春从贾家接走。 成郡王纳庶妃,摆酒唱戏,请了几个兄弟,又有亲近官员送礼贺喜,也是热闹。林青筠徒晏两个也接了帖子,若是别家,林青筠还真不会去,只这回不同。徒晏去了前头赴席,林青筠则同各家女眷们同坐。 早在那天成郡王府高侧妃登了贾家的门,京中不少人家就盯住了他们,人人都在心中犯疑。贾家已败,便是要了贾家三姑娘也联系不到什么有用人物,谁都清楚比起贾家,林家庄家与纯亲王府更亲近。况那位贾家三姑娘已十八岁,又有那样的嫡母父亲,还曾险些成了南安世子庶妃,等于名声都不好听的一类,因此成郡王府此举摆明别有内情。 席间一落座,便听肃郡王妃问甄氏:“你们这府里可真热闹,年年有新人,只这回怎么相中了贾家姑娘?倒不是她们家姑娘不好,到底曾和南安王府有点子瓜葛,你们府上倒不忌讳。” 甄氏稳坐如钟,声音平板无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那时候贾家未必愿意,但如今三姑娘进我们府里,贾家却是愿意的。至于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正如三弟妹说的,贾家姑娘好,这是最要紧的。” 但听定郡王妃笑道:“说来这贾家三姑娘也算是经历坎坷,能到你们府上,也算苦尽甘来,喜事一桩。以往甄家与贾家还是老世交,现今你们能到了一处,可见也是缘分。倒教我想起甄顺嫔来,那时贾家也有位娘娘在宫里呢。” 肃郡王妃闻言捂着嘴笑,又觉不雅,忙借着喝茶遮掩。 甄氏亦是变了脸色,非但因定郡王妃提及的都是死人,更因话中含沙射影,令甄氏十分恼怒,偏生又不能发作。甄氏眼色冰冷,口里依旧话音平平:“大嫂慎言,你我怎好妄议宫中娘娘。” 定郡王妃笑笑:“都是我忘了形,不该说这话。今儿我们可是来贺喜的,快将新人领来我们瞧瞧才是,早听说贾家姑娘们都极出色,今儿可要亲眼见见。” 甄氏向身旁吩咐:“去请贾庶妃过来。” 肃郡王妃扭头与林青筠道:“听说七弟妹与这贾庶妃很熟,以往常在一处走动,不知性情如何?” 没理会对方的话外之音,林青筠回道:“性情如何三嫂见了便知道,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襄郡王妃是个极省事的人,每常遇到几人打机锋,都默默坐在一边不搭腔,寻常也没人找她的茬儿。偏今日肃郡王妃不知怎么了,竟主动问起襄郡王妃:“听说你们府里最近放了一批人?无缘无故的,去了那么些人,府里的可够使唤?” 襄郡王妃先是一惊,而后忙笑着回道:“倒也不是无缘无故,先时身边服侍的人年纪都大了,特别是姑娘家耽搁不起,便将她们放出去由家人自配。” “都是身边服侍的?”肃郡王妃一脸了悟,却是不大赞同的说:“八弟妹,听我一句劝,往后可别再做这样的事。” “三嫂这话什么意思?”襄郡王妃没听明白。 林青筠却是眉头一皱,直觉是肃郡王妃给襄郡王妃下了套儿。 果然,肃郡王妃道:“咱们都是女人,你心里想什么我岂会不知道,但咱们已是郡王妃,可不能做傻事毁了名声,连带着郡王都认为你善妒。” “这从何说起?”善妒可是当家主母的大敌,谁都背不起这样的名声,因此襄郡王妃一下涨红了脸,说话都不利索。到底襄郡王妃一直低调,且又年轻,在几个郡王皇嫂面前实在不够看,哪怕李婉嫔没少教导,到底时间还浅。 肃郡王妃道:“你若要放人出去倒也行,只是你身边几个服侍的都出去了,旁人如何想呢?历来陪嫁丫头是做什么的,谁不知道?况且我听说你们府里那个通房丫头好好儿的人就没了?你就算不喜欢,到底该慎重些,人命闹出来总不好看。” “三嫂……”襄郡王妃脸色一白,想解释都不知从何说。她哪里有将身边人都放出去了?况那个通房丫头本是郡王身边服侍的,她为避讳从不沾手,前后事情都是由郡王亲自处置的,怎么就传出是她善妒容不下人了? 当然,襄郡王妃更不懂的是肃郡王妃为何要针对她? 第88章 林青筠与肃郡王妃打的交道比襄郡王妃多些,自然听得出言外之意。 近两年林青筠将她与徒晏身边服侍的大丫头都放了出去,外人不是没人风言风语,她都没理会罢了。肃郡王妃今儿才拿出来说,只是因为最近肃郡王妃身边服侍的一个丫鬟被郡王收了,十分宠爱,那丫鬟又怀了孕,分位虽没升,可待遇直逼侧妃。肃郡王妃为此事心中恼火,偏生别人都以为那丫头是她安排的,她又不能因此失了身份,在外人跟前还要处处端着笑脸以示大度和贤惠。如今见了林青筠几年来一直清清静静,独享宠爱,怎么不嫉妒?可肃郡王妃不敢当面讥讽林青筠,便拿辈分低、又与林青筠亲近的襄郡王妃含沙射影。 说起肃郡王,别的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在女色上倒不贪恋,府里的人都在定例之内。肃郡王比徒晏年长五岁,大婚已有十来年,与肃郡王妃算得上老夫老妻,府上世子都十一岁了。以前在刚成婚的头几年,肃郡王妃为做姿态,少不得将身边预备好的两个丫头给了郡王,郡王宠个三五日便丢到脑后,怎知这回瞧上个丫头也不见得有几分姿色,偏入了郡王的眼。 林青筠拍拍襄郡王妃的手,望向肃郡王妃笑道:“三嫂,要我说倒是八弟妹做的好。身边丫头们大了就该放出去,她们服侍了一场也是辛苦,令她们去择个好终生也是咱们的恩典。再者说,有的丫头知廉耻懂规矩,有的却是心思不正,留在身边反倒膈应……啊,我倒忘了,三嫂最是个贤惠人,倒是不在意这些,我们年轻,却还没能熬到三嫂这个境界呢。” 肃郡王妃脸色一变险些动怒,最终是忍住了,强撑笑道:“是呢,你们是年轻,别只顾得现在好过,得多想想以后。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若还能留得王爷的敬重,那才叫好日子呢。” 话音刚落便听人说:“新人来了。” 抬头望去,探春一身银红袄裙,满头珠围翠绕,明丽鲜艳。众人见了口中夸赞:“好个美人儿!”定郡王妃将人叫来,拉着手细看了一回,肃郡王妃在旁又问了话,探春一一对答,诸人皆有表礼。及至到了林青筠,姊妹相见到底有几分尴尬,探春抿紧了红唇,掩下眼中一抹痛楚,跪下见礼。 “贾庶妃起来吧。”林青筠忙令相思将人搀起来,如今再见,身份变转。所谓出嫁从夫,如今也叫不得三姑娘了,让相思将备好的表礼给了,只与探春说了一句:“以后好好儿过。” 探春应是,又去给别人见礼。 看着探春挨个儿磕头,林青筠心里都觉难受的很,谁让探春只是庶妃呢。即便如此,这样的“殊荣”不知多少侍妾羡慕,若非探春身上牵涉甚多,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当天夜里,酒意半醺的成郡王走入了探春的屋子。 屋内一应陈设布置都超出了庶妃该享有的份例,即使探春尚且不懂这些,却从几样名贵摆器觉出端倪。察觉这些,探春原本打算让丫鬟将东西撤下,但最后终究是改了主意,佯作没有察觉。如今虽进了郡王府,可她知道这条路难走,一个不慎就将招来灭顶之灾。她一来,已引来诸多目光,想必那些人都不愿见到一个过于聪敏的庶妃。 “庶妃,郡王来了。”翠墨进来禀报道。 探春身边两个大丫头,侍书、翠墨,此回都陪嫁了来。 探春忙起身去迎。 成郡王三十出头,生得俊朗,一身郡王威仪。见探春跪地迎接,忙弯腰扶起,言语笑道:“贾庶妃不必行此大礼。” “多谢郡王关怀,只是礼不可废。”探春半低着头,极快的打量了成郡王。在高侧妃正式登门前,郡王府就派人与她接触过,当时她便提出以此来换贾政在流放之地安全无虞。 成郡王摆手令侍书等人退下,一面打量屋内物件儿,一面问道:“你初来,屋子里的东西都是高侧妃吩咐置办的,瞧着可还缺什么?若是缺了东西只管去和高侧妃说。” “妾不缺什么,侧妃姐姐准备的已是很周全了。”探春显得有点紧张,却并非是面对陌生男子的紧张,而是今晚很重要,关系到她往后如何在郡王府立足。 成郡王目光落在妆奁台上,上头摆着一只紫檀木雕花首饰盒,盒子的小抽屉是拉开的,各色钗钏珠花玲琅满目。成郡王眼底一热,故作闲问道:“这件东西倒不像是新做的?” 探春回道:“这是老祖母留给我的,许是老祖母当年的陪嫁吧,确实不是新东西。” 原本这只首饰盒黛玉取走了,但在三天前又有人送了回来。盒子内外完好无损,首饰东西一应都在,只是夹层里的汇票仅有三张,分别是两千金、三千金、五千金,共计一万黄金。 确认了东西无误,成郡王嘴角笑意真实许多,也不再与探春闲话,双臂一展道:“安歇吧。” 探春即刻上前为其宽衣。 一夜巫山云雨。探春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侍书捧了衣裳进来,服侍着更衣梳洗毕,时辰已不早,要赶往上房去请安。 如今成郡王府里头乃是高侧妃管家,虽无王妃之名,却行王妃之事。即便是初入府的探春也从昨日成郡王的话里明白如今内院的形势,可见甄氏告知她的情况一点儿没夸张。然而王妃便是王妃,侧室就是侧室,甄氏哪怕现今已名不副实,对外时仍要存有王妃体面,否则成郡王妃就没了颜面,对内虽管不了内事,但像探春这样的新人入门,仍得头一个给甄氏敬茶,早晚请安都不能省。 探春来的不算早,可正院中静悄悄的,竟是尚无一个人到来。 甄氏的大丫鬟春华走了来:“贾庶妃且坐一坐,昨儿小世子病情有些反复,王妃去看了一回,歇的晚,今儿起的有些迟了。” “不敢催促王妃,我等着便是。”探春虽与甄氏有来往,可两人确实不熟,是盟友,却也互相防备。趁着这会儿清静,她开始梳理起郡王府的各样人。 没多久,其他三位庶妃侍妾们都陆续到了。 原本王府规矩是每天早起请安,自甄家出事,到甄氏彻底失宠,大权旁落高氏手中,府中问安的规矩便改为三天一回、十天一回、甚至半月一回,理由都是现成的,甄氏照料小世子辛苦,不宜过多搅扰。高氏自然无权做这等改动,乃是成郡王亲自说的,背后鼓动者不猜也知是谁。甄氏未尝没有恼恨过,但小世子要紧,确实没精力也没资本与高氏斗,只得步步后退。 原本未必有几个人将新入门的探春放在心上,可今儿一瞧,新来的贾庶妃娇艳明媚,好似一朵怒放的玫瑰花儿,又于昨夜刚承恩露,越发添了分难以言说的风情。底下这些侍妾庶妃们心下泛酸,生恐贾庶妃得了郡王恩宠,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讥讽嘲笑,而探春身上容易被说嘴的地方太多,又都是外人知道的事情,辩也没法儿辩。 探春对于所有声音只是听着,静静端坐,不言不语。 那些人见她木头似的没反应,说了一会儿深觉无趣也就不说了。 甄氏在里头听着丫鬟秋实转述外头的情形,对探春的反应很满意:“以往便听母亲说贾家三姑娘很聪敏,处事精明干练,如今瞧着,竟还懂得藏拙,又忍得下屈辱。可见我没选错人。” 秋实知道她的打算,不大确信道:“贾庶妃别的都好,就是家世差了,况且分位又低,如何敢与高侧妃对上?便是对上了,怕是也没胜算。当初高侧妃还是庶妃的时候,那位乔庶妃何等受宠,结果还不是被高庶妃斗倒,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 “乔氏?”甄氏冷笑:“贾庶妃可她强多了。” 乔氏仗着郡王宠爱,仗着家世高过高氏,在与高氏相斗时过于高傲大意,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贾探春却不同,正是什么都没有,连条退路都没有,只能全力以赴,才越发可能得胜。 甄氏凭镜照了照,起身朝外走。 秋实道:“高侧妃与陈侧妃还没来。” 甄氏不以为意:“那二人何曾将我放在眼里,哪一回不是姗姗来迟,我竟是别问原由的好,省得那两个贱人嘴里吐出恶心我的话来。” 甄氏一出来,屋中诸人都静了声。 哪怕甄氏没了宠爱,手边摸不着管家权,却仍是皇家册封的郡王妃,且经历了家族覆灭,甄氏脸上再没笑过,板着脸冷冰冰的,一旦看着谁便令人觉得后背直起鸡皮疙瘩。除了两个侧妃,底下庶妃侍妾们本就怵她,更何况前不久有个侍妾才因顶撞了王妃而被杖责,二十大板下去人都废了。郡王得知后虽训了甄氏,可也仅仅是如此罢了,便是齐淑妃也只能召其入宫训责。底下人可不知郡王母子打着什么算盘,只知道王妃得罪不得,起码是她们得罪不起。 甄氏往上首一坐,也不问高陈二人为何未到,直说道:“贾庶妃既来了,敬茶吧。” 探春走上前跪下,已有丫鬟端了茶来,刚捧了茶要敬上,却听外面传来笑声:“哎哟,倒是我来的巧,再晚来半步竟是茶都敬完了。” 探春这会儿不好回头去看来人,也没人提醒,但从这番话以及来者姿态不难猜测,必是陈侧妃。陈侧妃虽与高氏同居侧妃之位,在家世出身各方面都比高氏胜上一筹,且膝下也有一子,偏生府里的管家权被郡王交到了高氏手里,心里岂能服气?陈氏是直接被指给成郡王做了侧妃,高氏却是庶妃升上来的,哪里比得了她?但如今不但郡王向着高氏,且宫里的齐淑妃也常说要她们二人和睦相处,言语之下的偏袒维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陈侧妃一直记得甄氏给的那一巴掌,但很奇怪,分明是个失宠的人,偶尔挑刺儿挑衅还罢了,却无法做的再多。这使得陈侧妃不敢低估甄氏,平日里常不请安,劫了王妃要的东西等事都有,但真正再出手算计却是慎之又慎。 “继续。”甄氏只是看了陈氏一眼,再无多余的表情。 陈氏也不意外,往左边椅子一坐,便看探春。看着探春年轻娇艳的面容,陈氏微微恍惚,不自觉看向自己的手,哪怕保养得再好到底与年轻姑娘不同。她也是近三十的人了,如何比得过正值十八的姑娘,幸而她有子傍身。 探春先敬了甄氏,而后是陈氏。 “王妃恕罪,我来晚了。”高侧妃脚步略急的走来,欠身行礼请罪,脸上歉疚的表情亦十分真诚,只是不等甄氏表态,其便直起身,坐到了右边椅子里。此时高侧妃即便再言语亲和,也不会令人觉得温柔无害。 探春当然不敢小看高氏,恭敬奉了茶,又和其他三位庶妃相见,其他侍妾们齐齐上来拜见。王妃侧妃庶妃各个郡王府都是一样定例,区别只在侍妾和通房,成郡王府里有名分的侍妾就有八个,另有几个通房,那些连通房也算不上的亦有好几个,只是没资格过来罢了。 甄氏懒得看见高陈二人在跟前晃荡,规矩走完便推说乏了,端茶送客。 探春初来,可谓步步如履薄冰,一句话要在心里转个三四遍才敢出口,昨夜又是喜夜,此时回到屋子里才觉手心儿都是汗,可谓身心俱疲。不经意瞥到妆奁台,那只紫檀木雕花首饰盒静静摆在那儿。 心底一动,她吩咐侍书等人都退下,又说:“我要歇歇,别吵着我。” 侍书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道:“庶妃,我去厨房要碗粥吧,今早庶妃也没吃几口东西,怕是饿了。” 探春无可不可的点头,实则根本没心思吃东西,不过是安侍书的心。待侍书等人都出去了,这才将首饰盒的底板撬开,里面的三张汇票果然不在了。 她这住处还有另外三个侍妾,她住了正房,身边拨了一个嬷嬷、两个丫头,加上侍书翠墨,共有五个人。那些侍妾每人都是两个丫头,外加院子里看门值夜的婆子,管洒扫的小丫头,统共十来个人,这里头不知多少旁人的耳目。 现在成郡王拿到了汇票,虽不是全部,却很容易发现一个事实,东西的取回有时间限制,且只剩不足半个月。 甄氏要她对付高氏,而她从甄氏处得到一定的人脉,毕竟进入郡王府是她的想法,而非甄氏以利相诱。她虽不知甄氏目的何在,但绝对危险,话又说回来,她做的事比甄氏的目的还危险,她到底孤身一个,又无依仗。 此时取到汇票的成郡王脸色阴郁,显然事情出乎意料。 一双柔夷捧上香茶放在他面前,却是侧妃高氏,高氏轻言软语道:“郡王何须恼怒,想来甄家是谨慎惯了,不肯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或者是王妃说了谎,也可能是贾庶妃太聪敏。” “不管是谁说谎或隐瞒,这汇票做不了假。我让人去钱庄确认过,的确是那几家钱庄开出的汇票,也就是说还有十天的时间,十天一过,这笔黄金就取不出来了。”成郡王越说越恼,眼看煮熟的鸭子已经到了,却又要飞了。 高氏道:“难道非得汇票和凭信?郡王出面也取不出?” “我岂能出面?若被父皇或其他人察觉……”成郡王一想到这笔钱的由来便不敢再说。“只拿汇票行不通。能做到全国排首的大钱庄,背后势力错综复杂,这笔黄金又见不得光,所以我不能被牵扯到半点儿。” “那就得拿到凭信。”高氏道。 “怎么拿?甄氏的屋子里外搜了两三遍,什么都没发现。”成郡王自拿到汇票,便趁甄氏去外面宅子里照看小世子的机会,将甄氏的住院儿仔细搜了,却始终没能发现。 高氏沉吟片刻,蓦地说:“她会不会将凭信带了出去?” “府里头由你查,外面我会办。” 这几日高氏明显在忙着什么,除了甄氏探春心知肚明,作为一直暗中盯着高氏的陈侧妃也是很快察觉。陈侧妃直觉是件大事,便命人将高氏以及其身边的人死死盯住。甄氏没理会,似乎一点儿不怕东西被查出来似的,而探春表面平静、深居简出,实则心里头比谁都急。 这天侍书端午饭进来,嘴里说着刚听到的事情:“方才王妃又出门了,好像是小世子的病又犯了,有些险。那位给小世子治病的大夫据说很有本事,给小世子诊治也有些时间了,怎么也不见好。” “小孩子的病哪里那么好治……”探春说着话音一顿,脑中灵光一闪。甄氏最为重视的首先是小世子,且甄氏对郡王府极不信任,所以最要紧的凭信很可能和小世子放在一起。 尽管觉得很有把握,可小世子不在府里,鞭长莫及。 思前想后,探春忽而说:“今早去请安,我的一只耳坠子似落在上房了。” “庶妃,什么耳坠子?早起戴的那对扇形耳坠子取下来了,放在盒子里呢,两只都在。”侍书以为她忘记了,还走过去要开盒子给她看。 “侍书!”探春拽住她,攥着侍书的手腕十分用力:“你去找找耳坠子,另外、我听说王妃大半时间都不在府里,屋子里的人都偷奸耍滑,若无人看着,你便去寻两件儿小世子常用常玩的小物件,悄悄带回来。” 侍书惊愣:“姑娘……” “这很要紧!”探春没多说,但脸上的郑重之色足以令侍书明白事情的重要。 “我、我试试。”侍书没做过这样的事,况且还是在王妃的屋子里拿东西,光想想身子就发抖,但见着探春神色,到底还是去了。 侍书一去,探春便开始焦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心儿里全是汗。小半时辰后,侍书回来了,刚一进门便瘫坐在地上,两样东西从袖子里滚出来。一件是拳头大小的彩色绣球,另一个则是陶响球。 “没人发现吧?”探春将人扶起来。 侍书摇头,抓着茶水猛灌,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颜色:“屋子里没人,她们让我自己进去找。我去了王妃的卧房,见着两样东西就摆在妆台上,看样子都是几年的旧物,许是小世子都不怎么玩的,便拿了回来。”说完又紧张道:“姑娘,这东西摆的那样明显,必定是王妃常见的,这下子咱们拿了,王妃一回来就会发现的。” “怎见得就是我们拿的?”探春一面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一面说:“这两天往上房去的人多了,便是今天,高侧妃、陈侧妃都派人去过,谁能保证没人进王妃的屋子呢?” 摇着陶响球,里面沙沙作响,是个好的,探春便丢在一边没管。若是里头塞了东西,声音就会有异常,可现在并没有听到异常声响。又拿了小小的彩色绣球,略微沉手,因里头填了东西,一时倒不确定是否有别的。 探春取了剪子,将绣球剪开,拨开里面的棉花碎布等东西,终于有了发现。 “找到了!”探春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里头塞了九枚拇指大小的紫檀木雕,虽说少了一个,但找到九个已是十分惊喜。探春将布包攥在手里,立刻将残破的小绣球拢起来全都丢入炭盆烧掉,看到剩下的陶响球,略一沉思,招来侍书吩咐几句。 侍书听了虽不解,但是说道:“这怕不容易,尽管才到这府里几天,可高侧妃院子里上下管的极严,寻常无事都进不得。” 探春却说:“大人好管,小孩子却不见得。” 侍书立刻领会:“姑娘放心,我会小心。” 第8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作者病了,头晕恶心,吃了药睡的昏天暗地,所以没有更新。 今明两天看情况会补上,亲们见谅。 探春得了这等要命东西不敢放在身边,立刻寻个由头打发侍书回一趟贾家,顺便将东西送出去。侍书同样不敢大意,将东西严密的藏在身上,依着吩咐,先回了贾家。在贾家,侍书换了身衣裳,悄悄从后门离开,去了纯亲王府。 当林青筠见着侍书着实意外,又见对方拿来的东西更是一惊。 甄氏对一切毫不知情,一颗心都在小世子身上。樊术说小世子的病倒是能治,就是十分花费功夫,不是一两年就能医好。甄氏不在乎,只要能治,不管是一年两年,亦或者五年十年,她都愿意。最近几天小世子的病情出现反复乃是正常现象,需要照料的十分仔细,甄氏不敢分心,连着三天都在外面。 好容易小世子情况稳定,甄氏这才回郡王府。 甄氏身边陪嫁的人不少,但几年下来还可用的人却是不多了。小世子是她的命根儿,所以在小世子身边放了忠心妥帖人照看,她身边只有春华秋实。今儿将小世子哄睡之后才回来,兼之疲惫了几天,甄氏便简单梳洗了,招进了婆子问话。 这婆子就是外头院子做粗活儿的,早习惯甄氏问话,将甄氏不在的这几天府里动静都说了。 甄氏一听好几拨人都来过她的院子,本想笑,可不经意一瞥,脸色大变。冲到妆台前仔细寻找一番,果然是不见了。甄氏很清楚丢失的是什么东西,一时也摸不清到底是谁将东西偷走,在短暂失态后慢慢又恢复了平静。 她早就知道这笔黄金不可能再取到,黄金不过是她达成目的的工具,否则当初她就不会将消息泄露而不先收回汇票了。汇票与凭信缺一不可,而那只紫檀木首饰盒也并非真如她所说是难以取回。她只想以此得到皇帝注视,引出成郡王身上的诸多问题,但凡有个合适时机再曝出那些南安王府的书信,成郡王的爵位就到头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走这一步,可这对母子都想要自己死。 如今,她手中还剩一枚凭信,倒不是多大的数目,仅是两千黄金。东西留在身上亦无用处,倒是可趁这个时机离间了郡王与高氏,不论东西是否为高氏取走,都要算在高氏头上。 从脖子里拉出一根编织的红绳,绳子上缀着个小小香囊,里面便藏着探春没找到的第十没凭信。她将东西递给秋实,低声道:“是时候动那颗棋子了。” 秋实接了东西出去,半晌回头说道:“王妃放心,都办好了。” 甄氏嘴角一弯,抓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地上一砸,屋内所有东西全都翻到在地,嘴里又喊又叫,似疯了一般。外头人不敢轻易进来,只能赶紧去报知郡王与高氏,二人闻言大吃一惊,立马赶去查看。 两人刚要进屋,屋子里就砸出一只瓶子,险些砸中成郡王的脸。 “怎么回事?”成郡王脸色阴郁的问。 春华抖着身子回道:“奴婢不知,只是王妃、王妃嘴里念叨着什么东西丢了。” 甄氏丢了东西? 此时成郡王还未想到凭信上,一旁的高氏反应却很快,不顾甄氏可能发疯,连忙进了屋子里。屋内果然狼藉一片,瓷器碎片、衣裳首饰都扔了一地,而甄氏坐在地上鬓环散乱,两眼呆滞无神。 高氏蹲在她身边问道:“王妃丢了什么?” 甄氏好半晌才抬头看她,扯了嘴角冷笑:“你说是什么东西?是你们最想要的东西。你怎么会来问我呢?你不是将东西取走了吗?”接着又望向随之进来的成郡王:“你们一直想得到的东西终于到手,还来这里做什么?反正你也不关心我们母子死活。” “甄氏,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谁将东西取走了?”成郡王也明白了丢失的是什么,不由得细究甄氏是否撒谎。 “反正东西已经没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甄氏从地上起来,不理会他们独自坐在妆台前梳理头发。 成郡王与高氏这会儿正心急,也懒得再和甄氏问,便将春华秋实二人唤出来询问。当得知丢失的东西是藏在小世子的玩具里,成郡王眼底闪过一道冷芒:“你方才说是怎样的两件东西?” 秋实回道:“是一只彩色小绣球,一只陶响球,以往都是小世子十分喜欢的,那只小绣球还是王妃自己亲手做的,所以虽是旧了,王妃一直没舍得扔。原本两件东西都放在妆台上,今儿回来没见着,王妃就疯了似的到处找。奴婢问了底下人,说是王妃不在的时候,二公子大小姐和大公子都来过,以为是公子小姐觉得新鲜拿去玩了,正要去问……” “胡说!公子小姐什么好东西没有,岂会要那些旧的!”高氏直觉出口反驳,却没见到成郡王望她的目光颇为怀疑。 成郡王转身出了甄氏院子,直接去了高氏的住处。高氏以为他要说事,便让丫鬟们都退下,成郡王却命人将公子小姐带来。各个郡王府除了嫡长子出生后可请封世子外,其他子女的赐封一般都较晚,多在十岁之后。高氏生下二公子,今年六岁,大姑娘则有九岁了。 高氏无疑很聪敏,一见郡王举动便知是动了疑心,可越是如此越不能辩解。 很快大姑娘二公子就过来了,因为高氏受宠,其子女也常见父亲,自然不怕生。相较于病怏怏看着吓人的小世子,成郡王自然喜欢健康活泼的二公子。二公子迎面就扑上来唤父亲。 成郡王将其抱在腿上,笑着问:“今天做了什么?” 二公子人小,不懂得看脸色,只是高兴的说:“今日新得了一只小球,会响,可有趣了。” 高氏闻言脸色一白。 成郡王看了陶响球,果然不是新物件儿,再看高氏眼神儿便不对。 偏这时二公子又说:“我还有只漂亮的小鸟。”说着松开攥着的手,但见在小手里握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紫檀木雕,的确是只鸟雀的形状。 高氏身子一晃,声音都有些尖利:“轩哥儿,你从弄来的?” 二公子被吓了一跳:“从、从母妃房里拿的,我、我下回不敢了。” “不,郡王……” “行了!”成郡王已是看清楚了,懒得再听高氏言语,拿过木雕翻过来一看,底下正是一家钱庄的名字。命人将小姐公子带下去,他对高氏说道:“我只要凭信,你将东西交出来,我既往不咎。” 成郡王咬定她手中不止这一个,甚至怀疑当初从探春处拿走的汇票也被她捷足先登。 以往成郡王对高氏确实信任,高氏颇得他心意,十分受宠,以至于有了一双儿女。但现在,这份信任骤然消失,留下的仅是怀疑忌惮,毕竟高氏有多聪敏果断,这些年成郡王都领教过,况且……高氏还是南安王府余党! 成郡王不傻,以往的确没察觉,可自从南安王府出事以后,高氏便不大对劲。后来一查之下,高氏竟和南安老太妃暗中来往,什么样的原因能使高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与有谋反之举的南安王府女眷纠缠?除非高家本就是南安王府一系!如今南安王爷虽不在了,可老太妃知道高家,为了高家,高氏不得不帮着老太妃。 以前没理会,乃因成郡王本身也曾与南安王爷书信往来,况高氏服侍尽心,又帮着料理诸多事情,堪称贤内助,现在…… “郡王,郡王请听我解释,我真没拿那些凭信,我根本不知她藏在哪儿。这一定是甄氏的陷阱,她故意陷害我!”高氏马上就猜到甄氏身上,可即便她也清楚,成郡王不会信这些,他只会相信亲眼看到的。 果然,成郡王只定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高氏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神色狠戾的咬牙:“甄氏!你好,你好的很!” 高氏一失宠,内院诸人都嗅到了风声,除了甄氏,其他人都踌躇满志准备争宠,可到最后,竟是让新来的贾庶妃拔了头筹。探春本就正值年轻娇艳的年纪,人又聪敏,有甄氏的提点,对成郡王并非一无所知,运用所掌握到的事情讨得郡王喜欢,并不难,难的是令这份喜欢长久。 相较于甄氏心系小世子,高氏盯住了甄氏,陈侧妃又一心想弄清楚高氏的隐秘,以至于探春得了绝佳的争宠好时机。所谓润物细无声,探春的举动如风入隙,点点滴滴,倒也在郡王心里落得个知情识趣的印象。 甄氏冷眼看着府内情形,取出了藏匿严密的两封书信,暗中递到了定郡王手中。 定郡王早瞧着几个弟弟不顺眼,现在得了机会岂会放过。 没两天便有御史参奏成郡王:与南安王府往来亲密,大有不臣之心,私自截留犯官甄家藏匿之大笔黄金,又有纳罪臣犯妇之女为庶妃等。黄金之事虽无实证,但也有影子,其他两件却是证据确凿。尤其是第一件,那封书信摆出来,成郡王就灰败了脸色,只能辩解说南安郡王诱惑于他,他并未答应,只是一时贪利。皇帝怒斥,夺了其郡王爵位,降为镇国将军,罚闭门思过。暗中皇帝又派了亲信,来取甄家藏匿之物。根本不容成郡王抵赖,直接搜了书房,找出了那三张汇票与木雕凭信。 戴权是跟着来的,但搜东西不是他的活儿,他只站在外头陪着成郡王。待东西搜出来,临走时戴权才说道:“殿下,皇上要奴才带句话,请殿下诚心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成郡王塞去一张银票,问道:“劳烦老内相明示。” 戴权收了银票,笑道:“殿下岂会不知?奴才说句越矩的话,您的内宅里可不大平静。” 成郡王脸色微变。 甄氏身为王妃,却无王妃之权,无王妃之尊,事儿做的不严密,外人肯定能看出端倪,这便是一项罪名。迎贾家探春入门,也会遭到诟病,被御史弹劾。这两样他事先都想到过,但总的说来是治家不严,顶多训斥,责令改过。成郡王怕的事高氏的身份暴露,那时想要旁人相信他无反心…… 若是其他皇子知道,肯定都会将他与南安王府归于一党,甚至认为南安王爷从属于他。那时,可不仅仅是丢爵。 自家郡王降了爵,丢了差事,只能在家闭门思过,以至于整个府里气氛沉寂。 二皇子不再是郡王,甄氏自然称不得王妃,其他诸如陈侧妃、高侧妃的名号都要变动,在探春这里,庶妃也称不得了,只能是侍妾。所谓夫贵妻荣,反之亦然。探春虽觉心头苦涩,可既已到了这府里,日子总要过。 这天贾家突然来了人,是赵姨娘身边的小鹊儿和一个婆子。赵姨娘倒是想亲自来,可她一个姨娘哪里上得了台面出得了门?唯有絮絮叨叨交代了丫头婆子,令她们过来走一趟。 两人见了探春先问安:“给庶妃请安。” 探春眼神一黯:“叫不得‘庶妃’了。”想到赵姨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直接问她们:“你们过来有事儿?” 婆子抢先开口道:“姨奶奶打发我们来,是想和姑娘讨句话。环三爷转年就十七岁了,却还没说亲,姨奶奶急的很,托了媒人几方打听,终于相准了一家。那姑娘父亲是个七品小官儿,据说和府上陈侧妃是远亲,若能亲上做亲岂不好?姨奶奶是看中那姑娘品貌端庄,性情贤惠,能配给三爷再好不过。” 不等说完探春已是气笑了:“我说姨娘没事必不会登门来,什么叫做七品小官儿?以为咱们家还是过去的国公府第不成?咱们家已是败了,两房又分了家,环哥儿嫡母判了斩刑,老爷还在流放,家里头连个能读书上进的都没有,别说是七品官儿家的姑娘,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肯将女儿嫁进来。姨娘也别讨我的话,我算什么?不过是个妾罢了。姨娘做了一辈子妾,什么时候妾也有说话的余地了?”说着又哭:“姨娘何曾为我想想,难道我就过的容易?” 婆子慌了,满脸通红。 小鹊儿忙道:“姑娘快别伤心,姨奶奶也是操心三爷亲事,这事儿三爷都说不成,还让姑娘别将姨奶奶的话放在心上。” “三爷真这么说?”探春心中略觉安慰,到底家里头还有个明白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又问:“三爷在家做什么呢?” 小鹊儿笑道:“姑娘也知三爷不爱读书,况且现今读书也没用。三爷手里头有老爷给的铺子和庄子,现在都是跟着底下人学着打理,倒是有模有样。” 探春叹口气:“虽说不如读书,到底是个营生。”又问:“宝二爷如何?” “二爷仍旧是早出晚归,据说都在打理产业。前些时候大房的琏二奶奶给他提亲事呢,二爷不同意,二奶奶只得罢了。倒是珠大奶奶私下里哭呢,兰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偏生宝二爷、环三爷都没动静,哪好说兰哥儿?况且咱家们到底不如以前。我听说珠大奶奶找了娘家人,只是娘家一时也帮不上忙,兰哥儿也说读书无用,也不读书了,整天舞刀弄棒,说要参军呢。” “到底是兰哥儿有志向,只怕、咱们家将来就指望他了。” “还有件事,宝二爷将屋子里的人都放出去了。” “二哥哥身边只剩了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四个么?又将谁放出去了?”探春觉得奇怪,宝玉本是个惜花人,一向喜欢丫头们。后来虽说性子变了些,但也只是不与丫头们嬉闹亲近,仍是尊重着。家里变故后养不起那么些人,放了好些下人出去,宝玉房里留了四个大丫鬟。 “都出去了,连着袭人姐姐都没留。”小鹊儿说的唏嘘,毕竟府里都知道袭人领了姨娘的份例,谁能想到现在不仅没了国公府的好日子,连姨娘都做不得了。 “袭人?怎么会?”探春是真吃惊了。 “不知二爷是为什么,定要她们都出去。袭人姐姐哭的可怜,说是宁愿一头碰死了也不出去,宝二爷却突然提起晴雯,说晴雯在外头都活的好好儿的,只有离了他大家才能过的好,让人叫来了袭人哥嫂,将袭人领回去了。二爷到底心善,给了她们每人一笔银子东西,足以再好生嫁人过日子了。” “二哥哥身边没了丫头,可有谁去服侍呢?”探春心中不安。 “有两个小丫头呢,二爷现今好服侍着呢。” 探春总觉得事情不大对,想着等过年时家里再来了人,定要好好问问。结果在大年初三,贾家来了人,却是史湘云身边的翠缕。 “你怎么来了?你们姑娘呢?”探春问。 “二爷有东西交给三姑娘,我们姑娘的车在外面,只是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来登门,只打发我来送东西。”翠缕说着递上一只小箱子。 探春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封信,信底下则是银票、房契、地契,另有两只盒子,装有各色美玉珠宝首饰,名人发帖等物。这些东西很眼熟,分明是贾母当初分给宝玉的。探春抖着手将信拆开,尚未看完就泪如雨下:“二哥哥……” 翠缕吓了一跳:“三姑娘?” “二哥哥、他走了,他走了。” 翠缕想起今早宝玉给各房都送了东西,她们姑娘也收到了呢,还以为是新年的礼。想着顾不得多呆,赶紧出去回到车上,果然湘云也看到箱子里的信,正在哭。翠缕赶紧劝她。 湘云含泪说道:“我早看出二哥哥有事儿瞒在心里,却没想到他要离开,他离开了这个家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姑娘……” “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二哥哥为什么不带我走?”湘云哭了一阵,突然说:“去纯亲王府,我去求求王妃。” 翠缕以为她是求纯亲王妃将宝玉找回来,可实际上,湘云只是求林青筠找宝玉行踪。林青筠猜到她的打算,却是担忧:“你要去找他?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在外行走?没人护着出了事怎么办?” 湘云只是不说话,但心意丝毫未改。 林青筠叹口气:“若你真执意要去,我找人送你,等你找到了他再说。另外,你要知道姑娘家追着个男子出去会传出什么名声来?若说不在意,你们能一辈子再不回京么?贾家其他人又会怎么样?” 湘云的亲事便是受声名所累,自然知道女子清誉的要紧,她自己倒罢了,可若因此带累了贾家其他女儿,她还有何颜面去见宝玉? “你只对外称南下投亲,你们史家原籍也在南边,这么一来旁人不会随便猜疑。准备好了再走。” “谢王妃大恩。” 几日后,湘云箱笼东西都收拾妥当,跟随一支洋人商队南下了。这支商队是林青筠找来的,又安排了两个护卫跟着,加上商队本就有护卫,一路安全不成问题。探春如今身不由己,没法儿出来,黛玉与迎春送了湘云一程。 原本黛玉还感慨又一个姐妹离开,结果年刚一过完庄黎便接了调令,前往蜀中任县令。黛玉自然要带着孩子一起去,这一去最少便是三年,忙着收拾东西,安排事务,竟没个离别伤感的功夫。 刚送走黛玉,又要为初阳打点东西,初阳要去上书房读书,皇后让林青筠收拾些惯常用的东西,若遇着天晚了便住在宫里。皇帝特地命人南三所收拾了,让初阳住在徒晏以往住过的院子里。 林青筠根本舍不得初阳这么点儿年纪就去读书住校,可也没法子,初阳的身份注定了有些东西躲不掉。 “母亲别哭,我下午就回来了。”初阳如今懂得很多,都知道安慰人了,又扭头交代弟弟:“睿哥儿,你要听话。” 睿哥儿见他收拾齐整要出门,一下子拽着衣角不肯松,嘴里喊着哥哥,非要跟着一起去。徒晏一把将睿哥儿抱起来,轻拍了两下,笑道:“好,我们送哥哥上学去。” 第90章 宫中皇子们读书的年纪一般在六岁,各郡王府亲王府的世子或嫡子,也会被点入学,偶尔也有特例。如今圣上的皇子们最小的便是九皇子,今年已十四岁,至明年便出宫开府,随即便会领差办事,不会再在上书房读书。上书房内读书的都是皇孙或宗室嫡脉,再加上各自的伴读,着实不少人,而初阳是里头年纪最小,身份最尊贵者。 幸而皇帝考虑到初阳年纪,并未让他按照正常时间上课,旁人都是卯入申出,他则在辰时上课。 林如海原本是户部尚书加封太子太傅,去年又加封文渊阁大学士,于年初,皇帝将其点入上书房教导皇子皇孙读书,任上书房总师傅。总师傅虽不必日日到值,但今日新学生入学,又是外孙,林如海早早便来了。 徒晏与林青筠带着初阳睿哥儿先去给帝后请安,然后徒晏送初阳去上书房,林青筠是女子不好跟,睿哥儿却不管,抱着徒晏的腿就撒泼。 “睿哥儿,哥哥是去读书,你跟着做什么?”林青筠每回见睿哥儿耍无赖便是又好气又好笑,偏他性子倔的很,不依着他就是不肯起,才不管地上脏不脏,也不管徒晏呵斥他,仿佛料准了不会打他一样。 “哥哥!哥哥!”睿哥儿很多事明白,可嘴里说不出来,他学说话倒比初阳晚些,可性子却比初阳狡猾。 “睿哥儿!”林青筠板起脸。 睿哥儿忙松开手,望着林青筠又怕又委屈,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之前有一回睿哥儿浑的很,林青筠劝也劝了,哄也哄了,就是没效果,气得打了他一顿。那是睿哥儿头一回挨打,未必打的多疼,可着实吓着他了,自此只要一见林青筠冷脸就不敢再闹。 皇后在一旁看睿哥儿耍混只觉得有趣好笑,见他被林青筠喝住,又心疼的不得了,连忙拉到怀里安慰道:“睿哥儿莫怕,你母亲逗你玩呢。你想去上书房看哥哥读书?祖母让你父亲带你去。” 徒晏无奈的笑道:“母后,睿哥儿还小,去了混跑怎么办?今儿可是初阳上学的第一天。” “养那么些人是做什么的?难道连睿哥儿也看不住?”皇后疼孙子的很,平日里生怕两个小家伙儿受丁点儿委屈,方才林青筠吓唬睿哥儿,皇后便有些不乐意。 林青筠哪能不知道呢,只是睿哥儿的毛病都是被宠出来的,现今还小不大显,等以后大了才是头疼,必须得从小就管起来才行。反正皇后只是一时不高兴,便是徒晏呵斥了她的宝贝孙子都会挨骂,皇后好歹没给她甩脸子。 徒晏无法,只得带着睿哥儿一块去。 睿哥儿得逞,趴在徒晏身上,临走时回头冲着林青筠做了个鬼脸。皇后一下子就笑出声来,直骂着“小鬼头儿”,林青筠则是气笑了。 来到上书房已近辰时,见着他们来,师傅示意皇孙们停止读书。 上书房的总师傅有两人,又有教导各科目的师傅七八个,底下的学生们不少:定郡王府世子与次子,肃郡王府的世子与庶出两个弟弟、成郡王府陈侧妃所出的长子、忠顺王府嫡长孙,又有其他几个宗室子弟,再加上每人一两个伴读,着实热闹。初阳的伴读是皇后从娘家子侄中选的,与初阳年纪相仿的大多不知事,挑出的两个周家弟子虽读书勤勉,但比初阳大五六岁。皇后想着,大上些许能照顾初阳,毕竟初阳四岁生日还没过呢。 众人略等了等,听外头内监扬声禀报——皇上驾到! 众人跪迎。 皇上进来先看初阳,但见他小小一个人儿,穿着亲王世子服色立在那儿,神色十分平静,只那双眼睛里难掩孩子的好奇。的确,不论是上书房,亦或是这么些的皇家兄弟,于初阳而言都是新鲜。 “拜师吧。” 初阳早先被教导过,此时便依着嘱咐,先拜了孔子画像,又给诸位师傅依次见礼。初阳人小,被安排在第一排最前的位置,伴读既要服侍笔墨书籍,又要听课,一旦皇孙们答不上问题,伴读总要出力。 待初阳安置好,皇帝并未立刻就走,而是开始抽查功课,头一个便是上书房唯一的皇子。皇九子资质平平,其母本想趁着宫中没有其他皇子谋划一番“母凭子贵”,结果终究失望,只好安分下来。皇帝知道此子性情尚算平和,平时也不多加苛责,见答的尚可,便赏。其后又抽查了郡王府的两位世子,定郡王府世子十二,肃郡王府世子十一,功课进度一样,兼皆为世子,平日里明争暗斗的厉害,只如今来个亲王世子,一下子就引来两人注意。 皇帝为使读书的气氛浓郁些,也为制造竞争,特将各王府到龄的庶出子也点入上书房。这其中,定郡王府只有一个庶子徒航,年八岁,本为侧妃所出,但其母难产亡故,一直由定郡王妃养大,性情天真烂漫。肃郡王府除了世子,庶子最多,入学的年纪都在七八岁,府里头尚有年纪小的,庶女更是不少。荣妃为此也没头疼,嫡子仅有一个独苗苗,偏庶出的一窝窝的生,养的又参差不齐,未免进了宫惹祸丢脸,有个庶子一直抱病没让来。 皇帝与徒晏都没多呆,但皇帝人虽走了,耳目却在。 林如海虽是上书房总师傅,但不管授课,另有一名朱师傅过来询问初阳:“世子可读了书?” 初阳见师傅问话,便站了起来,板着小脸儿答道:“在家父亲教了《百家姓》和《千字文》。” “哦?都能背么?”朱师傅有些意外,倒不是没有两三岁会背书的,但很少。 初阳微露沮丧:“《千字文》只会一半。” “不要紧,世子背来听听。” 初阳张口背诵,整个上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初阳清脆的背书声。林如海在一旁听着,缓缓点头。初阳背书速度不急不缓,口齿清楚,可见内容记得很牢,再观其神色,泰然自若毫无紧张,这一点十分难得。上书房的师傅们不仅要教授皇子们经史诗赋,同时也负责皇子们的品德教化,作为总师傅,林如海既要监督其他师傅们是否尽责,又要监管皇子们的言行举止是否合宜。 初阳背完“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既集坟典,亦聚群英。”便停了下来。 朱师傅便知他后面没学,因他小小年纪背的好,难免颜色和蔼,问道:“世子可知其意?” 初阳茫然,摇头。 朱师傅点点头,本心也不赞同在他这个年纪就讲解文章意思,太小了很多东西理解不了,但小孩子记忆力特别好,所以在皇子们最初入学时都是读书,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倒也不是妄言。 朱师傅让他打开书,顺着后面又逐字逐句的教他,初阳一句一句跟着念。朱师傅没教太多,统共四句,令他背熟。转而便去看其他学生。初阳一下子自然记不得那么多,但伴读正好有用,在朱师傅走后便教他念。 初阳抬眼快速的扫了书房内的其他人,见大家都在勤勉读书,遂不敢轻慢,越发用功起来。 这一日,林青筠在府里坐立不安,总怕初阳在上书房被人欺负。好容易等着初阳被皇后派的人送回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并无不妥,又问他今日学的如何。初阳便将今日学的书背给她听,又说皇祖母做了点心给他吃,还说大伯父家的二哥很好。 “你大伯父家的二哥?”林青筠想了想,想起了他说的是徒航。便笑道:“你这个二哥哥倒是不错,往后你与他玩就是了。” 定郡王妃不仅对外应酬有手段,对郡王府内宅管理的更是有手段。自其嫁入郡王府十几年,除了她所生的世子外,府里便只有一位庶子,且那位生产的侧妃难产亡故了,徒航虽没记在王妃名下,却是王妃抚养长大,衣食住行只要不是逾了规制,其他都和世子平齐,谁都不能说定郡王妃待庶子不好。然,徒航都八岁了,依旧天真烂漫无心机,对王妃世子极亲,除了乖巧听话,课业上毫无出彩之处。此外,定郡王府子嗣也不算稀少,只除了王妃养的二子,其他皆是女儿,即便有男婴顺利生产,也定然在一两岁夭折,这里头岂能没半点儿猫腻儿? 相比之下,肃郡王妃只是嘴上厉害,心机手段都欠缺。府里头庶子庶女挨个儿出生,她管不住别人的肚子,也奈何不得自己的肚子,自生了世子之后再不曾有孕。 这日初阳去上书房读书,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荣妃听底下人讲着初阳的表现,声音不冷不淡:“到底是亲王家的世子,小小年纪气度不凡,又是嫡子嫡孙,怨不得皇上喜欢。” 身边嬷嬷讨好的说道:“咱们家的世子也不差,上书房的师傅常夸呢。” “仅仅是‘不差’哪里够?再者说,在这出生上便差了一大截儿。”荣妃说着又叹气:“以往瞧着王妃挺聪明一个人,怎么现今总办糊涂事。她只一个世子,又生不出第二个,那么些庶出的兄弟,总得给世子挑个臂膀,结果那几个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没个出息样子,别说皇帝见了不喜欢,便是我也不喜欢。” “王妃也是有顾虑。”嬷嬷只能拣的好。 荣妃懒得再说那些事,揉着鬓角,说起定郡王府的那个庶子:“那府里的航哥儿都八岁了,还是那个样子,定郡王妃倒是会养人。”荣妃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 荣妃原本按着资历,与齐淑妃差不多,可一直没得封号。在贾元春死后,不仅妃位空出,且贤德二字出缺,她也曾旁敲侧击,但皇上始终未有举动,旧年年底大封后宫,底下常在贵人升了几个,偏生她们上面的高位毫无动静。 “成郡王府的事儿查的如何?”荣妃突然问。 “老奴正要回这件事。”嬷嬷凑近了些,低声禀道:“咱们的人发现那府里的高氏在城外庵堂与南安老太妃见面,只是他们防范的紧,咱们的人不好靠近,不知说些什么。” “哦?”荣妃神色微变,想到先前查出的成郡王与南安王爷往来的书信,顿觉两方之间关系不仅于此,只怕南安王爷当真是暗中投了成郡王一系。先前皇帝的旨意,真是便宜了他! “还有一事,先前弹劾成郡王的御史,果然让娘娘料准了,是定郡王的人。” “这是明摆着的,不是定郡王便是纯亲王,别人闲着无事岂会来淌这个浑水。我所以疑惑的是,那信是从哪儿来的?那等物件应当藏的严密,或者在南安王爷出事后就该毁掉,如何却落到了定郡王手中?” 不仅荣妃为此疑惑,成郡王母子更是疑惑。 因着戴权先头那番话,兼之连番之事,成郡王料定是有内鬼,首先怀疑的对象便是甄氏。若在以往他还不确定甄氏敢做什么,但那晚东西丢失,甄氏喊出的那句暗含怨毒的话,他才恍然,他心中所想甄氏竟都知道。可即便如此,他却找不到证据。 当初南安王爷事发,他第一时间将所有书信处理,都是他亲手烧掉的,怎么会有遗漏?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甄氏是没机会靠近他书房的,能来他书房的女人只有高氏! 高氏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成郡王发狠,将在书房院子当值的所有人全都押来,一一严审。只是时间久远,兼之根本不知东西何时丢的,底下人畏惧酷刑乱扯一通,越发理不出头绪。 转眼两月过去,林青筠见初阳每日早起去读书,非但不叫苦,反而十分高兴,学习的速度比在家时还要快。认真说起来,初阳并没有睿哥儿聪明,但初阳许是被徒晏教的好,很踏实勤奋,虽然上书房因他年纪小放宽了他上课的时辰,他却不愿特殊。用初阳的话说,如此特殊,旁人都不喜欢他。所以几天之后初阳就和其他人一样卯时到课,结果每回申时下学回来,刚吃了点心就睡着了。 林青筠担心初阳的身体,便将早先黛玉用剩下的半颗金莲子添在莲子羹里,分作几次给他吃了。 这天散了学回到皇后凤仪宫里,皇帝也在。 皇帝见他精神奕奕,吃起点心也香甜,便问他:“师傅教了什么?都听得懂么?上学辛不辛苦?” “朱师傅刚教完千字文,我都会背了。最近正在学握笔,师傅说我年纪虽小,手上很有力道呢。我觉得上学很有好玩,不辛苦,师傅辛苦。”初阳一句一句的答了,稚气又认真。 皇帝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又问:“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哪里不好?” 初阳突然说:“皇祖父,可以换伴读吗?” “怎么了,可是他们不好?”皇帝本是随口问问,想不到他真会说。一旁的皇后也颇为惊讶,伴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难不成看着世子年纪小就怠慢了? 初阳并不知他们所想,只是坦言道:“他们很好,他们会读很多书,认得好些字,比我厉害,他们应该和堂兄学一样的功课。我觉得贾葵做伴读很好,他比我大三岁,才学到《三字经》,我能赶上他。” 尽管这番话不很清楚,但皇帝听懂了,一时颇为欣慰。 初阳或许自己不明白,却已知道与伴读互相促进学习,察觉到现今的伴读与他所学差距甚远,一开始的确不开心甚至沮丧。林青筠发觉到他低落的情绪,问明了原因,及时加以疏导,初阳才渐渐放下心事,反而自己提出了要贾葵做伴读的想法。 因着王熙凤管理长泰园,初阳与葵哥儿常见,葵哥儿作为贾家大房的唯一嫡孙,被宠的厉害。幸而葵哥儿继承了贾琏夫妻的聪敏,哪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仍旧认得很多字,会背很多诗。贾琏夫妻间过宝玉的聪敏灵性与不务正务,生怕葵哥儿是第二个宝玉,眼下正严厉管教,有了正确教导,葵哥儿的进步越发明显。 “贾葵?工部郎中贾琏家的长子?” “应该是他,我也听人提过,说那葵哥儿生得聪敏俊秀,嘴上又会说,十分讨喜。” 皇帝自然清楚,又问初阳:“为什么要他做你伴读?” “贾葵很聪敏。”顿了顿,初阳又道:“贾葵不像那些宫里那些人,他敢和我说话,我说的不对他会告诉我,还会和我玩。” 皇帝叹息一声,与皇后说道:“既是他觉得那贾葵投缘,便让贾葵伴他读书。” 皇后自然知道皇帝这是要退掉周家两个孩子的意思,皇后没什么不满,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初阳。周家两个孩子确实大了些,倒是正经在家延请老师好生读书才是正经。 贾家得了消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家葵哥儿能入宫伴世子读书,等于有了个前程,忧的是葵哥儿那性子,最喜欢捉弄人,万一得罪了宫里头的贵人……临入宫前,贾琏夫妻不得不再三叮嘱了葵哥儿。葵哥儿七岁了,正是小叛逆的时候,嘴里应着,扭头就和自家姊妹们嬉闹。 贾琏气的拍他一巴掌,贾赦见了一巴掌拍在贾琏脑袋上,嘴里还骂:“葵哥儿招你惹你了?你倒下得去手。” 邢夫人忙上前给葵哥儿揉着软肉,反逗得葵哥儿直笑。 王熙凤摇摇头,也不管他们,只盯住随行的丫鬟拎好食盒。宫中进出皆十分严格,葵哥儿虽带着丫头小厮,却进不得宫门,只能在宫门外等着,到时候食盒交给跟随世子的小太监。 出乎意料,葵哥儿去了上书房几日,并未传出什么事来,贾家提起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贾琏夫妻还以为葵哥儿知道害怕那些皇子皇孙们,焉知葵哥儿是个精乖的,他自然不会去惹别人,却不代表不撺掇着初阳做些出格儿事。 林青筠是知道葵哥儿性子的,但她一直觉得初阳懂事太早,性子在小孩子来说太稳重了些,以前在家有睿哥儿闹一闹还好,若去了上书房只知道闷头读书,往后不是书呆子就是面瘫。现在有葵哥儿跟着,小事情闹一闹并无妨碍,只是作为初阳读书之余的调剂罢了。 初阳作为孩子来说,自制力确实很不错,但葵哥儿的活泼闹腾却吸引了徒航。没几天两人便玩成一片,经常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自以为没人知道,但转头定郡王世子一问,徒航就把两人的小秘密交代的底朝天。 这天初阳到了上书房,取出书背诵,贾葵却是坐不住,东张西望。 师傅们还没来,徒航冲着贾葵挥手,笑嘻嘻就跑过来:“贾葵,我昨儿得了张小弓……”话没说完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身子一冲栽倒在初阳的桌子上,瞬间打翻了砚台茶水,也将初阳昨日抄写好的大字给弄脏了。 “世子!字!”贾葵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的要收拾,却越弄越乱。纸上的字经茶水一浸就晕染开了,花的不成样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徒航缩了两步,又朝脚下看,方才明明是有人绊了他。 这时定郡王世子走了来,一边安抚徒航,一边对着初阳道:“航哥儿不是有意的,辰哥儿不会恼了吧?” 初阳抿了抿唇,说道:“没事。” 及至朱师傅来了,首先要检查功课,初阳交不出来。贾葵为他解释,朱师傅却说:“不管是怎么回事,功课没交出来是事实,交不出功课就得受罚。” 贾葵闻言瑟缩了肩膀,躲闪的不敢看朱师傅手中的戒尺。上书房的规矩,皇子们犯错,伴读挨罚,疼的是伴读,可丢脸面的还是皇子。 初阳道:“朱师傅罚我吧,是我没交出功课。” 朱师傅却不理会,让贾葵伸出手,照着手心儿重重打了三下。贾葵自小被捧在手心儿里宠爱,何时挨过打,细皮嫩肉的,这么三戒尺打下去手心儿就微微红肿,疼的贾葵噙了两包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在调皮的贾葵眼里,最恐怖的不是这些皇孙们,而是教书的师傅,在师傅面前,贾葵向来比兔子还乖。 初阳见贾葵挨打,心里内疚的很,又觉得很难为情,眼眶跟着红了。 皇帝那边很快便得了消息,命人继续盯着,看初阳如何处理此事。 第91章 看着将近申时,初阳该回来了,林青筠吩咐厨房将初阳爱吃的几样点心准备好。不早不晚的功夫,一般都是拿点心掂掂肚子,省得到晚上时吃不下,夜里又饿的睡不好。 终于底下人来报,说世子回来了。 “哥哥!”睿哥儿一个人闷坏了,最先跑出去迎接。 林青筠紧随其后,一眼就见初阳气色不对,没先询问跟随的小太监,等着进了屋子,端上羹汤和点心,初阳只是看了看,没什么胃口的样子。睿哥儿不懂得看眼色,只以为初阳回来就有人陪着玩,高兴的将自己新得的荷包拿出来炫耀,初阳看了看,仍是怏怏的。 林青筠让相思将睿哥儿带到别处去玩,这才摸着初阳的头问他发生了什么。 “母亲……”初阳声音很沮丧,甚至带着点儿哭腔,偏生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又是长兄,哪怕不小心摔了碰了都不肯轻易掉眼泪,只是这时候委屈的模样看得林青筠心疼不已。 听着初阳讲述了上书房的事,林青筠立刻意识到是有人故意使坏,有多恶毒的心思倒未必,不过是嫉妒之下使个绊子罢了。当初她同意贾葵做伴读,未必没有这方便考虑,万一所有人都或受影响或出于本心的孤立初阳,起码他还有贾葵做朋友说话。 今天的事她早有想过很多遍,知道早晚会发生。 正在思忖如何引导,却听初阳又说:“我看到是三伯家的匀堂兄绊倒了航堂哥。” 林青筠一顿,反问他:“那你为何没说出来?” 初阳望着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或许只是出于本身的敏锐,他潜意识里没说出这个真相。 “初阳,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是纯亲王府的世子,是皇祖父的皇嫡孙。”这一点在最初徒晏就告诉他了,所以初阳记得很清楚。徒晏告诉他身份的荣耀与背负的责任,尽管他不太懂,却记得一点,他以后要照顾弟弟,照顾父亲母亲,他要很优秀,要做的很好,所以要比很多人都要努力用功。 虽然看着初阳挺直脊背昂着头,骄傲又自信的小模样十分可爱,但这样过早的成长使林青筠不忍。徒晏却说,他的出身不能更改,道路已经注定,这是必经的过程。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们都是一样,小小年纪便要学习规矩,勤读书,肩上担负着一个家、一个族的光辉荣耀。 将初阳抱在怀里,她缓缓说道:“你父亲教过你,他也告诉过你,你去宫里读书其他人可能会不喜欢你,会针对你。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不怕!”初阳回答的坚定,似乎悟出点儿什么:“母亲,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身份比他们尊贵么?” “……是的。你父亲是皇帝唯一的嫡子,你是你父亲的嫡长子,所以你的身份高过他们。当然,还因为初阳很聪敏,很好学,他们害怕。” “他们怕什么?” “他们怕你得皇帝的喜欢。皇帝不仅是你的皇祖父,是咱们的一‘家’之主,更是天下之主,得了皇帝喜欢,能得到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怕我夺走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初阳问。 “你再大些就知道了。”林青筠不好明说。 初阳皱着眉想了想,说道:“他们欺负我,我却不能还回去。父亲教导我与弟弟要兄友弟恭,他们是我堂兄,我也要恭敬,但我心里不高兴,我是弟弟,他们却不友爱我。他们怕我得了皇祖父的喜欢,怕我抢走好东西,我偏要得皇祖父喜欢,偏要抢走最好的东西。” “……这都是谁教你的?”林青筠一时无言。 “父亲教的。”初阳似乎想通了,终于开心了,难得搂着她的脖子撒娇道:“母亲,我得了好东西都给你,给父亲,给弟弟。” 林青筠爱的亲亲他的小脸儿,反倒将他羞的挣脱下去,红着脸嘟囔道:“母亲,我都长大了,父亲见了要笑话我的。” 林青筠笑出声,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快吃两块点心掂掂肚子,把汤趁热喝了,你最喜欢的山药豆腐羹。” 外头丫鬟进来服侍着初阳净手,初阳这才端坐在椅子上,动作不急不缓的用起汤。徒晏在教导孩子方面很严格,却不严厉,初阳最初是从言行举止学起。小孩子喜欢模仿,徒晏便初阳跟着自己学,慢慢儿初阳受了徒晏很多影响,这副从容的性子也是这么来的。比如吃东西,再喜欢或是再饿,初阳都不会丢了礼仪,不像睿哥儿,每天都跟只活猴儿似的。 徒晏回来后,林青筠将初阳的事儿说给他听。 徒晏道:“皇子们打小都这么过来的,便是大家子弟子多了,竞争也难免。放心吧,宫里头父皇看着呢。” “你小时候呢?”林青筠问他。 徒晏轻笑:“我和初阳不同,我病怏怏的一副身体,谁肯在我身上费力气?那时候皇兄们都躲得远远儿的,生恐我哪儿不舒服赖在他们身上。我也没在上书房待几年,后来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不济,都是师傅到南三所里授课,算是皇子里头的独一份儿了。” 林青筠几乎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日子。 “佑安,你说初阳还有机会出去吗?” “怕是难了。”徒晏知道她的意思,但皇帝放过了他,却一定不会再放过初阳。况且作为初阳而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着实分不出时间再远行。 六月份的时候,林青筠接到惜春来信,信中说惜春有孕了,如今已满三个月,这才写信来报喜,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估摸是二月份怀上的。八月初,黛玉夫妻从蜀中打发人入京送节礼,顺带送了封书信,也是报喜。黛玉在七月里诊出喜脉,虽未满三个月,但黛玉还是趁着送节礼的机会报了喜。 黛玉在信中问起湘云。 湘云自年初出京,护送的人早在五月份时便返回了。当时宝玉走的并不远,很容易追上,只是一开始宝玉躲着湘云,折腾了一两个月,到底两个人相伴着一路南下去了。六月时湘云倒给王熙凤写过书信报平安,据说到了黄山,现今只怕又换了地方。 林青筠一面回信,写了湘云的消息,又写些京中新闻,又命相思开库房选些轻软绵密的好料子出来给黛玉送去裁衣裳穿。蜀中那地方闷热的很,产的蜀锦最好,黛玉送的节礼里有好几匹,都是当地的织造局出的,她送的料子做寝衣或纱裙最好。想着黛玉怀孕时嘴刁,又将她爱吃的几样干果点心包了许多送去。 刚忙完,相思忽然进来禀道:“二皇子府上的三夫人病了。” 二皇子便是成郡王,虽降了爵位,但府邸未变,只换了大门上的匾。外头百姓们仍习惯称呼这里是成郡王府,官员们则称殿下,都不喊将军,至于其府上的王妃侧妃们,私下里提起都做以往旧称呼,毕竟习惯了,只正式谈起才称夫人。 三夫人指的是高氏,陈侧妃称二夫人。 林青筠记得上月在宫中碰见,高氏气色精神俱佳,怎么才一月不到就病了?毕竟若只是简单的伤风受寒不会报到她跟前来,高氏到底不是正室夫人,没到需要人关注风吹草动的地步。 “什么病?病的如何了?” “说是夜里吹了冷风,着凉了,吃了几副药没好,反而越发严重,现今人都烧糊涂了。宫里太医去看了,据说不大好。” 太医都说了不大好,只怕这病真难好了。 林青筠与高氏没什么交情,叹息一回,打发人送了东西便完了。 去的人回来后说:“那府里三夫人果然病的极重,人瘦了好些,脸上烧的通红,闭着眼只是说胡话。公子小姐在门外哭,因怕过了病气儿并不敢让他们进去,瞧着好不可怜。” 的确,高氏自己都清楚这回的病好不了。 成郡王已不许她活了。 说来讽刺,先时她与郡王那样亲密,甚至郡王想让甄氏腾位子她都能参与其中,现今、却成了弃子。郡王直接捅破高家与南安王府的联系,许诺照顾好一双儿女,照应高家,代价便是她必须病逝,郡王府不能有南安王府余党。她即便再不甘心也无用,只是想到郡王薄情寡恩,始终难以放心一双儿女将来。 她若不在了,依着她与甄氏陈氏的新仇旧怨,她们焉能不报在她的儿女身上。 “嬷嬷,帮我请贾姨娘过来。” 探春得知高氏请她十分意外,但高氏乃三夫人,三夫人传唤她不得不来。虽然每日里来问安,实则高氏并不见人,这会儿猛地一见高氏病容吓了一跳,这般脸色模样儿怪不得谁都不见,着实与先前的温柔白净判若两人。 高氏令身边人都退下,室内只剩探春。 高氏道:“你定是疑惑我为何要见你,我如今这身体实在没有多的精力,便不与你绕圈子。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大姑娘和轩哥儿,他们都是好孩子,你若尽心待他们好,他们必会孝顺你。” 探春被这番话惊的不轻:“三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托孤?高氏为什么对她托孤? 高氏嘴角扯起一抹讽笑:“我知道你一直帮着甄氏,但你从甄氏那儿得到了什么?” 探春心头一跳,却努力稳住:“我不懂三夫人的话。” “定是甄氏哄你,说可以帮你进入郡王府,你得一条出路,她得一个臂膀,可对?”高氏猜的八九不离十,尽管内情有别,高氏不理会探春紧张防备的姿态,突然抛出一个令探春心绪失控的消息:“你可知道甄氏一直在给你下药?” “什么?”探春手指颤了颤,不敢置信的追问:“什么下药?下什么药?你怎么知道?” 高氏道:“我在这府里这么些年,总有点儿自己的人脉,你若应了我,这些人脉自然归你。”接着便道出探春被蒙在鼓里的隐秘:“我也是意外发现,甄氏竟在你的饮食里下药,使得你无法得孕。那药是缓慢的、长期的进入你的身体,时间不短了。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怀疑?你入府日子不浅,恩宠也排在前头,为何迟迟没有喜讯?” 探春白了脸,却紧咬牙关又问:“那药、可有什么副作用?” “大概是让你很难得孕吧。”高氏歇了好一会儿,继而又说:“我这病拖不得几日,我见你一贯聪敏,若有自己的人脉,必能在府里有一席之地,所以才与你说了这些。你仔细考虑吧。” 探春虚晃着脚步回了屋子,立刻吩咐侍书去请大夫。 正如高氏所言,探春经过努力经营,到底在郡王跟前有了一定宠爱,所以说自己不舒服,请个外头的大夫进来也算不得多难的事。探春早先将话交代了侍书,在大夫来了之后,侍书问道:“大夫,我们姨娘身体一直康健,为何总不见有喜?” 大夫听了心中有数,仔细诊了脉,说道:“从这位姨奶奶的脉象来看,乃有宫寒之症,这症状颇重,以至于难以有孕。” “宫寒?”探春听说过这个词,大致知道点儿症状,脸色越发惨白。以往葵水来时会腹痛,一整天人都没什么精神,以至于近大半年症状加重她都没有起疑。每常大夫诊脉都说些套话,她也着实没在这方面留心,谁知竟被人算计了。探春恍惚回神,忙问道:“能治吗?” “这、老朽医术不精,还请姨奶奶另请高明。”大夫不是草包,自然看出来这宫寒非天生体质如此,想到这深宅大院内阴私颇多,哪里愿意沾惹。况这药用的多了,实在难治。 探春隔了两天又请了个大夫,言语与前一位差不多,顿时心如死灰。 有那么一瞬间探春想冲到甄氏面前质问,但她忍住了,问又如何?甄氏这防备手段,无非是怕她有子,成为第二个高氏。 探春哭了一场,可到最后终究是去见了高氏,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了。 中秋刚完,高氏就病故了。 各府里打发了人上祭,除了知道高氏身份的,并没人觉得高氏之死有什么古怪。林青筠虽略觉奇怪,但成郡王府的事已了,她也没工夫再为旁人关心。随着初阳在上书房的日子渐长,各样小问题随之而来,虽然初阳大多都会请教徒晏,但作为母亲,她无法不关心每一步的发展。 若说她有什么好处是徒晏没有的,便是生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听过、见过的很多,初阳最喜欢听她讲睡前故事,不是听童话,而是要听各样寓言故事。不得不说,初阳喜欢琢磨,不懂就问,经常将她问个哑口无言,只得去求助徒晏。 皇帝暗中观察着初阳,发现在经历了其他人的孤立、排斥,甚至是小计谋之后,初阳对这些兄长们依旧恭敬,私底下学习却越发用功。这份沉着稳重在孩子身上难能可贵,尽管初阳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却显得那样可爱,算得上是□□裸的阳谋。 近日朝中忽然有人提议立太子,附和者不少,但都不曾推荐人选,只说凭圣意定夺。皇帝立刻明白这是有人暗中操控,意味试探,试探他是否有立太子之心,心中有中意谁。 皇帝将折子压下,不谈论、不提及,做冷处理。 在皇家有嫡子,且嫡子出众的情况下请立太子,这试探太明显。通常皇帝做了反应只两个结果,一是立嫡子为太子,此乃正统,且朝中大半朝臣都会赞同,二则是寻借口将太子之事压后,这无疑会给其他人一个信号,皇帝并未最终确定人选,所有皇子都有机会。两个结果都有利有弊,只因皇帝另有思量,暂且并未做处置。 吴贵妃等人自然怕皇帝立太子,那样一来徒晏地位再无法撼动。 荣妃所想却与之相反。 荣妃也令人附和了立太子的折子,却是希望皇帝就此册立徒晏。若要理解荣妃心机,却得说起当年的义忠老亲王。太上皇当年那般宠爱义忠亲王,自小封太子,结果呢,却落了那样一个下场。太子是储君,言行举止要求严格,若徒晏真做了太子,便得纳侧,其内宅就不会再那般平稳。再者,太子正当风华正茂,皇帝又正值春秋鼎盛,总有个样样出色的太子杵在身边,天长日久,父子之情、君臣信任都会出现缝隙,甚至逐渐崩塌,那时外人只需轻轻一推,足以致太子跌入深渊。 所以,荣妃想让徒晏成为太子,是为让其从高位惨痛跌倒,再无翻身之日。而眼下徒晏亲王之尊,嫡子之身,却不沾权夺利,犹如滑溜溜的鱼令人抓不住把柄,尽得皇帝宠爱信任,着实于他们不利。 林青筠也听闻了朝中动静,虽未想的完全,却也猜到有人不怀好意。 徒晏对此采取的策略与皇帝一致,冷处理,仿佛没这回事儿似的。那些人见闹不起什么,一阵子后也只好消停下来。 林青筠这几天忙着重新选丫头。 相思本和白鹭同龄,白鹭是提前放出去的,相思在今年却是满二十五岁了,府里放人出去的花名册,相思便在第一个。底下不少人来求,林青筠都没应,只说由相思父母自己做主,自己只管陪嫁妆罢了。私下里她问过相思,因其父母知道相思年纪到了会放出来,早一二年便在相看女婿,如今已经相准了。男方家里开了家茶叶铺子,独子,父母都是勤快老实人,与相思父母性情相对,两家经媒人说合,彼此都满意。 倒是一点,男方比相思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即便如此在时下已是晚婚了。男方先前说过一门亲,成亲前女方病故了。 相思父母疼女儿,况又是王妃身边出来的,便是官老爷都想纳去做姨娘,只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人,深知做妾的苦楚,不愿女儿去。相思年纪又着实大了,父母又舍不得她给人做填房,后妻难当啊,好容易才寻到现今这家亲事。对方之所以同意,自然也是看准了相思是亲王府里出来的,又有嫁妆体己,他们家前些年一批茶叶受潮损失惨重,家中伤了元气,娶这么个身家丰厚的媳妇自然满意。 林青筠打听过,男方家就是寻常买卖人家,有点儿势利也是人之常情,便问相思想法。 相思羞涩说道:“父母为我费了许多心思,如今这家、着实是好人家。” 相思由父母安排着瞧见过男方,既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心里满意。 林青筠感叹道:“你这一走,我又失了臂膀。” “还有百灵画眉呢,她两个虽爱玩爱拌嘴,做事却利索周全,比我还强呢。”相思深知自己的长处在哪里,也知道比不得白鹭,平素就仔细留心这些丫鬟们,这会儿便说道:“我日常瞧着,立秋倒是她们四个里头最好的,有眼色、懂规矩,嘴上不差,王妃再调理调理便能得用。百灵画眉要不了两年也要出去,倒是底下再选几个小丫鬟备着才是。” 相思的亲事办的很快,年底就将聘礼走完,只等来年开春迎亲。 林青筠身边大丫鬟只剩了百灵画眉,她也没再添,平时也常用立春立秋四个,另又选了四个小丫鬟□□着用。当初徒晏的逐云居里丫头也不少,除了放出去的,其他剩下来的仍旧在那儿当差,现今逐云居里头是初阳和睿哥儿住着,每人都带着嬷嬷奶娘丫头一大群。 初阳大了要单独住,徒晏提议住逐云居,偏生睿哥儿闹着要跟,年初就一块儿挪过去了。 年底,林青筠正打发送往各家的年礼,百灵进来说道:“王妃,有个刘大奶奶来请安,底下人不知是哪家,特报了上来。”说着呈上名帖儿。 林青筠也疑惑呢,看了名帖儿才恍然,竟是薛宝钗! 距离薛宝钗离开京城有三四年了,竟不知她何时回来的,又称是“刘大奶奶”,也不知何时嫁了人? 待得宝钗到了,猛地一见,颇有些恍惚之感。 宝钗原本便生的艳若牡丹,体格儿略丰,今年正二十三岁,颜色越发娇艳夺目,只是人较先前更显得丰腴。忽而想起宝钗嫁了人,算算时间,许是生过子的缘故。她与宝钗关系一直淡淡的,尽管宝钗处事圆滑,可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宝钗回返京城必是有事。 见礼寒暄,林青筠问起她何时嫁人的。 宝钗淡淡笑道:“那年回了家乡,母亲便为我的亲事操心,后来倒是二婶子做媒,提了我现今的夫家刘家。刘家以前祖上也做过官,只从上一代便败落了,家中清贫,仅有我家婆婆和大爷小姑子三口人艰难度日。我家大爷读书用功,几年前便过了乡试,因无盘缠使费,没能来会考。大爷是我们家的指望,幸而我有些嫁妆,便赶在入冬前上京,打理房舍、安插器具、采买下人,好一通忙乱,倒是险些忘了跟各家说一声,趁着年下送礼,倒是我亲自跑一趟显得诚心。” 林青筠听后便明白了,宝钗上京乃是为明年开春的会试。 想到宝钗能有桩好亲事也算幸事,宝钗一直希望夫贵妻荣,所以当年才想劝着宝玉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前程,只薛蟠是犯了案被斩首的,寻常读书人不愿与这样人家结亲,这门亲事定也是寻摸许久才说定的。 实则事情并没宝钗说出来的那般简单。 刘家虽贫,却有好名声,祖辈都是读书人,且刘家大爷自小读书聪敏,十六岁便是秀才,现今已是而立之年,便是家中再穷,岂会没娶亲?刘家大爷在中了秀才后娶亲了,娶的还是恩师之女,小夫妻也是恩爱,偏生其妻几年无孕,刘家母亲难免嘴上说了些难听言语,结果刘妻心情郁郁又盲信孕子偏方,以至于误信走方郎中,一剂药吃下去人就没了。 刘家大爷哀痛亡妻,甚至心底迁怒老母亲,多年来一直不肯再娶。此回刘家母亲拿其妹妹亲事来说话,为了使妹妹得嫁妆出嫁,刘家大爷才终于娶亲,也是想到自己已三十岁,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怕他不在了也得给刘家留后,清明年节有人给祖先烧纸。 宝钗婚后,刘家母亲待她好,小姑子也好相处,甚至刘家大爷待她也敬重,兼之今年又得一子,眼看明年丈夫便会高中,但宝钗心里到底也苦。她当初也是金陵四大家族薛家大房的大姑娘,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心中一段青云之志,现今却嫁给贫寒书生,对方心中只有亡妻。 实则,宝钗在时候才醒悟她原本能得到的更多,可在身怀有孕,为表贤惠,将身边莺儿给了大爷做通房丫鬟的时候……那时大爷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后来细想,应该是惊讶、失望,最后归于平静。 当时他曾这样说:“你总是如此贤惠,罢了,母亲看中你,就是喜欢你的贤惠。” 第92章 过年的时候林青筠总惦记着惜春的消息,按着月份推算,惜春该生产了才对,结果一直到元宵节过完才收到书信。惜春冬月初三生了个女儿,因着年下各处忙,又大雪阻路,一直到现在才收到信。 林青筠连忙准备贺礼,又将黛玉的一份儿预备出来。虽尚不知黛玉生男生女,然贺礼东西相差不大。结果在两个月后收到黛玉书信,得知黛玉添了个女儿,庄黎给女儿起了名字,叫做庄密,跟兄弟们名字一样起法。 二月底,忽有人登门报喜,原来是宝钗之夫刘传文中了贡生,名次虽在中下游,但着实是件喜事。林青筠打发人去了一趟送贺礼,人回来后说起刘家今日十分热闹,庄家、贾家、柳家、齐家、薛家等等都去贺喜,刘大奶奶来往应酬,身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姑娘。 林青筠猜着那便是刘家的姑娘,宝钗也提过一句,刘家姑娘已说了亲,乃是刘传文当年的同窗,今年也参加会试,对方倒比刘家家资厚些。刘家母亲与姑娘跟着上京,也是为此门亲事,大约过了会试两家便下聘。 四月殿试放榜,刘传文中了进士二百零三名,今科取仕三百名,刘传文的排名着实靠后了些,赐同进士。除了一甲三名按旧例去了翰林院,余者都要等派官,每年官位有限,有背景有门路的想谋个好去处,而像刘家无甚背景名次又不高者最难熬,好些等几年都没机会。 宝钗为此事忧心。 若说宝钗认得的人里头,无疑纯亲王府身份最重,谋官之事于对方而言只是区区小事,然她与林青筠关系浅淡,贸然登门若对方不愿帮忙,便是连以后都不好走动了。贾家两房分了家,他们薛家与二房是亲戚,偏生王夫人是罪后处斩,身为当家嫡母无疑会带累家里的女儿,探春能进成郡王府本身便十分蹊跷,便是她这个身为王夫人的侄女,论亲时也没少被人挑剔这一点。贾家唯一有本事的便是贾琏,但宝钗清楚,依着贾琏还无法左□□官,若黛玉在京城,倒是可以求一求,如今…… 权衡一番,宝钗先去见探春。 姊妹相间,难免说起今年情况,边说边哭,各有各的伤心。半晌探春擦着眼泪笑道:“宝姐姐难得过来看我,怎么不将哥儿带来?” 宝钗道:“他还小呢,这两天天气不大好,怕他着凉,没敢带出来。”说着又道:“听说殿下待你很好,不过一年半载,也许就有好消息了。” 探春闻言脸色一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探春没就此细说。自从得知真相,在消沉一段日子之后探春又振作了起来,探春不是个认命的人,特别是手里又有了高氏的人脉,做事便宜的很。她悄悄又请了好大夫,哪怕大夫说希望渺茫,她也不愿放弃,如今私下里调配了药慢慢儿喝着。 “还没亲自恭喜宝姐姐,听说你们大爷中了进士。”探春是个聪敏的,清楚宝钗登门必有事,又联想到刘家最近只有那刘传文中进士一件大事,对宝钗来意便猜到了几分。 果然,宝钗叹道:“大爷中了虽高兴,可也愁啊,大爷的名次不大好,家里头又没个门路,只等着朝廷派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去。没法子,我只有来求三妹妹帮忙。” “我?”探春轻叹,倒也不与她虚言:“若是我,自然很愿意帮忙,但宝姐姐也知我的身份,殿下便是待我再好也有限。宝姐姐为何不去求琏二嫂子?如今琏二哥官途平顺,与纯亲王府走动亲密,琏二嫂子与纯亲王妃更是亲近,宝姐姐去求她,这事儿便不难。” 宝钗笑而不言。 去年刚入京时宝钗去过一趟贾家大房,只王熙凤态度淡淡的,这回他们大爷中了进士,大房只是到了礼,人却未到。后来她悄悄打听了才明白,大房上面的贾赦夫妻迁怒他们薛家,觉得是因着薛蟠的案子发了出来才带累了几家子倒霉,贾琏夫妻却是恼怒王夫人带累了自家几个女儿,可宝钗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好容易才终于探得一句话,原来王熙凤待她态度冷淡,却是因着贾琏不喜欢刘家姑娘定亲的夫家。 刘家姑娘定亲的人家姓詹,詹父看似只七品小官儿,在京中不甚起眼,可詹父兄长家的女儿却是定郡王府的庶妃。刘家姑娘说的是詹家二公子,詹二公子殿试名次比刘传文还低一些,但已点了外任,如今詹家正打发人来商议亲事,想在二公子离京前将婚事办了。 原本宝钗未尝没有求詹家的想法,只刘传文坚决不同意,认为如此一来低了詹家一等,往后妹妹在詹家必定处处低人一等。宝钗只好舍近求远,辗转求到探春跟前。 探春见状便知另有隐情,又想到宝钗为人秉性,若非仔细思量过必不会来找她,况且她一个庶妃,单单只有宠爱怎么够?所谓色衰而爱驰。今日偶尔从郡王只言片语中猜到,郡王也在笼络有本事才华的进士,这刘家没甚背景,且有宝钗居中牵线,未必不能得郡王所用。若刘家真能得用,也是自己在郡王跟前的好处,可为自己的依仗。 于是探春说道:“宝姐姐,我也不与你说谎话,这事儿我只能跟殿下试着提一提,能不能成药看郡王的意思。” “三妹妹放心,我都懂得,便是不成也不要紧。”宝钗又与她闲说了两句,言说不放心哥儿一个人在家,便道辞了。 宝钗行至门外,正好与个小丫头迎面相遇,那丫头行了礼,侧身避过,而后便入了屋内,宝钗隐约听着丫头禀报:“姨娘,二公子下学回来了,在哭呢。” 待走到院外,果然看见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满脸带泪的哭着进来,身边跟着个大几岁的小姑娘,不住的安慰。宝钗立时便猜到两人身边,这府里原来的高侧妃虽亡故,却留下了一双儿女,想不到竟是和探春这般亲近,府里头的人也见怪不怪,可见哪怕此事没过明路,也差不了几分了。 到底是三妹妹!宝钗对此事成败又多了几分把握。 这时大姑娘与二公子已进了探春屋子,探春将二公子揽在怀里,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他:“轩哥儿别哭了,告诉姨娘,谁欺负你了?” 轩哥儿抽抽噎噎的说道:“大哥哥、大哥哥说我是没娘的孩子,说我笨,还说姨娘是狐狸精。” 探春脸上一红,又羞又怒,到底将这口气忍了下来:“轩哥儿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明儿读不了书,到时候你父亲就不喜欢了。”说着望向一旁的大姑娘:“轩哥儿跟姐姐去吃点心好不好?姨娘让人做了轩哥儿最喜欢吃的点心,让轩哥儿吃个饱。” 大姑娘始终静静站在一边,对探春的态度不冷不热,只有对轩哥儿才神色温柔耐心。大姑娘今年十一了,自小由高氏言传身教,哪怕没十分聪敏,七八分总有,心里头什么都明白。高氏临终前叫她照顾好弟弟,也说了托贾姨娘之事,并叫她忍耐。到底大姑娘将至说亲的年纪,若无人帮衬,只凭着甄氏陈氏在上头压着,岂能说门好亲? 大姑娘心知自己大了,又是个姑娘,贾姨娘未必肯亲近自己,所以态度才不冷不热。轩哥儿今年八岁,因着去年高氏亡故,身上有孝,便没去上书房读书,府里头延请了老师专门给轩哥儿讲课,大姑娘也常旁听。成郡王虽不愿高氏活着,但人一死,反而想起高氏当年的好,况这一双儿女都是宠爱了几年的,如今考虑到儿女教养问题,倒是与探春打过招呼,日常照顾着些,毕竟托给甄氏陈氏都不放心。又想着探春身份不高,有心提一提,偏生如今只是镇国将军,妻妾都有定数,不好再动。 待两人走了,探春才冷了脸:“二夫人这是针对我呢!” 侍书忧心道:“殿下如今常在姨娘这里,大夫人只关心三公子,不理会,但二夫人哪里忍得住?况底下那几个姨娘们都眼红,平日里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二公子倒罢了,殿下常问呢,二夫人只敢动动嘴皮子罢了,伤不着人,只大姑娘麻烦些。大姑娘今年十一了,我前几日便听说二夫人想给大姑娘做媒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探春自然恼的很。 哪怕探春如今常算计,到底心有谋略,况也不知那等黑心烂肺的人。不论以往与高氏如何,既得了高氏好处,自然得照应了大姑娘与二公子,况这于她很有好处。若她将来真的难再得孕,轩哥儿便是她后半辈子的依仗,大姑娘是轩哥儿亲姐姐,牵涉甚大,她怎肯由着陈氏算计。 探春想着有笑:“瞧我糊涂的。高氏的孝还没满呢,况大姑娘还小,我求一求殿下,拖后两年不难。我最担心的是轩哥儿,轩哥儿别的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心眼儿也软,搁不住别人两句话,况又贪玩。若他有大姑娘七分秉性就好了。” 侍书宽慰道:“姨娘也想想这里头的好处,若非二公子是这么个性子,哪里会亲近姨娘呢。” “说的也是。”探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只有平日里花大力气重新教导,只轩哥儿到底八岁了,见效很慢。 转眼便入五月,过了端午,十五便是睿哥儿三岁生日。 上书房学习很苦,除了年节或自己活长辈生日,风雨无阻都得去读书。初阳虽然很想这日留在家里过弟弟的生日,但上书房的规矩摆在这里,他那好特殊,便在前一晚将准备好的礼物给了睿哥儿,第二天一早仍是上学去了。 那半颗金莲子真没白吃,初阳辛苦上了一年学,非但没瘦,还长高了好些,身体健康,气色红润,每天都精神极好。 这回睿哥儿生日,林青筠亲自做了两套衣裳,也给初阳新做了一身儿。府里头的主子就他们一家四口,针线房里人只管府里人一年四季衣裳针线,四人的衣裳都是林青筠身边的丫鬟们做。林青筠自己每常闲了也做,尤其给初阳睿哥儿做的多,为此徒晏还半真半假的吃醋。 原本她针线马马虎虎,现今做得多了,练了这几年,衣裳的裁剪缝制绣花儿都大有长进。初阳已大了,平日里都要出门上学,不好由着她打扮,她只有在睿哥儿身上下功夫。 五月份天正热,睿哥儿以往只穿薄薄的纱衣纱裤,今儿因着过生日,少不得要将大衣裳穿戴起来,外头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开始嚷热。 林青筠好笑又气的将他拽到跟前儿,不轻不重的拍他两下:“你老实些!一早起来就猴上猴下,跑来颠儿去,能不热?看看这头发都要散了,一会儿怎么见客?” “母亲,嬷嬷说今天要父亲母亲磕头,我给你磕头。”睿哥儿说着就往地上跪。 林青筠忙笑着将人搂住:“我的睿哥儿真是好孝心。再等会儿,一会儿你父亲过来一块儿磕,有好东西给你呢。” 说话间徒晏已进来了。 “父亲!”睿哥儿扑上去,徒晏顺势弯身将人抱起来,睿哥儿便缠着要生日礼物,又追问初阳什么时候回来,又问今天的戏有没有小猴子。睿哥儿爱玩闲不住,看戏也喜欢看武戏,特别喜欢《西游记》里面那一群小猴子,甚至缠着要林青筠给他做一套那样的衣裳。 等着睿哥儿磕完头,徒晏送了他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制宝船,不仅各部分十分逼真,且能在水里行走。这是徒晏借鉴了外国的自行船内部构造与本朝宝船样式,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睿哥儿一看就爱的不行,抱着不肯撒手,定要去园子的池塘里放船。 “一会儿再去,我这儿也有东西给你呢。”林青筠对着百灵摆手,百灵便捧出一窝儿猴子,一只大猴子九只小猴子,全都精心缝制,毛绒绒的,十分逼真。 “小猴子!”睿哥儿早想要这个,今天一见眼睛就亮了,只是手里头抱着船舍不得放下,又想把小猴子抱在怀里,眼神儿十分挣扎。 无良父母和丫鬟们全都笑个不停。 当年初阳的三岁生日办的热闹,但请的都是皇室宗亲以及亲近交好之家,今儿睿哥儿的生日宴在规格上略低一点儿,到底初阳是亲王世子。身份之论,徒晏不仅讲给初阳听,同样讲给睿哥儿,当然,徒晏的讲法很通俗,睿哥儿一听初阳身上那么多责任,特别是一定要刻苦学习那么多东西,再看初阳的眼神儿分外同情。睿哥儿和葵哥儿一样,调皮捣蛋,坐不住,不喜欢读书,偏生脑瓜子聪敏。 开席前半个时辰,各家客人陆续到来。 林青筠接待着女客。忠顺王妃携着世子妃、定郡王妃携着府上嫡出大姑娘馨月县主、肃郡王妃带了庶出大姑娘馨柔县主、镇国将军夫人甄氏带着小公子、襄郡王妃带着大姐儿、永嘉大公主带着儿媳妇和孙女儿、惠怡郡主带着两岁儿子、安乐郡主带着小公子。另有宫中各位娘娘打发人来送礼,太后、皇帝、皇后都各有礼至,林如海、贾琏夫妻、迎春、宝钗、庄家几位在京的姑娘,连着在外的黛玉、惜春、湘云都有东西送来。 今儿睿哥儿是小寿星,林青筠领着他出来见客。 睿哥儿在外人面前也不怕生,况且都是平日里常见的人,好歹守着规矩没闹腾,一路见人,嘴里喊着“伯母、婶婶、姨姨”,得了不少好东西,转头就交给奶娘,让奶娘帮他收在小箱子里。 林青筠先招待了皇家妯娌长辈们,又与姊妹们见见,同时看着各处准备的是否妥当周全,时不时就吩咐人添置东西,另则今儿来的小孩子多,为防着出事,又安排了不少丫鬟婆子们看顾着。 好容易歇一歇,她走到永嘉公主身边,低声问道:“大姐姐,她们怎么舍得将府里姑娘带出来?” 林青筠指的是那两位县主,定郡王妃倒罢了,带的好歹是自己嫡出的女儿,肃郡王妃却是带着府上侧妃出的大姑娘呢,以往可很少见她带着出门。 大公主笑道:“这你都不知道?两位县主年纪都不小了,该说亲了,近来这两人进出都带着她们。馨月县主是亲娘带着,倒罢了,肃郡王妃带着馨柔县主可不大乐意。” 一旁正逗着侄女儿的安乐说道:“我听人说,肃郡王瞧中了庄家三房的公子。” 林青筠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不会。我妹妹嫁到了庄家,那三公子算来与我们是同辈,即便皇家不讲究这些,但庄家性情为人谁不知道?便是皇上不会答应呢。肃郡王想不到,宫里头的荣妃肯定明白,绝不会给县主挑庄家三公子。” 庄家三公子比林青筠小八岁,今年正十四,与庄家兄长们一样,读书很不错。 提到自家弟弟,庄诗香笑着说:“果然郡主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我三弟弟已说了亲事,是三叔书院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的孙女,两家已议定在八月小定。” 安乐不好意思的吐舌,哪怕已是孩子的母亲,仍旧小孩子心性。 庄诗香三月里又生了一子,刚出月子一个月,现今脸还圆润着呢。庄诗香扯扯林青筠的衣袖,避着人问她:“我先前生甜姐儿后就发胖,一直没能恢复,现今又生了羽哥儿,越发胖了。我见舅母出了月子就瘦了下来,可有什么好法子?” “你没问大公主?”林青筠看看她,确实是胖了好些,坐下时小肚子也很显眼。哪个姑娘不爱美,哪怕嫁了人也一样。 “问了,大公主给了方子,甜姐儿那时候就用了,不管用。只怕是我体质与大公主不同,所以才来问问舅母。”庄诗香为此很苦恼,虽说大公主待她很和蔼,陆鸿对她也敬重珍爱,但她心中并非毫无危机意识。 出嫁前母亲便与她说了,别家不同他们庄家,没那些规矩和长辈撑腰,若要留住丈夫的心,一是靠儿女,二则靠自己。女子有才华,可与丈夫心意相通,若又有容貌,才能使丈夫身心如一。虽然讽刺,可世上男子多是爱色,庄诗香便是了解陆鸿为人,也不愿冒丁点儿风险。 林青筠多少猜的出来,她与庄诗香的情况有些类似,哪怕徒晏与皇家皆有承诺,哪怕她相信徒晏为人,却并非真的一点儿危机都没有。 她对着百灵吩咐几句,然后与庄诗香说:“我倒是两个方子,都是药膳,不单单是减肥用的,还能美容。当初是依着我的情况请大夫写下的,不知对你是否合适,你拿去先去太医看看。” 庄诗香道谢后收下了。 惠怡郡主与襄郡王妃一起走了来,先逗了逗甜姐儿,又问怎么没把小哥儿带出来,又与林青筠笑道:“今儿可真是热闹的很,临哥儿一来就跑个不停,方才你们睿哥儿拿出只大木船,那些小孩子全都跟见了宝贝似的,呼啦啦全都跟去园子了。” “这个睿哥儿!那么些人去了水边上,万一出了事怎么好。”林青筠忙让画眉去看看。 惠怡摆手道:“不要紧,每人身边都跟了一群人,况且都没让靠着水边,就怕挤着挤着失脚掉下去。” 襄郡王妃突然说:“我听说董家私底下和肃郡王府亲近。” “董家?他们家一直低调,没听闻和肃郡王府有什么往来啊?”惠怡疑惑道。 算来惠怡是亲王府郡主,自小见的场面不少,对京城各家都很熟,董家的董善在前几年才调入京中,任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是做什么的?掌管宴饮等事,何况只是少卿职。十皇子今年十五,分封出府,皇帝赐封怀郡王,婚事是前两年便定好的,董家嫡长女。 “好像和荣妃娘家有点子瓜葛,具体的也不清楚。” 林青筠看了襄郡王妃一眼,心知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再者,襄郡王妃年轻,哪里知道这些事?只怕是宫里的李婉嫔告知她的,而她故意说来给自己听。若此事是真,可见荣妃之苦心,这是想要拉拢怀郡王? 惠怡对怀郡王府的事儿不感兴趣,悄悄给林青筠打眼色。 见状,林青筠便寻个托词走开,与惠怡到了没人的地方,好笑的问她:“什么话要和我说,这样神秘。” 惠怡满眼的幸灾乐祸,又有些感慨:“赵芸霜。” 第93章 乍然听到“赵芸霜”这个名字,林青筠怔了怔。屈指算来,赵芸霜随张鸣离京赴任有两年多了,除了偶尔听闻贺月芙与姜聪的闹腾事,倒再没听说赵芸霜,想不到今儿惠怡郡主竟提起来。 她顺口问道:“她又有什么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赶巧听说的。”惠怡一向不喜欢赵芸霜,可听说赵芸霜现今的处境,免不了唏嘘:“真是再也想不到,身为赵家大姑娘,从小那般得宠,便是嫁到了张家也得意了好几年,谁能想到现今过的那样可怜。” “到底怎么了?赶紧说。”林青筠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惠怡不再绕弯子,说道:“张家离京前,赵家已经表明赵芸霜与赵家再无干系,哪怕私底下暗度陈仓,可明面儿上却是不能管她了,更何况现今远离京城,赵家鞭长莫及。好像是前年入秋的时候,张家父母将那个叫什么春柳的丫头送到张鸣那里,说春柳已是这样了,张母直接做主给其开脸儿,做了那张鸣的姨娘。要我说也罢了,春柳身体被折腾成什么样儿,赵芸霜最是心知肚明,摆在跟前儿虽碍眼了些,她却是没资本再和以往那样霸道了。若只如此,也没后来的事儿了。赵芸霜不能生,春柳坏了身子,张家父母怕儿子绝后,若要纳妾,将来生的只是庶子,到底不如嫡子好啊。” “张家要张鸣休掉赵芸霜?” “对。”惠怡点头:“那张鸣却是一直拖延。七八年夫妻,到底有些旧情,估摸着张鸣是不忍心。直到去年八月,张家母亲病了,张鸣这才遵从母命休妻再娶。哦,不能算是休妻,是降妻为妾,另娶了个秀才之女,年底就有了身孕。” “那、赵芸霜……”林青筠一想到赵芸霜的秉性,心里便是一突。别说赵家并没真的不管赵芸霜,即便是赵家真的不要她,依着赵芸霜的为人性情,断乎容不得这等事。旁的不提,单单张鸣降妻为妾这一点,对于赵芸霜而言就是沉重的打击,堂堂的赵家大小姐,高傲千金,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真不如直接休弃来的仁慈。 张鸣自以为的好,却不知捅了大篓子。 果然,惠怡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种事谁能忍得?我听说这些,倒是同情起她来,真不知那几个月她是如何熬过来的。那新夫人有孕了,张家上下欢喜,她却是终于受不住了。”又叹了口气,道:“最后却是春柳警醒,打翻了新夫人喝到一半的汤碗,虽然惊险些,到底胎保住了。” “那她……” “张家给了休书,直接将人赶了出去。当时正是除夕夜里,外头天寒地冻,赵芸霜高烧不退,所幸她陪嫁的人都一起赶出来了,张家也没要她的嫁妆,她身边两个丫鬟还算忠心,找了客栈,又请大夫,又让人给京中赵家送信。三月份的时候赵家将人接了回来,只是赵芸霜受的刺激太大,人都有些傻了。赵家不敢将人带回家里,一直养在城外庵堂,结果听说赵芸霜在一天夜里自己将头发绞了,要出家做尼姑。” “……赵家没拦住?”林青筠一时真不知怎么评论这件事。张家在处置赵芸霜时到底没太狠,估计是忌惮着京中赵家。 惠怡摇头:“晚了,赵芸霜是夜里趁着丫头婆子们都睡下了才绞了头发,赵家父母伤心倒是有限,却是赵御史险些病倒,为此迁怒了张家,张鸣的官儿丢了。” “只是丢了官未必不是幸事。”赵御史那么疼孙儿,才不会管自家孙女儿有多少责任罪过,只认定张鸣辜负了自家孙女儿,报复起来岂会留情。 惠怡感叹两句,忽而望向一个方向,嘴里说道:“樊术倒真有本事,听说原本那轩哥儿都要不好了,治了一年多倒真有起色,现今都能出门了。” 林青筠顺着望过去,但见甄氏正和定郡王妃说话,怀里一直搂着轩哥儿。 以前轩哥儿什么模样儿她没见过,但现今瞧着只是脸色略白,一副病容,又瘦些,眼睛里神采倒好。轩哥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玩闹的孩子们,几次想挣脱甄氏,始终没能如愿。甄氏哪里放心将他丢开,生恐出事,今日能带他出门也是樊术说轩哥儿好多了,正常出门玩闹都不碍事,她又有别的心思,因此才带人出来。 除了定郡王妃,还有一人在与甄氏说话,却是薛宝钗。 同属金陵人士,当年薛家也常往甄家走动,薛宝钗与甄氏同龄,两个自小便认识,也算很熟悉。此番却是甄氏见了薛宝钗,主动唤来说话,不过是问些近况,旧事一件未提。毕竟两人的娘家都败了,提起来尽是伤心事,谁都不愿谈起。 暑天实在太热,今儿林青筠也穿的正式大衣裳,忙碌的招呼女客,衣裳都汗湿了。趁着空闲功夫,她回房里换衣裳,让人将冰镇酸梅汤端来,又让人去找睿哥儿,担心睿哥儿大日头底下乱跑会中暑。 衣裳换了一半,忽听外头有声音,却不是睿哥儿,竟是初阳的声音。 等从里间儿出来,一看,果然是初阳。 “母亲。”初阳满头的汗,小脸儿热的红红的,一边拿帕子擦脸,一边盯着桌上的那碗正冒丝丝寒气的酸梅汤。 “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看你热的!想喝就喝吧,别一口气喝的太猛,只能喝半碗。”林青筠担心酸梅汤太冰,他又是大太阳底下进来的,万一猛地冷热相激,身体会受不住。一面拿了扇子给他扇风,一面又吩咐人去取初阳的衣裳,如今他身上的衣裳都汗湿了。 “今日的书我都背完了,朱师傅许我早些散学。”初阳答完话,这才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喝,冰凉的舒爽感令他眯起了眼睛,一时间可爱的不行。 “王妃,世子的衣裳取来了。” 林青筠正起身,突然听到“哐啷”一声瓷器响,扭头看时初阳脸色发白,嘴唇乌紫,一声儿没出就倒在了地上。林青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都不知怎么将初阳抱起来,嘴唇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发出声来:“快,快去请太医,叫王爷来!别声张!” 最后一丝理智让她说完了这句话。 “初阳,初阳……”喊了两声没反应,赶紧将人挪到床上,满脑子想着什么东西能催吐,偏屋子里的丫鬟们惊吓到了,闹哄哄的。林青筠大喝道:“吵什么!都出去!谁敢多嚼一个字,乱棍打死!” 林青筠从不是个残忍的人,待下人也一贯和气,可这会儿只觉得满心暴戾。 突然她一愣,终于想起自己是有金莲子的,当即便令百灵去取水,随之将人都遣了出去。取出一枚金莲子,正欲碾碎,却听门一响,有脚步匆匆而至。 “初阳怎么了?”徒晏疾步过来,见了初阳的情况便心下一沉,而后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着一枚闪烁金光的莲子,且莲子散发出的丝丝莲香十分熟悉。徒晏立时了然,却没有多问,只问她:“有效么?” 林青筠眼神一闪,到底没再掩饰,一面碾碎莲子兑入水里,一面说:“应该有用。” 徒晏将初阳扶起来,掰开嘴,让掺了金莲子的水尽数进入。两人谁都没说话,紧紧盯着初阳,大约一刻钟后,初阳嘴唇上的乌紫淡了些。两人心下一松,金莲子果然有用。 这时徒晏才有功夫问起事情经过。 林青筠望向珠帘外面,那只瓷碗碎片还留在地上,碎片里尚且残留着一点儿酸梅汤。她的脸色忽而一白,紧接着内疚、后怕齐齐涌上心头,压抑的眼泪簌簌滚落:“初阳、初阳这是替我受过,那碗酸梅汤原本是我要喝的,谁知初阳突然回来了……” “唯卿,这不怪你,不怪你。”徒晏忙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宽慰,却见她脸色越来越白,紧接着露出痛苦来。“唯卿,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我肚子疼。”林青筠只觉得小腹一阵阵抽痛,眼前突然一黑,昏了过去。 徒晏吓的不轻,赶紧将她放在窗边的凉榻上,正要吩咐人去请太医,行至门口又停住。他想起早有人去请太医来为初阳诊治,可初阳已经服用了金莲子,这金莲子是见不得光的,若太医问起…… “乐天,去请樊术来!”幸而樊术就在京中,这时候正好拉来做个遮掩。 徒晏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命人将接触过酸梅汤的一干人全都押起来,对外称王妃中暑了,又吩咐人将睿哥儿找回来,怕有人再对睿哥儿动手。又想了想,命张保进宫,将此事私下里禀报皇帝皇后。 王府平日里请脉用的是小秦太医,此回底下人不知内情,误以为是世子发了急症,仍是将小秦太医请了来。小秦太医听闻事关世子,不敢大意,邀了一位孙老太医同行,谁知一来却得知世子是中毒。 徒晏对二人说道:“世子是喝了酸梅汤中毒,王妃一时情急,给世子吃了解毒丹。那解毒丹乃是樊术所赠,据说是其意外得到的,也不知是否灵验,只现今世子瞧着还算平稳。你们查查这是什么毒,可见过?”又道:“小秦太医,你给王妃瞧瞧,王妃似受了刺激昏倒,不知是否有妨碍。” 二人见他神色冷静,料想世子所中之毒应当不烈,小秦太医去里间儿诊脉,孙老太医则给世子看诊。摸着脉象倒不是很险,大约是吃了解毒丹的关系,而后孙老太医又去看瓷器碎片里的残汤。 太医们验毒自有法子,小秦太医刚要为王妃诊脉,孙老太医却是脸色一变,失声道:“这毒、这是当年的毒、药——醉生梦死!” 徒晏目光一寒:“你说什么?醉生梦死?你确定?” 孙老太医跪倒在地:“启禀王爷,当年这毒、药整个太医院都研究过,老臣可以确定,的确是醉生梦死。” 徒晏心头大跳,望向床上静静躺着的初阳,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初阳和他不同,初阳吃了金莲子。当年他的身子拖了那么久都能治,初阳服用的很及时,定然会没事的。 小秦太医在听到“醉生梦死”四个字时也是一惊,但凡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没一个不知道这毒、药。这乃是当年纯亲王所中之毒,耗费太医院上下所有人的心血才研究出了医治方案,说是解了毒,实则并没完全解掉,到底有残余的毒素在体内,因此纯亲王的身体才会病怏怏的,并使寿数都受了影响。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是根据毒、药发作的特性起的,真实名字并没人知道,毕竟太医们以往都没见过这样霸道狠烈的毒、药。这毒、药进入人体发作很快,当年徒晏吃了带毒的糕点便昏迷,直直睡了几天几夜,其间表情一直很安详,但脉象变化很大,毒、药在体内肆意破坏侵蚀,不出几天就能让人在睡梦中死去,徒晏服用了太医们研制的解毒、药方才缓缓苏醒。 当年宫中出了下毒案,且是针对九五之尊,最后伤及了当朝唯一的嫡皇子,可以想见皇帝的震怒。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当年出了这等事,宫中几乎大换血,然而除了小鱼小虾,幕后之人始终未能查出。 这是一桩悬案,但耳聪目明者都所有猜测,谁都不敢提。 小秦太医在入太医院时便听祖父与父亲提过此事,甚至知道祖父一直在研究毒、药的完全解法,始终不得。这会儿听说世子吃过解毒丹,似乎有效,否则纯亲王不会这般冷静,心里好奇是怎样的解毒丹,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哪里敢问。 收回心神,仔细诊视王妃脉象,眉头微微皱起来。 “王妃如何?”始终不见太医说话,徒晏不免担心。 “这、下官一时摸不准。”小秦太医迟疑了一下,到底说道:“脉象太浅,王妃有三成可能是喜脉,因着世子之事受了刺激,一时承受不住才导致昏厥。” “喜脉?”徒晏得知此事自然高兴,在开春时他们便没有继续避孕,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只眼下见着初阳静静躺在那儿,喜悦之心又渐渐散了。徒晏见小秦太医不确定,又让老太医去诊一诊。 孙老太医经验丰富,摸过一遍,又问了几句话,回道:“确实日子太浅,不敢断言,若非此回王妃受了刺激,脉象起伏,怕还摸不出来。王妃身体一贯康健,依着反应来看,五成可能是喜脉,半个月后方可确定。” “如今王妃身体可好?”徒晏又问。 “暂且无妨,只是须得仔细保养,不可再受刺激,若真是喜脉,此时日子尚浅,情绪不宜起伏过大。” 这边刚有结论,外头禀报樊术来了。 徒晏先将二位太医请出去,单独与樊术说话。 “世子所中之毒与我当年一样,王妃祖上留下过调养身体的药丸,据说也有解毒的功效,当时世子出事,她情急之下便给世子吃了药,似乎有效果。我请你来,是希望对外称解毒、药是你给的,我不想牵扯到王妃。” 樊术眼睛一亮,对那解毒、药十分感兴趣,对于徒晏的顾虑也心知肚明。若王妃手中当真有这样的神药,谁不想要? 徒晏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叹笑道:“若真有那样多,我岂会不进献给皇上?王妃祖上就传了三颗下来,一直没当回事,先时王妃感念林家父女,已给两人合用过一颗,后来我得益了一颗,最后一颗却是给世子用了。”又望向尚未醒来的林青筠,忧心道:“若真有多的,王妃岂能不自己用?” 樊术猜着他有所藏掖,但这番话已表明对方态度,便不再追问,只说:“若说是我的药,旁人来求我拿什么给?” 徒晏道:“你神医的名号谁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便是皇帝传召你都能不来,还怕谁?” 樊术摇头:“我哪里敢抗旨,即便我敢,却还要顾虑着樊家。但我确实不怕,有纯亲王做依仗,何须怕?再者你都说那药是我意外得来的,那便是只此一颗,再没第二颗。”樊术走至床边给初阳诊脉,沉思片刻,道:“中了那样霸道的毒,脉象竟这样平稳,真是少见。那药的确很有效,世子体内的毒正在消退,等半个时辰后再看。” 宫中皇帝皇后闻得消息震怒非常。 此时皇帝尚不知世子所中之毒,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便只让秦院使去一趟。皇后忧心不已,恨不能亲自去看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别的,皇后向皇帝请示,想将初阳挪到宫中医治。 皇帝倒也有此心,只还要等太医消息。 几乎是秦院使刚得了圣意离去,后脚孙老太医便入宫面圣。 皇帝一听毒、药名字便是心头一震,身子微晃,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二十年过去,竟然旧事重演,初阳…… 孙老太医一件皇帝如此,赶紧又说:“皇上切莫过于忧心,世子吉人天相,早先有樊术所留解毒丹,世子服用的及时,目前已遏制了毒性,有好转趋势。” “果真?!”皇帝心情起伏过大,这会儿心气儿一松坐在椅子里。皇帝命太医退下,直接招来暗卫,令严查世子中毒之事,着重盘查的对象便是孝敬王爷及其余党。当年徒晏中毒虽没查出最后结果,但矛头已指向义忠老亲王,太上皇不准继续查,这才不了了之。 帝后二人不好出门,只打发心腹之人时时出宫探视,得知世子体内的毒在消退,这才大松口气。 此事虽隐而未宣,但京城里最不缺耳目灵通者,只今日纯亲王妃没再出来待客,对外称是中暑,便有人觉察到蹊跷。后来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好几个,专为皇帝诊视的秦院使都去了,哪里是给王妃瞧病的规格,若非徒晏还在外面走动,外人都要猜是纯亲王出事了。众人隐隐猜到了一些,第二日听闻纯亲王府世子没去上书房,彻底了然。 皇家不曾对外公布此事,外人只能当做不知,但京中的气氛到底是变了。 林青筠清醒后得知自己可能有孕,却无法去高兴,一心都在初阳身上,即便初阳身上毒素在逐渐消退,她依旧无法停止担忧和自责。府里头的事向来都是她管,她虽赏罚分明,但对下人们到底宽松,结果现在便有人钻了空子下毒。近来天热,她胃口不大好,每日都要喝碗酸梅汤解暑,以往初阳中午都不在家,偏生这日回来了…… “母亲,哥哥怎么还在睡觉?”睿哥儿趴在她腿上,无精打采,一点儿没有平日里的活泼乱动。 昨天睿哥儿便在问,她只说初阳病了,明天就会好,睿哥儿还天真的说着要喂哥哥苦苦的药。 摸着睿哥儿的头,她说道:“哥哥的病还没好呢,还要喝几天药才会醒。” 徒晏走了来,哄了睿哥儿几句,让奶娘带了下去。又对她道:“你也吃些东西,便是你不饿,你肚子里小的也该饿了。” “都是我没照顾好初阳,我不该让他喝那碗酸梅汤的。”林青筠始终无法释怀,若是没有金莲子,她就要失去初阳了。 “初阳没事,他会好的,太医和樊术不是都说了,初阳的情况在好转,他吃的药很神奇,他会没事的。”徒晏不住的安慰她,心里也是复杂难言。他既心疼初阳,又庆幸,若酸梅汤不是初阳喝的,而是她喝了,即便是吃了金莲子保住了她的命,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林青筠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感情上却无法做到平静。 百灵相思端来几样细粥小菜,都是平素她爱吃的。林青筠丝毫没有胃口,但想到腹中可能还有孩子,只能忍着反胃吃了半碗,结果一扭头就恶心的吐了大半出来。百灵忙端上清水给她漱口。 徒晏看的担心,自昨天出事后她但凡吃东西便要吐,总说没胃口,吃了丁点儿就说恶心。太医说这样的反应怀孕的可能性更大,因着变故,身体精神都十分敏感,将怀孕的症状也放大了。因怕伤及胎儿,太医开了保胎药,照样是喝了就吐。以往怀初阳和睿哥儿时可没这样,徒晏见仅仅才两天她气色就差了很多,实在悬心的很。 徒晏不得不哄着劝着,又令厨房每日变化着花样儿做膳食。林青筠也知自己不能任性,因此哪怕实在不愿下咽,仍是忍着反胃坚持吃下去。 她每日睡眠很浅,并非不困,而是睡不踏实,醒来后必定要坐在初阳床前守着,只盼着初阳尽快醒过来。三天一过,太医说初阳体内的毒基本排清了,初阳的唇色恢复了红润,脸上气色也正常,安安静静躺在那儿,仿佛只是正常入睡,且睡的很香。 这天她守了一早晨,一时困倦,便在一旁的凉榻上躺了躺。睡意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拽自己的手,又听睿哥儿的声音喊道:“母亲母亲,哥哥醒了!” 所有困意瞬间无踪。 林青筠睁开眼,朝床上一望,初阳果然眼睛睁开了。 “初阳!”林青筠惊喜交加,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娘……”初阳整整昏睡了四天,声如蚊蝇,且这几日吃的都是流食,小脸儿都瘦了。 自从懂事,初阳都是喊她“母亲”,再不似牙牙学语的时候喊娘了,猛地喊她一声娘,反惹她哭的很厉害。 徒晏在得知初阳情况稳定后,便没继续呆在府里,一直在调查下毒者。府里的人好查,从采买原料、制作酸梅汤,到送汤,但凡接触过的人尽数关押,挨个儿审问,果然有个婆子扛不住招认,因为喜欢赌钱吃酒欠了债,有人拿一百两银子买通她,将一包透明粉末放入王妃的饮食里,说是那东西无色无味绝对发现不了,婆子贪图银子,知道王妃这些天都要喝酸梅汤,就趁丫鬟不备,将药粉放到酸梅汤里,谁知最后是世子喝了。 再问是谁给的药粉,婆子说不清,却说是睿哥儿生日当天对方找的她。 如此说来,下毒者就是当日的来客之一。 徒晏对自己当初中毒的内情知道的很清楚,他倒不觉得是孝敬王爷或其余党所为,毕竟孝敬王爷已被除籍,不再是皇家之人,本人都瘫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其与家人说是在守皇陵,实则是被圈禁,根本不允许与外界联系,子孙家眷皆一样,皇帝防备的极严。这样的孝敬王爷,他哪有能力做这样的事?便是做了也得不着好处。 只怕是与孝敬王爷有所牵扯的人,得了那毒、药。 各种设计人的计谋中,下毒乃是下策,因为不论计划的多周密,总会有迹可循。幕后之人选择下毒,却是一招妙棋,只因着毒、药的出处不一般,现今谁都有可能是毒、药的持有人。 林青筠听闻此结果,却不似他们想的那么复杂,她只要给初阳报仇,她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她儿子! 林青筠命人将那婆子押来,令其描述收买她的人长什么模样,自己依着讲述画了素描,令其矫正,后来又询问对方衣着穿戴,全都细致的画了出来。画好之后,她将画像交给徒晏。 “既然是睿哥儿生日那天发生的事,必定是来者之一带来的人,还需要顾虑什么,封城找人!”林青筠不介意动用特权。 徒晏看了她描摹出来的画像,依了她:“好,我去找人。” 能来参加睿哥儿生日宴席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大半都是皇室宗亲,要去那些人家里搜人,得请旨。徒晏入宫求见皇上,呈上画像,述说了请求。 皇帝拧眉,良久说道:“皇太孙中毒非同一般,朕下旨,令各家通力配合,你亲自带人去查。” 皇太孙?! “父皇?”徒晏心中一跳。 皇帝道:“朕今年都六十一了,还能在位几年?你是朕唯一的嫡子,若你肯在政事上替朕分忧,朕何须犯愁。初阳像你,又是嫡皇孙,朕这身体再熬十年,将来由初阳接位,又有你从旁辅佐,朕也可放心了。” 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将话说的如此明白。 徒晏深深磕头,不无愧疚:“儿臣辜负了父皇一番苦心。” 皇帝摆摆手:“罢了,朕算是看明白了,你不喜欢这些。这辈子朕欠了你的,就容你肆意一回,过你想要的日子。” 这也是皇帝见初阳着实不错,才有此决定。且说句实在话,但凡做了皇帝,尝过权利的滋味儿,谁肯轻易的放手?因此徒晏无意皇位令皇帝又放心又犯愁,直到有了初阳,才终于找到两全之法。 皇帝当即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册封仪式由钦天监择吉日再进行。 京城百官与百姓们闻得消息全都懵了,哪怕有所猜测的大臣们也惊的不轻。册封皇太孙,这等大事皇帝竟不声不响的就颁了圣旨,不是说纯亲王府世子中毒了么? 此时徒晏手持圣旨,先是令人封闭城门,许进不许出,而后按着当日宾客名单,挨个儿府上查人。原本亲王府世子身份就不一般,更何况如今已是皇太孙,又有圣旨在,诸人自然不敢抗旨,全都十分配合。 徒晏并未大摆仪仗,轻车简从低调登门,这令各家松了口气。 林青筠根据描述画出的画像是个中年仆妇,模样儿爽利,穿戴看着似有几分体面。徒晏每到一家,便取此家下人花名册,抛去小厮男仆丫鬟,只查各处仆妇。林青筠画的很细致,衣着细节都有,对比起来速度很快,一个上午就查了十来家儿。 “王爷,下面一家是承平伯府。” 原本徒晏与承平伯府不过是面子情,看在老伯爷的面上走动罢了,自从出了贺月芙的事儿,他与承平伯府之间越发冷淡。但论起来两家到底没断了来往,睿哥儿生日这府上也来了人。 伯府的大老爷等人已在大门前等候。 徒晏并不废话,直接道明要查的对象。 大老爷亲自奉上花名册:“王爷请过目,府里所有下人的花名册都在这里了,我已命他们在外候着,随时等候王爷传唤。” “叫!”徒晏将花名册递给乐公公,自己亲自捧着画像对人。 乐公公一个一个挨着叫人名儿,上百个都传了,无一人对上。徒晏以为不是这府里的,却听乐公公道:“王爷,这上面有两个告假的。” 大老爷连忙解释道:“这我已经问过了,一个是厨房里当差的,她家儿媳妇生产,她回家伺候几天。另一个是在园子里管花草杂事的,她女儿病了,她回去照看。” “带来!”徒晏不管听到什么理由,一律都要见人,绝不肯漏过一个。 大老爷只得命人领路,由徒晏领的人将两个仆妇都带来。然而不多时却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回来:“启禀王爷,这府上的金嫂子见我们过去,一头撞死在墙上了。奴才看了金嫂子的长相,是画像中的人,从金嫂子家里也搜出了画像上一样的衣裳。” “这、这……”大老爷等人吓得脸都白了,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王爷明察啊,这和府上绝对没有关系,定是金嫂子被人收买了。” 徒晏不听那些,好不容易得了线索,怎肯就在这儿断了。他问道:“不是说金嫂子有个女儿,她女儿呢?” 底下人摇头:“金嫂子家里并没别人。” 徒晏盯住贺家大老爷:“这金嫂子是什么来历?” 大老爷哪里知道,赶紧将管家找来。管家跪在地上回道:“金嫂子是府上的家生子,她男人原本是大太太陪房,先头的老婆死了,续娶的金嫂子,两人生了个女儿叫香草,也在府里当差。她男人前些年得病死了,她女儿在三姑娘院子里领差事,三姑娘出嫁时,香草是陪嫁丫头,一起去了姜家。” 徒晏蓦地问:“既然金嫂子是在园子里做差事,怎会跟着你们府上大太太去了王府?” 大老爷一怔,冷汗簌簌直落,连忙磕头道:“这、这里头一定有所误会,夫人她万万不敢做出危害小世子的事。王爷明察!” 徒晏语气冰冷道:“大老爷难道不知,那金嫂子可是冲着王妃去的。” 大老爷忽而想起旧事,想到自家嫁到姜家的三女儿,心下一突,所有声音都给噎住了。唐氏那个女人自小宠女儿,女儿现今过的那样日子,万一…… “看在老伯爷的面上,让大太太亲自过来解释,否则本王将直呈御前,请圣旨缉拿承平伯府一干人涉事之人,押入大理寺严审!” “快去将大太太找来!”大老爷抖着嗓子吩咐。 唐氏惨白着脸跪在屏风之后,不论大老爷如何疾言厉色的质问,唐氏都一语不发。 府上的长媳搂着年幼儿女,哭着质问唐氏:“大太太,我家大爷可是您亲儿子!我生下的可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儿,难道为着嫁出去的三姑娘,您就不顾咱们一家子死活了不成?” 唐氏听着孙子孙女儿们的哭声,看着儿子儿媳眼中的怨恨,精神一下子崩溃:“我的傻女儿啊,我的三姐儿啊,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唐氏大哭一场之后才说了实情。 原来金嫂子并不是跟着唐氏去的王府,而是跟着贺月芙的车。贺月芙前一天回来,说是想去看看王府的热闹,唐氏知道她嫉妒纯亲王妃,怕她去了闹事,不肯她去,贺月芙闹的不行,唐氏只能妥协。谁知临到王府门前,贺月芙又改了主意,不愿去了,唐氏大松一口气。贺月芙随走了,但金嫂子是承平伯府的人,便跟着唐氏进王府,事后一并回府。唐氏也被蒙在鼓里,直至今日金嫂子的事发了才知道女儿竟然做了这等事,还将自己利用了一把。可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自小疼了十几年,如今每日过的那样苦,唐氏哪里忍心说出实情,如今也是没法子了,总不能一家老小都去陪葬。 问话的同时,徒晏已命人去姜家拿人,不止贺月芙,连着姜家父母与姜聪一并带来。 去的人回来后禀报说:“金嫂子的女儿香草几天前就死了。” 徒晏不管别人,只问贺月芙:“那毒、药是你给金嫂子的?你指使金嫂子给王妃下毒?” 贺月芙即便往日再胆大,到了这时候也怕丢命,一路上完全是被人架过来的,双腿早软的不能走路了。这会儿她正蜷缩在唐氏身边,身子不住的发抖,听了问话,拼命摇头辩解:“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想害她的,我只是、只是……”只是嫉妒罢了。 “药从哪儿来的?”徒晏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是贺月芙因嫉妒起的歹毒心思,但那毒、药却不寻常,贺月芙不可能有。承平伯府即便再有不好之处,却是不敢和义忠老亲王牵扯,毕竟老伯爷是皇帝亲舅舅。 “香草买的,她、她从药铺子里买的。” 徒晏当即皱眉,醉生梦死哪里是药铺买得到的,偏偏买药的香草死了,其母是行凶者,也死了。幕后之人果然算计的狠毒! 第94章 关于金嫂子母女,徒晏仔细又查了一遍,仍是毫无所获。 金嫂子一直本分,其女香草陪嫁到姜家,被姜聪摸上手,为此惹了贺月芙厌弃,平时没少打骂。姜聪又不是个长情的,转头就将香草忘到脑后,香草却不甘心,与其他丫头争宠,致使一个通房小产,这个把柄被贺月芙捏在手心儿里,以此为要挟,要香草与金嫂子甘心为她做事。毒、药是香草弄来的,却并非如香草所言是药铺里买来的,偏生香草已死,线索中断。 徒晏又审问过贺月芙,得知用药的计策是香草提出的,越发可疑。 徒晏查实了这些,先报给皇帝。 皇帝没想到承平伯府竟闹出这等丑事,又惊又怒,而其府上的老伯爷得知消息,一口气没喘上来便过世了。皇帝念在死去生母的份上,到底对贺家网开一面。皇帝下旨:贺家夺爵罢官,永不录用,长房老爷贺韦流放北疆遇赦不赦,唐氏及出嫁三女贺月芙赐白绫自缢,贺家一干人出百日热孝即刻离京迁回原籍。姜家抄没家产,一家三口流放岭南,永世不得返京。 事情看似告一段落,而暗地里,皇帝与徒晏仍在继续查。 林青筠对这个结果自然不满意,贺月芙只是嫉妒,被有心人挑唆当刀使,真正幕后主谋仍旧藏身于重重迷雾之后,随时都能再制造一个“贺月芙”,她如何安心。他们一家会遭人眼红嫉妒乃是情理之中,只是不明白为何有人总对她下手?难道信了皇帝的那番所谓她是有福之人的话? 不,不会这么简单。 试想,若是她死了…… 若她没了,初阳睿哥儿没了母亲,王府没了女主人,徒晏没了王妃,按照常例是一定要续娶的。幕后者与贺月芙那等浅薄的心思不同,即便打着王妃之位的主意,也断不是主要目的,她本能的感觉对方真正的目标是徒晏,是初阳和睿哥儿。若王府真续娶了王妃,一个后母能待原配的子女有多好?能不能健康长大都难说。内宅若不宁,外人想趁机做点儿什么就容易得多了。 一直以为她都认为需要保护的是徒晏和孩子,哪怕经历过秋狝刺杀,仍没觉得自身有多危险,现在却是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己的存在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保护。 “唯卿?”徒晏见她坐在窗边发呆,而初阳坐在一边教睿哥儿念书。不得不说金莲子十分神奇,不仅祛除了毒素,且身体根基毫无损伤,反倒更加强健了些。幸而徒晏早有准备,后来一直请樊术诊脉,对外称初阳伤了元气需要静养,所以这些日子初阳一直没去上书房。 林青筠见他身后跟着樊术,便知道是要诊脉,先前日子太浅,太医们拿不准。对方不是太医,她也没拿帐幔遮掩避讳什么的,徒晏偶尔也不是太忌讳这些,这会儿只是拿帕子搭在她腕上。 樊术也没行大礼,直接往凳子上坐了,诊脉。 忽而见樊术眉头一动,原本要收回的手又放了回去,仔细又诊了一回,笑着恭喜:“恭喜王爷王妃,的确是喜脉,尚不足两个月,最多一个半月,且依着脉象来看,是双胎。” “双胎?”徒晏大惊,继而大喜。 林青筠也着实吃惊,摸着小腹,很难想象里头竟有两个小生命,又想到险些就失去了他们,不免阵阵后怕,也越发的愤怒。 睿哥儿还小,不懂得什么是“双胎”,但之前听徒晏说过母亲要给添个小妹妹,这两天嘴里一直念叨着。初阳大些,又正式读了书,明白樊术话里的意思,盯着林青筠小腹的眼神儿分外好奇。 徒晏想到她最近的反应,有些放心不下:“王妃最近吃什么吐什么,食欲不好,可有什么不妥?” “双胎不同于单胎,孕期要辛苦很多。王妃在怀孕之初就受了刺激,对身体自然有影响,而食欲不振在前三个月也常见。鉴于王妃身体一向康健,又顺利生产过两回,只要熬过头三个月便无碍。” 徒晏顿时放心不少。 鉴于林青筠的身体情况,徒晏不肯让她再为初阳中毒的事儿费心,只说自己会查。原本林青筠是不甘心的,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未免再动了胎气,只能暂时不管那些,度过头三个月再说。 近来时常有人登门,皆是因着初阳之事,林青筠没透露怀孕的事儿,只以身体不适为推脱一概未见。宫中只帝后二人知道此事,自是高兴,皇后打发了纹心姑姑过来,送了好些上等补品,又仔细询问她日常饮食安歇等事。 皇帝招来徒晏,道:“如今你府上王妃有孕,还是双胎,得仔细照料,初阳中毒的事儿你就不必管了。” 徒晏一听便知有内情:“父皇,可是查到了什么?” 皇帝说道:“朕是一国之君,远的不敢说,若要在这京城里查件事,基本没有查不到的。若你家王妃出了事,谁能得利?朕手头已有眉目,你只管听信儿。另则,皇太孙的册封仪式定在八月,这事儿交给了你忠顺皇叔,等册封完,朕打算将初阳挪至宫中。” 徒晏微微皱眉,心里不舍,想到林青筠定然也是不愿意,便很迟疑:“启禀父皇,初阳今年才五岁,太小了些,怕是王妃舍不得。” 皇帝嗤笑道:“说的好似你舍得。”接着又正色道:“如今初阳身份不同,居于宫中昭示着身份地位,也便于平日里教导。你现在知道舍不得,怎么自己就那般任性?你与王妃也不必过于担忧,初阳虽小,却十分懂事,况有皇后悉心照料。往后每隔十日可使其归家一日,你王府离皇宫才多远?真想他,只管进宫,朕也没拦着你。” 皇帝虽是选了初阳作为继承者,但对于徒晏不肯接任,到底还是有些怨气。 徒晏心知肚明,便不说话了。 回到府里和林青筠一说,林青筠顿时满心不乐意,可也知道无法更改。本朝没有太子,皇太孙便是第一顺位皇储,所要学习的不仅是上书房师傅们教授的功课,另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却是只有皇帝能教授,所谓言传身教,自小开始熏陶最有利。初阳从出生起便注定要走这条路,现今再去心疼后悔都无济于事,即便是徒晏坐太子又如何?初阳身为嫡长子,仍会成为皇太孙。 一想到两个月后初阳就要离了自己,自己又怀有身孕不好入宫,唯有每十天才能见一面,不免越发不舍。 虽说宫里服侍的人会有皇后重新筛选布置,但贴身儿跟着的却要安排,有了先前之事的教训,林青筠挑起人来越发严格。除了两个奶娘是当初重重筛选出来的不必忧心,其他大小丫鬟、小太监等人全都严查了一遍,但凡有点儿不妥都剔了出来。又将初阳用惯的东西一一收拾装箱,生恐他去了宫里头住的不自在,不知不觉收拾了好几口大箱子。 徒晏看的好笑,又见她走来动去,担心她一会儿不舒服,便将她劝着坐下。 “母后那么疼初阳,初阳爱吃什么,喜欢什么,母后哪一样不清楚?用惯的几个贴身人带着就是了,其他的倒不必,省得母后见了不高兴,她可都给初阳准备好了。父皇下令将重华宫收拾了出来,里头都是母后亲自领人布置的,服侍的太监宫女也是层层筛选,必不会让旧事重演的。” “我知道,只是想到初阳这么小就要离开我,我舍不得。”林青筠自然清楚帝后对初阳的喜爱与重视,但却无法阻止她心里头的忧惶。古人虽父母在不分家,但他们王府到底不同,兄弟们大了各有分封,到时候总会离开父母,她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初阳这么小就会离开她身边。 她将初阳叫到身边,絮絮叨叨讲着入宫之后的各样忌讳和规矩,又让他远着后宫那些人。 初阳乖乖听着,突然说道:“母亲别怕。” 林青筠一愣,心里叹息。哪怕她嘴上没说,可小孩子十分敏感,初阳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原来她心里一直在害怕。她当然怕,怎么能不怕?只差一点儿她就失去初阳了。 初阳又说:“我会好好儿做皇太孙,保护母亲和弟弟,还有小妹妹。”因着徒晏常念叨,初阳睿哥儿都以为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妹妹。 “我也会!”睿哥儿正玩着大木船,听到初阳的话不甘示弱的喊了一句,并从毯子上爬起来跑到林青筠跟前,仰着小脸儿道:“母亲母亲,我也会保护你。” 哪怕只是孩子气的话,可停在林青筠耳朵里,一颗心都要融化了。搂着两个人直笑:“初阳睿哥儿都是好孩子。” 徒晏在一边故意泛酸:“我是没人管的了。” 林青筠笑回道:“王爷是一家之主,该护着我们娘仨才是,难道反过来要我们娘仨护着你?” “现在咱们家可不是四口人,而是六口人了。”徒晏见百灵端着托盘进来,便将初阳睿哥儿哄走,好让林青筠吃饭。因着她胃口不好,一顿吃的又少,怕她的身体受不住,便采用了少吃多餐,上午下午各添了一顿饭,夜里加一餐,餐餐不重样,为此徒晏又招了两个厨子。 原本初阳在教睿哥儿背书,可睿哥儿只背了几句就跑了过来,看着小碟子小碗儿内颜色漂亮的吃食,眨着大眼睛故意问:“母亲,你在吃什么?” “睿哥儿!”这颇有威严的声音不是徒晏,而是初阳。初阳见睿哥儿又犯了旧毛病,立时板起脸,口气十分严厉的指出他的不对:“母亲用饭,你怎么能打搅?不许装可怜讨食!你都三岁了,不是小孩子,要懂事!” 睿哥儿身上还有小孩子的毛病,贪嘴、贪玩,像这样十分明显又委婉的讨食常有。睿哥儿并非肚子饿,只是嘴馋,真给了他,他也未必肯吃。 睿哥儿一向喜欢初阳这个哥哥,对于初阳的话都很听从,大有种“哥哥都是对的”这样的想法,因此面对哥哥的责备,睿哥儿耷拉了脑袋,小声又委屈的说:“哥哥别生气,我会改的。” 每每见了这样的场景,林青筠都要笑一场,又十分感慨。 徒晏也道:“这便是一物降一物了。” 睿哥儿从来不怕徒晏,虽说林青筠发火时他会怕,也从不像面对初阳时乖顺。林青筠只愿他们兄弟两个一直这样友爱,大了也不要变化。 皇太孙的册封仪式择定在八月初一,这一天纯亲王向外公布了王妃喜事,令某些心思阴暗者咬碎了一口牙,特别是几个郡王府的王妃,哪怕嘴里的场面话说的再漂亮都掩饰不住其中的酸味儿。 林青筠现今有三个半月,果然熬过头三个月胎象便稳固了,胃口恢复如初,先时瘦下去的脸颊又慢慢恢复了饱满。她一改以往的低调,对于前来恭贺的诸位妯娌并未回避,反而一副兴致极佳的姿态与人闲谈。她一直疑心对自己下药的是其中的某人,试图从中察觉蛛丝马迹。 定郡王妃一贯稳得住,言语中几乎滴水不漏。 肃郡王妃差些,几回都没忍住冒出酸言酸语,林青筠只淡淡笑着没理会,反而肃郡王妃自己讪讪的,到底没多坐就走了。 甄氏也来了,照旧带着轩哥儿,哪怕脸色仍是平平,但过去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恢复了神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甄氏临走时说起一事:“我听说定郡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失踪了,那府里没声张,只悄悄在找。那嬷嬷也是,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总不能吃醉了酒一睡就是两月功夫吧。” “什么意思?”林青筠眉心一跳,直觉这话别有内情。 甄氏却是翘起嘴角:“我不过是无意间听了一句,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王妃若好奇,只管打发人去打听。” 甄氏走后,林青筠坐不住了,又不敢随意去打听,万一真与初阳的事儿有牵扯,岂不是打草惊蛇?好不容易等到徒晏回来,立时便与他说了。 谁知徒晏一点儿不吃惊:“我前两天便知道了,虽说我现今不管这事儿,但皇上那边查到了什么消息,我都会知道。因着担心你又胡思乱想的费神,就没告诉你,况且还不确定是否真有干系。”说着徒晏犯疑:“你说是甄氏告诉你的消息?这倒怪了,这件事儿若在别的时候倒算不得什么,偏赶在这个档口,十分敏感,便是定郡王府里都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情,对外只说那嬷嬷生了大病,挪到城外庄子养病去了。甄氏是如何知道的?” 是啊,甄氏是如何得的消息? 外头一点儿风声没有,甄氏又是外人眼中没了娘家倚靠的可怜人,她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旁人即便听到点儿动静也都不敢声张,生恐跟皇太孙中毒之事牵扯到丁点儿关系,甄氏却特地提醒她,又是为什么? 从那笔五万黄金的事里,林青筠便不敢小瞧甄氏,不到最后根本不知其目的为何。 之前黄金之事,乍看甄氏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引狼入室”,但实际上呢?实际上虽然二皇子丢了爵位,但甄氏的地位保住了,二皇子母子都没再算计她的性命,轩哥儿的病情也有了起色,据樊术说,轩哥儿需要好几年来调养,虽病根儿难去,但只比常人弱些罢了。现今那府里的事林青筠也有点耳闻,探春虽受宠,但到底是个姨娘,娘家又撑不起来。陈氏虽有长子傍身,却非正室。二皇子正闭门思过,不敢再犯错,所以府里头乃是甄氏管家理事,况府里又没了高氏,底下那些人不是输在身份便是输在心计,都只能任甄氏拿捏。 林青筠想着便是一叹:“甄氏又想要什么?” 徒晏道:“她的心思倒也好猜,她能那般算计了二皇子,肯定不会将后半辈子指望放在二皇子身上,现今轩哥儿情况好转,她自然不甘心只要眼下的平稳,想要谋求更多了。毕竟那府里有个庶长子,陈氏一直虎视眈眈,甄氏岂敢大意?” “指望轩哥儿?轩哥儿才多大?能做什么?”林青筠一时没懂。 “轩哥儿乃是嫡子,原本是郡王府世子,如今二皇子没了郡王爵位,轩哥儿的世子位也没了。甄氏今日之举应当是在对你示好,毕竟初阳已是正式册封的皇太孙,初阳还小,皇上却有了春秋,只要不出现有人谋反,初阳继位基本不会有变故。” 林青筠听明白了,甄氏这是在为以后谋路,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一想到甄氏做的那些事,顿时心里一阵膈应。 “罢了,只要她不来算计我,我便不管她想什么。”林青筠知道有些时候不能过于较真,自己都不是全然纯善,何须要求别人个个干净,是人总有私心。 百灵忽然进来,递上一封信:“王妃,庄大奶奶来信了。” 林青筠一拍脑门儿,自责道:“我竟忘了写信告诉妹妹,她定是听闻了初阳的事儿来信询问的。” 打开信一看,果然。黛玉是从庄黎口中得知的消息,毕竟皇太孙中毒,这样大的事只怕朝野都传遍了,哪怕他们得到消息时初阳已经转危为安,仍旧消除不了黛玉的担忧。黛玉自己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怕林青筠承受不住,连忙打发人写信来,若非密姐儿还小,黛玉都要回京了。 林青筠忙写了回信,又将喜事告之。 王府里才向外公布喜事,京城外的人都不知道,远在蜀中的黛玉更是不清楚,正好一并说了,连上中秋重阳的节礼。他们王府往外送礼都是从驿站中转,既安全速度又快。 徒晏因她提到黛玉,倒是想起一事:“蜀中的保宁府通判出缺,皇上点了庄黎升任,今早任命才传达下去。” 庄黎便是在保宁府辖下任县令。 一般官员都是三年一考核,根据成绩择优升迁,古来为官升迁极难,除了少数政绩好本事高的传到皇帝耳中从而高升,多数都需打点上封,需要人脉关系。庄黎算来是样样俱全,当朝状元、庄家及岳父家都居高位,本人又有才干。 皇帝将他点了外任是为磨砺锻炼,希望将来能得大用,所以不会无故段时间内提升他。此回也是赶巧,保宁府通判出缺,不知多少盯着这位置,庄黎虽任县令不足两年,但颇有政绩,当地民生有所起色,特别显著的乃是当地衙门积压的陈年旧案清了不少,在当地得了很好的名声。通判为正六品,也俗称监州,分掌粮运、水利、田屯、牧马、江海防务等事,又有监察官吏之权,可谓十分要紧的职务,皇帝便顺势点了庄黎。 “虽说升官是喜事,只是这么一来,若无其他变故,妹妹他们又得在蜀中待三年了。” “哦,还有件事。”徒晏又说:“二皇子通过底下官员保举,给一个叫刘传文的补了缺儿,是工部主事。” 工部主事是九品,品阶儿虽不高,但能留在京中本身就是本事。且提及二皇子,林青筠便明白是宝钗求了探春。徒晏之所以与她说,只因宝钗偶尔会来请安,徒晏是在提点她。 林青筠道:“说来那薛大姑娘也可怜,论品貌才智,哪一样都不输人,偏生际遇不好。这刘家大爷虽听着没什么不好,但……”便是林青筠不大喜欢宝钗,也觉得宝钗着实委屈了,但宝钗不是寻常女子,依着宝钗手段心计,未必不能越过越好。 “王爷,有消息了!”乐公公忽而进来。 徒晏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因见林青筠也是满眼询问,便令乐天直说。 乐公公道:“皇上刚打发人来说的,在城外一片林子里发现了那个老嬷嬷的尸体。老嬷嬷被人灭口埋在坑里,却被林中野兽给刨了出来,是猎户发现的,报到衙门里。” 死了? 徒晏拧眉:“唯卿别想太多,我去一趟。” 第95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月尾有事忙,所以更新受影响,有空的时间会多更点字,十分抱歉! 日影西斜,丫鬟们将院子内外的灯笼点亮,又有底下人来问是否摆饭。 林青筠一直在等徒晏,心里头急着听消息,哪知戌时都过了人也没回来。见初阳睿哥儿两个也跑出门来问父亲何时回来,怕他们饿了,便命摆饭,明儿一早要送初阳入宫安置。 刚吩咐了底下人摆饭,就见常跟在徒晏身边的太监小夏子回来了。 “奴才给王妃请安。禀王妃,王爷命奴才回来说一声,王爷今儿赶不回来用晚饭,请王妃与皇太孙殿下、二公子先用,只怕王爷要耽搁到很晚,请王妃不必等。” 林青筠忙问:“王爷这会儿还在城外?” “王爷早回城了,现在大理寺。” 林青筠顿时有数,便令小夏子下去歇着。 用过晚饭,睿哥儿又玩了起来,定要初阳陪着一起玩儿。初阳想着明日起便要住在宫里,每十天才能回来一次,心里也舍不得,但却忍着没说,陪着睿哥儿玩那些在他看来已是十分幼稚的东西。初阳即便比同龄人早熟,到底也是个孩子,掩饰情绪方面并不到位,更所谓知儿莫若母,林青筠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怕初阳心里闷的事儿多了,以后遇事儿会想偏,便走到初阳身边与他说:“初阳舍不得离开家?你往后要住在宫里了,怪母亲和父亲么?” 初阳摇头:“母亲都是为我好,我去宫里住是为更好的读书,学习做皇太孙,这样才能保护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母亲不要担心,皇祖父皇祖母会照顾我,我会听话。” “母亲知道初阳是最好的,凡事量力而为……”怕他不懂,又换了通俗的说法:“初阳,母亲教过你,身体最重要,只有身体好才能学习功课,母亲不希望你做‘头悬梁锥刺股’这样的事。知道吗?” 有回初阳为了背书,竟然大半夜爬起来,结果不慎吹了冷风着凉。虽然爱学习是好事,但为此生病就划不来,今儿只是着凉,若不劝住,下回指不定出什么事。林青筠不反对勤奋苦读,就怕他不懂得适可而止,所以她定了规矩,决不允许他夜里点灯读书,怕伤眼,也怕他读起来忘了睡觉。 才开始初阳不懂,还天真的反问她:“读书不好吗?” 读书不是不好,只是他却不必这样读书。 别说初阳将来要治理国家,即便只是亲王郡王,也不必像学子一般苦读。每人身份不同,所要做的事不同,需要的能力也不同,只是这些却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更不是初阳这个年纪能理解的。 睿哥儿闹了一天,没多久就开始犯困,睿哥儿一睡,林青筠听着初阳背了一回书,初阳便也睡了。她本想等着徒晏回来,怎知泛起困来,倚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朦胧听到话音,睁眼一看,室内灯烛依旧通明。 “百灵?”她喊了一声。 “王妃醒了?”百灵掀起珠帘进来,手中托着茶盘,画眉将她扶起来,递上漱口茶,早有小丫头捧着痰盂在边儿上伺候。待漱过口,画眉才捧上喝的茶。她都怀孕过两回了,什么月份吃什么东西,喝什么茶,底下人都很熟悉了。 润了嗓子,她方才问道:“我好似听见王爷的声音,可是王爷回来了?” 百灵在身边服侍多年,资历很老了,不免笑着打趣道:“王妃这样牵挂王爷,睡梦里都听见了,的确是王爷回来了。”又说:“王爷才问了王妃和皇太孙殿下以及二公子,得知都睡下了,便没让惊动。王爷要了水沐浴,又命厨房做了饭菜送来,竟是还没用饭呢。” “什么时辰了?”林青筠说话间已起身,在齐胸襦裙外披上广袖对襟大罩衫,头发拢在身后。 “亥正。” 林青筠出了卧房,刚好见徒晏从另一道门出来。为着沐浴方便,又不至于让水汽弄潮了家具地面,当初特意用格子架另隔了一个小间儿。徒晏散着头发,穿着一身儿简单的浅青软绸家常衣裳,脸上略有两分疲惫。一个丫鬟跟在旁边,手里还捧着叠放好的干爽雪白的棉布巾,是为擦拭头发用的。 “怎么醒了?可是我吵着你了?”徒晏取过一条柔软的棉布巾擦拭头发。 “没有,我自己醒的。”林青筠倒了盏茶递给他,将他手里的毛巾接过来,推他坐在那儿,仔细将他半截儿沾到水的头发擦拭干净。 徒晏喝了两口热茶,拉她坐在身边,就着明亮的灯光细细打量她的气色,除了脸上尚带两分惺忪睡意,别的倒都还好。又问她:“晚饭吃的可好?这会儿饿不饿?睿哥儿闹腾了没有?初阳何时睡的?” 林青筠一一答了。 稍时丫鬟便将饭菜送了来,徒晏命多添副碗筷,让她跟着一起吃些。 林青筠是有些饿了,便没推辞,两个人静静用了饭。饭毕,林青筠将丫鬟们都遣退,这才问起那个老嬷嬷的事儿。 徒晏心知她挂心着这个,便与她说了:“那老嬷嬷姓崔,乃是定郡王妃的陪嫁嬷嬷,在府里十分有体面,据说很得定郡王妃信任。崔嬷嬷原是宫里头出来的,做过永真公主的教养嬷嬷,后来梁家接到指婚旨意,才为长女请了崔嬷嬷。崔嬷嬷没嫁过人,也从不提家人父母,一直跟着定郡王妃。” 永真公主? 林青筠除了与永嘉大公主走动亲近,底下便是惠怡、安乐两位郡主,旁的公主郡主们都是年节大场合或谁家宴席才见。永真公主的生母原是荣妃身边的宫女,难产早逝,追封贵人,永真公主是由荣妃养大的。从平日里看来,永真与荣妃等人不算亲近,这里头未必没有什么阴私。 “是崔嬷嬷将毒、药给了香草?” “询问姜家附近所住之人,确实有人见过崔嬷嬷与姜家出来的丫鬟在一起说话。无缘无故崔嬷嬷不会去那里,又是这样巧合的时机,这件事与崔嬷嬷绝对脱不了干系,否则也不会被人灭口。”徒晏不由得皱眉,总是回回慢了一步,焉能不沮丧:“经仵作验尸,崔嬷嬷是中毒身亡,全身上下毫无伤痕,没有挣扎迹象,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毒杀。” “能让崔嬷嬷没有防备的喝下毒、药,必定是她的熟人。” 徒晏点头:“崔嬷嬷无儿无女、无父无母,认识的人都在这京城方寸之地,且因她年大辈高,近年来已不大领差事,处于荣养之中,所以要查她所接触的人倒也省好多事。” 林青筠听出弦外之音,问道:“你不怀疑定郡王府?” 徒晏反问道:“难道你怀疑?” “不。”若崔嬷嬷还活着,她的怀疑名单上必定也会有定郡王府,但眼下人死了,反而给了定郡王府开脱的机会。定郡王妃城府之深,岂会做这样的蠢事?即便真用了身边亲近之人做事,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人灭口,还悄悄在暗地里找人。 可见幕后之人害怕了。 只要找到崔嬷嬷这条线索极其重要,只要找到崔嬷嬷从谁手中得了毒、药,事情便能真相大白。想来这范围不大,崔嬷嬷孑然一身,谁能令她舍下性命甘冒风险去做这样的事?亦或者、崔嬷嬷也被蒙在鼓里?毕竟崔嬷嬷只将毒、药给了香草,香草却是贺月芙的丫鬟,姜家贺家那点子事儿在京城早不是秘密,乍一看,谁能想到贺月芙会用毒、药去毒害纯亲王妃呢。 这件事皇帝下了严令,查的很紧,连徒晏都没让沾手,更别提其他人。 然而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何况此回崔嬷嬷的事儿不隐秘,乃是被猎户发现报到了衙门,大理寺去去人的时候消息早传开了。能让大理寺去人查案,可见死的事要紧人,少不得有人打听。 宫里最近审查极严,与外界通消息没以往方便,直至次日早晨,后宫里几人才得了外头关于崔嬷嬷死亡的消息及□□。吴贵妃的惊怒可想而知,这是有人要栽赃定郡王府,好毒的计策!最后即便查明那崔嬷嬷不是受定郡王府指使,可谁让崔嬷嬷乃是定郡王妃的人,不伤筋动骨也要脱层皮。 崔嬷嬷! 吴贵妃自然清楚崔嬷嬷底细,毕竟当初梁家为长女挑选教养嬷嬷她也得了信儿,梁家长女是要做她儿媳妇的,因此教养嬷嬷她也插了手,这崔嬷嬷仔细命人查过几遍,着实没有问题才进了梁家。至于崔嬷嬷做过永真公主教养嬷嬷,这种事儿很常见,公主并非只一个教养嬷嬷,况崔嬷嬷前后在公主身边待了两三年,相较于自小跟随服侍教导的嬷嬷来说,崔嬷嬷是顶替前一位病逝的嬷嬷,后来的,和公主身边人牵扯都不深。 然而吴贵妃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崔嬷嬷到底是宫中老人儿,哪能在宫里没半点儿牵扯?只是当时吴贵妃只想到这是崔嬷嬷的人脉,以后或许用得上,哪料到最后却是崔嬷嬷被人当成人脉,被人用了! 最可疑的莫过于荣妃! 荣妃此人不可小视。 殊不知此时的荣妃才是最最惊怒的那一个! 荣妃确实是个极聪敏的人,一听说了崔嬷嬷之死,立时便猜到什么,当即喊道:“将蔡嬷嬷叫来!” 蔡嬷嬷在荣妃身边整整四十年,乃是荣妃最初入潜邸时分到身边的丫鬟,两人也算同甘共苦才走到今天,且荣妃能得到今日的荣宠地位,与蔡嬷嬷绝对分不开。蔡嬷嬷此人慈眉善目,十分随和亲切,在宫中人缘很好,且从不仗着体面身份苛责底下小宫女小太监,况蔡嬷嬷向来不大管事,荣妃身边的大小事自有女官和贴身宫女儿,宫务有首领太监,便是大小宫女琐事也有另一位胡嬷嬷掌管。外人都道荣妃仁慈,留着蔡嬷嬷在宫中享受恩荣,毕竟蔡嬷嬷在这儿,家里头受益非常,若是从宫中出去了,想为家人求个什么,连旧主的面儿都难见。 例如蔡嬷嬷这样的宫中虽少,却并非没有,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办差事,宫中可不养闲人。 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蔡嬷嬷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这些新进来的宫人们不知道,但例如皇后、吴贵妃、齐淑妃等资历深的宫妃们,可深知蔡嬷嬷的深藏不露,当初便是皇后都在蔡嬷嬷手底下吃过亏。荣妃最初入潜邸,哪怕心计比寻常宫妃深些,可面对陌生的郡王府,复杂的来往关系,应对的也十分辛苦,有一回险些中了一个庶妃的算计万劫不复,关键时刻,蔡嬷嬷出手救了她。这令荣妃看到蔡嬷嬷此人的能耐,经过再三考察,遂引以为心腹。也可以说,荣妃乃是蔡嬷嬷教出来的学生。 不多时,便见一位微胖的老嬷嬷稳步进来,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笑容。 荣妃挥退一干宫人,没心思与蔡嬷嬷兜圈子,直接就问:“那崔嬷嬷是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还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荣妃口中的“显眼”指的是那小树林人来人往,不仅常有猎户进出,村民们也会去拾柴放牛,况有野物出没,还将尸体给扒了出来,可见埋的不深。这可不像是蔡嬷嬷的行事风格。蔡嬷嬷管来做事思谋周虑,例如过往四十年,两人没少算计人命,虽有惊险,可没一桩牵扯到她们身上。在严禁的宫中尚且如此,怎么在宫外却这般大意了? 荣妃再信任蔡嬷嬷,蔡嬷嬷在她眼里也只是个奴才,一个有价值可利用的奴才。况且,是蔡嬷嬷教她的,除了自己,对谁也不能全心信任,即便是亲生子女也一样。 蔡嬷嬷神色不变,微微带着点儿惊讶看向荣妃:“娘娘,这件事不是娘娘授意的么?至于善后草率,还请娘娘宽恕,我一个老婆子实在力气有限,能将人弄出城去已是不易了。” 荣妃惊异万分,盯着蔡嬷嬷,仿佛不认识一样:“你、你……” “娘娘何须担心,死人不会说话,便是崔嬷嬷死因再可疑,难道还能查到娘娘身上?”蔡嬷嬷笑着安慰,可她越这么说,荣妃的眼色越惊恐。 “你到底是谁?!”荣妃不傻,这会儿再听不出蔡嬷嬷话中有话她就白活了这么些年,一想到此人被她当做心腹倚重,在身边待了四十年,便觉不寒而栗。接着,荣妃又觉得惊恐,蔡嬷嬷对她太熟悉了,深知她过往的每一件事,随便抖露一件出来,她都将万劫不复。 荣妃生出了杀心。 蔡嬷嬷如何瞧不出她的心思,却是一笑,径直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娘娘,你我二人在这宫里风风雨雨几十年,若今日撕破脸,未免太难看了。” 荣妃难以接受蔡嬷嬷是另有其主,质问道:“这几十年我待你不薄,你却背叛我!” 蔡嬷嬷笑着摇头:“我自始自终只有一位主子。” 荣妃脸一白。这等于承认,蔡嬷嬷确实是别人安排在她身边的,可、是谁?荣妃表面惊慌愤怒,心里却已平静,快速分析后宫中谁最可能做这种事。她初入潜邸只是庶妃,吴贵妃当时已是侧妃之一,齐淑妃比她晚两年进潜邸,其他宫妃时间对不上也没那个本事,唯有皇后当时身为王妃掌管内务,想要安插个人实在方便,然而…… 皇后岂会去害纯亲王妃,那是给她生了两个嫡孙的儿媳妇,只差当亲闺女待了。 “是谁?你主子是谁?”荣妃实在想不出来,更想不出那人将蔡嬷嬷安插在她身边,辅助她登上妃位用意何在。亦或者是荣妃不敢深想,却又迫切想知道答案。 蔡嬷嬷笑而不言。 荣妃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崔嬷嬷?便是你不怕死,但你家人难道也不怕?我记得你的小孙子刚满三岁吧?” 蔡嬷嬷虽没嫁人,但从娘家兄弟那里过继了一子,如今在外地做官。凭着蔡嬷嬷在荣妃跟前的地位,一家子过的十分风光。 蔡嬷嬷叹了口气,正当荣妃以为她怕了,却听蔡嬷嬷说道:“娘娘,你我主仆多年,我教了你不少,今日便再教一回。世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有时候人的眼睛最易蒙蔽,眼见也不一定是实呢。娘娘见过我家儿媳妇和小孙子,可他们的身份都是我说的,怎见得他们就一定是我家人?” 荣妃双手一紧,没想到连蔡嬷嬷的身份都是假的,到底是谁有这等通天本事? 深吸了口气,荣妃想到如今事态,缓缓靠在椅背上:“你想如何?” 蔡嬷嬷道:“我并不想如何,只是想依旧服侍娘娘罢了。娘娘也不必担心,此回的事就看天意,若真查到娘娘这里……” 后面的话蔡嬷嬷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清楚,真查到荣妃算是她倒霉。 荣妃气的心肝肺都疼,可看着蔡嬷嬷离开,竟不能下手斩草除根。且不说蔡嬷嬷此人惯常喜欢留后手,只想到眼下皇帝正严查皇太孙中毒之事,偏生自己宫里死了个很有身份的嬷嬷,傻子都要疑心。 要梳理崔嬷嬷以往在宫中的关系,很难,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宫里老人们大多都放出去了,留下的也未必知道那些。论起来,却是太后与皇后宫中的人知道的多些。永真公主比徒晏年长五六岁,最初在潜邸时连个县主的正式封号都没有,嬷嬷只两个,后来皇帝登基,封了公主,身边才按定例安排服侍之人。崔嬷嬷是永真公主出嫁前两年才分来的,公主大婚时只带了部分人,崔嬷嬷在放出的一批里面。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徒晏虽瞒着林青筠,但林青筠不是个呆子,眼见得半个月过去,始终没有丁点儿消息,便知事情进展不顺。想也知道,幕后之人费这般大的心思,岂能轻易暴露了自己?只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林青筠仍是抑郁愤怒,原本好转的胃口又受了影响。 这时王熙凤登门来了。 自初阳半个月前入住重华宫,作为伴读的贾葵也包袱款款被送了进去,十天一回。原本贾葵做亲王世子伴读已令人眼红,贾琏身上彻底打上了纯亲王府的印记,又不知多少人羡慕讨好,幸而贾家遭难刚过去几年,一家子都不敢张扬。如今初阳身份变转,竟封了皇太孙! 皇太孙啊!但凡是人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作为皇太孙的伴读,前途不可限量,一下子贾家门庭若市,甚至有好几家想和贾家结儿女亲家,弄得贾琏夫妻又好笑又得意。贾赦邢夫人见天儿的嘴都合不拢,难免有些固态萌苏,幸而贾琏拎得清,兼之王熙凤打理着长泰园,林青筠平日里没少和她讲史,正所谓以史为鉴,听得多了,王熙凤哪里回不过味儿来。 王熙凤是来送长泰园的账目,又把近况说了,最后讲了一件事:“宝玉来信了,信中说他成亲了,就在六月份的时候。王妃猜宝玉娶了谁?” 林青筠先是惊讶,随之就笑:“这还用猜,定然是史大姑娘。” “到底王妃聪敏,一猜就中,正是云妹妹!”王熙凤感慨道:“谁能想到他两个最后还是到了一处,可见姻缘奇妙。只是宝玉太不像话了些,成亲这样的大事竟没回京操办,只来信说一声就算完了,到底委屈了云妹妹。” 林青筠也觉惊讶,宝玉虽叛逆,但成亲确实是大事,起码为尊重史湘云,也该正式些。若无媒无酒,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世人眼中和淫奔无异了。 看出她的神色,王熙凤忙道:“王妃别想岔了,宝玉到底还是懂的礼数,虽没回京来操办,但一应三书六聘等都是按规矩走过的。他两个可真有意思,走到金陵停了下来,联系了族里人,请族里帮着操办了婚事。有媒有聘,也祭过祖宗,我之所以说委屈了云妹妹,只是想着两人成婚大事,咱们嫡支一个都没在跟前。宝玉写信来除了报喜,也是请大老爷择吉日开祠堂,将云妹妹的名字添上。” 自从宁国府败了,族长一职便落在了贾赦头上,到底贾家这一支在京为官,可为族中庇护,贾赦为长房长子,做族长名正言顺。 林青筠忽而问:“近来可有惜春的消息?有些日子没收到她的信了。” 王熙凤拍拍脑袋笑道:“我正要和王妃说呢,险些忘了。却是宝玉在心里提了,四妹妹和四妹夫两个人为看什么花,竟跑到深山老林里,住在一间老庙里头,这还是两三个月前四妹夫和宝玉说的,如今两人还在山里,外头消息怕是一概不知呢。” “他们倒是快活。”林青筠也是因着初阳出事惜春没有来信感到奇怪,知道惜春随着范游游山玩水常入山林,怕遇着什么不妥。如今听着一切安好,也就罢了。 第96章 转眼已是九月深秋。 初阳中毒的事进展很不顺利,尽管排查的十分仔细,且有针对性的严查了几位郡王及相干人等,却始终没得有用结果。林青筠本就是双胎,怀的辛苦,又受了这事儿的影响,以至于肚子在一天天变大,母体却越发瘦了。徒晏虽然着急中毒案的进展,却更担心她的身子,近来都没出门,只在家守着。 皇帝因着进展不利十分震怒,一再命严查。 终于在重阳节后的一天,暗卫在排查宫中人的时候查到了蔡嬷嬷身上。太后宫里有个老嬷嬷想起来的一件儿小事,提及蔡嬷嬷当年救过崔嬷嬷一命。崔嬷嬷早年在太上皇的一位妃嫔处做宫女,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罚跪在大雪地里,结果高烧不退,人都烧糊涂了,是蔡嬷嬷帮忙找太医开药,这才捡回一条命。蔡嬷嬷在宫中人缘儿颇好,时常助人,这类事不少,暗卫一开始并未特别在意,只是例行调查。当发现蔡嬷嬷的出宫记录,立时警觉,蔡嬷嬷出宫并不频繁,但和其他人比也不少,特别是中毒案前和崔嬷嬷失踪当天,蔡嬷嬷都出了宫。 一方面顺着这条线往宫外查,另有人在宫内盯着蔡嬷嬷举动,一时没敢打草惊蛇。 一旦确定了人,查起来十分容易,宫中进出都有明确记录,特别是崔嬷嬷出事那天,蔡嬷嬷在宫外过了一夜才回来。寻访查证后,得到蔡嬷嬷曾出过城,雇了一辆车,车上还另外带了一个人,说是生病的老姐妹,偏生车没让送到家,而是在一片树林子旁边下车,只说家里有人来接,将车夫打发走了。 禀报了皇帝,当即就得了旨意。 侍卫统领得旨,掩下心中惊疑,领人便将荣妃的瑶华宫围了起来。荣妃正品着新进的茶,见脸色惨白的宫女进来禀报,心下一个咯噔,却强撑着出了殿门,但见来的人乃是侍卫统领。 “荣妃娘娘,臣奉旨前来办差,惊扰了娘娘,望娘娘恕罪。”嘴上说的客气,举动却毫无敬意,一挥手道:“将蔡嬷嬷带出来!” 荣妃本就心中有鬼,又听是捉拿蔡嬷嬷,身子不由得一晃,险些晕过去。别说蔡嬷嬷牵涉的乃是掉脑袋的大事,便是眼下侍卫围宫已是不详。能令皇帝下这等旨意,完全不顾及她的颜面及宫外肃郡王,已说明皇帝在心中已做了定罪,她是逃不掉了! 侍卫们刚问出蔡嬷嬷所在,不及去捉拿,蔡嬷嬷已稳步走了出来,环视眼下情况,焉能不知怎么回事。却见蔡嬷嬷不等侍卫上前来拿人,朝荣妃喊道:“娘娘,老奴不能再伺候你了,老奴先走一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蔡嬷嬷一头撞向殿廊的红柱子,瞬间鲜血喷出,人也倒下没了气息。 宫女太监们个个吓得面色惨白、身如筛糠,几个胆子小的更是晕了过去。 荣妃恨的咬牙切齿,脸色更灰,同时心中一片绝望。 想不到蔡嬷嬷竟会这么狠,竟直接来个死无对证。蔡嬷嬷死了一了百了,却坑得荣妃这个主子娘娘有口难辩,谋害皇太孙的黑锅是背定了,哪怕她现在说蔡嬷嬷是另有其主也没会信。的确,谁会信呢?蔡嬷嬷可是从潜邸便跟着她,风风雨雨四十年,乃是心腹中的心腹,特别死前那番表忠心的话,看似维护着主子,实则等于指证。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宫女突然发现荣妃不对劲。 荣妃此时已瘫软在地上,原本惨白的脸色忽而泛起潮红,双手抓着衣领,双眼圆瞪,张大了嘴,满脸痛苦,不到几息的功夫人就彻底没了气。宫女们吓得连滚带爬的躲开,惊恐叫道:“娘娘、娘娘薨了。” 侍卫统领脸色也变了,再顾不得尊卑避讳,连忙上前查看,果然没了气息。 皇帝听了统领回禀,面色阴沉,随之下旨—— “瑶华宫主位荣氏谋害皇太孙,废妃位,贬为庶人。” 又传旨定郡王府:“定郡王治家不严,罚俸三年,暂停一切事务,归家自省。” 与此同时皇后降下懿旨,训诫定郡王妃:“御下不严,罚俸三年。即日起每日入宫中聆听训诫,重修已身。” 因着关系到皇太孙中毒案,这几道旨意皆不曾隐秘,几乎京中人尽皆知,可谓举朝震惊。一般而言,但凡不是谋反,后宫妃嫔出了再大差错也不会将消息闹到宫外,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也是当初贾元春亡故外界不知内情的缘由之一。此回皇帝一是震怒荣妃有如此狠毒之心,二是为震慑,再一个,考虑到初阳年幼,而年长的几个皇子上下蹦跶,皇帝借此机会打压。 大皇子定郡王遭了申斥,丢了差事;二皇子成郡王早丢了爵位,现今还在闭门思过;三皇子肃郡王是荣妃亲子,荣妃落得个谋害皇太孙的罪名儿,又被废为庶人,肃郡王岂能没影响?再往下,八皇子襄郡王一向低调,且与纯亲王府亲近;九皇子庆郡王刚刚开府,不论本人或母妃外家皆十分有限,因此哪怕是个平常人也能看清局势,如今是纯亲王府一家独大。 林青筠没想到荣妃心思如此深沉歹毒,却仍有许多疑虑,首先一个便事觉得荣妃的死有些蹊跷。那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宫妃,会在皇帝尚未明确降罪的情况下就服毒自尽? 她将疑惑说给徒晏听。 相较于她,徒晏对荣妃了解更多,说道:“荣妃的确死的蹊跷,当时皇帝震怒在心不曾细想,但事后亦觉不对。再一个,毒、药的来源,若毒、药当真是荣妃所持有,那么她便与义忠亲王一当有所牵扯,这就不仅仅是谋害亲王妃,而是谋逆之人,性质截然不同。” 圣旨中虽说荣妃是谋害皇太孙,实则不正确,荣妃想要毒害的是林青筠这个亲王妃,且当时初阳尚且不是皇太孙。皇帝此举一是再度抬高纯亲王府,二是震慑打压,压下其他年长的皇子,给初阳留出成长的时间。 皇帝同样想知道毒、药来源,想知道荣妃是否与义忠亲王一系有牵扯,但现今人已死,难再追查。皇帝秉着宁肯杀错不可放过,将荣妃娘家一并发落。荣家在朝为官者一概罢黜,家产抄没,奴仆尽皆当街发卖,除幼童外,一概族中男女流放三千里。荣妃本就有毒害皇太孙之事,皇帝此举亦不为过。 “总觉得……”林青筠说不上来,心里总觉得哪里奇怪。 百灵忽而走了来:“王妃,镇国将军府的贾姨娘打发人来请安,是侍书,只是瞧着倒是装扮过避人耳目才来的。” 林青筠心中一动,与徒晏对视一眼,道:“将人请到厅里,闲杂人都别让靠近。”待百灵离开,她与徒晏说道:“自从她去了那府里,私底下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上回她派侍书过来还是因着甄氏的事儿。” 徒晏也没小瞧那贾三姑娘,一时也猜不透对方来意,便道:“既是人来了,去看看。” 徒晏扶着她去了紫藤院前面的小厅,并没进去,只站在外头的窗下。这里平时当值的小丫鬟婆子们都被百灵寻个由头打发走了,厅内只有百灵画眉,以及明显做寻常丫鬟打扮的侍书,立春立夏几个跟在林青筠身后,待入了厅,上了茶,便极有眼色的退到厅外去了。如今虽说林青筠开始□□倚重立春四个,到底不如百灵画眉乃是陪嫁来的心腹,立春几个聪慧,自然心中有数,从不与百灵画眉争强。 侍书恭敬行礼,给林青筠请安。 林青筠向来不喜欢兜圈子,便开门见山的直接问:“三姑娘打发你来有什么事?” 古人讲究出嫁从夫,姑娘家一旦出嫁就得改了称呼,不能再称姑娘,该称探春贾姨娘才对。只是两人当初一场姐妹,外人在的场合便罢了,私下里提及时,林青筠仍习惯旧称呼,并非一时嘴上改不过来,而是觉得唤贾姨娘很是别扭。算来他嫁了七皇子,探春进了二皇子府,但她是嫡妻正妃,探春只是姨娘,往日里常来往的姐妹如今这样身份,不知多尴尬。 侍书瞥了眼一旁的百灵画眉,知道二人都是她的心腹,便没顾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王妃容禀,我家姨娘命我送来一封信,只说要亲手交给王妃。” 百灵上前接了,呈给林青筠。 林青筠没耽搁,当即打开看了,一读此信,脸色瞬变,嚯的站起身,将百灵画眉两个吓了一跳。两人赶紧将人扶住,百灵更是忙劝道:“王妃怎么了?王妃怀着身子呢,千万不可动气。” 外面的徒晏听到动静顾不得旁的,赶紧走进来攥住她的手:“唯卿,别慌,当心身子。樊术说了,你不能受刺激。” 尽管林青筠身体底子好,到底月份尚浅时受了刺激,好险胎没掉,如今又时常忧心多虑,若非养得精心,又仗着底子好,真不知怎么样呢。徒晏最近来在家陪她,为宽她的心,引导着她读书论画,讲着外头趣闻,才刚有些起色,哪知今儿一封信看得又情绪失控。 “我没事。”林青筠也不敢大意,方才是乍然见到信中消息情绪激荡,回过神来连忙调整呼吸稳住情绪,先对侍书说道:“回去多谢你家姨娘,若此事属实,我必有重谢!” 侍书一直没敢抬头,也没敢说话,此时听了这些,忙失了一礼退下了。 “唯卿?”徒晏猜着怕真是与初阳中毒有关,否则她不至于这样。 “我们去屋子里说。” 两人回到紫藤院的上房,将画眉等丫鬟一并打发出去,这才将信拿给徒晏看。这信乃是探春亲笔所写,若在以往自然不好给徒晏看,但这个时候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徒晏看了信同样面色一变,难掩惊讶道:“竟是她?”又沉默许久,才冷笑道:“甄氏果然好沉的心计。” 两人方才还在说荣妃之死蹊跷,谁知探春一封信过来道尽隐情。 自从探春得知甄氏给自己下药,使得自己不能得孕,震惊伤心之余,除了暗地里请医吃药慢慢儿养着,也没忘了利用高氏留下的人脉盯着甄氏。探春何等聪敏人物,哪里觉察不出甄氏举止的怪异之处,探春一直觉得甄氏另有隐秘,只先前二人有所交易,且她地位卑微又无人手可用,可没去探究,现今得知不孕内情,岂肯白白吃这个亏。 只是没想到,悄悄观察了一年之久,竟发现了如此大的秘密。 甄氏每年初一、十五都要去进香,侍书无心的一句感慨使她疑惑,甄氏进香所用的香烛等物竟都是由大丫鬟秋实亲自去买的。这本就奇怪,不过是香烛罢了,哪怕要再好的香烛,只需打发个婆子小丫鬟就买来了,别说甄氏如今掌着内务,即便从前名不副实的时候也十分容易。既如此,何须支使秋实亲自去?再一个,那家香火铺子虽是家几十年的老铺子,可铺子不大,生意平淡,地段也不大好,离二皇子府也远,怎么秋实回回都去那家买东西?也没听说府里哪个与那铺子有什么亲戚关系。 探春疑心顿生,足足盯着那铺子一年多,却是直到纯亲王府出事,结合前后蛛丝马迹,才终于明白这家香火铺子的秘密。 这间铺子乃是甄氏用来接收消息的地方,崔嬷嬷曾去过,蔡嬷嬷也去过,特别是崔嬷嬷失踪当天,与蔡嬷嬷先后进了这家铺子,可最后出来的只有蔡嬷嬷。当然,探春不认识崔嬷嬷蔡嬷嬷,高氏留下的人里却有人知道崔嬷嬷,至于蔡嬷嬷是打探后对比出来的。 当发现这一点,探春立刻开始谋算。 若将此事告知二皇子,得不偿失。据她观察看来,二殿下此人十分凉薄,经历高氏之事,十分不喜女人过于精明聪慧。如果告诉二殿下,甄氏的结局定然和高氏一样,但她自己也会遭到厌弃。若是隐藏不说,也不可取。皇太孙中毒,不论皇帝皇后亦或者纯亲王府都不会放弃追查,未必没人疑心荣妃之死,待到东窗事发,甄氏会带累一府的人万劫不复。 探春想到了林青筠,两人曾有一场姐妹之情,若私下里解决,或可以此得到“重谢”。 探春没有藏掖,将自己与甄氏的恩怨表明,怎样查出香火铺子与甄氏都一一写清,除此外,并无以此做出要求。然而不论写信的探春,亦或者收到信的林青筠,彼此都是聪敏人,这种不写要求,甚似写了要求,无缘无故谁会为此这般费心?之前的姐妹之情?早淡了。 林青筠与徒晏见了这封信如何会不吃惊,谁能想到甄氏如此有心计城府,又有如此人脉。特别是林青筠,她之前真的以为那笔黄金便是甄氏唯一的后手,却原来并不是,怪不得抛出来不见多心疼。 继而,盘旋于心的便是满腔的愤怒与恨意。 甄氏打的一手好算盘,妄图一箭三雕。 借由荣妃下毒,除掉林青筠,搅乱纯亲王府。若追查起来,首先遭殃的便是定郡王府,再深查,乃是荣妃,荣妃便代表着肃郡王府。三家王府出事,从而使得二殿下又重新进入皇帝眼中,所有皇子处于相差无几的位置,二殿下的继位几率大为提升。毕竟轩哥儿病情好转,养伤几年许就痊愈,而甄氏未必没有后手,到时候将二殿下的爵位恢复,世子之位会再度落入轩哥儿头上。 “原来这蔡嬷嬷是甄氏的人,看来,是甄贵太妃留下的人脉。”徒晏看了信,立时才猜出关节。 林青筠也明白。 甄贵太妃可是太上皇的宠妃,直至亡故时都还受宠,将太后压的黯然无光。甄贵太妃在后宫几十年,自然经营了一笔人脉,甄家是她的娘家,也是支撑,甄顺嫔又是她娘家侄女儿,若甄贵太妃觉察到什么不对,将手里的人留给甄顺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初她便觉得甄贵太妃的亡故透着蹊跷,既然如今的甄氏得了人脉,说明甄贵太妃定是察觉了,却自知躲不过。甄顺嫔的亡故,亦是自身所不能抵挡,除了后宫算计,皇帝也不希望她继续活着。 “佑安,这件事如何处理?”林青筠因着甄氏身份,难免有些迁怒那府的人,但即使愤恨,仍是强忍着,到底不是最初事发的时候了。 “这件事已将定郡王府与肃郡王府牵扯了进来,不宜再扩大,私下里禀告皇上吧。”徒晏与她一样,若是这消息是初阳刚刚出事那段时间便得知的,盛怒之下,哪里顾得上那府里其他人的无辜,定然是要张扬出来给初阳报仇。如今三四个月过去,皇帝又刚刚将结果落定,再去翻案着实不合时宜。 林青筠也没别的话,只一句:“旁的我不管,但我要甄氏付出代价。” “当然,甄氏要为此偿命,要为此失去她汲汲营营想要得到的东西。”徒晏将探春的信烧了。 虽然探春查出了真实内情,却不能拿给皇帝看,否则探春头一个落不得好。徒晏倒不是关心探春处境,不过看在林青筠的面上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家香火铺子,只要再重新查一遍,拿到人证物证一点儿不难。 第97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快完结了,在最后一章发红包哦~会在章节标题上提醒。 发红包的规则:前十名留言的读者,且发言不少于十五字,红包100点,不多,是作者一点心意,感谢一直一来支持本文的读者们。 徒晏没耽搁,当天就查起那家香火铺子。 根据探春所说的地址,在街角的确有家略显陈旧的香火铺子,铺子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家中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又有个六七岁的大孙子。这对老夫妻并不是本地人,祖籍是金陵,但在京城做买卖已有四五十年,儿子孙子都在京中出生长大,与左邻右舍都很熟,看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家人。 徒晏细查了老夫妻的底细,虽祖籍是金陵,但于甄家并无瓜葛,原本以前便在金陵做香火铺子的小买卖。但徒晏又多查了一遍,发现这铺子里的大儿子每年都要往关外跑两趟,名义上是收皮货贩卖,但到底去了哪里谁能真的知道?自从甄家抄家之后,这生意就没做了。 又一番探查,铺子里遇到大主顾,会用板车给人送货,板车就是他们自家的。既然铺子里本就有车,那么蔡嬷嬷毒死了崔嬷嬷,为何舍近求远另找了车?若是用他们自己的车,哪里查得到蔡嬷嬷身上? 除非,蔡嬷嬷在最初就是预备好的弃子。 推出蔡嬷嬷,才能顺利引出荣妃,荣妃一死,便使得这起下毒案彻底落定。的确,若非探春的一封信,即便徒晏与林青筠心中再疑惑,又哪里会疑心到甄氏身上? 知道了这家铺子,又知道崔嬷嬷失踪的时间,那么查找人证便不难。这里并非特别偏僻,周围都是店铺,人来人往,哪里崔嬷嬷蔡嬷嬷再谨慎小心也不会隐身,总有人会看见。找好了人证,又命人看住铺子,这才入宫向皇帝禀报详情。 “甄氏?甄贵太妃!”皇帝面色阴沉,将先前所有疑惑都就此解开。“这甄氏倒像极了她姑母。” 徒晏对甄贵太妃也很有印象。 甄贵太妃能受宠,一是因甄家是太上皇倚重的心腹老臣,二是本身年轻貌美。甄贵太妃入宫时正值妙龄,太上皇却已将不惑,又有家世傍身,受宠是肯定的。后宫女子受宠容易固宠难,特别是甄贵太妃在后宫几十年,青春渐逝,又无儿无女,却依旧能得太上皇头一份儿宠爱,要说没心机手段,连太上皇本人都不信。 甄贵太妃的手段十分厉害,以前皇帝不曾多想,如今想来,甄贵太妃与义忠亲王关系着实不浅。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元后嫡子,当朝太子,那时候贵太妃又还年轻未必将来不能有子,却与尚是太子的义忠亲王关系平和。表面上便是如此,私底下只怕早有接触,或许当年徒晏中毒便有甄贵太妃的影子在,若不然义忠亲王一系都不在了,谁能有“醉生梦死”这样稀有的毒、药? 当年徒晏中毒,虽清了一遍后宫,然太上皇犹在,到底有些不能触及之处。甄贵太妃便是折损了些人手,依旧保存了实力。 甄家又送个女儿入宫,打的算盘十分明显,可惜皇帝与太上皇不同,对于勋贵之家特别是甄家十分不喜,也不喜甄顺嫔的性情,若非有甄贵太妃撑腰,一个嫔位都别想有。与甄氏这个嫡三女相比,甄顺嫔不论气质容貌、亦或者心机手段都差了一大截儿。 “老七,你想如何处置此事?”皇帝问他。 徒晏听到皇帝这般问,便知道皇帝心中为难,好在他有所预料,便说道:“儿臣知道父皇为难,这件事在外人耳中已是落定,接连牵涉宫中与两位郡王府,已是闹的极大,再翻出这件事,皇家面上着实不好看。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但初阳之事不同,儿臣不要求别的,只这甄氏不可放过。” 皇帝见他似有所打算,便问:“你欲如何?” 徒晏便将打算如实说了,也是请示的意思。 皇帝轻叹:“罢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自从信送出去,探春面上虽未露出来,但心中紧张焦灼一日甚似一日。终于在三天后收到一张字条,看了上面内容微微一怔,随之嘴角扯出一抹讽笑,眼神冰冷。 “甄氏,这都是你欠我的!”探春烧了字条,开始谋划。 探春招来侍书吩咐:“去请济仁堂的王大夫来。” 侍书不愣,忙问道:“姨娘哪儿不舒服么?” 探春嘴角带着一点笑,说不清什么意味:“你只管去请来,一会儿大夫来了,不管说了什么话你都别插言。记住!” 侍书莫名心头绷紧,想起自家姑娘如今做事的手段,便点头去了。 在宫中请太医需要有相应的权势官职,二殿下身为皇子,自然能请太医,但探春到底只是个小姨娘,倒也能请个太医院的小太医,只是如此容易惹是非,年轻太医经验又比不过外头的老大夫,所以探春一直用着外头的大夫。探春是个谨慎人,王夫人是她常用的,但若遇到特别时候,她从不会仅仅请一人看诊。 “恭喜姨娘,是喜脉,尚且不足两个月,所以不显。” 当王大夫说出这句话,探春一脸惊喜娇羞,侍书却是愣住了。侍书刚想追问,忽而接触到探春的眼神,想起先前被提醒的话,忙忍住险些冲出口的疑问,但在心里,侍书却是疑云满腹。早先大夫便说了,探春的身体经过调养虽有好的可能,但希望不大,且近些年是不可能怀孕的。 王大夫又交代:“姨娘月份还浅,头三个月定要仔细……” “姨娘,殿下来了。” 说话间便见二皇子迈步进来,脸上满是关怀:“听说请了大夫,怎么,哪儿不舒服?我打发人去请太医。” 探春羞涩笑着并未说话,却是王大夫向二殿下道喜。二皇子听闻是喜事,着实高兴,不仅赏了大夫,将院中伺候之人一并赏了。 消息传出去,陈氏恨的咬碎了一口牙,甄氏却是皱眉。探春吃了什么东西,身子如何,甄氏十分清楚,根本没想过探春会有孕,但既是张扬的府里都知道,就不该是假的,否则到时候生不出孩子,如何向殿下交代?甄氏满腹狐疑,心下不定,隐隐不安。 探春的聪敏能耐甄氏清楚,正因此才不愿探春有子,可若探春现今真的有孕,说明下药之事已败露,对方请了高明大夫请医吃药治好了。甄氏关注的不是探春的肚子,而是当初之事是否真的败露,若探春真恨上了她,那她再做事就得万分小心,否则被探春发现蛛丝马迹…… “算来我们甄贾两家是世交,如今她和我否在这府里,好容易如今终于得喜,我该亲自去看看才对。”甄氏说着吩咐春华准备东西,而后便往探春处去。 当甄氏刚踏进院门儿探春就得了消息,立刻从屋内出来迎接。 探春原本是庶妃,住着正屋,厢房偏室住的是原先的两三个侍妾,这会儿身为王妃的甄氏过来,几个人领着院中服侍的大小丫鬟婆子都出来恭迎。谁都知道探春现今有身孕,甄氏的来意不言而喻,一时免不得嫉妒眼红,便是当初侧妃们有喜也没见王妃亲自探望,都是先打发人送了东西。 探春领头儿行礼。 甄氏忙命人扶起来,脸上少有的带着点儿笑,语气也分外柔和:“现在天冷了,你又有了身子,别在外头站了,进去吧。我今儿可是特意来道喜的。” 是来打探消息兼拉仇恨才对。 探春心知肚明,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面上恭敬无比:“贱妾何样身份,哪里敢劳动夫人亲自过来,折煞贱妾了。夫人请。” “你何必这样客气,以往没进这府里时,咱们也是一场姐妹。”甄氏打量她一眼,进了屋。 探春由侍书搀扶着,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丫鬟端了茶来,两人落座,随意扯些闲话。探春心里犯疑,直到听见外头丫鬟禀报:“冯太医来了。”探春眉梢微微一挑,明白了对方打算。 果然听甄氏道:“怀孕是件大事,头三个月尤为要紧,外头大夫到底不比宫内的太医,所以我将太医请来再给你看看,到底放心些。” “多谢夫人恩典。”探春十分恭顺,任由太医诊脉。 冯太医所言与王大夫一般无二。 甄氏心中有底,没再多坐就走了。 侍书一直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心,却不敢问。自家姑娘一向主意大,又一直将主仆界限定的分明,虽说侍书是贴身大丫鬟,探春一向信任有加,却不会将侍书真当姊妹来倾诉各样事情,便是真的姊妹也不会。 探春知道侍书担心,微微叹口气,却是问她:“近来夫人还是每日都带着三公子逛园子?” “是,依旧是不准人靠近,在竹林那边。” 轩哥儿的治疗有起色,甄氏欣喜之余更加对樊术信任有加。吃食有单子,各样忌讳严格执行,樊术又说轩哥儿需要适当运动,甄氏便每日早晨陪着轩哥儿在院子的竹林里走了一圈儿。竹林里有平坦的石子儿步道,间或点缀着花卉,又有鸟雀,轩哥儿一向喜欢。 探春深吸口气:“侍书,帮我准备点儿东西。” 侍书先时没在意,只觉得怪异,稍后一琢磨,身上立时出了身冷汗:“姑娘……” “别怕,这事儿有人帮咱们,否则你以为王大夫和那冯太医敢对殿下撒谎?”探春讽笑,接着又笑的开心:“该担心的是甄氏,不是我们,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次日,探春去上房请安,陈氏等人没少打机锋,探春却是能不张口便不说话,假装一切听不懂,陈氏早领教了探春的性子行事,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不再说了。认真讲起来,陈氏对探春怀孕并不担心,毕竟陈氏生了长子,且如今也很得殿下喜欢,陈氏只是不忿探春所得的宠爱。 事后,估摸着到了甄氏带轩哥儿去园子的时间,探春便说在屋子里闷的慌,要去园中散步,侍书与两个丫头跟着。 进了园子,探春有意往竹林那边走,果然见到两个婆子站在花树底下说闲话,见了她来都正色不少。探春虽只是姨娘,但得宠,况如今又有身孕,底下人都不敢轻慢。 “夫人陪着三公子在里头?我正有事儿想和夫人说。”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自然不会拦,探春便顺着小道进去了,只让侍书跟着。没走多远就见到春华,再往前便传来轩哥儿的笑声,夹杂着甄氏的声音。春华见了她,先见礼,而后便通知甄氏。 甄氏颇为意外。 探春笑道:“甄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和问问你。” 甄氏见她这笑古怪,又见她开了头却不继续,便心中有数。命春华将轩哥儿领到别处去,侍书也走开了,独两人在一处说话。 探春没兜圈子,一边朝甄氏靠近一边问道:“甄姐姐,当初你请我来这府里是如何承诺的?为何要这样对我?我便是真得孕生子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你为何要这般狠心绝我生路?” 甄氏见她将窗户纸捅破,便道:“高氏旧例在前,我岂敢大意。看在一场姊妹的份上,往后我自会照应着你,要知道这世上有舍才有得。” 探春讽笑,在距离甄氏一步的距离停下来,反问道:“那甄姐姐想得到什么?又要为此舍掉什么?” 甄氏觉得探春举止怪异,心生警惕:“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提醒你一句,少说少错,祸从口出。你如今得了殿下宠爱,已是福气,可别不知足。” 探春突然上前抓住甄氏双肩,脸上满是冷意:“知足?甄姐姐,你在教导我的时候为何不想想自己,你身居正室之位,有子傍身,何尝满足了?甄家抄家,族中男女都遭了难,唯有你仍做着王妃,锦衣玉食,你又何尝满足了?我记得你们家也有个宝玉,据说和我家二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甄家出事时就丢了,你这做姐姐的就没去找?你有那样多的人脉金钱,却只顾着自己不顾亲兄弟,眼睁睁看着娘家绝户。你家轩哥儿出生起便病怏怏,治了这么久也没好,焉知不是报应。” “贾探春!”甄氏心中的逆鳞除了轩哥儿便是甄家,探春提的这些无疑戳中死穴,心头怒气一起,甄氏扬手就甩了探春一个巴掌。 探春摔倒在地,白皙水嫩的脸上立时浮现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很快便肿了起来。与此同时,探春摸着肚子,扬起狼狈的脸望着甄氏笑:“甄氏,这是你欠我的!” 起先甄氏尚且疑惑,当看到探春身下的秋香色裙子被一团鲜血染红,终于明白对方打算,脸色极为难看的咬牙质问:“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探春却不再理她,憋出满头大汗,朝外喊道:“侍书!” 大夫很快请了来,二皇子也得了消息赶回来。 大夫惋惜道:“贾姨娘小产了,且伤了身子,需要仔细调养,近两年怕是不能得孕了。” 当二皇子知晓内情,早对甄氏的不满终于攒到临界,去了上房将甄氏大骂一通,轩哥儿吓得直哭他毫无怜惜。甄氏虽脸色难看,但仍是辩解了几句,心中清楚这种事不好听,二皇子不会让人传出去惹人笑话。然而事情到底和她想的不一样,她竟接到了宫中皇后的懿旨—— “镇国将军夫人甄氏,谋害皇家子嗣,心思歹毒,妇德有亏,不堪为皇子之妻,即日起贬为庶人,往寺中代发修行,吃斋颂佛,以赎自身罪孽。” 甄氏不敢置信,在公公再三催促其接旨时发疯似的问道:“轩哥儿呢?我的轩哥儿怎么办?我的轩哥儿……” 来传旨的公公板着脸道:“若非皇家仁慈,不忍小公子有罪妇为母,你岂有在寺中赎罪的机会?小公子自有人照料,甄氏,赶紧走吧!” “不……”不论甄氏如何挣扎,仍是被强行塞入马车带往寺庙,至于春华秋实等陪嫁,也被寻个由头一并处置了。 二皇子没料到这回事情处置的这样严厉,心中隐隐不安,但几日过去事情平息下来,他这才松口气。齐淑妃与他分析,估计是皇帝不喜甄家,又见甄氏不安分,这才趁此机会料理了。 齐淑妃道:“这是好机会。甄氏不是亡故,不须守孝一年,正位没了人,倒趁此机会可以再为你娶门新妻。” 二皇子微微皱眉:“再等等吧,明年再说。” 齐淑妃了然:“也是,今年出了皇太孙中毒的事儿,几家郡王府都落了罪,皇帝指定心里不高兴,确实要低调些。你请罪的折子可别停,也许年底皇上高兴就许你出门了。” 二皇子又迟疑道:“轩哥儿可怎么办?” 轩哥儿虽是齐淑妃的嫡孙,但自出生身子就不好,又基本没来宫里几回,着实没什么感情,兼之齐淑妃十分厌恶甄氏,一向无视着轩哥儿。闻得这话,便道:“甄氏都成了庶人,他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嫡子,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看着就晦气。你府里那个贾姨娘不是刚没了孩子,说的这几年不能怀上,谁知几年后还能再有?倒不如将轩哥儿给她养。” 二皇子一愣,本能便觉得不妥,但他没说,反而提起另一事:“贾氏这回受了委屈,身子又这样,我有心将她的位置提一提。” 齐淑妃道:“你也收收心,都什么时候了,还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虽说你如今没了郡王爵位,可到底是皇子,若将来恢复爵位,侧夫人对应的可是侧妃,贾氏又没得皇家册封,算哪门子侧妃?再降回庶妃,只怕心里更不平,还是省些事的好。你觉得她受委屈了,赏些东西便罢了。”想着,齐淑妃命人准备些东西赏给探春,觉得已是抬举了。 见状,二皇子便罢了。 第9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注意到,有个地方搞混了。文中甄氏儿子是寻哥儿,高氏儿子是轩哥儿,后来写混了,我就没改,直接错着用的。 另外:本文正文还有一两章估计就完结了,有想看什么番外的亲,可以留言,我看看好不好写。 却说甄氏一到寺里就开始发疯,嘴里一直念叨着轩哥儿的名字。甄氏做了这些事情,虽是看重权势富贵的缘故,却也是为轩哥儿铺路,如今一切都没了,连轩哥儿都见不着,自己还要在这寺庙里青灯古佛度过一生,哪里受得了。 但不管怎么闹,她都出不去。 这里是寺庙的后山,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来,一个小小的陈旧小院儿,里头有两三间房,原是寺中犯了戒律的僧人受罚苦修的地方,如今被划给甄氏居住。这院中种有青菜,外头有几分地,又有山泉溪水可供饮用洗衣,往后甄氏吃住样样都要亲自动手,每日还要抄写经文,供菩萨念佛,所以常年都要食素不沾荤腥。若是个平头百姓,这算是世外桃源,可对于富贵惯了的甄氏而言,这是苦的不能再苦的日子,只是眼下甄氏还不甘心,根本没认识到这一点。 这院子里不止甄氏一个,另有专门看守她的四个婆子,因嫌甄氏太烦,便将甄氏锁在屋子里尽管让她闹腾几天,这四个婆子坐在院子里喝酒吃肉说闲话。 其中一个婆子朝紧锁的房门看了一眼,突然笑道:“我听说了一件儿事,是刚才送东西来的小丫鬟说的。原先二殿下的那个嫡子,因着受了罪人娘的连带,现今别说做镇国将军府的嫡子,连病都没人给看了。二殿下算是彻底厌恶了这个儿子,大礼谢过樊神医,不再治了,而且呀,你们再想不到,二殿下将他丢给了府里贾姨娘养。” “哟,贾姨娘的孩子是被甄氏给弄没的吧?这、这就不怕……” 外头说话的声音不小,屋内的甄氏听的清清楚楚,一颗心仿佛是被锤子砸过一样疼的厉害。轩哥儿……殿下竟然丝毫不念父子之情,将轩哥儿给了贾探春,若是贾探春迁怒到轩哥儿身上…… 随之婆子们就听见屋内传来甄氏的疯叫,四人相识一眼,都笑起来。 她们得了这个苦差事,本就心有怨气,幸而来时得了贾姨娘给的好处。贾姨娘唯一的要求便是时不时在甄氏耳边提一提轩哥儿。婆子们都是老人精,后宅妇人的这点子手段谁不清楚,无非是故意折磨着甄氏罢了。几句话的事儿,白得银子,时常又有好酒好肉,谁不愿意? 探春那边心情也不大好。 这回的一场戏的确得了殿下怜惜,宠爱又盛一层,但她所想要的乃是地位。这倒也罢了,却是没料到殿下竟将轩哥儿推给她养,说是补偿,亏他张得开口,这能一样么?幸而她只是做戏,并非真的小产,若不然看见轩哥儿想到甄氏,岂不是天天见着轩哥儿便不痛快。殿下将轩哥儿给她,可真是够放心的,但她却不能要。且不说她心里膈应,外头还有陈氏几个盯着呢,轩哥儿真来她这里,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实在划不来,况且她有大姑娘和寻哥儿,寻哥儿性子又好又亲近她,岂不是比可能会仇视她的轩哥儿强百倍。 探春倒是没藏掖,直接说了这等缘由,请殿下收回成命。 二皇子原本在齐淑妃提时也觉不妥,后来是陈氏在耳边嘀咕,这才把轩哥儿送来。这会儿见她不愿意,理由说的也坦然,况正值喜欢她的时候,便罢了。想到到底是她受了委屈,便和她私下里承诺:“若是将来我复了爵位,必为你请封侧妃,若你喜欢寻哥儿,我便将寻哥儿记在你名下。” 探春满是感动,却很体贴的说:“殿下心意我都知道,我自然是希望殿下尽早恢复爵位,能在朝堂大展抱负,为陛下分忧。至于别的,只要殿下心中有我,我已是满足了。” 心底里,探春也很满意,这回的“苦”没白受。 另一边,林青筠对甄氏的结果也十分清楚,虽说没能像一开始希望的那样直接偿命,但不得不说,现在这样,倒比直接杀了甄氏还要痛快。皇帝在宫中清除甄贵太妃留下的人脉,在几个郡王府也有这样的眼线,幸而都在外围,香火铺子也一并端了。 此回皇帝总算弄清了毒、药来源,果然是甄贵太妃留下的,且当初徒晏中毒并非义忠亲王所为,而是甄贵太妃的谋算。这毒、药也是甄家从某个苗寨弄来的,颇有些年头,当初甄贵太妃入宫带了进去以防万一。 因着此事,皇帝越发觉得女人可怕,本就不大出入后宫,自此越发淡了,倒是对皇后越发敬重,又有初阳在宫中承欢膝下,一时竟有退位的冲动。算来皇帝年纪很大了,继位这些年,劳心劳力耗费苦心,若非太医们各种调养,他这身体早承受不住繁重的朝政。 偏偏初阳还小。 林青筠却觉得心头绷紧的弦一松,畅快了。 当初中毒案发,初阳虽是救了过来,但一日没查到真凶,事情便没法儿尘埃落定,心就一直提着,就怕幕后之人再生出什么歹毒心计。如今算是因祸得福,几个郡王都被压了下来,甄氏也自有报应,有足够的时间使初阳去成长。 闲下来后,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樊术自从不再为轩哥儿诊治,便住在纯亲王府里,日常诊脉都是樊术来做,但小秦太医每到请平安脉的日子都会来,就是想和樊术请教切磋。这两人倒是很合得来。 樊术说她这回十有八九会早产,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皇后那边也操心着,如前两回一样,早早预备好了接生嬷嬷、奶娘等人。临到腊月,徒晏早早就从鸿胪寺告假回家,每日只在府里陪着她,到底还是担心她。 林青筠却是一点儿不操心,还笑话徒晏:“现在才几个月,便是早产也还早呢,再说我最近挺好,能吃能喝,睡的也香。” 唯一不好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太闹腾,有时候睡着了都会被踢醒,她不禁怀疑俩皮孩子是不是在肚子里打架。双胎的肚子比单胎要大多了,随着月份加深,看着越发吓人。别说徒晏每回见了担心,其实她自己看着肚子也怕怕的,但感受到肚子里两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再多苦都不觉得苦了。 腊月里各家都忙,林青筠作为亲王妃要料理不少事情,又有长泰园年终总账、来年规划等事,着实不轻松。皇后怕她辛苦,早早派了纹心姑姑出来嘱咐,让她放些手,别累着。若非怕她多心,皇后更想令纹心姑姑直接帮着她料理府里的内事,想着自己到底是婆婆,插手儿子家事不大好,这才没派人来。 林青筠也知轻重,能放手的都放手,最后揽个总罢了,长泰园那边少不得多劳累了王熙凤。 王熙凤着实能干,长泰园早已步入正轨,万事熟悉,基本没出过错儿。同时王熙凤也记得自己是大房媳妇,别的时候好说,过年这样要紧的日子一切务必得打理妥当,果然她没顾此失彼,难得连贾赦这个做公公的都在贾琏跟前赞她几句。 今年的年酒林青筠一概没去,宫中也没去,她基本是连屋子都不出了。 徒晏只在宫里吃了出席宴,其他择了几家,便再没出去过。樊术说了,林青筠生产的日子只怕就在这几天。 果然让樊术说准了,正月十五这天中午正吃饭呢,林青筠的肚子疼了起来。她也算是很有经验,立刻就知道是要生了,还没等徒晏将她扶到床上,羊水破了。徒晏脸色一下子白了。 林青筠慌了一下,赶紧反过来安抚他:“没事,我觉得还好,叫接生嬷嬷进来吧。”说着又喊来百灵,先给自己换了身轻便衣裳。 “吃一颗!”徒晏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短暂怔愣后,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真要扛不住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自从那回心急救初阳,被徒晏看到了金莲子,两人都默契的都没有谈论。徒晏的这份体贴维护令她感动,她之所以没谈论,也是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交代她不是这世界的人?这世界只是本故事?何必呢,如今这样平淡的日子多好,徒晏只会以为金莲子是自己的奇遇得来的。当然,关于金莲子的作用以及数目却要和他说,有些东西她一个人无法背负,她也不希望因此在将来和徒晏生出什么隔阂。 林青筠经过黛玉生产双胞胎的事情,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预备着一旦觉得不妥,立刻服用金莲子。 从中午阵痛开始,一直熬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颇有度日如年之感,实则也不过才两个时辰。女人生孩子时间都说不准,熬一两天的也有,幸而她是第三胎了,外头灯刚点上,就听接生嬷嬷喊道:“头出来了!出来了!” 有着生初阳睿哥儿的经验,何时用力,怎么省劲儿,她都知道。一听孩子的头出来了,便攒了一股子劲儿,一鼓作气,不足半个时辰第一个就生了出来。 “是个小公子!” 她听了还有心情说笑:“王爷可盼着贴心的小女儿呢。” 纹心姑姑笑道:“还有一个呢,王妃加把劲儿,这胎很顺。” 中午消息报到宫里,皇后便将纹心姑姑派了来。 又隔了半个时辰,第二个也出来。 纹心姑姑难免心急,一瞧就笑了,扬声朝外报喜:“恭喜王爷心想事成,是位小郡主!” 徒晏在外听到,立时便觉得满身喜悦,若非乐公公拦着,只怕都冲进去看女儿了。因没听到林青筠的声音,徒晏忙问:“王妃好不好?” “王爷放心,王妃好着呢,只是有些力竭,这会儿睡着了。”纹心姑姑抱着小郡主走到门帘子边上,由丫鬟挑起帘子缝儿,给徒晏看上一眼。徒晏本就在屋内,外门关着,倒也没冷风吹进来。 徒晏看着小女儿,除了笑,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公子和小郡主生的日子很好,又是龙凤胎,龙凤呈祥!我要赶着回宫去跟皇后娘娘报喜。”纹心姑姑将孩子放回去,赶回宫内。 这时皇帝也等在凤仪宫,虽没皇后那样情绪外露,但不时的转着茶碗,已是泄露了焦灼之心。 纹心刚刚进殿门就扬声道:“奴婢给皇上皇后报喜了。纯亲王妃于酉正初刻和戌初分别生下一子一女,乃是龙凤呈祥!” “好!好!”皇后满脸喜气,一旁的皇帝也难得大笑,立刻吩咐戴权重赏。皇后又问:“孩子好不好?王妃身体如何?” “王妃很好,三公子重四斤一两,小郡主却是有四斤六两呢。” 当林青筠睡了一觉醒来,徒晏已经给两个孩子起好了名字。当初他们两个结缘正是在正月十五上元节,若非林青筠一时心软救了他,只怕也没后来的指婚,所以徒晏给老三起名儿徒皓,女儿则叫徒斓,小名儿元元。 吃了东西,丫鬟们收拾了碗筷退下去,房中只剩了一家六口人。 皓哥儿和元元现今也吃着母乳,直到出了月子才会交给奶娘,所以这一个月都和林青筠在一间房里。这会儿两个小家伙吃饱了,在小床里睡的正香,初阳和睿哥儿一脸稀罕好奇的趴在旁边看,两个哥哥边看便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 林青筠看着几个孩子,目光柔和。 徒晏正拿着温热的帕子细心的给她擦手,见了便说:“我发现元元比皓哥儿还能吃,怪不得出生时就比皓哥儿还重,可见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没吃亏。” “这丫头是个霸道性子,刚才皓哥儿吃奶的时候她就一直哭,嗓门儿还响的很,皓哥儿却是很乖,除非不舒服了才哼哼。这兄妹俩倒似掉了个儿。说来也省心,当初妹妹生了双胞胎的哥儿,月子里可忙坏了,要吃都要吃,要哭一起哭,一个生病另一个准也不舒服。我看皓哥儿和元元倒没那么紧,竟是一个静一个闹。” “女儿厉害些才好,省得将来被人欺负。”徒晏已经开始偏心了。 “厉害?像惠怡郡主那样?” “不是挺好,郡马可不敢欺负她,如今过的很是如意。”徒晏得了三个儿子才得个女儿,心里宝贝的很,嘴里说着这些,想到十四五年后女儿就要嫁人,不免十分心酸。“以后可要多留元元几年,我还没疼够呢,哪里舍得她出门去到别家受欺负。” “你想的也太长远。”林青筠笑出了声,见初阳懂事的领着睿哥儿出去了,这才将手在他面前展开,手中凭空出现一只白玉小瓷瓶儿。 徒晏一顿,随之拿起磁瓶儿往手心儿一倒,四颗金光灿烂的莲子滚了出来。拈起一颗莲子仔细观察,除了颜色不一样,模样与普通莲子没什么不同。最特别的地方当属气味,金莲子的清香只是一嗅便觉头脑清明,心思畅快,再想到吃下金莲子后的功效,说是“天下至宝”毫不为过。 待得他将莲子放回瓶子,搁回她手里,林青筠手掌一攥,再展开,手心儿已空无一物。 徒晏惊讶挑眉,比看到她拥有神奇的金莲子更为诧异:“你这是什么本事?” 林青筠一直觉得遇到徒晏是她的幸运,在金莲子意外曝光后更是如此。她主动握住徒晏的手,选择性的讲了一部分实话:“我的出生你是清楚的,我哪里会有什么神奇本事。当年甄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躲过一劫,却不知为何手心儿里就出现了这么个宝贝。我也害怕过,可闻着莲子的清香总觉得是好东西,我便是没吃,每日里就着瓶儿闻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好,后来受了义父恩惠,这才用了金莲子给义父和妹妹养身体。” 徒晏嘴角轻笑,想起当年之事,十分感激道:“幸而有它,它竟是你我的大媒人。” 的确,若没有金莲子,哪怕当年她也心软想救他,怕也没能耐,而他……只怕真的就在当年绝了生机,哪里还有后来的夫妻恩爱,儿女满堂。 林青筠感慨道:“这是个好东西,只是怀璧其罪,何况是这样神奇的事,我怕招来祸事,一直不敢声张。它调理了义父和妹妹的身体,治好了你,救了初阳,但它并不是无限存在的。金莲子总共只有九颗,如今只剩了这四颗。” 徒晏却比她看得开:“已是极幸运了,但凡有一颗救命奇药就已难得,况现今还有四颗。这种东西都是留着预备万一,平日里谁用它,我倒宁愿永远不必用它。”末了又加一句:“你义父和妹妹倒罢了,于你有恩,只是旁人……你可别再心软。” 徒晏不仅是怕秘密泄露带来危险,更是心疼,这样好的东西她自己一颗都没用,却舍了出去给别人。 林青筠听得心头暖暖的,嘴里笑道:“我怎么心软了?我都是用在正地方,也就你在当时是个外人。你还得感谢我那时心软呢。” “是是是,你可是我救命的大恩人。外头的人现今都还在说,你是我冲喜的王妃,没你,我只怕活不了。这话也没说错。” “佑安。”犹豫了一下,林青筠和他说:“现在我们有三子一女,不少了,往后、不生了吧?不是我不喜欢孩子,只是孩子太多,我心里都疼不过来了。”同时她也担心,他们家到底不是平头百姓,兄弟们太多,将来怕闹矛盾不好调节。 徒晏对她的心思也能猜到几分,没让她忐忑太久便说:“不生也好,如今我已经够让人羡慕眼红了。女子生产就是过鬼门关,你这几回也是幸运,我们以后就不要了,反正儿女双全,还有什么不满足。” 第99章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完结了,非常感谢一直支持本文的亲们。 春去冬来,展眼三年过去。 正值年根儿底下,外头天寒地冻,屋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王熙凤昨日才将长泰园的账目送来,除了有几处修补外,又提议扩大面积,另外便是打算开春再买一批水灵的丫头□□着用。 王熙凤道:“这些年园子的生意越发好了,地方都不够用,特别是环境好的房间富裕的院子,好些人都是常年包着,旁人都没机会得。当初第一批调养出来的侍女渐渐大了,却不够使,过两年要往外放,新人却得赶紧寻摸,若时间太短,怕是不顶用。” 长泰园里都是女客,服侍的都是丫鬟婆子,需求量很大。未减免事端,当初里头的人都是签了契的,少数死契,大多是十年活契,毕竟做侍女也有年龄限制,和各个大家子里的丫鬟一样,定在二十五岁。当初买来的丫头年纪在十三四到十七八之间,园子开业也有几年了,再加上新人得调养一年方好,现在寻人却是不早。 王熙凤这些年越发像个女强人,外面事业做的红火得意,但在家里却不像以前年轻时那样给贾琏没脸。她也算是经过大事的人,娘家败了,夫家也败了,如今贾家又起来了,她却不敢再似以往猖狂。她哪怕自得自己的本事,却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女人,若没贾琏撑起门户,她再大的本事又算什么?这些京中的贵妇千金们哪里肯卖她的面子。所以这些年她对贾琏倒越发温柔,也懂得放手,甚至想着贾琏若嫌弃她和平儿人老珠黄,再弄个年轻水嫩的丫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谁知贾琏却收敛了性子,一直守着她和平儿没再生出花心。 若说贾琏是改了性子,王熙凤头一个不信。 贾琏如此,却是因着徒晏的缘故。贾琏已是明明白白的纯亲王一系,这些年越发得重视,官儿做的很是勤勉,颇有建树。贾琏是个察言观色的,况且有些事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纯亲王是个专情的,定是不希望内宅乌七八糟的人。贾琏虽有些花花肠子,偶尔飘飘然时没想过纳个美妾,可到底更看重仕途,况且她如今可说是有贤妻美妾、儿女双全,再加上仕途顺遂,不知多少人羡慕,便也歇了那心思。 林青筠看着神采飞扬的王熙凤,又想到其他姊妹们,也笑了。 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十分美满,但再不是原著中的悲凉凄苦,即便是探春也在今年二皇子恢复郡王爵后被请封为侧妃,大姐儿寻哥儿记在她名下,算得是宠爱在身,儿女双全。薛宝钗之夫刘传文,去年谋了个外放,从七品的州判,着实算不错了。又有去年湘云得了一女,惜春添了一子,黛玉则是今年又传了喜讯,产期在明年三月,她已从徒晏口中得知,庄黎将要升任正四品知府,圣旨已发往蜀中。 屈指算来,她足足有四五年没见着黛玉了,着实是想念,何况黛玉家的密姐儿她也没见着呢。 “园子里的事都照你的意思办,至于扩大地方,等我再想想。”林青筠忽然想在园子里建两处西洋式的建筑,打算先和徒晏商议一下。 三年前徒晏被皇帝放入理藩院,今年又挪到吏部,谁都知道吏部尚书前两年便上折子告老还乡,皇帝一直压着,不知多少人暗中使劲儿想谋这个位置,可徒晏往吏部一调任,所有人都消停了,摆明着皇帝要将吏部尚书给自家儿子。说来也是常情,尽管初阳被越过一干叔伯堂兄弟封为皇太孙,到底年幼,若有父亲在朝堂做支撑,自然稳当得多。 原本林青筠与徒晏还想着趁着元元和皓哥儿都大了,一家子出海玩两年,结果皇帝这旨意一下,两人彻底歇了心思。若在以往,徒晏定然要推了旨意,就算初阳小,可皇帝身体健朗,朝中又有林如海庄裴贾琏等人,足够了,但现在却不行。 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一,正式封笔的第一天。 外头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徒晏裹着大氅顶着风雪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初阳。林青筠听着动静忙起身迎出来,先将初阳身上的猩猩毡取了,摸摸一双手是暖的菜放心,忙端来热茶让他喝两口,驱驱寒气。这功夫徒晏已解了大氅,拍去身上落的雪花儿,就着丫鬟端来的热水洗了手,捧着茶喝。 “外头雪这么大,何必急着这时候回来,不如陪着母后用了午饭,下午再回来就是了。”林青筠一面说一面吩咐立春立夏将初阳带来的东西拿下去收拾。 初阳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里,如今朝廷封笔,上书房也放假,初阳才得了空闲回家来住着过年。初阳今年七岁了,小孩子长得快,身条儿蹭蹭往上窜,眉眼间与徒晏六七分相似,许是因长兄和皇太孙身份的缘故,总是板着小脸儿,性子也十分稳重。 “怕这雪一时半会儿不停,落得厚了倒不好走。”徒晏看着初阳去隔间儿和弟妹一块儿玩,这才令丫鬟退下,低声与她说:“母后说父皇昨夜又咳了血。” 林青筠皱眉,叹气道:“皇上这是累的。” 皇帝自继位以来十分勤勉,又有太上皇不肯放权,孝敬和其他儿子争斗,操不完的心,辛苦了那么多年,再强悍的身体也撑不住。皇帝今年六十多岁,再保养也掩饰不住两鬓日益生多的白霜,精神渐渐难以支撑,这也是皇帝给徒晏不断安排实权高位的原因之一。皇帝怕将来一旦驾崩,初阳年幼,徒晏无权,那些叔伯们仗着辈分又位高权重辖制了初阳,甚至霍乱了朝纲。徒晏也是见着皇帝身体不好,才没拒绝旨意,他也担心有个万一。 “太医怎么说?”皇帝原本身体瞧着不错,可入秋的时候着了凉,竟拖拖拉拉半个多月才好,那以后身体不好了。 “心力耗费太过,大毛病没有,但是……”但是人上了年纪,又多年以来耗空了精气神儿,哪能再得个好呢。太医话说的隐晦,但都是宫里出来的,徒晏哪里不清楚。依着皇帝现今的岁数,好好儿养着也不过几年光阴,何况作为皇帝哪能不操心政务。 林青筠张了张嘴,半天才低声问:“佑安,你说要不要……” 哪怕她话没说完,徒晏却知道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摇了头。“并非我不孝顺,只是一旦献药干系重大,哪怕是悄悄的给父皇服用,焉能没人疑心?便是我当初不知内情的时候,还觉得你端来的粥格外不同呢,那时甄氏不就怀疑你有神药么?再者说,父皇并非是得病,是年轻时过于操劳伤了根基,又上了年纪,若是金莲子吃了,慢慢儿修复了身体,太过于逆天,我们赌不起。” 确实,他们不是两个人,还有儿女。况且帝王的疑心他们更赌不起,哪怕真将四颗金莲子都给了出去,别人还会疑心她藏匿了更多。 林青筠深知此理,之所以试探的问他,也是见他为此伤神,而皇帝待他和初阳着实很好。再一个,皇帝健在,便是初阳的保护和依仗,她不得不势力些想这些。 “樊术怎么说?” 樊术已经离开京城两三年,一直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前些时候才找到人,徒晏写了信过去。 “我将皇上的情况说了,樊术说这是生老病死,即便是他家祖师爷在也没用。又说太医院里开的调养方子都很好,又是针对皇上身体开出的药,只要皇帝好生保养也没有大碍。” 说来说去,其实他们都清楚,要皇帝健康只有少操心,偏生做皇帝的哪能少操心。 林青筠坐在徒晏身边,柔声问他:“佑安,我觉得有些事我们该想想了。” 前些年因着初阳中毒,皇帝大肆打压了其他皇子,几方人都消停安静了下去,这才三年功夫,趁着皇帝身体不适,又固态萌苏。今年二皇子爵位恢复,很快便迎娶了新王妃,如今的探春就似以前的高氏一般,在新王妃入门前请封了侧妃,不难想象,新王妃入了门有多忌惮探春,探春便是再聪敏会应对,也少不得吃些苦。爵位恢复,成郡王动作频频,定郡王与肃郡王也没闲着,襄郡王为躲清静请旨跑去修书,庆郡王虽实力最弱,然成了亲开了府,宫里的陈祺嫔心又活动了起来。 皇子们如此,皇孙们的争斗更直白些,上书房里简直天天都是战场。 其他皇孙们都比初阳年纪大,拉帮结派,各样小招数层出不穷,初阳十分懂事,一向不愿意让她担心,什么事儿都报喜不报忧,这些事情还是贾葵气愤不平说出来的。尽管那些小动作没给初阳造成大伤害,但作为母亲,林青筠心里别提多难受。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等着明年朝廷开笔,我便正式到吏部上任。”外人都以为吏部尚书这位置是皇帝为他打算,其实是他主动要求来的,皇帝深知身体不大好,他又是初阳父亲,皇帝也没什么好猜疑,便允了。 “爹爹爹爹,二哥欺负我。”随着小孩子喊叫的声音打破沉闷,一个小胖墩儿从隔间儿里跑了出来,一头栽进徒晏怀里开始告状。 元元明年正月满三岁,早在一岁多点儿就能利索的迈着小胖腿儿到处跑,说话也早,现今口齿伶俐,特别会讨好卖乖,哄得皇帝皇后徒晏这些人见了她就稀罕的不行。元元除了嘴巧性子伶俐,长得也讨喜,肥嘟嘟的小脸儿,大眼睛小嘴巴,带着两个小酒窝,模样儿不像林青筠,反倒更像徒晏,倒是皓哥儿长得像她这个母亲。 在元元满周岁的时候,皇帝亲自下旨,赐封元元为瑶光公主。皇孙女辈里,元元又拔了尖儿,她的那些堂姐们因着其父爵位缘故,仅封的县主,其他亲王家嫡女最多也是郡主,睿哥儿和皓哥儿也都没得封,可见元元是如何受宠了。 元元性子霸道的很,又好动,和睿哥儿有得一比,甚至比睿哥儿还皮。通常她来告状都是和睿哥儿起了争执,且是占了上风还要再压一头,每每弄得睿哥儿跳脚,偏生不论初阳还是徒晏都护着妹妹。 “肥汤圆!你又恶人先告状!”果然随之就见睿哥儿满脸气愤的跑出来,张口就喊元元的外号。这外号也是睿哥儿气急了取的,平日徒晏对元元宠爱的很,常喊元元“小汤圆”。 元元未必将这外号放在心上,她看着伶俐乖巧,却也有些大咧咧,不像那些羞涩的小姑娘,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这外号难听,更不代表她不借此发挥。元元小嘴儿一撇,告状:“爹爹,你看二哥,他都不喜欢我。” 元元和哥哥们不一样,爱撒娇的很,除非在外头大场合,否则一律喊爹爹和娘。徒晏林青筠两个自然心里也喜欢,总觉得爹爹和娘的称呼听着更亲近。 哪怕知道元元是做戏,徒晏也心疼,不免教训睿哥儿两句:“你是哥哥,让着点儿妹妹,不准再喊什么‘肥汤圆儿’。”说着没忍住嘴角翘了起来,怕女儿见了伤心,赶紧忍住。 睿哥儿委屈极了,跑到林青筠跟前求支援:“母亲,都是妹妹欺负我,娘才给我做的红豆糕,她全都抢去了。她又不吃,掰碎了说要喂鸟,我这二哥还不如笼子里的鸟呢。” 这兄妹俩总是这样,林青筠没忍住笑出声来,怕睿哥儿更不高兴,忙说道:“我知道是妹妹不对,即便她小,也不该随便抢哥哥东西。” 睿哥儿听到如此公正的话,倒是不好意思:“算了,妹妹是小孩子,我不和她计较。” “我就知道睿哥儿懂事,嘴上再嫌弃,心里也疼妹妹呢。”一家人却是很宠元元,因着元元是老小又是唯一的女儿,但未免儿子们心里不高兴,积压的不满多了往后兄妹感情不好,所以即便再宠着元元,道理上该如何却是不能偏的。小孩子也简单,有时候在乎的不是东西,而是大人的态度,一句公正的话比补偿再多的东西都有用。 睿哥儿嘻嘻笑了,转而见皓哥儿跟在后面慢吞吞的出来,一副大人样儿的叹气:“母亲,弟弟被欺负了都不说话,急死人。” 睿哥儿一贯聪敏有余,稳重不足,今年五岁了,明年开春就要去上书房。睿哥儿喜欢初阳这个哥哥,潜意识里便模仿,虽和元元常闹气,但对皓哥儿总是像模像样的做个好哥哥。皓哥儿的性子与元元截然相反,特别安静,话也少,可别看他这样,心里是个很明白的性子,特别喜欢看书,不爱动。每常睿哥儿和元元在一边闹腾,皓哥儿一个坐在边上看书,当然,他能看的都是林青筠专门画出的连环小故事。皓哥儿坐得住,又喜欢画儿,她觉得将来没准儿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睿哥儿这个样子,明年去了上书房……”林青筠十分担心。 “再推一年也不要紧,算来明年开春他生日还没过呢。”徒晏想到现在局势不平,宫里也不安生,便是那些皇孙们都明争暗斗,睿哥儿这莽撞性子着实容易出事。 除了初阳过于早熟,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元元和睿哥儿又闹开了,皓哥儿安安静静的坐在林青筠身边,摸出随身携带的小画册继续看起来。 正月里年一完,徒晏果然接任了吏部尚书一职,而户部尚书林如海是纯亲王妃义父,摆明着一系,这令朝臣心思浮动。然而出乎意料,林如海却上了折子以年老体力不济请求致仕,皇帝不同意,林如海接连又上折子,最后皇帝免了他尚书一职,保留上书房总师傅一职,另从太子太傅晋为正一品太傅,专职教导皇太孙课业。 吏部本就是六部之首,何况尚书一职,因此一上任徒晏就忙了起来。 四月份接到黛玉书信,三月里黛玉添了一子。 春夏交替之际,最易得病,皇帝处置政务十分勤勉,结果从龙案前起身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就没了知觉。“皇上!”戴权惊得变了脸色,慌手慌脚将皇帝抬到榻上,又通知皇后又命传太医,并严令底下人闭紧嘴不能漏了消息。待略微冷静了一琢磨,又悄悄支使徒弟去私下里通知纯亲王。 皇后闻得皇帝出事,脸色大变,又知道戴权一向小心谨慎,便稳住了神色,寻个由头去御书房。待皇后避人耳目赶到,徒晏已来了,秦院使也为皇帝诊完了脉。 “秦院使,皇帝如何?”皇后紧张询问。 秦院使回道:“皇上的身体只能静养,忌劳心劳力,此回算是幸运,若再发生这样事情,只怕……只怕有中风的可能。” 皇后心底一凉。 皇后虽然偶尔也希望皇帝尽早退位,让孙子继位,又有徒晏亲自辅佐,朝堂早些安定,省得提心吊胆。但皇后到底与皇帝结发夫妻,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皇帝病了她自然担忧心急,况且皇帝可是初阳的依仗,若是有人趁机起了贼心…… “秦院使,你一定要治好皇上!” 秦院使本就是皇帝的专属太医,给皇帝治病疗养乃是分内事,推拖不得,哪怕眼下是个苦差事,也只能应了。 徒晏一直没有做声,见皇帝尚无大碍,这才对屋内除了皇后以外仅有的秦院使孙太医以及戴权说道:“相信几位都清楚事情的要紧,皇帝这次昏迷暂且不要声张,一切待皇上醒后再做处置。” 三人自然听从,别说本就该如此,单凭徒晏的身份他们也不会拒绝。 半个时辰后皇帝就醒了,当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便想起了先前的事。皇帝心理叹了口气,想到这一年来精力不济,大病小病的不停,不免有些丧气,眼中也多了几分暮气。他到底是六十五的人了,当初太上皇虽长寿,可也是退位后养回来的,之后又念着权势,搅的朝堂不宁。 皇帝最近就在心底琢磨着退位的事儿,哪怕他再舍不得权势和江山,到底没那个精力了。他便想着初阳即便登基了,年岁还小,他辅佐几年,倒也差不多。只是先前犹疑不定,总想再抗一抗,现在…… 只是心里这么想着,却迟迟没将打算说出来。 徒晏却从皇帝频繁的召见中察觉了蛛丝马迹,若皇帝退位做太上皇,此举有利有弊,徒晏最怕的是出现前一位太上皇那样的旧例。当年太上皇迫于身体缘故退位,结果休养了几年身体有了起色,又大抓权利,双日争天,不知扯出了多少风雨。 到了九月,皇帝突然当朝宣布退位,惊得朝臣们跪地磕头,恳请皇帝收回成命,更有大臣痛哭不已。徒晏与初阳自然一样跪下,不管皇帝是真心还是试探,态度都要摆出来。 “朕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往康健,众位爱卿的忠心朕都知道,但朕心意已决。”皇帝面色平静,显然是真下了决定,一摆手,戴权便捧出圣旨。 几位郡王看到圣旨眼睛都要红了,特别是定郡王,竟一个没忍住失声喊出来:“父皇不可!” 皇帝冷下脸斥道:“有何不可?” 定郡王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伏地说道:“儿臣不敢阻扰父皇圣意,只是父皇仅一时身体不适,何至于到退位的地步。再者,皇太孙尚且年幼,不足以处理朝政执掌天下,主少国疑。万父皇三思!” 成郡王肃郡王紧跟着磕头:“请父皇三思!” 随之便有一些大臣相继附议。 被大臣们挽留,皇帝心里很高兴,但被儿子挽留,皇帝却是冷脸。这些人的心思皇帝岂能不知?若真是由着初阳顺利登基,这些皇叔们基本等于绝了继位可能,怎会甘心?这样的情况皇帝早有所预料,面对几个儿子恳请,只一句话:“朕意已决!” 戴权得了指示,当即宣读皇帝的退位诏书。 定郡王几人耳边听着圣旨,心底一片冰凉。他们到底不是孝敬王爷,哪怕争着皇位,可不敢去做谋反的乱臣贼子,也没那个条件,如今大势已定,只能随着大臣们认了新君。 初阳站在皇帝身边,抿唇看着底下跪了一片高喊万岁的大臣,目光定在徒晏身上。初阳到底是个孩子,即便是个成年人见到亲生父亲给自己下跪都受不住,初阳转身便向皇帝跪下:“皇祖父,纯亲王乃孙儿生父,该是孙儿侍奉父母跪拜父母才对,如何受得起父亲大拜。律法不外乎人情,恳请皇祖父免了父亲的跪拜大礼。” 皇帝目露欣慰,却是说道:“自即日起你便是皇帝。” 初阳目光微动,看向皇祖父,随之磕了头,站起身,亲自走到徒晏跟前将人扶起:“父亲不必行此大礼。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为一国之君,自当表率,以身作则,即便朕为皇帝,也不能受父母跪拜。往后父亲母亲免除跪拜大礼。” “谢皇上恩典。”对着儿子跪拜,徒晏心中又何尝好受,现下却十分欣慰,初阳不仅孝顺且有勇气,这几年也没白做皇太孙,这样沉稳不乱的气度着实令人称赞。 今日只是宣读圣旨,仪式要择日另办。 大臣们散了朝晕晕乎乎的出了宫,很快消息便传至各处,可谓举朝震动。 林青筠闻得消息却是忍不住哭起来,说到底她还是心疼初阳,别人觉得皇帝尊贵无比、富有四海,可谁又知道做皇帝的辛苦。上一位太上皇,这一位太上皇,不管如何留恋权势或治理天下好坏,终究是做皇帝累出一身病不得不退位,她一想到初阳也要那么受苦就难受。 腊月初,新帝继位仪式举行。 原先的太后奉为太皇太后,皇帝皇后奉为太上皇和皇太后,后宫妃嫔住处全都挪动,即便初阳现今还小,后宫仍是遵照规矩留了出来。林青筠领着睿哥儿、皓哥儿和元元待在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 不知何时听得外头小太监禀报:“皇上回来了。” 林青筠抬头望去,先进来的是一身龙袍的小身影,后面跟着的是徒晏。心里一酸,想着以前都是父在前,子在后,现在因着皇帝身份尊贵,颠倒了个儿。哪怕初阳再小,哪怕他是自己儿子,面对着初阳,做父母的都得恭敬。 只见初阳突然跪了下来,把屋内众人吓了跳。 “初阳,你……”林青筠见他跪的是自己和徒晏,多少猜到一些。 初阳抬起稚嫩的面庞,神色却十分沉静稳重,对着二人恭恭敬敬的三叩头,郑重的喊道:“父亲,母亲。” “好孩子,快起来吧,你的孝心你父母都知道。”太后眼角泛红,忙将初阳扶起来,到底让外人看见了不好。 “初阳,别怕,我和你父亲、弟弟妹妹们都在。”林青筠抱着初阳,知道他看着再稳重到底也会害怕。 初阳大了,早就不会这般和父母亲近,一时不免有些难为情,但到底没挣脱,往后身份不同,更少有这样亲近的机会了。初阳看看父母,又看看弟妹,紧紧抱住了林青筠:“娘,我不怕,我会保护你和父亲,还有弟弟妹妹。” (正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